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是太荒谬了点?她闭上眼,泪落得更急。
摆鸟不叫了,歪着头看她,它能感受到她的悲伤。
半晌,它啄了啄她的脸。“谁欺负你?”
她摇头,哭得说不出话。
摆鸟又歪着头,想了好久。
“我去找坏人。”
钡人?谁啊?她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它不会想去找徐熙吧?
“回来。”她想要把鸟捉回来,却慢了一步,黑鸟已飞出窗户,飞入高高的蓝天中。
徐熙带着小雹去赴使君大人的宴会。
他现在常常带小雹外出,他记得凤四娘说过,要培养这个人,未来接替总管的位置。
他总是记得她的话,虽然有时候,他会为了徐净然而放下她,但这不代表他不在乎她。
小雹偷看徐熙阴云密布的脸,这种神色,最近他也常在凤四娘身上看到。
难道大少爷和四娘吵架了?他不禁为凤四娘担心,被主子讨厌,可不是件好事。
他犹豫着,要不要替凤四娘说情?他对徐熙一直有种敬畏,这个主子是天神一般的存在,凡人不该轻易亵渎。
但他实在太关心凤四娘了,她说过,想要他当弟弟,虽然他们不是真姊弟,可在他心里,已经当她是姊姊。当然,他还不知道凤四娘那些话,只是场面话。
“大少爷,你不要生四娘的气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说。
徐熙转头,瞥他一眼。
小雹吓一跳,徐熙的眸子好暗,比浓墨还要漆黑,好像聚集了世间所有愤怒、悲伤和孤独。这一瞬间,他有种错觉,大少爷是个比凤四娘更脆弱、更需要被保护的人。
当徐熙把目光转回去时,小雹的心还怦怦跳着。
“我没生四娘的气。”徐熙的声音有点硬。事实上,是凤四娘在与他闹脾气,而他不明白,她哪里不对劲了。
小雹看着徐熙挺直的背脊,那么可靠,就像一座山似的,这样伟大的人,怎么会脆弱?他刚才一定眼花了。
“可四娘最近情绪好糟。”
“所以你认为是我薄待了她?”尽避徐熙觉得今天的一切是凤四娘的反常造成,他依然反省自己,是否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奈何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头绪。
最后,他只能问小雹。“四娘有跟你说什么吗?”
小雹也陷入思考中,半晌,他摇头。“四娘最近不太说话,每逃诩很忙,好像有做不完的事,瘦了好多。”这是让他最心疼的事。
这件事徐熙也注意到了,所以才那么拚命地要开解她,但她根本不接受他的好意,让他好生气闷。
他再一次把她反常的前后回思一遍,企图从中找出让她转变的线索。
难道是头发?
“小雹,你知道那天四娘为何把长发绞了吗?”这个问题他问过她很多次,她始终不愿回答。
“总管提过,那日,大少爷去救七爷后,大家都很紧张,虽然我们有武器、有护甲,又都受过训练,但海盗那么可怕,我们挡得住吗?然后,四娘就将头发绞了,说与其畏缩等死,不如跟海盗拚了,大家才鼓起勇气,跟着四娘去打海盗。”就在那一天,总管不止臣服于凤四娘,还敬重起这个姑娘,常夸她是女中豪杰。小雹很遗憾,没能看到那感人的一幕。
徐熙忍不住叹气,世人果然迷恋英雄,却不知,英雄往往是背负最多、最辛苦的那一个。
辛苦?一个念头滑过他脑海,该不会,她是因为太累了,才与他闹脾气吧?
他没有想过是自己的转身离去让她失望。从她进徐家的那一天开始,她就知道徐净然对他的重要,她也一直理解他、帮助他,怎会为那种事发火?
所以,她一定是累坏了。
“也是,她又要打理家务,还要算帐、服侍我,工作确实太多。”他想着,是不是把那些帐簿接过来自己算。
“坏人、坏人……”一只黑鸟落到徐熙头顶。
它喜欢窝凤四娘的怀里睡觉,清醒时,会站在凤四娘的肩膀上四处张望,但每次遇到他,它总是往他头上的发髻抓去。
徐熙感觉到头上的金冠歪了,一股怒气在心里发酵,正想给黑鸟一个教训,黑鸟又开口了。
“美人哭得好伤心,坏人,回去安慰她!”
“四娘哭了?”是因为他对她说话的口气太重吗?
“坏人,回家、回家……”黑鸟在他头顶跳着。
徐熙一把将它捉下来。现在,他满头乌丝已变成一蓬稻草。
“你先回去,看着四娘,我会尽快赶回家。”既然他没在最开始的时候拒绝使君大人的邀约,现在便不宜爽约,不过他会尽快把这边的事处理完毕。
摆鸟毕竟不是人,有些事它还是想不通的,例如,它就不懂,明明美人最重要,为何不立刻回家?
徐熙也不指望这只鸟真能成精,所以黑鸟呆住绑,他便跟小雹说:“你带它回去,小心照顾四娘,知道吗?”
“是,大少爷。”小雹带黑鸟走了。
徐熙随手打理一下门面,赶着去赴那麻烦的邀约。
徐熙用了半个时辰应付使君大人,还有——他的千金。
想不到那位小姐喜欢他,还对他投怀送抱。
他知道自己样貌不错,但气质偏冷,说好听点是生性端严,实则冷厉阴鸷,多数人与他交往,只为谋利,平时,能避就避远点。
男人尚且如此,女人更怕他了,除非他自愿让对方接近,比如凤四娘,所以没有女人敢对他动手动脚,这是第一次。
靶觉……很讨厌。
他回丹霞院后,便去沐浴,没让凤四娘服侍,不想她知道,他被轻薄了。
洗完澡后,他开始找她,从前院一直到最偏僻的柴房,他走了一遍,没看到人。而徐家足足有八十个院落。
绑来他问了总管才知道,她去了码头。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怎不一开始就找人问呢?非得浪费大把时间才挖出答案?
但他真的没想到问人,只是凭着心里想见她,身体就自然去寻找了。
这种情绪让他有一瞬间的呆滞,但很快地,他便释怀了。
他不是留恋过去的人,与其频频回首,不如大步向前。
眼看金乌即将西落,他迈步回丹霞院。这里有间小厨房,是凤四娘专用的,只料理他的三餐。
他走进厨房,灶台收拾得干干净净,蒸笼里有一盅汤,是乌鸡炖竹笙。几个月前,他夸过这道菜,此后,她每隔十天、半个月,便做一回给他吃。
她真的很在乎他……想起她的用心,他心里很暖。
取下菜刀,在掌中转了一圈,那俐落的动作,好像他使刀已有千百回。
败多人知道他是个食家、他很挑嘴,却不知,他做菜更有一手。
他伸手探向水缸,隔空取出一条黄鱼,在台上拍晕——
“大少爷!”一个惊讶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凤四娘回来了。
“四娘。”他回头,给她一抹笑,恍如是明珠夜放。
她的心怦怦、怦怦地跳,很难想像一个白衣胜雪的男人,站在昏黄的小厨房里,身上的光彩胜过墙边的油灯,但他的存在一点也不突兀,彷佛他就该在这里——不,应该说,无论他到哪里,那地方的气氛都会随他而改变。
只是……
“大少爷,你怎会在这里?”君子远庖厨,不是吗?
“我在做菜啊!”他的手指刷过她鼻尖,沾得点点汗珠。她是赶回来的吧?为了替他做饭。“你不必紧张,偶尔一回没做饭也无所谓,可以让大厨房送过来,或者我也会做。”
她鼻子闻到淡淡的鱼腥味,他是认真的,他真会做菜?
也许他在小厨房里站得理所当然,但听到他要做菜,她还是很讶异。
“你认为我不会?”他笑着,菜刀划过鱼身,鱼鳞片片飞起,落入旁边的木盆中。
她目瞪口呆,确实没想过,堂堂徐家大少爷居然会做菜。
他低头看着鱼,记忆回到遥远的过去。
“你觉得徐家老少的相处如何?”
她抿唇,不敢答,徐家人爱内斗是远近知名的。
“其实这几年,家里的气氛算好了。”因为那些斗得最激烈、手段最残忍的人,都被他清理干净了。
在他十五岁到二十二岁这段时日,直接和间接死在他手中的徐家人,没有一百,也有数十。
在徐家,他是公认的活阎罗。
“有段时间,家里斗得很厉害,我和七叔根本不敢吃大厨房送来的东西,天晓得那里头放了什么致命毒药,所以我学会做菜。”血腥的往日不堪回首,相比起来,和她相处的日子,尽避仍有波折,却如此美好。
也正因如此,他更渴望这段美好能持续下去。他跟她一样,都很在乎相处的日子,只是他从未提起。
他回过头,再看她一眼,那楚楚可怜的外表不是她真正的样子,她的原貌是更具侵略性、更妖媚的。
但不管她是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其实他不如外表强悍,在内心深处的某一角,他也很怕孤独。
他转回身,专心地料理那条大黄鱼。
她恍恍惚惚看见,一个不比灶台高多少的少年,在厨房里挥汗如雨,就为了求生。
她本来坚定抗拒他的心,在这一瞬间,垮了一角。
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出身富贵,有那么多亲人,却只能跟徐净然相依为命,所以他在乎徐净然,也是理所当然,她真的不该为这种事恼怒他。
偏偏,她又很害怕,他对徐净然的关切,已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这对他、对徐净然甚至对徐家,都没有好处。
而她最担心的是——有一天,他会为了徐净然,毁掉徐家、毁掉他自己。
她压下了心湖的潮涌,逼自己冷静,只要她独立,不依靠他,不管将来他变得怎样,她都不会受伤害了。
这种做法有点自私,但她顾不了太多。
他虽没看她的脸,却能敏感地察觉到,她才软化的心又变得坚硬了。
他又有哪里做错了?为什么她总是一下子亲近、一下子冷淡?
他有些无奈,但他从来是个执着的人,当他打定主意做一件事,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所以他假装不知她心情的起伏,只道:“四娘,你想吃什么口味的鱼?红烧?糖醋?还是清蒸?我们——”
“大少爷。”不管徐熙到哪里,总管都能准确找到他的位置。“老太爷请你过去。”他在门口说。
徐熙放下菜刀,不由得怀疑自己被诅咒了,为什么只要他想跟凤四娘谈话,就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他拒绝再被老天耍弄。
“你回去告诉老太爷,我有事,今天不能过去,明早再去请安。”
“不行啊!”总管哭丧着声音。“使君大人派人过府提亲,大少爷不能不到。”
就算徐熙平时再冷静,现在也不由得吃惊了。
“向谁提亲?莫不是使君大人的千金和……我?”
“是的,大少爷。”总管说。
连凤四娘都听得呆了,但转念一想,这也很正常,徐熙都二十七了,至今只有她一个通房丫鬟,这在豪门大户里,本是件反常事。
惊讶过后,一股浓浓的恐慌吞噬了她。
他要成亲!丹霞院真的要迎入新主人了!那她呢?她一心想离开他自立,却忘了最基本的事——他是主,她是仆,她的命运就系在他身上,她凭什么跟他闹脾气?
她之所以敢给他脸色看,只是仗着他宠她,一旦新妇过门……他以前虽说过不会偏听偏宠,但事情真的发生后,到底会怎么样?只有老天知道。
她的将来呢?她如今比危机来临,而他却抛下她远去时,更加惶恐不安。
“四娘。”突然,他双手扳过她肩膀。“我会拒绝这桩婚事的。”说完,他走了。
她没有追逐他的身影,往常,不管他去哪里,她都要看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才舍得将视线收回来。
但此时,她的目光里只有那条鱼。
自己与它,何等相似?同样地身不由己,同样地,他们的命运只能交由别人定夺。
眼眶里又有水雾迷蒙,她该怎么做,才能把握住自己的人生、把握住眼前的幸福?
她努力了五年,以为自己够坚强,事到临头才发现,她仍如当年被拖出闺阁、卖入青楼般脆弱。
要坚强到不依靠任何人就可以屹立天地,她该怎么做?
厨房里,她闭着眼,无声的泪如断线的珍珠,纷落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