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娘子又来找柳啸月了。
最近,她每逃诩来找他,她的心思,小阿子都知道。这天更好,眼看着太阳都落山了,她还堵着柳啸月的路,不让他走。
柳啸月很头痛。袁尚喜每次拒绝他,总是先说抱歉,他难过,但没有那么受伤。以前他拒绝袁尚喜时,态度都很糟糕,不仅让她伤心,还让她绝望。如今,他很后悔。
所以,他用委婉的方法告诉沈娘子,他们之间不可能。
但沈娘子不放弃,她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到手。
“我打听过了,你有个绰号叫“蜂蝶远避三公子”。你对于不喜欢的人,总是很残酷,可你对我和颜悦色,足见你心里有我。你不接受我,是怕损害我的名声吗?毕竟我还挂着沈家媳妇的头衔?其实你不需要担心,我并没有嫁给沈公子,他们也不能逼我守寡,只要你喜欢我,我就有办法与你成双成对。”
外族女子果然豪放,柳啸月不禁怀念起自己以前拒绝姑娘的办法,把一颗颗芳心亲手砸得粉碎,她们自然会走,哪里有现在的麻烦?
但袁尚喜哭泣的脸在他脑海里闪现,提醒他,任何一颗真心都不该被糟蹋。
“你误会了,柳某并非矫情之人,不会心里想爱,嘴上却否认。柳某是很诚恳地对姑娘说,我们无缘。”
“你不可能不喜欢我的。难道世上还有比我更漂亮、更适合你的女人?”
“柳某不求美人,只求知心。而你我……”他想到袁尚喜,她不美,但很可爱。他很喜欢她一袭青衫,微风中,衣袂飘飞,潇洒中自有一股月兑俗风韵。“抱歉,我们并不相知,又谈何相惜?”
“那是因为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只要多相处些时日,自然能相知相惜。一她拉住他的手,轻轻摩挲,双瞳如水凝视着他,从来没有男人逃得过她这一招。
但柳啸月避开了。他是个不容易动心的人,一旦情动,就不会改变。所以任沈娘子美若天仙,他也不为所动。
“可惜柳某已有知音人,只能辜负姑娘好意。”他要走了,拒绝虽然委婉,但也要够坚定,否则她不会死心。
他不知道,世上有一种人,她是听不见拒绝。沈娘子便是这样的个性,极端自负。
“三公子真是害羞,在我们那里——”
“柳啸月!”金多宝突然冲过来,手里还拉着袁尚喜。“我要走了,你跟尚喜不是说要请我吃饭,给我送行,怎么——咦?你不是喜欢尚喜,怎么又跟别的女人勾勾缠缠?这样不好喔!”
沈娘子脸上闪过一抹厉色。袁尚喜?凭她也配与她抢男人?
她本是个漂亮的姑娘,但五官狰狞扭曲的时候,看起来却比夜叉还要恐怖。
柳啸月、袁尚喜、金多宝心里同时一惊。这样的女人,是个可怕的麻烦。
柳啸月瞪金多宝一眼,她的多嘴很可能给袁尚喜惹来危险。
“你和尚喜先去客栈等我,我待会儿就过去,你们——”
他的话没说完,沈娘子便堵到了袁尚喜面前,阴沈沈地看着她。
“你是三公子的娘子?”
袁尚喜不敢相信,在行商中,名声恁好、既孝且贤的沈娘子,忽然变成这个样子?
她觉得沈娘子不对劲,一个普通牧羊女岂有如此的凌厉和霸道?
这一刻,她心里生起了浓浓的警戒,发现自己突然有些讨厌沈娘子。
“我与三公子尚未成亲,但我们有可能成亲。”她的话很平淡,但很有力。
“你不配他,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沈娘子冷笑,转身走了。
“尚喜不配,难道你配啊?”金多宝翻个白眼,又兴奋地去拉袁尚喜。“喂,我第一次看到你这么威风,以前我吃三公子豆腐的时候,你还说只要我有本事追走他,他便是我的,现在……啧啧啧,尚喜,你变了,不过我喜欢你这个样子,敢爱敢恨,才是我辈江湖儿女好风范。”
袁尚喜脖子红了、脸红了,全身都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接受了柳啸月,面对沈娘子的逼迫,她忘了过去,也不记得害怕了,她只想独占柳啸月。
但她现在有独占他的资格吗?她偷偷看他,他也正望着她,目光比初升的月亮还要清亮。
她突然害羞了,转身往外跑。
“尚喜!”柳啸月追在她身后。
“喂,你们又都跑了,谁请我吃饭?”金多宝跳脚。“你们这两个没义气的,给我回来!”
她一路追到了大街上,一个人跑过她身边。“救火啊!快来人,起火了——”
“我闺女还在里头——”一个老妇人哭喊。
她抬头,看到大街另一头,四、五间房子正陷在火海里。
“老人家、你家是哪一间?”她跑过去,拉起老人问,但有一道白色身影比她更快,冲进了火场。
那是柳啸月。袁尚喜则站在路口,正指挥着人打水救火。他们两个,不管外表差别多大,内心都是相似的,一样善良、一样热心。
金多宝想到二龙山上那一夜,她就是这样被救、被感动的。行走江湖多年,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所以心甘情愿为他们奔走、替他们干活。她觉得他们应该得到幸福。
“现在看来……你们已经很幸福了。”
所以她要走了。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今天的分离,就是为了明日的重聚。
*********
一样的屋顶,一样的两个人,不同的是,今天没有乌云,月色很美。
柳啸月带了花雕来跟袁尚喜共饮。比起烧刀子和竹叶青,这酒又淡多了。
袁尚喜静静地喝着。她已有一段时间不需要烈酒来抚慰寂寞的心和翻滚的肚月复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有柳啸月。
在上屋顶之前,她把皮囊里的酒倒空,换上一壶龙井,她想,他会喜欢这个,而她想陪他一起喝。
败快地,他们喝完了花雕。
“今晚似乎喝得特别快。”他说,白玉般的俊颜上染着绋红。
经过沈娘子的事、再被金多宝说了一通后,他们心里都藏了事,无法静下心来品味美酒,只好一杯接一杯,藉喝酒隐藏尴尬。
“是啊!”她点头,眼眶里蓄着两汪水。
“接下来喝你的竹叶青。”
“没有了。”
“那……我去买,女儿红好不?”今天晚上,他不想这么快跟她分开。他想问她,金多宝说的是真的吧?她已有接受他的意思?但几度话到嘴边,又梗住了。也许他喝得还不够多,再喝一点,半醉后,他便能问出口。
“我这里有其他的。”她举起皮囊说。
“烧刀子?”这原是她的最爱,但太烈的酒,他不喜欢。可烈酒也有烈酒的好处,容易醉人,而今晚,他想醉。
她没说话,微笑着替他倒了一杯。
他吃惊地闻到淡淡的茶香飘散在夜风中。
“不是酒?”怎么可能?
“你并不喜欢喝酒,你喜欢的是茶,却得天天陪我喝酒,太辛苦了。现在换我陪你喝茶。”她对酒其实也没有好恶,只是需要酒来平缓心情。
“尚喜!”他双眼一亮。好辛苦的追寻,终于要梦想成真了吗?“其实能陪你喝酒,我很开心,真的,你不需要委屈自己来迁就我。”
“不委屈,我也很想试试茶的滋味。”
“尚喜……”他拉住她的手,身体有些颤抖。
她的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指上,眼神清澈明亮,证明她没有糊涂。
她是清醒的,而且她没有甩开他。
她勾着双唇,给他一抹比月光更温柔的微笑。
他闭上眼,心绪激动得像风暴中的海洋。
她动了动手,反握住他。她还是记得他过去的拒绝,和自己终身不嫁的誓言,但那些都抵不过他的温柔,和她对他的渴望。
她想要相信他、亲近他,和他携手,过很久很久。
他原本只有右手牵她,现在连左手都牵上去了。
她依然笑着,身子随着他双手微微用力,一点一点向他靠过去。
他的心跳得好快,感觉此刻的一刹那,却比一整年更长。
终于,她的头靠上了他胸怀,他不须低头,就可以闻到她发上的清香,他的心胀得好满好满,这是他从没有品尝过的愉悦和幸福。
他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很蠢,怎会满足于哄骗她得来的亲近?那和她心甘情愿投入他怀里,根本是天差地别的滋味。
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快乐。
“尚喜……”他发现自己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她的眼眶红了,鼻子也发酸,他的胸怀,她渴望了十余年,以为没有希望,结果,她得到了。
她开始回抱他,搂着他的腰,眼角滑下一滴泪。
他微微低头,嘴唇便吻去了她的泪。
“对不起,以前是我不好,我再也不会伤害你,再也不会。”他对着明月立誓。
“嗯。”那个吻就像一把刀,寒光闪烁,一瞬间,便把她心里纠结的杂草藤蔓砍光了。他替她犁出了一片崭新的心田,重新撒下爱的种子,让她又有了爱的勇气。“我相信你,三公子,我喜欢你。”
她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有多么惹人怜,但他看见了。
他心里有一把火在烧,他想要更亲近她、再亲近一点。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带着一种慎重和珍视的心意,吻上她红润的唇。
他的气息一如想像中的美好,清冽、幽远,就像云雾中,在月下独放光华的昙花。她急促的心律在这一刻变得安稳,但滚滚的爱意不停地涌上来。
倘若以前她的爱情是潺流不绝的小溪,现在就是奔腾不止的江河。
她启开唇,热烈地回应他,丁香和他的缠绕,她似不餍足的猫儿,索取了一回又一回。
她发现自己永远爱不够他,不管过去、现在、将来,她对他的渴望都是无止无尽。
*********
这天,柳啸月和袁尚喜并肩走在大散关的街道上,脸上都带着淡淡的忧愁。
最近五天,城里总有些零星小别灾,虽然无人伤亡,但已经烧毁二十余间屋子。
陈守将让官兵严格警戒,每一条街道都有人把守,但火灾依然发生。
他们觉得那已经不是意外了,应该是蓄意纵火,而且放火的人武功很好,才能瞒过官兵的耳目,始终猖狂。
要说大散关里谁的武功最好,除了柳啸月,就是袁尚喜了,所以陈守将把捉人的任务委托给他们。
“你说谁这么厉害,天天纵火,还能不露行藏?”她痛恨火灾,毕竟她的大哥和小妹就是死在火场里。
“第一次发生火灾的时候,我们以为是意外,第二次、第三次,我们怀疑有外人混进来,图谋不轨。但现在,我认为纵火的人就在城里,并且对这里很熟悉,才能一次又一次躲过官兵的追查。”他甚至想,纵火的会不会是熟人?一个天天在城里晃,但大家都不会怀疑“他”的人。
她听出了他话里的另一层涵义,眉头皱了起来。
“什么事要弄到放火?莫非不知水火无情,这几天若非我们救得快,已经死了好几个人。”
他知道她对火事特别忌讳,有点想让陈守将撤了她的工作。
“我一定要捉到纵火犯!”她打起精神往前走。
“尚喜,”他拉住她的手。“我觉得这件事你不适宜插手,要不要——”
她突然甩开他,往前跑。“尚喜——”
他们同时见到两个人,都是很陌生的脸孔,男人约莫二十上下,面容清秀文雅,穿着富贵华丽,仪容打理得非常漂亮,外表像哪家大户出来的贵公子,身上却带着傈悍的杀气,是那种久经战阵培养出来的气息,很矛盾,但融合起来又颇吸引人。
可柳啸月确定,这男人不是大散关的军士。他常常跟着陈守将行走军营,绝没见过此人。
男人背上覆了张软椅,椅上坐了一个女人,容颜娇妍,身材玲珑,是个艳丽如火的姑娘,可惜双腿似乎有问题。她坐在软椅上,腿部盖着白色裘毯,身上也有股杀伐之气。
在情势紧张的大散关里,却出现两名身带杀气的陌生男女,他们的来历和目的,就不由得人不好奇了。
“三公子,你觉得这两个人怎么样?”
“有问题。”他招呼一名正在巡逻的军士,让对方去通知陈守将,城里又来了神秘人物,警戒线还得再加强才行。
那对男女似乎注意到柳啸月和袁尚喜的戒备,竟朝着他们走过来。
“你们跟这里的守军很熟?”男人说话很直接。
但女人还是嫌他太罗嗦。“有什么事,找个地方坐下来谈,最好将这里的守将也一起找来,大家把话敞开来讲。”这是个没什么耐性的女人。
“前头有家茶馆,二位若不嫌弃,何不同去,共饮一杯?”柳啸月拱手为礼。
“那就走吧!”女人又拍了下男人的脑袋。
男人也不恼她,只是笑笑的,照着她的话做。
但袁尚喜却注意到了,男人温柔的眼里,有着淡然却深浓的悲伤,女人每拍他一下,他脸上闪过的痛就加深一回。
女人的外表很粗鲁,她打人时,手举得很高,但落到男人身上,却像羽毛那样轻微。她每次跟男人说话,眼里都藏着愧疚。
袁尚喜不知道这对男女是什么关系,但肯定有一段很漫长的故事。
四人到了茶馆,分主客坐下。柳啸月先让人去请陈守将,然后点了一壶雀舌。这是一种茶色偏绿,香气沁人的茶。
男人将女人解下,很仔细、很温柔地将她安置在椅子上,才坐回自己的位子。
袁尚喜从裘毯的边缘看到女人扭曲的小腿,难怪她要人背。
女人在男人服侍自己时,一直偏着头,待柳啸月将茶送上,她立刻捧杯,一饮而尽,好像要把男人留在她身上的温度全部去除。看得出来,她对男人既感激又尴尬。
袁尚喜对他们更好奇了,这对男女目测年龄相差十岁,是情人吗?不太像,他们之间没有爱情……不,应该说,男人看女人,那是喜欢的表现,但女人只把男人当成恩人,而且是那种她对他有愧的恩人。
“在下柳啸月,这是袁尚喜,不知二位高姓大名,来大散关是行商、依亲或另有安排?”柳啸月问。
男人没有回答他,却道:“如今的大散关不安宁吧?”
“何以见得?”
“弓上弦、马挂鞍,不论百姓或军士,人人紧张、个个戒备,还能安宁吗?”女人撇嘴。“人都说陈为礼迂腐,想不到竟蠢到这地步,连个张弛之度都把握不准,还怎么做一个震慑边关的守将?”
袁尚喜不知道陈为礼是谁,但柳啸月却晓得,那是陈守将的名字。这个女人认识陈守将,而且颇通用兵之道,她的容貌、年龄、才气,都让他想起一个人,但不可能,那人早已死了。
“尊驾可是从京城而来?”他试探地问。
“柳公子,你确定眼下最重要的是调查我们的身分,而不是除去关内的不稳定因素?”男人的手指往外比;那里,有一个他们的老对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柳啸月和袁尚喜看到一个女人——那个比天山雪莲还要漂亮的沈娘子。
柳啸月忽然想到,第一次的纵火就发生在他把沈娘子气走的那一天,她离开他没多久,火事就发生了,这是巧合、还是意外?他越发佩服这对男女了,他们居然这么简单就厘清了大散关上下琢磨许久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由此,他对两人身分的猜测也更有把握,天底下,除了将军曹天娇,谁能把军务上的弯拐曲道弄得这样清楚明白?加上从来没有人找到曹天娇的尸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中间可作的文章就多了。
袁尚喜看着沈娘子跟每一个路过的军士打招呼。她什么时候跟驻军这么熟了?
那些兵丁贬仔细观察街上往来的行人,但面对美丽的沈娘子,他们只会微笑。
因此,若沈娘子要做某些事情,军上们会注意到吗?
袁尚喜站起来。“我过去看看。”她觉得有必要好好调查一下沈娘子。
“不,我去。”柳啸月按住袁尚喜。他直觉沈娘子太危险,不希望袁尚喜接近她。至于眼前这对男女,他们的来历若如他所猜,袁尚喜跟他们在一起,只会有好处,没有坏处。
“尚喜,你留在这里陪伴两位客人,若陈大哥过来,你便告诉他,他崇拜的人从地狱里回来了,让他把握机会,好好请教,对他的未来会有帮助。”柳啸月很慎重地说完,便追着沈娘子的步伐,钻进巷弄里了。
袁尚喜看着那对男女。他们是从地狱回来的?陈守将崇拜他们,或者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但陈守将崇拜的是谁?
女人看着袁尚喜,眼里的讥诮淡了些,换上兴味。
“挺有韵致的姑娘,怎就跟了那空有一张好面孔,却一点趣味也没有的男人?”
“你怎知他无趣?”袁尚喜略略地往后缩。她是不是弄错了,这女人在刻意接近她?而那男人,他苦笑着,假装没看到。
“一个男人只爱喝茶,却不懂酒的美妙,还有什么趣味?”女人倒是一眼就看透了柳啸月。
“茶让人清醒,酒却会乱性,我倒以为饮茶比喝酒好。”袁尚喜不想再退了,她倒要看看,女人是不是真敢轻薄她。
女人却真的握住了她的手,拉到鼻间,深深地嗅着。“你撒谎,你身上有着一股常年饮酒残留下来的酒香,可见你是爱酒的,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男人改变自己?如果你跟我在一起,我绝对不会要求你迁就我,相反地,我会事事顺从你。”
袁尚喜张大嘴。她……她好像猜到这女人的身分了。通晓军务、受陈守将崇拜、又喜欢调戏小泵娘,她是……
“将军,你吓坏她了,松手吧!”男人说。
女人虽然不愿,但还是乖乖地放了袁尚喜,她看着男人的眼神很复杂,歉疚、无奈、悲伤、不甘,一瞬间涌上太多,恐怕她自己都有些承受不住,所以她也不用杯子了,持起茶壶,直接就着壶口,将一整壶的雀舌喝了个干净。
袁尚喜一掌拍在桌子上,万分肯定。“你是将军曹天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