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乘风坐在青楼,四处是脂香芬芳、藕臂如林,他的心却像泡在黄连汁里,苦得发涩。
他长相桃花,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像一株盛开的桃花树。
他的眼睛是细长的凤眼,长年雾蒙蒙,唇色粉红,湿润如一方饱满的美玉。
加上他有个绰号叫“品花鉴玉柳大少”,所以很多人以为他贪花,最爱依红偎绿,每次谈生意,都找他上青楼。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他品花,看的是桃花、李花、梅花,各式各样的名花异种;他鉴玉,赏的是辉玉、墨玉、羊脂玉,关女人什么事?
他其实很讨厌青楼,因为这里的脂粉太香,而他鼻子敏感。
每次上青楼,他的鼻子眼睛就会特别难受。于是,在青楼待越久,他眼里的水雾就会更迷蒙,整个人看起来更桃花了。
大家看他这个样子,以为他喜欢了,就更爱找他上青楼。
这是一个可怕的误会。
柳乘风好辛苦地应付完委托人,将这趟镖接下来——运送一批粮食到北方。
他是“大镖局”的主事者,底下两个弟弟功夫都比他好,所以他们负责保镖,而他则专司交际应酬。
当他送走那些粮商时,人已经没力了。
他用最快的动作会完帐,然后跑出青楼,找个阴暗的角落躲起来,拚命打喷嚏。实在是忍太久了,他这喷嚏打了快一刻钟。
突然,一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女人撞了他一下,才让他把剩下的喷嚏忍回去。
“不许告诉别人你看过我。”女人警告他,然后手忙脚乱地隐入黑夜的尽头。
柳乘风还没反应过来。一片漆黑的,他要去跟谁说她的行踪?
但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被一群年轻貌美却神色冰冷的女人包围了。
在对方拿剑指着他之前,他完全没发现她们的存在,这使他反省自己武功的低微,被两个弟弟赶过去就罢了,连几个女人都可以威胁他的性命,实在太丢脸。
但他总是想想而已。
柳乘风不练武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怕麻烦,而武功是天底下头等麻烦中的头等。
柳乘风没等她们开口,直接把威胁他的人出卖了。拜托,非亲非故的,他干么给一个凶巴巴的女人掩饰行踪?
“妳们可是要找一个年约半百、穿着青色衫裙、头上插了一根凤凰钗、眼尾有颗米粒大小痣的大婶?她朝东方跑去了。”
真的不能怪别人误会柳乘风,他总是一照面就把人家大姑娘小媳妇观察得一清二楚,若非有兴趣,怎能注意这么多?
那些女剑手缩小了包围,其中一个越众而出,剑指柳乘风。
“说,你跟小贱人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你在帮她逃跑?她现在在何处?招出她的下落,饶你不死!”
柳乘风的脑袋又迷糊了。一个半百大婶能被称为“小贱人”吗?但人家高兴,也没哪条律法规定不可以吧?
“我不认识妳说的人,我只是在这里休息,然后被个大婶撞了一下,接着又被妳们包围,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妳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撞一下你就连小贱人眼尾有颗小痣都记清楚了?你当本姑娘傻了?”
“我说的是真的。”
“不见棺材不掉泪。”女剑手下令。“把他捉起来。”
柳乘风立刻高举双手。“别动手,我投降。”
他很有自知之明,武功差就别逞强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些女人估计没见过这么孬的男人,看着他的眼神充满轻蔑。
柳乘风也不在意。一些不认识的陌生人,管她们怎么想?他不痛不痒。
他乖乖地被押着走。她们带着他直接出城,一路往东。
柳乘风一边烦恼怎么把今天新接的镖托付给柳照雪?麻烦这些女人传信?她们铁定拒绝。但若不能按时完成任务,要赔钱的,伤脑筋。
而且,那位威胁他的大婶往东走,这些女人也向东行,两方人马会不会遇上?
如果她们因此捉到大婶,会不会放他离开?
柳乘风跟着她们奔跑了三天,差点累翻,而她们一个个神清气爽,足见功力高强。
当然,这是跟他比啦!一百里路走三天……非常耐人寻味的轻功。
他再次庆幸自己投降的英明决定,否则现在已成尸体一具。
女人押着他,直到进入一座古墓。
他被丢进地牢,成了人家的阶下囚。
柳乘风在地牢里遇见一个意外的人。
“大婶?”他只是在心里想,两方人马都朝东走,可能遇上罢了,怎么她已经被捉进来了?
她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他好奇查看,轻推了她一把。“大婶,妳还好吧?”
“大婶”翻过身子,如弦月般的凤眼瞪着他,眼尾那颗小痣好像在发光,一闪一闪的,撩得人有些心痒。
“不许叫我大婶。”她的声音很虚弱,偶尔还会吐两口血,但瞪他的眼神很凌厉。
柳乘风有些呆,把她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
她穿着青色衫裙,衣上绣着蔓草,纠纠结结蔓延开去,形成一片美丽的青色海洋。
她的脸是小巧的鹅蛋形,柳眉弯弯,很可爱,凤眼瞪人的时候,有一种特殊的魅惑。
她发上插了一支凤凰钗,似是用无数金丝掐成,做工细致。
她不论穿着、脸上的特征、连说话的口气都跟之前撞上他的大婶一模一样,偏偏,眼前的姑娘是个双十年华的青春少女。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遇见一对双胞胎?见鬼,哪里有年纪相差几十岁的双胞胎?所以……
“我知道了,妳是大婶的女儿?”母女肖似,便是天经地义的事了。
小泵娘张嘴,这次血是用喷的。她气得全身发抖。
“不准再说﹃大婶﹄两个字……”
他看着地上漫流的血泊,再看她出气多、入气少的模样。
“妳们母女的感情真有这么差,我随口一提,妳就——”
剩下的话他吞进肚子里,因为她已经被气晕过去了。
“喂!”他摇了小泵娘两下,没反应。“不会就这样气死了吧?”
他赶紧捉起她的手把脉,眉头随即皱结成团。
“这是什么脉象?不对……没脉搏了……又有了……”
他被搞得一头雾水,只好再探她口鼻,好半晌,确定她没有吐息。
但他清楚看见她的胸口在起伏,也就是说,她还活着。
鳖人能不呼吸吗?他不是大夫,所以不清楚,但一确定自己救不了她,他便开始求救。
他隔着地牢的铁栏杆朝外喊:“有没有人?快来人啊,她快死了……喂,有没有人……”
他喊了很久,但外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看那姑娘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距离阎王殿也就是一步而已了。
他不甘心地再喊一句:“喂,见死不救是犯法的,妳们快想办法救人啊!”
他希望那群女人能听见他的求救,伸出援手,不都说女人心肠软?
可他等了又等,还是没人来。
他再瞥一眼小泵娘,她已经不吐血了,可她的胸口也不再起伏。
“完蛋!”他赶紧冲过去,把人扶起来,让她盘腿坐好,双手抵住她后背,希望自己微薄的功力能为她的性命做出一点贡献。
他的功夫很糟,除了轻功外,他的身手只比庄稼汉好一点。
因此他的内力也很差,说要替她运功延命,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但他没有想过,自己的功力差到当他的手一贴住她后背,便被她体内传来强大的劲道反弹地撞墙。
柳乘风落到地上,张嘴咳出一口血沫。
“真的假的……年纪明明不比我大,功夫却比我高几筹?”说完,他自己脸红。因为她是比他厉害几十筹才对。他终究是个爱面子的男人,不想把自己贬太低。
不过被他微薄的功力一刺激,小泵娘却离奇地睁开双眼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然后开始闭目运功。
柳乘风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刚才那一下,把他全身功力都震散了。
他瘫在地上,目瞪口呆看着她,腾腾烟雾从她身上冒出来,再被吸回她的身体里。这是内功修为到高点,化虚还实的现象。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传言,可连他那个号称百年难得一见练武奇才的二弟柳照雪都做不到的事,眼前的小泵娘却办到了。
“这武功到底怎么练的?如此厉害?”他情不自禁喃喃自语。
“我也不知道你的武功是怎么练的?如此差劲?”小泵娘收功睁眼。
“那还不简单,练一天,休息一个月,连续练上十几年,人人都可以这样差劲。”他很自然地说。
小泵娘没想到他皮厚如斯,一时呆住。
“妳知不知道那些女人是谁?她们为什么要捉妳?这儿是哪里?”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得弄清楚眼下情况,才能寻找接下来的逃生路。
小泵娘生平头一回遇无赖,很是着恼。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要脸……丢人现眼的事,也说得理所当然……你你……”
“那是事实,我为什么不能说?”只要条件许可,柳乘风不说谎。当然,人生常常不如意,所以“不许可”的时候是很多的。
“你荒废武功、懒散怠惰,却一点都不觉得羞耻?”小泵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柳乘风肯定了一件事,这是个只有武功强、脾气强,其实没见过世面的单纯小泵娘。
他从来不做大侠,偶尔还会占人一点小便宜,可对于这种“无知姑娘”,他还是不好意思太欺负人家。
“小姐,世上不是只有武功一门行当,我又不是纯粹的江湖人,干么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武功上?再说,我还得学做生意、弹琴、下棋、书画、品花……哪有这么多精神练武?”开镖局的,更多要应付的是南北行商,他们才是赏镖师们饭吃的大爷,至于江湖人士,他们是一堆麻烦。
“是这样吗?”小泵娘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淡淡的粉红从她的脖子爬上耳朵。“对不起,我对一般人的生活不太了解,误会你了,很抱歉。”
柳乘风当下羞愧,自己居然哄骗这么天真的小泵娘,他真是越来越邪恶了。可他也没打算改。
“没关系啦,说清楚就好。”
小泵娘朝他笑了笑,很清纯的容颜,好似一滴水,就这么渗进柳乘风的心里。
柳乘风模模胸口,见鬼的,心脏跳得好快。
“其实你文武俱全,光凭这一点,你就比我强。”小泵娘很诚恳地说。
柳乘风差点被愧疚淹死。“小姐,我……”他挣扎着想动,马上就吃苦头,被震伤的内腑一阵一阵地疼。
他抚着胸膛,呛咳出声。
小泵娘突然走过来,拉起他的手,一股温和的、好像海一般浑厚的内力梳理过他全身,他立刻发现自己的内伤好了,功力隐隐还有往上突破的趋势。
她放开他的手,说:“你的功力这么差,以后别随便给人运功,这回若非我见机早,你全身经脉已被我自然反弹的内力震断了。”她想起一件悲伤的往事,神色有些落寞,忍不住再叮咛他一回。“记住了,别再给人运功。”
柳乘风点头如捣蒜,生死关头走了一回,他再次肯定一件事,没能力就别想做好事,否则,往往是好心办坏事。
小泵娘被他惊慌的模样逗得笑出来。“你这人真好玩。”
小命可以拿来玩吗?真不会说话的姑娘。但他还是拱手行了一礼。
“柳某谨记姑娘教诲,多谢姑娘,未请教贵姓芳名?”
“魔芳馡。”
她就是那个被上百师妹陷害落海的倒霉大师姊。当时,她不想跟师妹们翻脸,上岸后就东躲西藏,在山里做了三个月的野人。
她以为只要表明态度,自己对教主之位没兴趣,师妹们就会放过她,可惜事与愿违,她们还是非置她于死地不可。
她在尚善国人生地不熟,躲得万分狼狈,却不知师妹们从哪里找来一堆帮手,合力搜捕她。
她越逃,追兵越多,她快怀疑自己是不是犯衰神了。
三天前,她本藏在城郊的破土地庙休息,被一群自称五毒门的人围攻,她不小心中了毒,虽及时月兑身,却在之后的逼毒过程里走火入魔。
这次的情况很糟糕,她居然发现自己的武功和性命逐渐消失,乌黑的头发一点一点地变白,虽然同时流失的还有她体内的剧毒,仍吓得她魂飞天外。
绑来她撞到柳乘风,那时,她已是强弩之末,但隔了半日,她的功力又莫名其妙恢复了。可惜,她同时也落入九师妹的围堵中,成为今日的阶下囚。
那段时间好像一场梦,她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事。
“魔?好特别的姓。”柳乘风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会吗?我们教里所有人都姓魔。”
他小心翼翼地问:“贵教孤悬海外,教里全是女性弟子?”
“你非我教中人,怎知我教内之事?”
“大名鼎鼎的魔女教,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在心里悄悄再补一句话:还是人人喊打的角色。
本来江湖人对魔女教的印象只有一个——一群奇怪的女人组成的教派,教中人半生练武,就是为了在年华老去前,累积足够的功力,走火入魔,废去一身修为,然后得到返老还童的机会,重新美丽。
他曾经把这些传言当笑话,怎么可能有一种功夫创出来就是为了让修练之人走火入魔?还返老还童呢?怎不说长命百岁?
但三个月前,魔女教的人横空出世,一百多位绝世佳丽,像一块巨石投入这平静无波的江湖里,惊起滔天巨浪。
一个又一个武林侠少、黑道巨枭为她们神魂颠倒,他们不惜抛家弃子,但求美人一笑。
于是,江湖乱了,几个小门派甚至被她们颠覆。
于是新传言出现,魔女教是江湖的灾星,她们是要来覆灭武林的,已经有几个江湖宿老发出英雄帖,意图连络卫道人士,对魔女教发动反击。
柳乘风觉得无聊,男欢女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勾引那个人有错,莫非放荡花心者就无过?
他是不会去参加那种灭魔行动的,但这不代表他愿意在这种时候接近魔女教的人,眼看着大战在即,他不想成为城门失火时,那条无辜被牵连的池鱼。
魔芳馡没听懂他话里的讽意。她是个很用功的人,正如柳乘风的猜测,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练武及读书,她喜欢读那些浪漫的才子佳人故事和游记。
她只有满脑子的风花雪月,却不知“现实”两个字怎么写。
“魔女教很有名吗?我第一次离开教派,不清楚,你可以跟我说说,它哪里出名吗?”
“这个……魔女教的弟子都很美,是……全武林人士看到,都会疯狂追求的对象……”他悄悄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就这样?”魔芳馡却跟着窜到他身畔,肩膀就挨着他的。“还有没有其它的?比如,点评我教内武功好坏?”
柳乘风看着她天真的眼,头很痛。
“魔姑娘认为贵教武艺如何?不要拿我比,妳……跟其它人切磋过吧?他们……”他想一想,不太对,二弟都不能光靠护身真气就震伤他,但她可以。“我错了。魔女教的武功应该很好,只是之前没被发现罢了。”
魔芳馡娇颜充血,不好意思说,整个魔女教她最厉害,师父都挡不住她百招,所以魔女教的实力还是不怎么样的。
但魔女教代代相传的剑阵威力却很不错。她在心里补充一句。
“还没请教公子贵姓大名。”她转移话题。
“在下柳乘风。”
“柳公子是哪个门派的?”
“家传武学,登不得大雅之堂。”
“要不要我教你几招?你身手这么差,在江湖上跑,很危险的。”她很热心。
“门派绝学岂能外传?柳某谢过姑娘好意,但还是算了。”连坐牢都要练武,他的人生不必过得这么累吧?
“你又不是女人,练不了魔女教的武功。不过我自创了一套步法,威力不错喔!我把步法教你。”
她真是个好人啊!可他万万消受不起。
两个人聊得正愉快——魔芳馡很愉快,柳乘风就有待商榷了——一个女人送来了饭食,只有一份。
她把饭碗一放,连吭一声都没有,就走出去了。
柳乘风非常惊讶地看见对方的发上也插了一支凤凰钗,不同的是,那支钗由木头刻成,手工极差,不细看,根本无法辨别那上头刻的是乌鸦还是凤凰?
魔芳馡和她都用凤凰钗,是巧合吗?或者,她们系出同门?
柳乘风有一种被雷劈到的感觉。初被擒,他以为是误会,得知魔芳馡的身分后,他想,自己是卷入了某个门派的灭魔行动中,这两种情况无论哪个都好,小心解释清楚,他小命无虞。
但现在,他发现这群女人也是魔女教徒,那么魔芳馡和她们便是闹内哄,而他则是个无意中窥见教内机密的外人……
他情不自禁打个哆嗦,暗自决定,要把嘴巴管好,绝不问些有的没有的,省得再惹麻烦。
同时,他也希望二弟赶紧察觉他的失踪,派人来救,否则……
救命!他还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