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是雍玉鼎承诺要带徒弟们一起赏月的时候。
这一天特别令人兴奋,虽说净是些每天看,看到很腻的脸孔,但一起赏月这种事可是头一遭,再加上也是最后一次,沸腾的气氛是可预期的。
除了一个人之外。
雍震日硬是摆了张臭脸给其他人看,让所有人在三里外即能感觉到他的不悦和怒气。但是没人理他,应该说也没胆理他。
离开的决定确定后,谁来告诉冯京莲成了最要紧的事。
他们不能带她上战场,又不希望瞒着她一直到要离开前才告诉她,那样不就跟她之前做的事一样……左思右想后,他们决定推派一个人去说,该名代表几乎立刻确定雍震日为不二人选。
谁教他最和冯京莲的“感情”最好。
想当然耳,接下这件苦差事的雍震日绝对不会有好脸色,自然没人敢跟他说话。
可是所有人都不敢,不代表仲孙袭不会。
“年时,我都听说了,你负责告诉小京那件事——噢!”仲孙袭话还没说完,即被赏了一拳。
雍震日收回拳头,冷冷地说:“我最痛恨别人幸灾乐祸。”
“我明明什么都还没说。”仲孙袭端着一张被打肿的正经面容。
“你一定会说,而我不想听。”所以先下手为强。
“想不到年时毛长齐了,个性也变得任性妄为许多。”
“这句话我最不想听你说。”
“难道你毛还没长齐?”
“你除了问候别人的毛有没有长齐以外,能不能认真看着别人的脸说话?”
“对了,你们有人看到小京吗?她好像到现在还没来。”蓝桂突然插口问道。
因为要到附近的河边去赏月,所有人都先行回家清洗练了整天的汗臭味,顺便带一些吃食再到武馆集合,现在只剩冯京莲一个人还没到。
“既然这样,我们去接她吧,反正去的路上会经过嘛!”万二提议。
雍玉鼎想想也是,于是领着一群门生浩浩荡荡出发。
村子说来并不大,没多久时间他们来到冯京莲家门前,由雍玉鼎代表敲门,冯守良很快前来开门。
“你们是来找京莲的对吧?”冯守良一看见雍玉鼎马上明白,接着他露出苦恼的表情,抓抓后脑勺,“但是那孩子说什么都不肯出门,实在有点麻烦。”
雍玉鼎客气地问:“她不舒服吗?”
“真要说不舒服的话,并不是,可是好像也可以这么说……唉……总之,你们要不要进来劝劝她——”冯守良的话被屋里传来的咆哮打断。
“不准让他们进来!”
听到这句话,雍震目的眉峰挑得老高,“师父,冯叔,是不是能让我进去把她‘请’出来?”
雍玉鼎和冯守良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让你进来没问题,但是我怀疑现在的她,很难‘请’得动。”冯守良退开,让他进来。
雍震日笑得极有礼貌,“请冯叔放心,至今还没有人是我‘请’不动的。”
“那就麻烦你了。”冯守良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雍震日向前走了几步,突地回头朝雍玉鼎说:“请师父先前往河边,今天一定有很多人会到河边赏月,咱们人又那么多,先去占个好位置,我保证不出一刻钟就把她带过去。”接着他又转向冯守良,“请冯叔也一并前往,毋须担心小……京。”
他刚刚一定想说小表!除了冯守良,所有人的心中同时闪过这句话。
错过好戏虽然有点可惜,但中秋赏月向来是村里一大盛事,冯守良也就跟去了。
用爽朗的笑容送走其他人后,雍震日的笑多了“恶质”的成分,同时扭动脖子,甩动双手,做起暖身预备动作,已经准备好要痛快“整治”她了。
冯家不大,虽然是第一次来,雍震日很快就找到冯京莲的房间。
“我说了不去!叫他们走开!”听到脚步声,冯京莲的怒喊冲了出来。
铁灰色的眸子闪动着邪气的愉快光芒,雍震日一脚蹦开房门,大剌剌地走进去。
“那可不行,我已经跟师父保证会把你‘请’过去了喔。”轻松的语气是他使坏前的征兆。
一见是他,冯京莲失声惊叫:“你怎么会在这里?!”
发现她裹着棉被整个人躲在桌子后面,雍震日大步绕过桌子要抓她;她拖着一床棉被,但动作可不慢,马上往反方向跑;雍震日也不笨,觑了个机会转身往另一边跑,差点抓到她,被冯京莲在千钧一发之际险险逃过。
一时间两人绕着桌子打转个没完没了,最后是雍震日先停下来。
“小表,你叛逆期到了吗?家里没大人就能耍叛逆?这种心态是很要不得的,快点,乖乖跟师兄走。”
“不要!我不去了!今天不去!明天我会上武馆!”冯京莲紧抓着滑落的被子,杀气腾腾地吼道。
“喂喂,你到底在搞什么?白天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雍震日突然停顿片刻,跟着吞吞吐吐地问:“啊……该不会是那个……上次那个……”因为不清楚姑娘家有何问题,他只是联想到上次使她泄漏女儿身秘密的原因。
“才不是!”冯京莲的两颊迅速染上绯红,气急败坏地制止他把姑娘家私密的事说出来。
发现她的脸浮现像姑娘家的红润,雍震日的心没由来地揪了一下,仿佛有头蛰伏已久的野兽伺机而动,冲破潜意识设下的那道防线,和他直接面对面。
——原来自己一直不肯叫她的名字,每当发现她有哪里不同,哪里像个……女人,便会在心里暗骂自己看走眼的原因,全都是怕认清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她的感觉。
为什么对她的欺骗和不信任,他如此在意?为什么当别的师兄弟快要碰到她时,他会感到不悦?为什么愿意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表现出心里的畏惧?为什么总认为她比其他人更贴近自己一些?
最可怕的是,她此刻的神情竟令他升起想要保护她的感觉!
老天爷!他竟为一个小表心神扰乱到这种程度!
“过来。”花了一段时间才厘清自己的感情,雍震日却没有开心的样子,反倒老大不高兴地命令。
为何要高兴?如果承认了,肯定被师兄弟们给嘲笑得半死!啊——地几乎可以想见蓝桂笑容满面的说出下流的话,但最可恶的是,师父绝对会是带头起哄的那一个!
冯京莲无法探知他此刻纠结的“内心世界”,因为她也有同等混乱的“内在面子”要顾。
什么叫她也该开始习惯穿姑娘的衣裳?什么叫她的“男装”都被拿去洗了?衣服不都是她在洗的吗?养父这番话未免太可笑!
未免落得未着寸缕的情况,她只好穿上那些轻飘飘的衣裳,软绵绵的料子让她很不习惯,还弄得她好痒,好想月兑掉这身从没穿过的衣服。
即使在心里暗骂个不停,冯京莲仍戒各地瞪着他。从他难看的脸色来看,定是对这个情况很生气,但这又不全是她的错!
“总、总之,你替我跟师父说声我今天不去看月亮了……”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雍震日的瞪视中,可好强的她很快找回气势,对他摆出不屑样,挥挥手说:“就是这样,快滚吧!”
卑说得很快,冯京莲偷偷咽了口唾沫,深怕他一个扑过来扒掉她身上的被子,到时候可就难看了。
雍震日以缓慢得像是故意折磨她的速度挑起一眉,没有笑,高深莫测的神情令人有些畏缩。
“我说,如果你不过来,我就要过去哦……”尾音还没落,雍震日的身影已经消失,下一瞬便抓到她。
“喂!你根本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啊!”冯京莲第一个反应是抱紧被子蹲下。
“叽叽喳喳的吵死了,你是藏了男人在床底下害怕被娘亲找到的叛逆小丫头吗?啊……我是你娘亲吗?”雍震日不耐烦地搔搔头,一把揪住她紧抓不放的被子,用力一扯。
冯京莲只来得及“啊——”一声,千百万个不愿意看着被子从头上飞走,只好用双臂抱住自己继续蹲在地上,死也不肯起来。
“小表,你到底——”话说到一半才看清楚她此刻模样的雍震日,彻底呆住了。
明年才及笄的冯京莲和一般姑娘差不多高,可是跟他比起来稍嫌矮了些,以前他总会拿这点嘲笑她,如今庆幸还好她没长得跟自己一样高,否则这件石榴裙穿在她身上,一定跟套在粗犷的男人身上那样可怕!
是说……她也太、太……适合女装了!
有必要给他这么大的视觉冲击吗?他才刚刚发现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情而已!
见雍震日两眼发直的瞪着她,冯京莲自暴自弃地说:“够了,用不着说话,我知道看起来很怪,不用你告诉我;但是没人规定我在家里不能这样穿吧?是你自己要来看的,我可没请你来,要笑就快点笑吧!今日让你笑个够,反正也不是我自己要穿成这样的……”
几乎看傻了眼,雍震日猛地回过神,幸好抓住她最后一句话,顺势道:“啊,是啊!你也知道自己不适合,那还穿这样是想吓死大家吗?”
吓、吓死他了,这小表原来真的是个女的!穿这样绝对是犯规!如果她这个时候找他单挑的话,他绝对打不下手!
不,不行,他看到都觉得她……很美,如果让其他家伙看见了……
当下,雍震日决定不去河边赏月了。
听见他的话,冯京莲的脸上罩下一层阴影。
她是有想过习惯穿男装的自己会不适合这身衣服,可真有糟到这种地步吗?听他这么说,她竞有受伤的感觉。
冯京莲板起面孔,恶声恶气地赶他离开,“你出去啦!我要换衣服了!”
她今晚要直接睡了,明天一早立刻把这些衣裳拿去烧,绝对不给别人看到她穿女装的机会!
出去?今天可是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她是他决定要守护的人,在他心里是跟家人一样的存在,当然得在这天一起赏月。
“走了。”雍震日自顾自地牵起她的手离开房间。
说“带”,不如说是“拖”更贴切。
“不要!放开我!贬被人看到的!我不想留下笑柄啊!”冯京莲身体往后仰,拚了命想抽出自己的手。
“笑柄已经留下了,深深留在我心里,你就别再担心了。”一手放在左胸上,他说得一脸正经。
“我、说、不、要、了!”冯京莲气急败坏地跺脚。
雍震日搔着头,干脆打横抱起她——如果是以前,他一定用扛的,但今天她穿成这样,除了说话的语气外彻头彻尾是个小泵娘,用扛的实在不漂亮。
“放心吧,再可笑也只有我看到。”雍震日铁灰眸心闪着笑意。
“喂!你干嘛?搞错了吧?你应该用扛的……”
“你穿成这样还希望我用扛的吗?”话才说完,雍震日蹬足,使出上乘轻功飞身窜出屋内,朝与河边相反的方向奔去。
冯京莲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满心想着自己刚刚的话有误,应该是要他把她放下来,而非执着于用扛的还是用抱的这种诡异情结……是说被他这么抱着,她为何会心跳加快?
用姑娘家的说法……好像是见到喜欢的人时会出现的心跳加速。
思及此,冯京莲小脸一红,随即告诉自己是她想太多了,毕竟他可是雍震日耶!是她的……什么去了?算了!不管啦!不过,他的肩膀有那么宽吗?他是比她高没错,身形看起来应该和她差不了多少吧……搭在他肩膀的那只手忍不住顺着肩线来回轻抚,想确定自己是不是弄错了。
“小表,你打算模到什么时候?”在后山破庙前停下脚步,雍震日挤眉弄眼地问。
冯京莲这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有多暖味,忍不住办了两颊,咕哝着“模一下又不会少块肉”、“我只是好奇”之类的话,从他结实的双臂跳下来,不自在地拍拍长裙。
“到这里干嘛?你不是怕到不敢走进去?”
“我最后再说一次那不是怕,是敬畏。”雍震日纠正她的用词,“况且我又没有说要进去。”
尾音方落,他人已经在破庙外墙的檐瓦上,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
“上来吧,我保证这里不会有人。”
说得好像她很怕人看似的……如果不是这身轻飘飘的怪衣裳,她才不怕咧!
他话里的嘲讽令冯京莲挑了挑眉,接着轻轻一跃就上去了。
“既然你这么怕这里……敬畏这里的狐狸精,干嘛不到瀑布去?”
听见她的话,雍震日俊挺的五官霎时一僵。
为什么不去瀑布?因为那边在晚上看起来更可怕啊!而且不是经常听人说,有水的地方更容易聚集那些鬼魅……不,是使人发自内心崇敬天下广大的“东西”。
他才不要去!
“那、那那里比较远,这里就可以了。”他硬挤出这句话。
“你说了三次那。”冯京莲平静地提醒他,然后在他身侧的檐瓦上坐了下来。
这里确实不会有人来,整个村子的人都到河边去赏月了,会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的,恐怕只有他们。
雍震日刻意不去看身后的破庙,小心翼翼地坐下。
两个人仰首看着月亮,但过了一会儿,雍震日把目光悄悄转向她。
这么说来或许很蠢,比起月亮,他更想凝视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月色的关系,她看起来娇小许多,五官散发着娇柔的气息;望着她小小的身躯,他想起刚刚抱着她的感觉,碰到她的皮肤隐隐发热着,尤其是双臂,仿佛还残留对她娇小躯体的记忆。
噢……他真如此渴望女人吗?
这个问题在心中很快被否认,因为他对村里其他姑娘,不曾有过这样的情感或想要亲近的渴望。
“二师兄。”她突然唤。
雍震日有些讶异,她从不愿意喊他师兄的,至少不是求情的时候她打死都不会这么喊。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冯京莲缓缓低下头,然后转向他,露出一个嫌恶到很丑的神情,说:“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打扰我练功?老拿小石子妨碍我,你是不是嫉妒其他人?嗄?你一定是喜欢我吧?”最后一句话,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是啊,你说的没错。”在场没有其他人,雍震日倒是承认得很干脆。
冯京莲愣了一下,“哪句没错?”
雍震日先嘀咕了声“还有哪句啊”,然后才道:“我喜欢你的那句。先说了你可是第二个知道的人,第一个是我。”
“也就是说……你喜欢我?”她语气平淡地重复他的话。
“你怀疑?”他有些没好气的看着她。
“我们认识多久了?”她又问。
“七年多了吧。”
“你在我变成女人之后才喜欢我?”这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
“第一,你不是‘变成’女人;第二,你一直都是女人;第三,我不可能喜欢上男人,如果在你还是‘男人’的时候喜欢上你,师父可是会担心的;第四,如果不幸喜欢上是‘男人’的你,你认为我现在还会喜欢你吗?”雍震日嗤了声,把她当笨蛋。
“嗯……你这么说也没错。”冯京莲沉吟了下,“但是,听到有人说‘我从以前就很喜欢你’,这样的话会比较开心吧。”
“我从以前就很喜欢你啦!小表,你感觉不出来吗?”雍震日拍玩着她和自己一样的马尾,“否则我随时可以把你撂倒的,也可以把你这学我的发型给扯掉,也不会请你吃辣味胡麻饼了。”
“为什么我觉得你是在强词夺理?”冯京莲把头发抽回来,“我是不太清楚啦,但这种情况应该要更激动,更……那个吧!不该是这种气定神闲的模样吧?”
“激动是你的期望?还需要什么?”雍震日做出认真受教的表情。
“算了,听你这么说我一点都不期待。”冯京莲挥挥手,又抬头去看月亮,嘴边却隐隐泛着笑痕。
反正这样比较好。
她才不需要过于激动的场面,因为他们平常就很激动了;感动或难为情的话语她也不能习惯,像这样平常的说出来,反而更能理解他的真心。
而且老实说,这样平凡的话语,其实她已经快要招架不住了。
“小表,我可以当作你很开心吧。”雍震日注意到她的笑容,把头枕在盘在膝上的双手上,轻声问。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她敛起脸上的浅笑,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你没想过如果我不喜欢你的话呢?”
“嗯,所以你不喜欢我?”他问得极有自信。
冯京莲皱起眉,伸手掐着下颚思索,“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习惯,毕竟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
“你和师父也认识很久了。”他说。
“我确实喜欢师傅啊!除了他耍笨的时候。”
“好吧,算我举错例子……”
“嗯,不然拿大师兄来比较如何?”
颁隆颁隆!
冯京莲话才说完,雍震日旁边的檐瓦连同围墙一并碎裂成一摊土堆。
“嗯,你说什么?”揉着劈了墙的手,雍震日用过于灿烂的笑容问道。
他快气炸了!为什么?大师兄是他的死穴吗?她不能提起大师兄吗?
“不,那个……呃……我是说三师兄。”冯京莲冒着冷汗改口。
雍震日哼了声,“那么,我跟康惠在你心中谁比较重要?”
“都很重要。”见他又打算劈墙,她忙道:“对我而言,你们都像家人一样重要,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你确实比较特别。”
说完,她的头垂得低低的,暗自祈祷他不要问“哪里特别”这种回答起来难为情的话。
冯京莲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的下文,结果只等到沉默。
敝了……难道她说错话了?应该错得不严重,容易修正吧?依墙没有毁坏得更严重的情况来看。
悄悄抬起头,她在他脸上看见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竟然……笑了。
不是冷笑、不怀好意或别有居心的笑,而是前所未见的满足笑容。该怎么说?他这笑容比她吃饱时会出现的笑容更多十倍的开心!
她只说了一句话,便能让他如此开心吗?
冯京莲说不出心里的感受,但绝对比打赢他还要更让她欢喜愉悦,而这仅仅是因为他对她露出了不同的表情,使她的心好像注入了什么温暖的东西,有点像天冷喝的热汤,像冬天跑后山时出现的暖阳,那么、那么令她向往。
那抹笑没有维持太久,因为他眉心微微蹙起,随即令他看起来有那么一点迫人的感觉。
不会讨厌,而是紧张。冯京莲察觉了他轻易掌握了彼此间的氛围,不用靠近,已经害她心跳加快了起来。
“小表,我只问一次,你愿意成为我真正的家人吗?”雍震日神情严肃,令人无法起疑。
“真正的家人?”她愣愣地重复他的话。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吃同一锅饭,用同一个澡盆,睡同一张床。”他露出微笑,又去模她的发,缓和了带给她的压迫感。
他是希望她认真想,才故意把气氛变得沉重。
“家人并不是都睡同一张床的吧。”她扔了记白眼给他。
“听说这位家人有个特别的称呼,对孩子来说叫做娘,对仆人来说叫做当家主母或者夫人。”他边说边朝她靠近。
今晚,他特别想仔细看看她的模样,好像以前从未见过她一般的渴望。
“喔,那对你来说呢?”冯京莲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不习惯两人间肢体接触太过和平。
“嗯,啊,就是那个啦……那个两个字的称呼。”雍震日有些困窘,想含糊带过。
“妻子。”冯京莲可不让他敷衍过去,“现在问这个你不觉得太早了?”
她才十四岁,明年才及笄。
“不会,一点都不早。”
他快要没有时间了。
冯京莲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想了一下,开口问:“嫁给你,我能一辈子吃饱吗?”
儿时饿肚子的记忆造成她现在一提起吃便在意得不得了。
“每餐都让你吃一桶白米饭。”他允诺,甚至送上附带点心,“而且一年四季都不缺辣酱。”
“那正是我最怕的。”说完,她呵呵大笑。
“小表,你还没有给我答案。”他不疾不徐地催促,颇为享受她的笑声……至少他快要认为破庙是个好地方了。
“等你开始懂得叫我名字的时候,我就答应做你的妻子。”以前他还会叫她那个像是开玩笑的名字,最近都只叫她小表,好像她真的很小,有矮化她的嫌疑。
“就这样?”他问,似乎想确定她要求的如此简单。
“不然加上等我打赢你如何?”她兴致勃勃地提议。
雍震日立刻拒绝,“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那实在太难了。啊……这好像正是看不起。”
“去死吧,岁时!”她一拳重重挥过去。
雍震日朗笑着接住她的拳头,然后轻轻一拉,把她往怀里带,用宽阔的胸膛将她仔细地收进怀里,在她耳边低语——“京莲,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她的生日并非是元日。
以前冯守良问她几岁,她回答“过年后八岁”之后,冯守良似乎误会了,以为她的生日就在元日,从此以后那天的饭菜特别丰盛。
反正她也不晓得自己真正的生日,便闭紧嘴巴没有多说。
她在生日那天嫁给了雍震日,因为是嫁裳,她没得挑必须穿着女装在众亲友面前出现。当现场一阵无声时,她真恨自己身为女人,如果情况对调就可以让他来穿,她一定会捧月复大笑。
结果她发现他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敬酒的时候他几乎是瞪着每一个人,不知道在发什么脾气。
他们没有圆房,她猜想他可能觉得她太像男人,倒也不怎么担心,因为师父说他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她完全不懂师父指的是什么,不过师父的话不会有错,所以她不怀疑。
但是现在,她很怀疑他们是串通好的。
冯京莲看着所有的师兄们,神情已经冷静下来,很难想像昨晚她蒙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
——他竟到要走的前一晚才告诉她。
村子里的人都来道别,每个人都忍不住往她瞧上几眼,似乎认为她一定会掉泪,因为他们成亲也才三逃邙已。
是啊,才三天。
她看着他和几个师兄低声不知道说些什么,她猜想一定是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
她多想问:“不是你说没有欺骗的吗?为何瞒着我这件重要的大事?”
偏偏她想起他曾说过的话——就算是我骗了人,别人也不能骗我。
于是她只能这么想——是她自己没能察觉,不是他骗了她,这样会好过一些。
非去不可?
从知道他要去哪里之后,她只在今早出门时这么问他。
因为我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他这么回答。
如果她不是武馆的门生就好,便不会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正是因为她受过师父的教导,才会无法央求他留下。
他们都是武人,有所追求的事物和理念,她不能阻挡。
但是……如果她也是男人该有多好?如果是男人,他们不会瞒着她偷偷决定这种事,她也能上战场,也能和他们同生死共患难,不会像现在这样独自一人体会被抛下的孤独感。
如果是男人,哪怕不能和他结为连理也……
他在元日那天迎娶她。
什么会被取笑到老之类的事他都抛在脑后了,他娶了一个真心爱上她本质的姑娘,一个他早已当作是家人的女人。
依照习俗她必须穿着嫁裳,当所有人看见她的女装扮相后,原本闹哄哄的场子一片宁静,静得连针落地都听得见,在那一刻,他一边庆幸自己早一步娶了她,一边用瞪视提醒师弟们别太放肆的盯着她看。
她永远不需要知道自己其实很美,他不愿意与别人分享。
他们没有圆房,因为她还太小,而且他即将远赴战场,他不希望留下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如此一来,倘若他不幸早一步离开人世,她也能毫无顾忌的再嫁。
他在离开的前一晚才告诉她这个消息。
她哭了一整夜,因为太过了解她的性子,他只能背对着她假装没听见,心里却不断叹息。
早知道她会哭,而他怎么也不忍心见到那一幕,才会一拖再拖,拖到不能再拖才说。
当她拉起被子蒙着头,努力不发出哭声,但还是不小心逸出丝丝抽泣声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被拉扯着。他想抱住她,即使说不出安慰的话,也想让她在自己的胸膛里哭泣。
但是他办不到。
如果真的这么做,他一定会离不开。
成亲……也才短短三天啊!
是他决定这个时候离开的,怕再待下去会越来越不想走。
她一定认为他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那也无妨,他不会为自己的懦弱辩解。
非去不可?
从知道他要去哪里后,她只在今早出门时这么问他,听似淡然寻常的口气,他知道那是自尊心极强的她强撑出来的。
因为我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他只能这么回答。
他是一介武夫,早在大师兄回来前,他已经决定了未来要为国家而战,如今只是多了一样——为保护重要的东西而战。
他自私的利用了她的理解,说走就走,连挽留的机会都不给她。
如果她也是男人该有多好?如果是男人,便能一起上战场,她绝对会是守护他背后的不二人选,能和熟悉的人一起同生死,对她而言一定比孤单的被抛下的寂寞要来得好。
但,如果她是男人的话,他也不会……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目送他的背影,她突然觉得好不舍。
如同以往一样的背影,距离却是越来越遥远,从以前开始,她的手便不够长到足以抓住他,尔后又该如何是好?
冯京莲感觉未来一片茫然。
“对不起。”站在她身边的仲孙袭低声道。
“……为何要说对不起?”她慢半拍问。
“如果我不回来,没有带回那些消息的话,岁时也不会想离开。”
“是这样吗?”她问。
仲孙袭面向前方,却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她,想搂着她的肩给她一点安慰,可是他很清楚她需要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已经走远了的人。
“对不起,是我带回这样的消息,却没有一起跟着去。”他忍不住又道歉。
冯京莲却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盯着远方。
仲孙袭猜想,她是在等雍震日回头。只要一眼就好,她一定会把那一眼深深刻进心底。
这两个人之间的羁绊,是从小开始的。
无论他背着睡着的冯京莲回家几次,或是在她肚子饿时买多少她想吃的东西,只要雍震日一出现,她便会立刻追着他跑。虽然她嘴里总喊着要打败雍震日,但是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简单的三言两语能解释的。
他也曾想过,如果当初师父是要他去找那个打伤了武馆门生的小霸王就好了,他会比雍震日早一步碰上她,她也会追着自己跑,那么一心一意,眼里只容得下那道背影的追着他。
“小京,将来无论你需要什么帮忙,都可以跟我说,好吗?”他提高嗓音,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原本他是想走到她面前,可一想到她的眼里仍然不会出现自己的身影,他便却步了。
“……嗯。”她的回答可以听出心不在焉。
仲孙袭无奈的笑了,转身离开。
不会有人送他……或者说他最希望的人不会送他。这是惩罚,是他带走了她最重要的人的惩罚。
冯京莲是那么的专心一意,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仲孙袭离开。
他才刚走,她已经望穿秋水地思念着他了。
“模着你的心,告诉我你感觉到什么?”仲孙袭离开后不久,雍玉鼎来到她身侧,如是问。
“……心跳?”冯京莲不是很确定师父想问什么,却很乐意现在有个人来让她分心,让她不要感觉那么痛。
“每个人都以为心是最重要的脏腑,人们说的快乐啦、悲伤啦,欢喜和痛苦之类的感受,似乎都因为有心才得以成就的,所以心死了,人就算死了。”
冯京莲犹豫地看着雍玉鼎,对他的话似懂非懂。
师父究竟是赞成这种说法还是另有想法?她实在不懂。
雍玉鼎看出她的迷惘,伸手指着雍震日他们渐渐远离的身影。
“看看他们,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背影。”这次她很确定。
“你不觉得他们的背影非常挺直,仿佛对未来无所畏惧吗?”
“无所畏惧……”她喃喃重复着,心里更是迷惘。
“所有人都拥有心,除非离开这个尘世,否则大家都能用心去感受身边人事物带来的感受,但是灵魂就不同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坚持自己的正道,走下去的勇敢灵魂。
“做人,是要抬头挺胸的,而他们则是连灵魂都挺得老直啊!”
听了雍玉鼎的话,冯京莲没有感到宽慰,反而更加困惑——他们的未来没有畏惧了,那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