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无艳告诉韩钰,她答应扮巡按帮忙救人,但条件是他们得走一趟柳城。
矮钰很讶异,因为她要救的人也在柳城。
水无艳用三句话便套出了韩钰的目标——前宰相,李寿。她们要救的人居然是同一人。
“世事可以更离奇、巧合一点没关系——”她嘀咕着。
“你说什么?”韩钰没听清楚。
“我说你要不要去准备一下,到时辰该上路了?”水无艳随口唬她。
矮钰点头。“我再去叮咛黑子,务必让手下将肉票看好,别让人跑了,坏我们救人大事。”
矮钰走后,房里又剩水无艳和顾明日。他坐在长几上,右手一把雕刀,左手一块木头,腕不动,手指翻飞如花,随着木屑纷飞,一个个巴掌大的护卫权杖出现在桌上。
这是替一干劫匪准备的,水无艳扮巡按,他和吉丁是亲随,剩下的人是护卫。
他面色很沉静,秋水不兴的眸子好像凝固千年的冰潭。
但水无艳确信他对她与韩钰的对话很有兴趣。因为他此刻下刀的动作和刚开始时完全不同。
“顾先生接近我也是为了李寿?”
唰唰唰,他迅速制作那些假货,沉默得教她以为他不会开口,他却突然笑了。
“三个来历、出身皆不相同的人,为了同一个目的,意外凑在一块,水姑娘以为这机率有多大?”
“近乎于零。”他很仔细观察他的言行。顾明日太聪明,总喜欢把话绕着弯说,不小心辨别,很容易被骗。
“瞧,你都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
“这……”她闭眼,反复思考他的话。总觉得他已说出答案,可她还没捉到线索。
“好了!”顾明日拍拍手站起来。“二十八块护卫权杖、一个官印,造假完毕。”
“还差一柄尚方宝剑。”她提醒。
他没回答,只对她伸出手。
“干么?”她吓一跳。他的动作好像她欠了他几百万两,他是来讨债的。
“给我斟杯茶,我就告诉你尚方宝剑在哪里。”他嘴角斜勾,笑得好尊贵、好月兑俗,也好欠扁。
她眼珠子转了转,乒乒乓乓地壶撞杯、杯撞壶,搞出一堆声响的同时,在他身前排出五个茶杯,却只有一杯有茶。
谁教他摆谱,她是个心眼很小的女人,丁点小怨,百倍回报。
但顾明日的心眼更厉害,准确地选中第四个有茶的杯子。
心满意足低啐一口,他叹息。“有人服侍,果然舒服。”
“是吗?”她走出去,又模了五只茶杯进来,将所有杯里都添满茶。“那多喝点儿啊!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倍,不必客气,喝完我再倒。”撑死他!
他慢吞吞地喝完一杯茶,突然对她勾勾手指。“给你看样好东西。”
“什么?”
他对她伸出手,运功一逼,指尖渗出一滴水、两滴、三滴……无数茶水纷落如雨,淹了茶几,湿了石板地。
“顾某功夫在鬼谷称不上第一,但要逼出一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还不成问题。”所以她想撑死他,不可能。
她翻了个白眼,这人比鬼还厉害。
“那你别喝了,浪费茶水。”她把所有的杯子都收起来,只留下自己的分。“喂,我给你斟茶了,你却没告诉我尚方宝剑在哪里,这样的交易不公平。”
“尚方宝剑一直在你手中,不是吗?”
“你要我拿真的尚方宝剑做戏?”御赐的东西,她当然是随身携带。“可你明明答应韩姑娘,给她做一份假的。”
“要骗人,怎能全部弄假,一半真、一半假,亦真亦假,才是真正的诓人大道。”他话中有深意。
她脑海里灵光一闪,豁然开朗。“我知道了,‘目的’——该死,你说的是‘目的’。你、我、韩钰的目标都是李寿,但你的‘目的’与我们不同。你——你是去杀人,不是去救人?”
“水姑娘果然好心思。”他笑了,眼角眉梢飞扬起来,好似那迎风款摆的竹,恁般多姿、也恁般倨傲。
“你跟李寿有仇?”
“你很紧张?”
废话,他想杀她的恩师,她当然心急。
“素闻鬼谷中人侠义为怀,竟然苦苦相逼一名致仕老人?”
他摇头。“水姑娘是不是忘记一件事,什么样的人会不循正途伸冤?”
她张嘴,却无言,怀疑韩钰欲救之人罪大恶极的是她,难道因为目标变成李寿,这份怀疑便抹消了?
悄悄地,她握紧了拳。恩师真的有罪吗?倘若无辜,为何不光明正大找她雪冤?韩钰、黑子这群貌似忠厚、却难月兑匪气的人,与恩师是什么关系?还有顾明日,他跟恩师因何结仇?
他屈起手指,在她面前弹出一记声响。“我相信素有青天美名的女巡按是不缓筮私枉法的,是不?”轻柔的嗓音里带着一丝阴冷。
她闭眼,深呼吸,好一会儿,波涛起伏的心绪终于平静。
“顾先生是在威胁我?”
他挺佩服她,少有官员在面对亲友涉案时,还能保持冷静,她若再做到公正严明,便真正是明镜高悬的青天大人。
“有道是民不与官斗,顾某一介平民百姓,岂敢威胁大人。”
他要不敢便没人敢了,她现下越看他那张出尘月兑俗的脸越不爽,心思百转,一个主意浮现脑海。
她来到他面前,手指拂过他文才落坐的长几,挥落点点木屑沾满地面。
“你早知我会去救恩师,便一路跟踪我?你想怎样?阻止我去柳城?”结果他却意外撮合她与韩钰联手救李寿,想必如今后悔莫及吧?
“我是跟踪你,却没想妨碍你。”因此他才会这么巧合,和她一起被黑子绑架。
“你要杀人,我要救人,你却说不阻止我。”她撇嘴。“你撒谎。”
“我承认我是骗子,但我不撒谎。”不过常常说些让人误解的话。“而且李寿也没你想像地弱,他掌中枢多年,翻手云、覆手雨,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我——”顾明日想起父亲,忠心为国却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若非恩师搭救,他如今也是孤魂野鬼一缕,此仇不报,他何以为人?“总之,你不去柳城,他还有一线生机,你若去,他才是真正死定了。”
“所以你跟踪我是想保护我?让我可以平平安安进柳城?”她才不信。
“难道你没发觉自己的护卫队有问题?”
她突然想到韩钰对她的行踪了若指掌,所以……她的护卫队早被人渗透,他们会安排她的行程,若她不听话,就嚓——宰了她。
她想到自己从阎罗殿前走一遭,心头一凉。
“好,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若无其它问题,请你出去,我要想一些事情。”
“你还想包庇李寿?”顾明日平时是个挺冷静的人,但提到李寿,他忍不住动摇。
“我不会偏袒谁,我只相信证据。”她不是第一天入官场,审过无数类似案子,她很清楚,这时候慌乱对谁都没好处,必须平心静气。“就算我的护卫队有问题又怎样?你没有李寿为恶的证据,我就不会办他,你再撩拨我也没用。”
他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抱歉。”
“没关系。请你出去。”
“好。”他喜欢她话里的清朗,也许不中听,却够坚持,为此,他愿意对她付出信任,看这位人人歌颂的青天是不是真的公正严明。
不再说话,他弹弹衣摆,往外走。
水无艳的视线紧紧追着他,看他跨步,跃过一小滩茶水。
耶!她无声地挥舞着拳头。就知道他装瞎,那么一点水,正常人都不一定避得开,何况一个盲者,待她揭穿他的假而具——
但她只兴奋了一?那。下一步,他踩中一堆木屑,灰灰点点黏满他青色布靴,而他毫无所觉。
她愣了。他没瞎吗?他看不见吧?
这个人,不管怎么样都讨厌!
宛然,黑子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大叫:“老大死了!”
水无艳一个箭步冲出房。“韩姑娘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死了?”
彼明日也从另一间房里走出来。“尸首在哪里?带我们去看看。”
“在后山。”说完,黑子带路往前跑。
那是一个小小的陡坡,一条清溪蜿蜒流过,大宅内的饮用水全从这里来。
三人来到溪旁,水无艳的眼差点瞪出来。“你不是说韩姑娘死了?”那站在溪旁,一脸焦急的女人是谁?
“笨黑子!”韩钰跳起来,一巴掌呼上黑子后脑勺。“我让你去通知弟兄们我发现尸体,你乱说些什么?”
“我——”黑子本来想说‘老大看见死人了’,但话到嘴边,不小心漏了几个字。
水无艳翻了个白眼,走过去检查尸体。那是一个中年汉子,被人五花大绑,掇了石头,沉入水中溺毙。
“麻烦了。”她叹气。“再找找还有没有其它尸体?”
“你怎么知道还有其它尸体?”韩钰不解。
彼明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到水无艳身旁,将尸体从头到脚模了一遍。
“这种系绳法是山区某些族行使私刑专用,主要施行于通奸者。现在有一具男尸,应该还有一具女尸。”
“通奸啊?那是罪有应得,省事了。”韩钰浑不在乎。
水无艳面沉如水,在遥远的山区,官府管辖不到的地方,百姓的生活确实由部族诸长老共治,他们有自己的律法和道德,连官员也难插手。但这里是京城近郊,有什么理由动用私刑?
“找到了!”黑子在上游喊。“有两具尸体!”
水无艳拎着裙摆往前跑,绊了一块石头,差点摔个五体投地。
幸亏顾明日听得不对劲,一个闪身,及时扶住她。
“小心点——”
他话说一半,她心挂命案,推开他,又匆匆迈步前奔。
“干什么?几个罪犯而已,值得这样大惊小敝。”
“是大惊小敝?还是尽忠职守呢?”顾明日自言自语。
“什么?”韩钰没听懂。
彼明日没答,专注地握拳又松开,回味着掌心那乍留还消的温暖。水无艳真的是个很不一样的官,就算知道死者是罪犯,仍不改她对正义的追求。
“希望她这份忠直不要步上爹爹的后尘——”她让他想起屈死的爹娘,心抽了一下。
“他妈的!膘帐王八蛋!”远处,水无艳爆出一句粗口。
彼明日的身子像柳絮一样,轻飘飘地掠了过去。
“怎么了?”他问黑子。
“她看见那具小阿尸体就生气了。”黑子说。
“小阿?”顾明日蹲,倚靠老办法,以手指感受眼前的景况。地上一具女尸,一样被五花大绑,但她怀里多了一个孩子,五、六岁年纪,两人捆在一块儿溺毙了。
“这小阿八成是通奸生下的,才会被处死。”韩钰突然插口。“黑子,这事我们没权管,你把尸体埋了,我们该走啦!”
“闭嘴!”水无艳怒吼。“什么有权没权的?且不管大人怎么样,小阿子都是无辜的,没人有权夺走他的性命!”
矮钰吓一跳,眼眶红了。“我……我只是就事论事。”
“俺知道,可是老大,你的话听起来真冷酷。”黑子安慰人的话也很别扭。
彼明日默默地将手搭在水无艳肩上。他没听到她的哭声,但心里有个感觉,她正为了那无辜枉死的孩子落泪。
视民如子,很多当官的都会讲这句话,但他没见几个做到过。水无艳,她很特别。
她抓着他的臂,手指很用力,掐得他的手快抽筋了,但他没有推开她。
良久,她深吸口气。“我决定了。”
“你要管这件命案?”
“对。”她无法眼见无辜者受苦而袖手。
“怎么可以?!你答应去柳城帮我救人的。”韩钰跳脚。“你不能言而无信。”
“顾先生以为呢?”水无艳不在乎韩钰的意见,她有信心摆平她,但她需要顾明日期的?明。
“该管。首先,京城近郊,动用私刑,恐有内情;其次,这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该死。”顾明日说。
“谢谢你。”她放心了。他们有一致的想法,她很感动。“我要管这件案子。”
“不行!”韩钰拔出长剑。“我们要先救人!”
彼明日屈指往她的剑锋一弹,铿地,长剑断成两截。
“一把十两的地摊货,吓唬谁?”
矮钰一愣,半晌,放声大哭。“我义父就要被斩首了,你们却宁可管几个死人的闲事,也不肯去救一个活人,这是什么道理?你们……哇,义父……”
原来韩钰是李寿的义女。水无艳很诧异,她没听恩师提过这件事。
彼明日很受不了韩钰的任性。“闭嘴,李寿不会死的,我会发火讯给我二师弟,请他速到柳城,想办法保住李寿的命。”
“你二师弟是谁?可以阻止官府行刑?”
“医圣卓不凡。”这正是水无艳所期待的。“是人就难免有个三灾五病,所以人生在世,谁都可以得罪,只有大夫的意见不能违背,尤其是能起死回生的医圣卓先生,他的话连圣上都要听。”
“真有这么厉害?”韩钰问黑子。
摆子脸色变了变。“医圣确实很厉害,但先生……你跟医圣是同门师兄弟,所以……你也是鬼谷来的?”
“巧手天匠顾明日。”
摆子整个人僵了。
水无艳偷偷地拉了拉顾明日的衣袖,她觉得黑子的反应太激烈。
彼明日点头。黑子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便发现了。
“黑子,你有听过他的名字?很有名吗?”韩钰问。
“有名,非常地有名。老大,你不知道?”
矮钰又巴了他一脑袋。“我听过还要问你?”但,既然这么有名的人都答应了,她姑且信之。“好吧!我相信你们一次,我们先去查命案,再去救人。”
水无艳让吉丁留在大宅院,小心看护那些肉票,若发现劫匪有异样,就想办法把人放了,务必保住所有人的性命。
她和顾明日、韩钰、黑子四人沿着尸体漂流的方向,往上游寻去。
矮钰没查过案子,生平头一回,兴奋得叽喳个没完。黑子一声不吭,但偶现寒芒的目光让水无艳心中的警钟直敲。
“喂!”她悄悄地捅了捅顾明日的背,压低声音。“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太多了,你想知道什么?李寿跟韩姑娘的关系?这群劫匪的来历?黑子的沉默?三具尸体的身分?抱歉,这些问题我也没有答案。”他后退几步,反而来到她身后,好像要保护她似的,将她整个身体罩在他胸怀中。
“你心里有数就好。”她左右看了看,转过身子,朝他身后走。
“你做什么?”可他动作更快,又落在她后头。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干么一直往后跑?”她是怕他看不见,要是踩空了或遇到麻烦会出事,才故意走在他后面,照顾他,而他一个盲者,不好好地辨路前行,净往她身后窜,是有宝啊?
“让你走最后,万一被什么山林野兽拖了,我救得及吗?”他好心被雷劈。
“你看不见,走在最后更危险吧?”敢情他们都是嘴硬心软的人,平时意见不合斗归斗,遇见事情,还是互相提携的。
“谁看不见?”韩钰突然凑过来。
水无艳比了比顾明日。
“啊!”韩钰尖叫。“你是瞎子?!”
彼明日撇撇嘴。韩钰太无礼,他懒得理她,干脆拉着水无艳,掠到最前方。
“老大,”黑子凑到韩钰身边。“你这样讲话很伤人耶!”
“可是……”韩钰结结巴巴。“他……什么东西都会造,走路比谁都快……他……怎么可能是瞎子?”
“江湖中人都知道,顾明日眼盲心不盲。”
“我不信。”韩钰决定亲自测试顾明日。
前头,水无艳被顾明日拖跑得气喘吁吁。“慢点、慢点!”
“你拉住我的手,把身体的重量交给我,这样跑起来不仅快,你也不会累。”顾明日其实也很着急李寿的事,所以想尽快解决这桩命案。
“你跑这么快,就不怕去撞树?”
“你喜欢撞树?简单。”谁要她不信任他?他拐个弯,扑向一棵双人合抱那么粗的树。
“哇!”她吓得大叫。
“吵死了。”他身形像阵风,从树旁掠过,继续前行。
水无艳脸色发白。“你你你……你怎么知道那里有树?”
“风吹过林梢的声音,和拂过草地、溪流、河坑完全不同,我怎么可能搞错?”如果他连路都不会走,还能闯荡江湖吗?
如此锻炼耳朵、鼻子和皮肤,真的能取代双眼?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那你告诉我,我们正朝什么方向走?”
“现在是辰时,阳光从后头照过来,所以我们走的方向是西边。”
“如果今天阴雨、没太阳,你怎么分辨方位?”
“树木、花草都有趋阳的习性,仔细观察就知道了。”
“若在沙漠里,没有植物呢?”
“感受沙丘的堆叠,或等夜晚月亮出来了,也能指引方向。”
“驾船出海,遇到风暴,船在打转,天上没有太阳,见不到月亮,更没有植物和沙丘让你观察,你如何分辨东南西北?”
他扬眉,拒绝回答这种蠢问题。
但有一个人答了。韩钰好奇地凑过来。“在那种情况下,人还能活着吗?”
水无艳尴尬一笑。她太想看他出糗,忘了韩钰还在。
矮钰早手,欲拉顾明日的另一只手臂,他突然牵着水无艳,往南边掠去。
“喂,你走偏了。”水无艳提醒他溪流的走向。
“我知道溪水是从西面流下来,但这边有炊烟的味道,肯定有人在,也许凶手就在那里。”
“有吗?我没闻到。”
“相信我,我不会闻错的。”他说。
丙然,走不到两刻钟,一个小小的村落出现在众人眼里。
水无艳诧异地看着村前的石碑:“白家屯。”这么远的距离,他也闻得到。“你鼻子是什么做的?”
“人肉做的。”他深深地吸口气。“这里应该就是我们的目标。那三具尸体上有一种特别的香气,虽然被水冲淡了,但我确信跟这村里传出来的一样——我知道你们闻不到,你们只要相信我就够了。”
“好,我们进去瞧瞧。”水无艳知道他不会空口说白话,他说是,便是了。
“有没有这么玄?”韩钰却是心存怀疑,又要去拉顾明日的手,谁知他托着水无艳往前一掠,又避过去了。她咋舌。“真神奇了。”不管,她非要再试试他不可。
“你们两个留下,免得出问题,全部都遭殃。”水无艳说。
矮钰不同意。不跟顾明日一起,怎么测试他?
结果只有黑子藏起来,等待顾明日的火讯,准备后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