他的回忆里没有七夫人推徐净然那一段,他的眼中没有那个女人,所以她对他怎样,他都不在乎。
只是想到徐净然拔剑的那一幕,他仍然感到心痛。
但他没死,他回来了,又回到丹霞院。
这里的布置一如过去般熟悉——不,它多添了一股浓厚的药味。
他吸了吸鼻子,不太喜欢这种味道。自从凤四娘来到丹霞院后,这里就渐渐充斥了女性的馨香,给屋里的冷厉添入些许温暖。他喜欢那种氛围。
不知道他昏迷了多久?他努力移动一根手指,探出锦被,感觉到气温里的冰寒。
这么冷,应该是隆冬了吧?可惜,他赶不上这一届的科考了。
对不起,四娘,我本想明年就让你恢复平民身分的,看来得推延一段时间了。他醒来,想到的却是这件事。
“大少爷——”惊讶中混合着悲伤的呼喊在徐熙耳边炸开。是总管,他每天总要来看他一回,想不到能撞见他睁开眼的时候,老天保佑啊!“你终于醒了!啊……快来人,好消息……大少爷醒了……”
徐熙的眉抽了抽。这个总管,怎么年纪越大,越不稳重?但他也没去责备总管,他没力气。
正在商会与人谈生意的凤四娘很快便得到这个好消息,她心跳加速,身子发抖,想立刻奔回家,但徐熙不会喜欢她以私害公吧?
她压下心头的狂喜,专注跟对方商谈,那行商看出她心里有事,便故意拖住她,乘机压价。可她寸步不让,这种顽固与坚持完全是徐熙教出来的。
最终,那个行商反而被她拖得挫败了。
“我认栽,就照姑娘所言,把合同签了吧!”他叹气。“不知姑娘商谈之法习自何人,甘拜下风。”
“我家大少爷。”她很平淡地说,心里对徐熙的骄傲却如滔滔江水,翻涌不绝。
贬谈结束,走出商会,小雹已经备好马,在外头等着。自从徐熙受伤昏迷,凤四娘担起经营之责,小雹便成了她的随从,不管她到哪里,他都跟着。
听闻徐熙清醒的消息,他知道,凤四娘不会耐心等坐车,便替她换了马。
凤四娘感激地对他一点头,便跨上马背,往家里赶。
她没在大街上纵过马,这番疾驰十分莽撞,幸好金乌已落,昏暗的大街上没什么人,由得她策马狂奔。
来到家门前,门房的手脚慢,大门才开一条缝,她便驾马冲过去,把门房吓了一大跳。人马冲入前园、一进院、二进院、回廊……她视而不见,继续往前冲,直到丹霞院,她弃了马,继续往里跑。
她不知道这一次的冲动破坏了多少东西,但不过一些外物罢了,随时可以替换。
里头的那个人,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跑进丹霞院,徐熙正半躺在床上,让人喂他喝药。
他看见她,扬起了眉眼,舒展开来的五官,带着金阳初升的光彩。
他醒了,真真切切地睁开了眼,看着她……
她没说话,双眼贪婪地搜寻着他的一切,不知不觉间,一滴泪滑下,又一滴,像溃堤的洪水,奔流不绝。
徐熙的脸上浮现一抹心疼,轻声让那伺候的婢女退下,对凤四娘伸出了手。
凤四娘像是一个梦游的人,脚步虚虚浮啊飘到他身边,坐在了刚才那婢女坐的位置。
徐熙的眼神留恋地看着她。
“四娘,最近好吗?”他的声音依然很虚弱。
她哽咽了半晌,才道一字:“好。”
她双手颤抖地拉起他的,感觉他微微地用力,与她的相扣。在他昏迷时,她无数次重复这个动作,但没有他的回应,不管两人的手牵着多久,仍然空虚,此刻,心终于踏实了。
她安心地放声大哭,哭得好像这个天地要彻底翻转过来。
他反手轻拍她的手背,任她放纵失控的情绪。
这是她第一次在徐熙面前大哭。以往面对他,她总是很克制自己,不想他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怕他嫌弃。
但今天,她忍耐不住,她要把忍了三个多月的悲伤一次泄尽。
他感觉自己的手湿了、连衣袖都浸润了一大片,她的眼泪好多,而这全是因为他。
“对不起,四娘,让你担心了。”他很愧疚。
她哭到呛住,一时抽噎、一时咳嗽,但眼泪始终没停。
他把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地吻着,没有阻止她哭。他希望她做什么事都能尽兴,欢笑如此,哭泣亦然。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渐渐地,她的悲伤终于减少了。
她抽噎着。“对不起,大少爷……”看他衣袖湿得可以拧出水,她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帮我换件衣服就好。”他笑得宠溺。
她脸红着,打开衣箱,拿出一件单衣,替他换上。本来很合身的衣服,现在贴到身上,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他瘦了好多。
她模着他突出的肋骨,疼痛再次占据心房。
“今天,我见了很多人。”他突然说。
她愣了下,随即知道,他在转移她的注意。
他继续说着下午的经历。在他醒来,而她还没回来的时候,有几十人来问候他伤势。很意外的是,在这群探视者中也包括了老太爷和他亲爹,可惜彼此关系疏远太久,即便他看出他们对他的关怀,他也只是感谢,没有感动。相较起来,凤四娘的眼泪却充满他心房。
她静静听着,不再看他胸口的伤,拉上衣服,将它彻底掩盖。
他说了好久,直到气息转急,才停下来。
这时,她已收拾好心情,重新注视他的时候,她眼底已没有悲伤,只剩温柔。
“大少爷受伤后,大家都很担心。”
“我知道。”他像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一样,轻笑着。“他们送了一堆补品,大概可以推满一屋子,四娘……”他拉起她的手。“我想,只要好好静养,多进些补药,我很快便能恢复。”
“我相信大少爷。”她陪他一起笑。感觉两个人一起开心,快乐好像会加倍,充满药味的丹霞院,也变得温暖。
这时,丫鬟又送来今日第五剂汤药。
她接过药,把人遣走,来到他身边。
“大少爷,我喂你喝药。”她没有提一句他受伤的事,假装徐家里从没有徐净然这个人。
那种悲伤的过往,他不主动说,她就不去挖掘。
她一匙一匙地喂他药,他喝得很慢,因为每一次喝药,都会拉扯到胸口的伤,有些疼。
但他还是坚持着把药喝完了。
她端过清水,让他漱去口中的苦涩。
他喘息了几下,本来就不甚好的精神更委靡了。
“大少爷,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她把垫在他头背的枕头拿开,让他躺平。
他轻嗯了一声,又定定地看着她,心里为难着,要不要把某些事实告诉她。但最终,他还是决定说了。
“四娘,大夫说,我最少要将养半年,才能行走自如。”
“六个月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可那样就赶不及今次大比。”他叹气。
她如遭电击,原来,他一直在烦恼这件事。他总是为别人想太多,而替自己想太少。
“没关系,三年后,小婢陪大少爷进京。”反正三年就有一科,今次不行,就下次,重要的是,她要陪着他。“大少爷,以后别再要小婢留下来了,好不?”
他怔了一下,眸底的墨色又一点一滴散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朗。
他们虽然不常说些甜言蜜语,但他们总将对方放在第一位。
“好。”他示意她上床,她虽怕压到他的伤口,但还是不愿违逆他的意思。
她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边,他拉住她的手,缓缓闭上眼。
懊半晌,她以为他睡了,他突然开口。“四娘,等我醒来,你给我读书吧!我暂时没有办法自己看。”
“好。”她真的好感动,有一个人,把她像珍珠宝贝般捧在手心里。她这辈子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有他,一切都值得了。
在徐熙还无法起身读书的时候,凤四娘每逃诩给他念两个时辰的书,徐熙的记性很好,只要听过一遍的事,他都能记住。
他很喜欢听她念书,声音软软的,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腔调。
他曾经想过请她延长念书的时间,后来发现,只要她念了超过两个时辰,声音便开始沙哑,他立刻打消了那个念头。
凤四娘除了给他念书和回来休息,大部分时间都在忙,处理家务、往来商行、联络船队,她现在的日子就跟他没受伤时一样,每逃诩过得像只陀螺,转个不停。
他难免觉得寂寞,有时候就会想,让她变得太能干,似乎不是好事。
唉,原来一个人整天闷着,性子是会扭曲的。瞧,才多久,他已经学会跟她的工作吃醋?
这一天,正是徐熙最享受的听书时刻。
他闭上眼,躺在床上,感觉这样的日子跟天堂比起来,也差不多了。
但小雹破坏了一切。他带来一个坏消息——船队遇到飓风,出事了。
凤四娘不得不放下念到一半的书,前去收拾善后。
离去前,她跟他说抱歉,说自己会很快回来,还承诺会找时间把没念完的半本书念完。
然后,她急匆匆地走了。
他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品尝到前所未有的失落。
什么时候,他徐熙也变成了被留下来的那一个?
她一个人去港口,能掌握得过来吗?会不会有问题?
她说会尽快回来,是多快?他扳着指头算时间。
她中饭没有回来吃,他心里开始泛起不安。
饭后,婢女送来汤药,他莫名有种烦躁,不想喝药,结果把婢女吓得半死。
紧接着,大夫们被找来了,他们把他从头检查到脚、又从脚检查到头,确定他的伤势没有恶化,才放开他。
徐熙不敢再拒绝喝药,爽快地喝光了药汁。
然后,他又听了大夫们说一大篇要乖乖喝药、好好休息、放宽心怀……等等,可以把人耳朵磨聋的废话。
懊不容易,大夫们折磨够了,全部走了。
徐熙松了一口气,但心情更糟。
天快暗了,而凤四娘还没回来,他寝食不安。
太久了,她怎会去得这么久?他忍受不住,便让服侍的丫鬟请了总管来,让总管去港口看看她是否安好?
但总管还没出门,凤四娘就回来了。
她风尘仆仆,眼角眉梢还带着疲惫,一见他,她唇角扬起了灿若虹彩的笑。
“大少爷,用饭了吗?我去做些你喜欢吃的来。”
“不必了。”他挣扎着起身。
“大少爷……”她一箭步冲过去,扶住他。“你怎么了?”
他看着她,突然想起她说的,她不要被“留下”,原来那滋味这么难受,而他让她“留下”了如此之久。
他的手抚向她的脸,也许是过度担心,从他受伤后,她的神情改变很多,她坚强了、成长了,也被岁月浸润了风华,她的眼尾开始出现一点很淡的细纹,他知道自己也是,因为他的身体亏损太大。
他们两个都不再年轻了,将来,他们只会越来越老,能够相处的日子,将越来越少。
“四娘,我要先跟你说一声抱歉,原来被“留下”的滋味如此差劲,而我以前却伤了你这么多次,以后,我会尽量改进,再不让你担心。”
她愣了一下,眼眶开始发红。“我也要说对不起,大少爷,我现在才知,有时“留下”是迫不得已的,过去我太容易不安,才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我会努力改变的。”
他牵着她的手,额头互相靠着,鼻尖顶着鼻尖,不约而同地,一句话出了口。
“我们一起吧!”手牵手,大步向前,就不会有人被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