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大堂上,师娘双手插腰立在众弟子间,对着堂下咒骂不休,俨然有骂上一整天的打算。堂上只听得她东骂西骂骂声咻咻不绝,卓菲则一脸憔悴站在一旁。庞门众人围住立在堂中被骂了一上午的庞辙严及柳梦蝉。
老门主一身白袍,晾在角落边坐着喝茶。他漠不关心地听夫人嚷嚷个不休,一副很习惯了的模样,还索性盘腿嗑起瓜子。
柳梦蝉脸色惨白,瞪着眼前对她一直叫嚣个不停的血盆大口。
“你好样的!你打哪儿蹦出来的,嘎?”
蹦?“我……”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问题又劈来。
“我说你安什么心眼?你什么意思啊?你还要不要脸?”师娘骂声连连,她见梦蝉直往庞辙严身后藏,于是骂得更带劲了。“你不知道他已经定亲了吗?还跟在他身边、住他那里,你什么意思?你给老娘说清楚!”
“我……”
“是不是想抢卓菲相公?”
“我……”梦蝉躲在师父后头,揪着师父手臂,只露出小小的脸蛋儿,惶恐的望着咄咄逼人的师娘。“我其实……”
师娘挽起袖子,怒气冲冲走下来瞪住她,然后又仰头瞪住斑大的庞辙严。他看起来一副非常无聊的样子,对她的愤怒显得无动于衷。
“我问你,你和个姑娘家躲在麒麟山干什么?”她气冲冲又指向躲在他身后的柳梦蝉。“还让她扮男人,你们存心诳谁啊?严儿,你是打算不娶卓菲了是不?”
卓菲呜咽一声之,蒙住脸转身就倒进二师兄怀里哭。慕风抱住小师妹柔声安慰。“小菲菲……不哭,不哭喔……”
庞辙严和师父一样,对师娘的咆哮彷佛已经很习惯了,他双手环胸懒洋洋地一句:“师娘,你冷静点。”他略略移动身子,将梦蝉整个人挡在身后。
“小子,你给我解释清楚,你和这女人是啥关系?”
梦蝉见师父被骂,自他背后探出头来小小声说:“不是的,其实师父他根本──”
庞彻严回瞪她一记,暗示她住嘴。
“严,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你和她什么关系?”
“是啊,大师兄。”慕风也跳出来加入战局,帮着卓菲问。“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嘛交代一下,你看卓菲都哭成这样,你没做对不起师妹的事吧?”
庞辙严立在众人目光中只不耐地叹口气。
师娘火大了。“你倒是说啊!你喜欢上她了是不?”
“是。”庞辙严振振衣袖忽地一句。
哇咧!师娘傻眼,众人瞠目,全都被他这爽快的一句,给骇得瞪直了眼睛。
包震惊的是躲在他身后的柳梦蝉,她杏眸圆睁以为自己听错了。师父……师父刚刚说了什么?他……他喜欢她?
“你、你、你说什么?”师娘浑身发抖,气急败坏对他咆哮。“你有种再说一次,你给老娘再说一次!”
梦蝉躲在师父身后,清清楚楚听那浑厚低沉的嗓音果断而坚决地道:“我是喜欢柳梦蝉,所以不可能娶卓菲,这亲事算了吧。”
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跟着是师娘那几乎掀了屋顶的尖嚷。
“我宰了你!”她“哇”的一声,扑上去要打庞辙严,众弟子赶紧上前拦住抓狂的师娘,卓菲则是哇哇地放声大哭,而慕风又开始吟颂起风花雪月凄美的情诗安慰她。
膘乱中,老门主终于出声了。他先挥掉膝上的瓜子壳,然后对着被众人拦住的夫人搧搧手讪然道:“得了得了,你又打不过他,看你气的。”
师娘听了,猛一转头扑过去扁她相公。“全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死老头,就只会晾在一边说风凉话,我是打不过这臭小子,他大了,哼哼!”她冷笑道。“我打你这老的!”几十个拳头击向门主。
瞬间众人齐齐惊呼又忙着奔去拦师娘,一下子鸡飞狗跳,哭声骂声齐来,场面更加混乱了。
庞辙严立在中央冷眼看他们搅和一团,上前劝架的被师娘踹得飞来飞去,景象凶残暴力。
梦蝉躲在师父身后,虽然怕得要死,可心底还是为师父的话悸动不已。
她看着那壮硕的师娘抓狂地将人摔来摔去,宛如野兽出柙,疯狂地左踢右踹,把劝架的人当沙包那样扔来扔去。
“怎么办?”好象全打在一起了。那个师娘好恐怖,力气怎么那么大?几个大男人抓都抓不住。
“没事。”在庞门,师娘抓狂扁人就像吃饭那样稀松平常。“我们出去。”庞辙严拖住梦蝉的手转身离开,心底清楚师父是故意引开师娘注意好让他走。看来没打上一时半刻,她的气是不会消了,让她发泄发泄也好。
梦蝉被师父牵着离开大堂,一路只轻飘飘地想着师父的话。
师父喜欢她?师父喜欢她?她越想越兴奋,这真是太美妙了、太好了、太幸福了,她乐得彷佛要飞上天去了。
梦蝉跟在师父身边,红着脸儿,鼓起勇气,决定也响应师父的感情,她瞅着师父俊朗的脸,脸红心跳地道:“师父……其实我也……”
“梦婵。”他忽地停步,望住她。“抱歉──”
“嘎?”梦蝉错愕,一句“我也喜欢你”被师父突来的歉意截断。师父怎么忽然道起歉来?她望着师父,他的手握着她的,日光映在他俊朗的五官上。她望着那对深邃黝黑的眼睛,听着他温柔的声音。
“对不住,师父利用你帮自己解套。”他勾起唇角,苦涩道。“师父一直苦恼怎么拒绝卓菲的婚事。想了一夜,不如将错就错,趁此让卓菲死了心。”他目光温柔,可这次他的温柔却让梦蝉心碎,他说:“你暂时委屈委屈,让他们误以为我们一起,等师父将一些事处理好了,就带你离开。”他向她保证。“你放心,师父定找个地方安顿好你才回麒麟山,你觉得如何?会不会怪师父?”
梦蝉怔怔地望着师父,只是傻傻地仰望他。不!她眨眨眼,不能哭,现下若哭了就太丢脸了。她心口很酸、很痛。看着师父,很用力地抿唇忍住不哭。
不,不能哭,她勉强地硬挤出很不自然的微笑。天可怜见,这实在要她的命!
“这……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哈哈……”她说得言不由衷。她努力想隐藏住失望的表情,她装作若无其事,还伸手拢拢头发,努力不让凶猛欲出的泪湿了眼眶。笑容隐去,老天,她的胸月复如火灼般疼痛,她好想好想哭喔……
庞辙严望着她,是他的错觉吗?似乎有些水光在她黑黑的瞳底闪烁?“你……”他皱眉,觉得她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我知道了。”她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我一定帮师父。”唉!师父怎么可能喜欢她,连卓菲那么优秀的姑娘师父都不爱了,更何况是她!梦蝉紧抿着唇凄凉的苦笑。
庞辙严凝眸打量她,那闪烁着的是……泪光?正纳闷,她已先一步别开脸去,然后她仰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把眼泪全逼回去。
“真好,师父……”她合眼,敛住泪。“我闻到花香……”不要想了,她安抚着自己,不要再想了,再想又要哭了。
“这附近有间花房。”庞辙严牵住她的手继续往前走。“我带你去瞧瞧。”
这是第一次,爱哭的柳梦蝉成功地忍住泪儿。憋住泪后,那满腔的篮筝佛就堵在胸口,胸口瞬间闷闷痛起。她眨眨眼,然后默默抽回一直被师父握着的手。
庞辙严愕然,为着掌心里的一阵空虚。
他暗暗吃惊,打什么时候起,竟习惯拖住她的手?怔忡着,忽然有些恍惚,某种说不出的感觉涨满胸口,那种烦躁的情绪又开始拉扯他的心。忽然觉得想对她说什么,却恍惚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们并肩于日光下走着,陷入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气氛有点诡异。
顶上骄阳莫名得让人心烦意乱,令他心浮气躁。
梦蝉打破沉默,她忽然低低地问道:“师父,你说蝉在地底熬了十几年才终于栖上树梢,它们……它们为了什么叫那么大声?为了吃吗?肚子饿吗?”在麒麟山时,她就一直困惑着。
“为了求偶。”庞辙严低声答她。“为了让生命中的另一半寻来。”
梦蝉脸更低了,她注视自己的双脚,惶惶不安地小声问:“万一找不着呢,万一它们一直喊也找不着呢?一季过后还是要死吗?”
“嗯。”他点头。
“那多可怜啊!”她淡淡一句。
不行,她的心痛极了,她用力眨眼,企图把泪逼回去。她无法让自己不去想,原来师父不是喜欢她,原来只是为了逃避亲事,只是这样而已。师父根本没打算将她永远留在身边,安顿好她之后师父就要走了,要永远永远的离开她了。梦蝉哽咽,眼眶灼热刺痛。
发现她异常的沉默,庞辙严停步,侧身回望低头不语的徒儿。
“怎么了?”他关心地问。注意到她微微颤动的肩膀,又担心起来。“梦蝉?怎么了?哪不舒服?你今天吃药了没?”伸手捏住她下巴,抬起她的脸,霎时他怔住,看到她泪痕斑斑的脸儿,他心中一紧,皱眉问:“怎么哭了?”
终究还是没法藏住泪。“我……我……”她只好撒谎。“我只是……觉得那些蝉好可怜。”
庞辙严愣住,旋即笑了,他眼中闪烁的温暖让她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你真是──”他宠爱地模模她的头。“这也哭?傻瓜!”
梦蝉揉起眼睛,嘤嘤啜泣起来。不是的,是师父害她哭的……她伤心地想,她的感情恐怕永远也传递不到师父心底。
“梦蝉,暂时委屈你在庞府待上几日,不论他们说什么你都别当回事,等师父忙完再一起离开。”
“嗯。”她揉揉眼睛用力点点头。“梦蝉什么都听师父的。”她认真道。想了想又抬起脸问:“可是师父……”她困惑地。“你不喜欢卓姑娘吗?”
“卓菲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对她就像对待自己妹妹。”他诚实地回道。
“那师父为什么要和她定亲?”
庞辙严侧着脸笑了。“主事的师娘你也瞧见了,她疼那丫头,不论我如何反对,她硬是要指婚。这让我很困扰。为了顾全卓菲的面子,我才离开庞门独居麒麟山,以为时间一久她就会死心,没想到卓菲也恁地固执……”庞辙严俯视梦蝉皎白秀气的脸儿。一直就觉得她清秀,现下换回女衫,绾起长发,这才惊觉她细致的五官像玉儿雕成那般灵秀。“梦蝉。”不知怎地,望着那一对水汪汪的眼儿,他胸腔就热了。
“嗯?”她一脸无辜上望师父,双眸潮湿,鼻尖泛红。
“你…….”庞辙严伸手轻轻抹去她脸上泪迹。“你真的没事?”
梦蝉用力点点头。“没事。师父,你放心,我一定帮你。”
是夜,书房里。
庞辙严翻阅着先前总管老曹取来的几本秘籍,对老曹道:“我想改几路功夫,你先取刀谱过来。”
老曹躬身回道:“是是是,我这就去拿。”
老门主坐在一边模着白须,笑望着和他一样白发苍苍的老曹。“你啊你,我不是叫库房给你十两银做件新袍吗?怎么还是穿这件破衫子?”
庞辙严抬头望向老曹,他身上的褐色袍子的确又旧又破,一堆的补缀痕迹。
老曹挥挥手。“爷啊──”他老泪纵横。“小的啥都不缺,您对我好,小的知道,小的一向淡泊名利,两袖清风,这身外之物小的一点都不在乎,这袍子还可以穿,行了。”
“行什么行?”老门主瞪他。“近日天冷还镇日飘雪的,你去给我裁件袍子穿,要冷着你这把老骨头怎行?”
“真的不用了,”他还是推辞。“别浪费银子了,俺再活也没多少年,您是知道的,我老曹对身外之物一点都不贪求,一点……都不在乎。我啊,有一口饭吃就好了!”
老门主转而望向庞辙严,指着总管又气又笑地道:“你瞧瞧他、瞧瞧他?他是非要咱们欠尽他就对了,在这儿待几十年了,连给他做件袍子他都推三阻四的。”老门主起身感动地握住老曹双手。“唉!这世上还有谁似你老曹这般忠良,连件袍子都不肯要,您真是太让我汗颜。”
“什、么、话!”曹老激动反驳。“您才是德高望重、世人景仰的上人啊,拿我老曹跟您比,简直侮辱了您啊!”
“您千万别这么说……”
两人互相说着吹捧的话,庞辙严只微笑听着,静静审视庞式秘籍。
雪镇日飘着,这个冬季的雪下得比往年还要凶猛。
等待着和师父离开庞门似乎比想象中还要艰难。
怕惹来麻烦,及众人敌意,梦蝉只敢胆小地躲在暂住的西厢院落里。窗外细雪纷飞,又是一个冻死人的早晨,又是无趣的一天。
梦蝉单膝跪在椅上,一手撑着木桌,一手探出窗外,接住了棉絮般轻盈的雪片,她接了一片又一片,这是个无聊的游戏,尽避如此她仍情愿困在这小小隐匿的地方,好过出了院落,和那些充满敌意的庞门师兄弟们打交道。
尽避那可以增加她看见师父的机会,尽避……她有多么渴望见着他,然而她就是没胆踏出院落半步。
惫是安分地乖乖躲在这里就好,她想着,翻身,双肘搁在窗棂上,上半身探出窗外,她仰望屋檐凝结着的晶莹的冰柱。她望着,张唇呼一口气,一团白雾升起,春天什么时候来?好冷。
她又呼一口气看它飘上屋檐,头再往后仰些,霎时她眼一睁彷佛看见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
她火速翻身站定,确定她所见不假,立即跳起来将窗子用力关上,冲向门口把门闩上,随即转身将桌子推向门口,让桌子对牢紧闭的门扉,身子靠着桌子,咬牙使劲地抵着,不料“砰”的一声──
来不及了,门被踹开,门板撞上桌子,桌子击上梦蝉肚子,然后她眼一瞠,放手,弓身摀住撞疼的月复部,同时听见凶狠的声音响起────
“x的!你站在门口干么?”师娘瞪住痛得五官扭曲的柳梦蝉劈头就骂。她抬起粗壮的脚一踹,就将梦蝉妄想挡住他们的桌子踹得四分五裂。登时梦蝉惊恐得魂飞魄散,想象自己若有幸被那肥腿一踹,下场恐怕不会比桌子好到哪里。
“柳梦蝉,今天咱们将事情作个了断!”师娘凶恶地说着,然后焦虑地在房里踱起步来。
来的还有卓菲,她看起来瘦了一大圈。她偎在虎背雄腰的师娘身侧,益发显得楚楚可怜。
梦蝉猜想她被师父善意的谎言伤得很厉害。
另外还有个看来较正常、清秀斯文的年轻男子,他提着一只黑色箱子沉默地立在师娘身后。
现在,柳梦蝉清楚意识到自己大祸临头,抑或是死期将至?
眼前三个人俱都瞪着她,她头皮发麻地退到床前。“呃……你们要谈什么?”
“我要知道自己输得多惨!”卓菲瞪住梦蝉,然后她深吸口气,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你老实回答我,绝不要撒谎,我保证一定冷静。你……和庞辙严好到什么程度?”
“这个……”这实在很难清楚回答。
“他吻过你了是不是?”
“吻!”梦蝉想起那次师父为了救她才……她望着卓菲,吞吞吐吐很紧张地、决心否认到底。“那个……其实……其实是……”她脸色发青,语无伦次,冷汗直冒。卓菲一见她那吞吞吐吐的模样,立即自以为是地下了结论。“啊!八成是吻过了!”卓菲气得踹床。
梦蝉吓得双腿一软,跌坐床上。“冷……冷静。”梦蝉忙解释,她急急辩解。“你别气,你听我说,虽然是子谠嘴,可是……”真是愈描愈黑。
“该死!”卓菲抱头咆哮。“我不要听细节──”
梦蝉被她那几近发狂的模样吓得噤口,开始很不争气地颤抖起来,眼睛立即蓄满泪水。呜呜……师父呢?救命啊──这些人都是疯子,她还记得师娘是怎样将那些大男人摔来摔去的,太恐怖了!她抖得如似风中落叶。
师娘拍拍卓菲肩膀。“孩子,冷静!咱们是来解决事情的。”
卓菲点点头,她很用力地深吸口气,重新冷静面对柳梦蝉。
“那么──”她咬咬唇,彷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又吞吞吐吐开口。“你们……你们睡过没有?”
睡!梦蝉缩着肩膀,恐惧地望着卓菲凶狠的目光,她小嘴紧紧闭着深怕再说错半个字,这次要再答错,她恐怕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卓菲认真地向她保证。“我会冷静,你说实话,你们到底睡过没有。”只要还没睡过,一切都好办。
“柳梦蝉──”师娘也开口了,凛着脸威胁她。“你最好给老娘说实话,快说!”她咆哮。“你要是敢给我撒谎,我拆了你!快说啊──”
梦蝉被那张血盆大口咆得头昏眼花,只慌乱地急急辩解。“睡一起是因为发烧,所以──”
“噢!”
“啊!”
这次师娘和卓菲同时大叫,叫得梦蝉魂飞魄散──她话……还没说完哪。
师娘转身。“慕风,把箱子拿来!”然后从衣内抓出一只沉甸甸的袋子,抛至梦蝉怀中。她双手插腰,强势道:“我知道你很可怜,这些银子够你安顿自己。”说着她俯身一脸凶恶地瞪住梦蝉。“趁现在天色尚早,你给老娘写一封信,说你想离开庞辙严,说你不想留在他身边,然后给我滚出庞门。”
梦蝉惊恐地捧着那一大袋银子。“这个……师父不可能会相信的,而且我和师父说好了……我答应他……要和他一起离开……”
“慕风!”
“ㄟ!”慕风将箱子抛上桌,打开箱子,师娘抓出个盒子。
“我懒得跟你废话,如果你不给我乖乖写──”师娘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堆细针。她捻起一根针,示意慕风去抓住梦蝉的手。
梦蝉右手被牢牢抓着,冷汗急落如雨。
师娘瞇起眼睛。“哼哼……你知道这些针是干么用的吧?”
“要给我针灸吗?”梦蝉虚弱地笑。“我身子已经好了,多谢。”
“混帐!”师娘一吼,梦蝉骇得差点摔下床。
师娘咆哮道:“这针是要插你指甲缝,让你痛得哭爹喊娘!”
梦蝉听了瞪大眼睛,望着师娘手中那尖锐的细针,寒意直往上窜。
同时间受了剧烈打击的卓菲靠在床栏上大声申吟。“天啊,我怎么会输给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啦……”
针闪烁着它尖锐的光芒,梦蝉连动都不敢动。她鼻子红了,眼眶湿成一片,这回死定了啦!
师娘冷觑她。“怎样,写不写?”
梦蝉深吸口气,她是怕得要死,可是怎么能背叛师父?她答应师父,如果走了,师父一定会好生气的。她将银子搁到一边,很用力地深吸口气,然后坚决地上望师娘,笃定道:“不!我不写。我答应过师父,我不能走。”她很有骨气,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一点也不似平时那懦弱胆小的柳梦蝉。
“真不写?”师娘冷觑她,声音冰冷。
梦蝉手腕被慕风扣住,高举在那利针之前,她还是坚定的道:“不写。”
突然,师娘手一挥,梦蝉立即大叫──“我写我写我写我写我写……”
师娘傻眼了,她只是头皮痒拿针尾戳戳,没想到柳梦蝉倒是怪叫怪嚷,骇得好象针已经插进她肉里。这倒也省事,她清清喉咙。“很好。”师娘搔搔头,向慕风丢了个眼色,然后合力将梦蝉架到桌前按至椅上,慕风迅速磨墨。
梦蝉望着摊开的白纸,又开始啰啰嗦嗦、哭哭啼啼。“不行啦,真的不行啦!我答应过师父,不可以啦!就算我写了,师父也不会相信啦……”
师娘猛地抓起她右手,抄起银针,作势就要往她指头扎去。
“我写、我写……呜呜……别吓我……”她最怕痛了。慕风将笔塞给她。
梦蝉颤抖地握着笔,另一手按着纸,眼泪直掉抽抽噎噎地。“我……我该写什么?”
“就写你拿了师娘银子,答应从此和他老死不相往来,要他放你自由。”慕风简单扼要地道。
卓菲沮丧地飘至桌前,她揽住师娘手臂。“还是算了啦,要是师兄发现咱们赶走她,一定会大发脾气再不理我了,何况……何况师兄摆明了不娶我,还和她……哇──”她开始嚎啕大哭。
“柳梦蝉!”师娘听了敲敲桌面。“再加写上一句──你觉得卓菲比你更适合他,劝他快快娶卓菲。”
“师父不会相信的啦!”梦蝉也哭哭啼啼。
师娘咆哮。“你给我写就对了!”她这一咆,骇得梦蝉立即挥毫振笔疾书。
慕风将卓菲揽进怀抱中。“乖喔!别哭,羞羞喔,师娘这不是给你作主了?”
梦蝉抽抽噎噎地将信写完,师娘抢走信,看了看,满意地笑了,然后瞧了瞧窗外天色。“行了,风雪还不是很大。”她望住柳梦蝉。“还发啥愣?快收拾包袱。”
梦蝉傻呼呼地望着他们。“可是……我不知道要去哪?”她眼眶泛红。“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你有那么多银子想去哪都行,就是别再回庞门给咱添麻烦,还有──”师娘凶狠地一脚踏上椅子,一手揪住梦蝉,恶狠狠地瞪住她。“你给我听好,庞辙严是咱庞门嫌冢当的大人物,更是我和相公一手栽培到大的,只有卓菲才配当他媳妇儿,你算哪根葱?咱庞门一向以武功论高下,你会功夫吗?”
“我……只会超影式。”
“那就对啦。你长得有我们卓菲漂亮吗?”
梦蝉瞥了卓菲一眼,很有自知之明地道:“是没她漂亮。”
“那就对啦!庞辙严喜欢你肯定是因为在麒麟山太寂寞了,一时胡涂干下傻事,我这样说你能接受吗?”
梦蝉缩着肩膀,上望她一眼,师娘凶狠地“嗯”了一声,于是梦蝉惶恐地点点头。
“能,能接受。”能不接受吗?师父本来就没喜欢过她嘛!
“那好──”师娘将梦蝉写的信放在桌案上。“现在跟我走,我带你离开。”她说着,等梦婵一套上斗篷,便抓着她迫不及待就走。
卓菲沮丧地坐下来哭。“我们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
“唉,你说这什么话!”慕风拍拍师妹肩膀。“为了爱,不择手段是应该的,在爱情里,对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对待情敌就是要心狠手辣,绝不能手软。”
卓菲抬头望住二师兄。“你……那你为什么愿意成全我和大师兄?”
慕风望着师妹漂亮的脸儿,摀住胸口,摇头退一步,又转身凝视窗外飞雪,他靠着窗棂背着光淡淡吟道:“为了我一生挚爱,菲,你快乐等于我快乐,二师兄为你粉身碎骨都无怨。”
卓菲听了大受感动,她呜咽一声奔过去抱住他,贴着他的背。“二师兄,你真傻!”
“师妹。”他转过脸来拭去她眼畔的泪。“别管我,别心疼我,别哭……师兄会伤心,乖……”
卓菲啜泣着点点头,扑进二师兄怀抱,两人一起感叹爱情是如何的凄美。
另一头梦蝉被师娘牢牢捉着往大门走去,隔着花苑,梦蝉惊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穿越庭院。
“师……”
“闭嘴!”肥掌用力往她脸上一蒙,连带地将她的鼻子也罩住。梦蝉又踢又扭得喘不过气。待她快窒息而死时,师娘才松手。
梦蝉剧烈喘气,眼泪都逼出来了,她焦急地、眼睁睁地看师父的身影渐行渐远,终至消失。
师娘将她拉起,穿过蜿蜓小径,一路小心闪躲,掩人耳目地将她送出去。
“趁天色还亮,你快走,约莫一里远就有店家可以投宿。”
站在艳红大门内,师娘将柳梦蝉推出门外。
梦蝉抱着那一大袋银子,灰色斗篷裹着她苍白的脸,她冻得嘴唇发紫,一双眼睛无辜地瞅着师娘。“我答应过师父……”
“少啰唆!”师娘狠下心肠。“别怨我,卓菲就像我自己女儿,人都是自私的;我希望她幸福,只好牺牲你了!希望你能谅解我的苦衷。”
梦蝉抬头望了望满天飘落的雪,然后凝视师娘,感伤地噙着泪水。“我……我想你真的很疼卓菲。”
“当然疼了。”说着,忽然有些不忍,她低头撇开梦蝉哀怜的视线。“你不要怨我。你快走吧,看这天色晚些就要落大雪,你快走,就当……就当你和他没绿吧!”
梦蝉想起自己母亲,抱着包袱,傻傻地说了句“我真羡慕卓菲。”
“嘎?”
梦蝉黯然道:“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还有你们大家这么疼她,我好羡慕。如果……如果我也像她那么好……也许……”也许娘也会这么疼她──她泫然欲泣。
师娘愣了!她看着柳梦蝉,她小小的个子在风雪中显得那么无助,那抱着包袱的模样很无辜,抿紧的唇让人觉得很可怜。师娘忽地心中一阵不忍,她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孩子啊!
“柳梦蝉。”她按住门扉。“你……你保重!”说着,她心一横将门关上,要自己忘了门外那个可怜兮兮的女孩儿。她告诉自己反正已经给了那么一大袋银子,她可以衣食无虞地过完下半辈子了。
正当柳梦蝉被逐出庞门之际,庞辙严与老门主及众多师弟们围在大堂,堂里闹烘烘的,几个打了赤膊背上受伤的师弟等着师兄审视伤口,这几名师弟出门办事,回程在茶楼和焰合堂的弟兄起了冲突。
“是焰合堂的人伤的。”老门主审视徒儿背上掌痕。
庞辙严双手抱胸沉思半晌。“这些年焰合堂始终不及庞门。”庞辙严审视掌痕,他伸手丈量淤痕方向。“不对──”他皱眉,感觉事有蹊跷。“这些掌法和焰合堂那套拳路不同。论功夫师弟们不该败在他们之下,莫非……他们改了拳路是不?”
“大师兄──”师弟们七嘴八舌嚷嚷起来。“那焰合堂不知怎地,拳法变得好怪,而且不论咱出啥路子他们都能猜到硬是截下,彷佛咱的招式都给料得死死地。真怪,那招式全冲着咱庞门拳法,挡都挡不住!”
“莫非焰合堂请了什么高人教?”
老门主模模圆滚滚的肚子。“啧啧!真是太玄了,庞门师祖创了独门武功,几百年来都没遇上对手,怎么焰合堂这会儿倒是咸鱼翻身,打赢了咱们?”
“这事非同小可。”庞辙严抡起袖子,依序帮师弟们将月兑臼的手臂推回原位。
总管老曹看着自家人伤得严重,气得胀红脸,怒不可遏。“敢打咱庞门的人,找死!我领一班兄弟打回去!”
众人哗然,纷纷附和起来。
“对对对,咱有大师兄,打死他们──”
庞辙严勃然怒叱:“干什么!”他厉声骂道。“技不如人有什么好说的?”
“那是师父师兄不在,要不咱怎会输?”
“住口!”庞辙严冷眸一凛。“自恨无枝叶,莫怨太阳偏。伤都伤了,还叫嚣什么?都下去养伤,不准惹事。”
难得大师兄动怒,众师弟们顿时都不吭声了。
“ㄟ,别骂他们──”老总管慈爱地向那群小子使眼色。“走走走,我让厨子给你们准备热的吃,这天够冷的,去吃点好的暖暖胃。”
师弟们纷纷和老曹退出大堂。
庞辙严注视窗外,风雪呼啸。“今儿个雪特劲。”
“今天是冬至啊,要吃汤圆的,你师娘已经让人煮了一大锅,晚上人人有份,这可是难得的大团圆哪,往昔你都不在,今儿个可真难得了。吃了汤圆,呵呵……”他笑瞇瞇地。“大家团圆哪,多好。”
团圆?庞辙严望着狠劲的风雪,感到冷冽寒意穿肌透骨的,不知怎地想到了柳梦蝉,好几日没见着她。
“团圆?”他沉思,淡淡说着。“晚些,把梦蝉叫来一起吃汤圆。”
“你傻啦?”老门主好心提醒。“想看你师娘发飙就去叫,那姑娘上回给你师娘吼得魂飞魄散哪,我看,让她一个人在西院落孤单寂寞,都比在这里给钉得满头包好。”
“师父说的是。”可是……庞辙严垂眸一阵黯然,他有点想她。庞辙严回过神来皱眉道:“师父,焰合堂这事不单纯。”
“我知道,咱们晚些再研究研究。”
老曹让厨子张罗一顿好的给师弟们吃,然后慌慌张张从后门走了,他雇了辆马车赶到城里的焰合堂,看门的领他从边厢进去。
一见到焰合堂掌门,老曹急急就嚷:“要命,您下面的人打伤了……”
“我知道。”焰掌门不耐烦地挥手。“我会提醒他们。”这些年,曹老陆续帮焰合堂偷渡了不少庞门秘籍,供他誊下来研究新的武功。
“咱约好等我明年离开庞门回江南养老,您才可以将针对庞门的新功夫传给弟子,现下您不是叫我完蛋?那庞辙严看过伤势已经起了疑心哪,我……我这条老命要枉送在您手里了。”
焰掌门冷觑老曹。“怕什么?只剩下天字剑谱还没誊好──”他挑眉保证。
“誊好就还你。江南那答应给你的房子全盖好了,你要的佣人管家婢女金银珠宝轿子马匹全备齐了,你真怕,天字剑谱一好,就提早离开庞门回去享清福吧。”
老曹抹抹汗,心动哪。“也只好这样了,可您这边千万别再去惹庞门的人,我就怕那庞辙严,他可不像老门主胡涂,让他知道我非给拆了。”
“行行行!”焰掌门不耐烦地赶他走。待老曹一离开,焰掌门对着他背影冷笑,嗟了一声。“两袖清风?”他抖了抖身子,挺不屑地。“好个两袖清风,还不是给我买了!”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