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你说我是不是犯贱?”
那是个飞扬的声音,语气中带着三分无赖。
“我好端端地捡对姊弟回来侍奉,是吃饱太闲了吗?”男人咕哝地说,很有种天真的感觉。
“他们吃我、喝我、睡我……噢,说错了,是睡在我的驴车上,却不跟我说一句话!”男人五官端正,有着浓眉、细眼,不算十分俊俏,却散发出一股痞痞、坏坏的味道。
“什么?老爷,你说“沉默是金”?但我侍奉了他们三天,他们也没付我半钱银子,更别提金……哇!”他话到一半,嘶——驴车整个被拉停。
对,男子说话的对象是一头垂垂老矣的驴子,他称牠“老爷”。
他也不想跟一头驴子说话,但在这黄沙漫漫的西域边境,放眼望去,活物就只有车上一大一小两姊弟、驴子,和他自己。
那对姊弟的表情比石头还硬,相较起来,驴子亲切太多了。
再说,他又不想跟空气讲话,那不是比和驴子对谈更蠢?
不过给一头驴子取名“老爷”,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姊弟中的姊姊手中正拉着缰绳,那绳子绷得死紧,驴车就是她拉停的。
她不是计较男子的胡言乱语,只是她离群索居了好长一段时间,不习惯旁人说话,觉得好吵。
她面无表情地跳下驴车,圆润的小鼻头因为太阳曝晒而有些月兑皮,她的唇也是干涩的,可最让人心疼的是那双圆滚滚,好像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的眼眸,因为缺乏情感的滋润,显得暗淡无光。
明明是双十年华、青春正盛的少女,为什么她一脸沧桑,像饱经风霜的老妪?
曲问情疑惑地一手搓着下巴,一手捉住苞在少女身后跳下车的孩子。
“哎,你姊姊生气啦?”
七、八岁的男孩没回答,他跟少女长得并不像。那精致的小俊脸,是这沙漠中最美丽的一景。
可他有一点跟少女很像,性子一样沈闷。
曲问情早知得不到响应,但还是把男孩扣在身边。他看出少女很重视男孩,只要男孩在手,不信她不回来。
先声明,他不是人口贩子,无心拐骗两姊弟。不过茫茫野地中随时可能遇到危险,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不会放任他们四处瞎窜。
他们若又遇险,麻烦的还不是他?
丙然,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少女回来了,自己爬上驴车坐着。
曲问情把男孩也抱上去,继续赶车前进。
“老爷,我长得很恐怖吗?他们怎么就是不理我?”再接着,新一轮的人驴对话开始。
少女的表情依旧平板,但男孩几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动作很小,可曲问情还是看见了。
他就知道,这世上没有谁是天生对外界事物无动于衷的,这对姊弟会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铁定有原因。
这样不好。人生无比美妙,若不恣意品尝,岂不辜负短短红尘百年?
曲问情乐于享受生活,也喜欢拖身边的人一起享乐。
这不知道是好习惯还是坏习惯,总之,被他缠上的人都会觉得很烦;虽然最后显然很愉快,不过曲问情一打开就不懂得合上的嘴,还是让大家受不了。
“既然我的脸没有丑到神惊鬼吓,那就是……老爷,我长得太好看,让人一见就自惭形秽,所以他们才不和我说话。”他拍拍驴子的背。“老爷,我知道你不会说话,无法回答我,那么……你若认同我,就嘶嘶两声,若反对,就汪汪叫吧?”
这会儿,少女和男孩都有些呆了,驴子可能汪汪叫吗?
丙然,驴子发出嘶嘶的声音。
曲问情开心地笑出一口白牙。“我就知道,我的英俊天下无敌。”
少女挑了下眉毛,男孩很清楚地送了他两颗白果子。厚脸皮的人见得多了,但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有反应了!曲问情说得越是开心。
半个时辰后,少女又受不了了,拉停驴车,跳下车跑到远处休息,让耳朵清静一下。
男孩比较可怜,他每次跑到一半就被曲问情扣下来当人质。
不过幸好少女跑掉后,曲问情就会住嘴,让男孩的耳朵歇息片刻,否则他怀疑,他会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曲问情嘴上。
等少女回来后,驴车再度前进,随着太阳从天空正中央慢慢往西方移动,大段大段的路被抛在后头。
少女看着曲问情依旧开合的嘴,心里很难得地浮现了一种叫做“情绪”的东西。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的情绪,但现在,她感觉到吵闹,才一个下午,她跑去“清静”了五回。
记得刚遇见他那天,她可以连续听他说几个时辰依旧心平气和。她的耐性变差了,为什么?
当她第六次想离开时,曲问情捉住她的手。
她吓一跳,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
车上的男孩哼一声,背弓起,眼看着就要扑向曲问情。
“别紧张,我没恶意。”曲问情赶紧放开少女,男孩的神情便放松下来了。
男孩跳下驴车,跑到少女身边。
少女牵起他的手,转身便走。
“喂!”曲问情冲着他们的背影喊。“朝东再走三百步的距离,有一座小绿洲,我们晚上在那里过夜。你们别走岔了,还要再回头很累。”
没有人回答他,男孩询问的眼神望向少女。
少女低着头,一会儿,行走的方向转向东方。
男孩跟着她,两人走得很慢,少女细碎的步伐在黄沙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她月前受的伤还没全好。
男孩不着痕迹地撑着她,他虽然还很小、身高不到她胸口,但很懂得体贴人。
曲问情看着他们的背影,夸张地揉着眼睛。“真是感人的姊弟情。”
男孩听到了,眉毛抖一抖。
“请问我可以加入吗?”曲问情拉着驴车,快跑两步追上他们。
少女没理他,被他握过的手藏在袖里微微发抖。
“小气。”曲问情模模鼻子,往后退了几步。
男孩一直盯着他,直到确认距离够远,才开口问:“我们要跟他一起走?”
少女想了一下。“你觉得呢?”
“他很吵。”而男孩过去生长的环境一直很冷寂,不适应这样的“热闹”。“怎么有人这样爱说话?”
“世上还有比他多话的人。”她很久以前认识过。
男孩感到不可思议。“他们为什么要一直说话?”
“因为他们心里藏不住事,就是要说出来。”
“他们不觉得吵?”
“吵久了,就习惯了。”
“妳习惯吗?”
少女愣了下。“以前习惯,现在……”她苦笑,这几个月,她改变了很多。
绑头一直拉长耳朵偷听他们说话的曲问情,夸张地捶着胸口。可恶,说得他好像是长舌公一样,他不过是活泼一点、开朗一些、比平常人多说几句话而已,有问题吗?
可惜这番心声没人听得见,就算听见了,也没人会附和他。
不过跟他一起旅行多年的驴子却似懂他的心事,凑过脑袋,在他身上蹭了两下。
曲问情抱着驴子抹泪。“还是你了解我,这世上我就你一个知音了。”
男孩的眼角余光瞧见曲问情和驴子难舍难分,不禁再翻白眼。
“又在发疯了。”他对少女说:“也许我们应该跟他分道扬镳。”
“就凭我们两个人,走不出沙漠。”
男孩终于想到这个现实问题,低叹一声。
“放心吧!”少女安慰他。“他看来对沙漠很熟,跟着他,大概没问题。”
“但我们还有一个大麻烦。”他们是从铸剑山庄逃出来的,身后还有追兵,沙漠是很好的藏身所,不过若是离开这里……“我们要怎么摆月兑追兵?若有万一,他会不会出卖我们?”
这是个大问题。因为他们已经被出卖过四回了。也就是在第四回,少女受了伤,后来他们一路逃进沙漠,追兵才止。
不过他们都不熟悉沙漠,准备的饮水、食粮不够,差点渴死;是曲问情对他们伸出援手,救他们性命,却也将他们带进另一个“吵杂”的地狱。
少女其实已经不相信人性,可是……她悄悄回头,见曲问情瞪大眼睛看着她。他肯定听到了他们所有的对话。
曲问情的眼神一迎上她,尴尬得耳朵都红了。
他转过身趴到驴子耳边,假装在跟驴子交谈。
这男人心里在想什么,完全展现在脸上,少女想,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是坏人吧?应该……
“我想他不会出卖我们。”
“噢!”男孩点头。“妳信任他,我就信任他。”
少女本来沈静的心湖像被投入一块大石头,翻起波涛汹涌。
她真的还能相信人吗?回想这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她每付出一次信任,就被背叛一次,再付出、再被背叛……这已经变成一种恶性循环,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她的手又开始发抖,离开?或留下?在心里拔河。
少女的名字叫杨荳蔻,自幼父母双亡,是哥哥、嫂嫂照顾她长大的。
十六岁那年,家里遭灾,哥哥、嫂嫂、两个侄子相继生病,他们哭着说养不起她,求她救命,最后她答应卖身为奴,以助哥哥、嫂嫂度过难关。
可隔壁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柱哥却跟她说,哥哥、嫂嫂找来的那个人牙子是专门带姑娘进青楼的。
她呆了、慌了、也愣了。哥哥、嫂嫂骗她?
小柱哥很心疼她,出主意要带她逃走,以后照顾她一辈子。她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答应的,反正,那一夜,他们从杨家集逃到了展城。
他们不敢住客栈,专找那些破屋、大杂院躲藏。
但半个月后,他们还是被找到了。小柱哥的爹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劝儿子回家,只有荳蔻被丢下了。
说实话,这半个月荳蔻和小柱哥过得很苦,缺衣少食就算了,不小心走错地方,还会被那些流氓、乞丐欺负。
荳蔻和小柱哥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所以当小柱哥满脸歉疚与她辞别时,她并不怪他。
一个人吃苦,总比两个人一起挨饿强。
但她没想到,小柱哥走后,她的身分就从投亲不遇的落难姑娘变成婬娃荡妇,因为会与人私奔的姑娘绝不是什么好姑娘。
展城再没有人愿意给她工作,她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
她这才知道,人真的不能做错事。脚步一旦踏错,留下的有可能就是一辈子的烙痕。
但是,乖乖进青楼,就是对的吗?她相信小柱哥一生的承诺,是错的吗?她很迷惘。
又过了一个月,哥哥、嫂嫂找到她,还说只要她回家,就不计较她犯的错。
她懵懂,不知错在哪里,便直问:“回家后,是去给人当婢女,还是进醉香楼?”
他们说随她,但一踏入家门,她就看到了醉香楼的老鸨。
她转身便跑,结果被醉香楼的打手揍了一顿,还是被押了回去。
扮哥、嫂嫂又骗她。他们流着泪跟她说抱歉,这世道不好,除了青楼、妓院,没有多少人家愿意买奴隶、婢女。
她明白他们的意思,牺牲她一人,绝对比哥哥一家人活不下去好。
但她的心好痛。
然而最终,她还是没进醉香楼,半路上他们遇到了一名男子。
荳蔻永远忘不了,在那个下着细雨的午后,男子手持青伞、穿着白色长衫,外罩披风,雨落到他脚边,却没在他雪色长靴上着染半点污渍。
他就像这迷蒙天地间,那唯一的一点光。
醉香楼的人看他挡住去路,扯开喉咙大骂。
男子转过头,只见他五官英挺,双眉如剑,斜飞入鬓,唇角向上弯起,不必笑,就有一种很漂亮的弧度。
但他最漂亮的是眼睛,细长的凤眼黑白分明,稍微一眨,水雾迷蒙。
在醉香楼的打手抽出鞭子准备打人时,他伸出一根手指,将他们全都定住了。
荳蔻下意识地屏着呼吸,怀疑自己遇到神仙了。
男子走到她身边,手指轻轻一划,她身上的绳子就断掉了。
荳蔻确定他的手并没有碰到绳子,但绳子真的断了……她不知道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武功”,所以她当场彬下,求“神仙”救她。
男子笑了,他弯着唇,给人一种百花盛开的感觉。
“我不是神仙,我叫曲无心,是一个铸剑师。”
但他拥有神仙的本事,所以她给他磕头。“请曲先生救我,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曲无心温柔地对她说︰“既然妳没有家,就跟我回铸剑山庄吧!”
她感动地流泪,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于是,她成了他的贴身丫鬟,开始了长达三年多的为婢生活。
这三年间,她知道了曲无心许多事,比如,他很有女人缘,尽避已对外说明自己暂时不想娶妻,那些豪门千金、江湖女侠还是前仆后继地涌进铸剑山庄,情愿做他身边的一名侍婢。
对于这些送上门的艳福,曲无心不知如何处理,虽然从未主动占过便宜,不过若姑娘们积极豪放些,在半推半就之下,他干脆遂其所愿、圆了好事,因此直至目前已有五个孩子。
可惜的是曲无心与孩子们的感情并不好,他似乎不太会跟小阿相处。
在那些孩子里,荳蔻与曲家长子小手最亲密。
两年前,小手的母亲因病身亡,一个小女圭女圭住在这高门大院里,让荳蔻忍不住为他心疼,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要关照他一份。
小手长得非常好看,唇红齿白,大眼挺鼻,甚至比那些俏姑娘、小媳妇都美丽。
唯一遗憾的是小手生来就有只萎缩的左手,左臂比右臂短了一截,虽然五指俱全,但完全使不上力。
为此,曲无心帮小手打造了一只铁手,套在他的左臂上,再戴上手套;只要没把手套拿下来,没人能分辨他两只手的差异。
荳蔻知道曲无心其实是关爱这些孩子的,只是不会表达,所以父子俩才会情淡。
她曾提议要给小手好好取蚌名字,孩子长大了,总不能一直小手、小手的叫,这针对他缺憾取的乳名一点都不好听。
曲无心只是笑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直到小手过七岁生日那天,他的名字还是没变。这一点荳蔻始终想不通,曲无心明明是爱这些孩子的,为什么有时却又表现得漫不经心?
小手生日这天,杨荳蔻为他染了两颗红鸡蛋,又特地吩咐厨房备菜。
厨房的刘大婶笑她巴结错人了,真以为小手能坐上少庄主的位置?错啦!这庄里,还没有哪位少爷、小姐能活过八岁的。
荳蔻忍不住苞她大吵一架,小手身强体健的,哪像早夭的人?她的小手绝对会长命百岁!
但这也是她第一次听说山庄的秘密,原来小手不是曲无心的长子,他上头原本还有四个哥哥、姊姊,却都在过完七岁生日的一年内接连身故。
荳蔻暗自猜测,这就是曲无心不为孩子取名的原因,因为难以再承受孩子早夭的打击,他宁可看淡所有的感情。
如果小手能够平平安安的呢?到时候他一定能拥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名字。
杨荳蔻决定,为了报答曲无心的救命大恩,她要好好照顾小手,不让父子死别的悲剧重演。
小手的生日只有他们两人一起过,杨荳蔻安慰小手,只要他健健康康的,等到八岁生日那天,爹爹一定会陪在他身边。
小手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剥红鸡蛋吃。
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平时也算活泼,唯独过生日时,他总是特别沉默。
荳蔻心里很不舍,做孩子的总是依恋父母啊!她……她其实也好想爹娘。
她陪小手一起剥鸡蛋,剥着剥着,不知不觉,泪水滑了下来。
小手像是受到极大惊吓般,瞪大眼看着她。
她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流了满脸泪。
小手笨拙地伸出手拍她的背、安慰她。
她一个跟斗栽下椅子。“小手,你太大力了。”小手还不能很完美地控制自己的左臂,有时候难免造成破坏。
小手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改用右手拉起她。
她拉住他的手,轻轻拍着。“小手,别怪你爹爹,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懂得怎么爱你、疼你的。”
小手低下头,好一会儿。“我不怪爹,我爱他,我会永远爱他。”
“小手,你真是个好孩子。”这样的父子情深让她感动。
小手扯扯嘴角,他怎么可能怪爹爹?打他有记忆以来,娘就每天在他耳边念着,爹爹是个了不起的人,就算做的事有些匪夷所思,那也是因为外人太蠢,无法理解他的作为而造成的误会。
但娘懂,所以娘无条件支持爹爹,等他长大,也要这样待爹爹,因为爹爹是永远不会犯错的……
他闭眼回思,却怎么也想不起爹爹的样子,爹爹哪里伟大,他不知道,他见爹爹的机会实在太少,少到有时候在庄子里错身而过,得听到下人喊庄主,他才恍然想起,那是爹爹。
荳蔻陪小手过完生日,就去帮曲无心准备沐浴用的热水。
曲无心铸剑的时候非常认真,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自己干,其它下人不得靠近剑居一步,但只要他一出剑居,就要立刻沐浴包衣。
这是他难侍候的毛病之一,但杨荳蔻却做得非常开心。
她对他有无尽的感激,愿意付出一切来报答他。
今天,她也在澡堂等了三个多时辰,没有一点不耐烦。
但直到公鸡晨啼,曲无心还没出剑居,显然还沈迷于铸剑,荳蔻索性离开澡堂,先去厨房吩咐早膳,再利用厨子做饭的空档去瞧一下小手。
小家伙虽然有一只手不方便,仍然认真地读书练武,小小年纪已学会了曲家一十八路披风剑法中的一半,据说这是曲家历代子孙中的最佳纪录。
大家都说,若小手四肢健全,又能平安成长,将来成就必然辉煌,就可惜了……唉!
杨荳蔻不喜欢他们的想法,她认为努力最重要。
可是……太阳都东升了,小手今天怎么没起来练武?
她把小手的屋子翻了一遍,又找过前院、后园,没见着小手。小手呢?
“小手、小手……”她一路找、一路喊,几乎寻遍铸剑山庄,最后才在剑居外看见他。
她很讶异,曲无心竟让小手进剑居,但这是好的改变,这对恍如陌路的父子终于融冰了。
因为下人不得靠近剑居,她隔着假山远远站着,满怀欣喜地看着曲无心跟小手讲话,虽然听不到谈话内容,但曲无心的表情很温柔,他一直很温柔,她从没见他动过气。
不过不知为何,小手脸色苍白,像要步入死域般,一点都没有平常的活泼调皮样。
小手怎么了?生病啦?她有些担忧,庄主没有发现儿子的不对劲吗?
她等了好久,曲无心终于进入剑居,小手被留在外头。
她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跟小手招手,想问他怎么了,但他还在失神,没有发现她。
荳蔻着急地上前将小手拉进怀里,往假山后走,直到离剑居有些距离,才放心地询问︰“小手,你怎么了?瞧你脸白的……啊!你的手怎么这样冰?”
小手看着她,眼神却是呆滞的,像失了魂!
她一手模着他的额,下意识地要帮他揉手取暖,这时才发现套在他左臂上的铁手不见了。他的左臂只剩半截,悄悄地藏在衣袖里。
“小手,你的铁手呢?”
小手怔忡着,没回答。
“小手。”她忍不住用力摇蔽他一下。
他终于回过神,但脸上却露出那种比哭更悲惨的笑容。
“小手,你哪里不舒服?你的铁手呢?”她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我……不需要铁手了……”小手的身体在发抖,连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
“是庄主要帮你做新的铁手吗?”孩子长得快,一年前做的铁手很快会变小,总要年年换新。
“不是。”小手摇头。“我再也用不着铁手了。”
“怎么会?”她不明白。“难道……有人可以治好你?”
小手抖着抖着,牙齿咬破了嘴唇,一点鲜红染着那苍白的小脸蛋,说不出的惹人心怜。
“小手,你是怎么了?”荳蔻抱着他,好心痛。
“今天……”小手结结巴巴道:“……轮到我祭剑了……”
“祭剑,那是什么东西?”听起来很可怕。
小手失魂落魄地说:“……哥哥、姊姊、娘亲……现在是我……我们要帮爹爹铸成天下第一神剑……”
什么意思?他哥哥、姊姊和娘亲不是都死了吗?这……跟祭剑有关吗?
她张大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你是说……用人命换神剑……太荒谬了……那是人,活生生的人耶……”
天啊!难道铸剑山庄的少爷、小姐活不过八岁的事实是……都被送去祭剑了……而接下来要祭剑的是——小手。
她不敢相信,更用力地抱紧小手。
“小手,不行,我不让你去祭剑……”她通红了眼,快发狂了。
“我们要帮爹爹……爹爹做的是一件很伟大的事,娘说……我们要支持爹爹……”
“可我不要你死。”以活人祭剑太可怕了。“我去跟庄主说,不可以这么做。”
“一定要去的……大家都一样……”
所以小手非死不可?“不!小手,我不让你死,我……我们逃吧!只要离开铸剑山庄,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你就不必祭剑了。”
卑一出口,她感到愧疚。曲无心曾经救过她,她却要背叛他?
可是她舍不得小手,这个孩子还那么小,她怎能见死不救?不管走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但眼下,她无论如何放不开这只手。
“可是娘说……”
“不要管你娘。”她抱紧孩子,这份温暖真实地烙在心里头。“我只问你一句,你不怕死吗?”
小手呆了,双眼流出眼泪。他其实好怕、好怕。
荳蔻二话不说拉起他,拚命地往外跑。
她不要小手去祭剑。他们拚命地逃,一刻也不敢停歇,从城市到乡村,再从中原到大漠,他们跑了好久,但铸剑山庄的人总是如附骨之蛆般,紧贴着他们后背。
她不明白,曲无心可以为她这个陌生人出头,为何如此狠心,非弄死自己儿子不可?他们有深仇大恨吗?还是曲无心疯了?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彻底摆月兑追兵?
她很茫然,逃亡的生活极度疲累,她每逃诩过得很痛苦。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坚持些什么,但她就是牵紧了小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