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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 第七章

作者:单飞雪类别:言情小说

这三天,苏笙一逮着空档就窝在厨房角落弹吉他。

厨师,员工们,不时听见一阵阵哩哩啦啦的吉他声,他们都觉得好笑,个性大剌剌的老板,竟然开始弹吉他了。

晚上,餐厅打烊后,那可怕的吉他声移到家里了,虐待苏家伟的耳朵。

“五千,我可是赌了五千啊~~”苏家伟对着五音不全的“吉他声”嚷,情况不理想喔。

正窝在地板弹吉他的苏笙,忽罢手,摇头叹气。“我果然是音痴。”

“喂,放弃啦?”

苏笙翻手,看着红肿的指头。“我觉得应该赌一万,我跟你保证,他输定了。”

苏家伟欣慰。“我就知道妳最有毅力了。”

苏笙找来透气胶带缠在指尖,忍痛练习。

这三天苏笙连睡觉都听见吉他声,苏家伟也是,他产生幻听了,在姊姊疯狂练习的这段时间,他真是无时无刻地在忍耐着噪音的虐待。尤其每每在房间温书时,一听见那简单的音符被姊姊弹错,一再走音,他就为钟爱的曲子哀悼,忍不住叽叽咕咕骂笨。

轻快的“夏日的终曲”。变成夏日的咒语,变得荒腔走板,它强暴苏家伟的耳朵,也强暴餐厅员工们的耳朵。但渐渐地,那阵吉他声不再硬邦邦了,它变得柔软,旋律流畅。

三天后!

苏笙弹给荆锦威听。

荆锦威听完,大大吃惊。“妳真的学起来了?”

“嘿,交出来吧?”苏家伟得意洋洋,伸手要赌金。

荆锦威抓住苏笙的手,看了又看。“弹到缠绷带,我服了妳。”

“嗟~~我说没问题嘛。”苏笙拿着吉他往房里走。“你们聊啊。”

荆锦威顶顶苏家伟。“她抱着吉他去干么?”

“那还用说,弹给你哥听了。”

“喂,他们到底交往了没有?我哥有没有跟她告白?”

苏家伟耸耸肩膀。“这我就不了了。你哥可不可能回台湾定居啊?住那么远,怎么约会?”

“那也没办法啊,他就是喜欢曼谷,不过九月他会回来,新产品要发表了。”

荆锦威拿来汽车驾照的笔试考题。“你念得怎么样?”

“没问题啦,我比较担心路考。”别人都花钱去驾训班上课,可是苏家伟为了省钱。都靠荆锦威帮忙。苏笙说只要他考上了就会买车给他,因为这个月房贷就付清了,以后他们的生活会轻松很多。

“那我来考你。”荆锦威翻着本子。

苏家伟盯着荆锦威。“喂,那个孔文敏现在怎么样了?她还在恨我姊姊吗?”

荆锦威笑了笑。“一开始很糟,现在心情比较好了。不过,还是一直逼我来找你姊姊,我只好一直敷衍她。”

“你打算敷衍到什么时候?总不可能骗她一辈子吧?”

“唉,暂时也只能这样。”

“你不是很爱她吗?她一点都不动心?一点都不?”

荆锦威苦笑,是的,孔文敏还是冷冰冰、高傲、难以亲近的。他不敢问她,什么时候她心里的荆永旭才会死去,换成他。

曼谷,荆永旭住处,电话响了。

荆永旭从浴室出来,他刚洗完澡,正拿着毛巾抹着下巴,他坐在沙发接起电话。

那把清亮声音,洋溢着兴奋和热情。

她说:“你听好——”那边,响着吉他声。苏笙略显笨拙地演奏着,没和弦的陪衬,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弹着,听起来有一种吃力的不自然的感觉,却充满了诚意。

荆永旭听着电话,笑着,他仿佛已经看见苏笙认真弹奏吉他的表情,那执着的傻劲。

她弹完了,问:“怎样?好听吗?”

“什么曲子?”

“我弟最喜欢的歌,夏日的终曲。一个日本歌星,森山直太朗唱的。”她热切地说:“我可是花了三天就学会了,不过我不会和弦,只会弹单音,所以——”

他抢白道:“我可以帮妳伴奏。”

她吃惊道:“你光这样听就可以伴奏?你又没有琴谱。”

荆永旭握着电话,走到钢琴前,坐下,打开琴盖,低声说:“妳把电话夹在耳朵旁,弹一次,我可以帮妳伴奏。”

“这样行喔?”

“我数节拍,妳跟着我的拍子。五、四、三、二——”他弹琴,苏笙笨拙地弹吉他,那每一个音符,衬上一节华丽的背景,在他的帮忙下,苏笙练了三天的旋律,瞬间活了起来,变得如斯悦耳动人。

他们专注地一遍遍合奏这首歌,这乐音将相隔遥远的两个地方,串连在一条电话线里。在这旋律里,这两个孤单的灵魂靠近了,合奏着生命的乐章。这两个苍白的生命共震着,他们分享,他们互相感应对方心思。

不久前,他们关系生疏,可渐渐地,那一通通长途电话,那一次次深夜的关怀,教他们方开始时那紧张凌乱的脚步、慌乱的对应,渐渐练习出一股默契。

荆永旭赞美她:“三天就能学会吉他,了不起。”

“我弟教我啊。”

“常听妳提起弟弟,你们感情很好。”

“当然,我们相依为命啊。”

荆永旭记得那次比赛,苏笙身旁的大男孩。他斯文,戴着大眼镜,洋溢着书卷气。

苏笙问:“要到九月你才会回来吗?”

“是啊。”他期待着见面的日子。

“我寄了个东西给你,这两天会收到。”

“哦?是什么?”

她嘿嘿笑。“秘密。”

“这么神秘啊。”

“其实也没什么啦,不过你可以猜猜看。”

“嗯。”他猜:“书?”

“不,我不喜欢看书,怎么可能还送你书咧。”

“外套?”他笑了。

“不是不是,那边热,我干么寄外套?”

“我猜不出来。”

“你很期待对不对?”她笑嘻嘻地问。

荆永旭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他抬头,露台外,夜空满是星。他心里开始有牵绊,他开始懂得期待。

从苏笙打电话给他开始,他每逃诩怀着期待。猜她今天会不会打来,猜着她今天打来,当电话响时,他会感到有点慌。

他以前从没这么注意电话声,过去睡时总是拔去电话线,并且习惯用录音机过滤电话。

但现在只要他在家,便会关掉录音机。只要接起的电话不是她,他即刻很没劲。如果是她,他会精神一振。

可是荆永旭即使高兴,声音仍是平平淡淡,冷冷静静地。

他说:“我很久没收到礼物了。”

她的声音快速,音调高亢,很有活力。“要是看见礼物,你喜欢,那就告诉我,你送的酒是什么牌子。”

“妳还没猜出来?”

“不只我,厨师啦、客人啦、酒商业务啊,没人喝过那种酒。”

“这样啊……”他说:“我回台湾时,要不要帮妳带什么?”

她想了想,说:“那我不客气啦,我要酒,你送我的那瓶喝光啦。”

“那么,这次带不一样的让妳猜。”

“还有不一样的啊……”她笑嘻嘻地说:“你是酒鬼吗?”

荆锦威每逃诩送孔文敏百合花,她看不到百合枯萎。因为每晚荆锦威来时,他会将每个花瓶里的花换掉,换上新鲜的百合花。

那些花啊,一大束一大束地捧来。餐桌上放的一束,客厅茶几上也摆了一束,房间床头柜上也放了一束,甚至是浴室也有一束。孔文敏每天醒来,闻到的是花香;眼睛一睁开,走进浴室,看见的也是花儿;她坐在餐桌前,陪她的是一大束百合花;她看电视,电视柜上也静静地摆了一束。

荆锦威用心良苦,孔文敏却依然无动于衷。

每次荆锦威都希望孔文敏留他过夜,希望她响应自己的爱。可是她总是在时间一过十二点时就赶他回家。

荆锦威用花香养着伊人,伊人却冷如冰。

荆锦威有时害怕对上她的眼睛,害怕和她谈话,她不会关心他的生活、他的心情。她常追问的是他追到苏笙了没有?她总是责备他,嫌弃他没用。

今晚当荆锦威又再捧着一大束花上门时,他看见客厅多了一架钢琴。她坐在钢琴前,专注地敲着琴键。

“妳想学琴?”荆锦威放下花束。

“嗯。”她走去放了一张CD,音箱放出熟悉的曲子。

荆锦威脸一沉,认出曲子。是SpanishCaravan,乔治温斯顿演奏的SpanishCaravan,荆永旭常常播放这首曲子。

荆锦威一下子僵住子,脸色变了。他关掉音响。“妳不是恨他?还放这个?”

“我今天好想他……”孔文敏落寞地一下下敲着钢琴。“我以为我恨他,可是今天我在公司,听陈董说荆永旭跟他辞职,只做到九月。”

孔文敏悲伤地望着琴键,忽地笑了,难堪道:“我叫你去追求苏笙,要让他痛苦。我决定要跟你结婚,然后要把荆永旭赶出劭康……”她笑得掉泪。“没想到……没想到他根本不希罕留在劭康,我什么都还没做,他就要走了。”

荆锦威听着,看她失魂落魄,因为荆永旭而难过。他心里有把火一直烧,一直烧起来。他付出这么多,对她百依百顺,全是为了要让她走出情伤,全是因为她说她恨荆永旭。

多可笑啊,他以为她恨荆永旭,所以他用爱来治弭她的恨。但其实她根本不恨荆永旭,其实她始终还爱着他。

即使荆永旭说了那么多残酷的话,即使荆永旭教她吃了那么多苦头,她还是爱。

而自己呢?自己拋弃自尊地讨好,换来什么呢?

荆锦威也笑了,冷冷地笑了。他感觉自己的心撕裂了,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可笑,像个小丑,像个为了讨好观众丑态尽出阿谀奉承的小丑!

“妳为什么要这么糟蹋自己!”荆锦威拿花瓶砸向钢琴。

“你干什么?”孔文敏跳起来,怒瞪他。“荆锦威。你疯啦!”

“我告诉妳,我没追苏笙,我骗妳的。”

孔文敏震住。“你说你去找她,你!”

“我是有去找她,我是有去,但是我没追她,我都跟她弟苏家伟在一起。我告诉他们,我爱的是妳。”

“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敷衍我?你在我面前演戏?你在干什么?你耍我?”孔文敏盯着他。“你在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对!我今天看见最大的笑话。有个人骂妳嚣张跋扈、自私可恶,妳还对他念念不忘,这是最大的笑话!妳不觉得自己可悲,还妄想着叫一个爱妳的男人去诱惑情敌,这么荒唐的事、这么幼稚的计划,全是笑话,大笑话!”

“你讲够了?讲够了就滚!”孔文敏指着门。

荆锦威扫住她的手,将她揪到面前。“不过,最大的笑话——”他按着自己的胸口。“是这个被妳利用的男人,他以为他可以感动妳!惫每天送花,每天让妳差遣,管接管送,嘘寒问暖!我在妳眼中是条狗吧?不,比狗还不如,是狗的话,主人会模牠抱牠,我呢?”

孔文敏光火地说:“你恼羞成怒,你不甘心了?你真够可笑的,我早说过我不可能爱你,是你要一直送花,我没被你感动,你就受不了了?”

荆锦威吼她:“问问妳自己!问问妳自己!”他冷哼道:“妳现在倒来嘲笑我了,我不过是重复妳做的事,妳还不是讨好荆永旭?还不是因为他不感动就气他恨他,妳有资格说我?妳有吗?”他发狂地吼:“我发现我们两个够悲惨了,我笨妳蠢,我们都混蛋!”

荆锦威推开她,那力道害她跌在地上。他气呼呼地走了,孔文敏跌坐在地,听见远去的脚步声。

终于,她把爱她的男人气走了。她冷着脸,告诉自己她不在乎,但百合的香气啊,弥漫着这个地方,她心里已经有了花香。

“证件都收好了吗?明天去考试不要紧张啊。”苏笙叮咛弟弟,明天荆锦威要带他去考汽车驾照。

“笔试没问题了,可是倒车还是倒不好。”苏家伟很紧张。

“你要平常心啦。”

门铃响起,苏笙开门,是荆锦威。

苏家伟眼睛一亮,冲上去。“要带我去练车?”

不,他只是心情差,想来这里平静自己。可是,一见到苏家伟,才想起明天约好要考驾照。“走吧。”他带苏家伟去练车。

在车上,荆锦威心不在焉,回想着先前的争执。他把话说白了,他跟孔文敏也等于是完蛋了。

车子一路往林口开去,驰上山路。

苏家伟专注地研究着荆锦威熟练的驾车技术。“真讨厌,现在都嘛开自排的,偏偏要考手排!”

车子在黑暗的山路疾驶,荆锦威神色黯然,六神无主。他想——打电话给文敏吧?跟她道歉吧?

随即又想——不,不要再理她了,荆锦威,你还有没有骨气啊?

他马上又推翻自己——你怎么忍心骂她?万一她又做傻事呢?

荆锦威反复思量,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没注意到前方的大弯道,没留神对面车道来车的闪光,当一辆卡车忽然出现,当苏家伟爆出尖嚷,他才回神,猛踩煞车。已来不及。

剎那间强光迎面而来,刺耳的喇叭声跟煞车声齐响,然后是巨大的声响,强力的冲撞,接着天翻地覆,撞昏他们。

扁一瞬间暗下了,山路默默,一片黑暗,只剩几缕白烟从两辆变形的车体冒出来,在山岚间,白烟往空中飘升着。

一个小时后,新闻以跑马灯的方式打着——劭康企业,荆劭爱子/荆锦威在凌晨一时三十分于菁山路发生车祸……

孔文敏接到通知,吓得六神无主,脑袋一片空白。

她赶到医院,突破媒体的包围,在手术房外和荆锦威的家人讨论病情。荆锦威保住一命,但须截去右脚。

佣人搀扶着荆夫人,她眼神涣散,喃喃地嚷着荆锦威。荆家的亲戚悲戚地说着——

“至少保住性命了。”

“他到菁山路干么?”

“同车的苏家伟是谁?”

“唉,可怜,年纪轻轻就死了。”

孔文敏震住,苏家伟?这名字好熟悉。

孔文敏向护士询问,得知死者苏家伟是苏笙的弟弟哪!

孔文敏乘电梯到地下三楼的太平间。在太平间外的临时佛堂,她看见苏笙。这里没有闹嚷的媒体,没哭泣的亲戚,只有苏笙。

孔文敏不敢上前,站在楼梯旁,看着苏笙静静站在佛堂前。苏笙头发紊乱,穿著单薄的睡衣,她静静站着,面色惨白,眼神空洞地望着佛堂。

孔文敏感到一阵寒意,她觉得喘不过气,她转身离开,却甩不掉苏笙那张灰败的脸。

是她害的,全是她害的!锦威一定是因为跟她争执心情大坏,才开车不专心,才会出事!苏家伟也因为这样赔上性命!她害了锦威失去一条腿,她害了一个年轻人的生命,老天!孔文敏颤抖地拿出手机,打给荆永旭。

荆永旭在梦中惊醒,接电话,孔文敏哭嚷:“锦威出车祸……”

“现在怎样?”

“他没事,可是失去一条腿。”

这已够令他震惊,但接下来的话,更教他心惊。

孔文敏说:“他载着苏笙的弟弟,他……他死了……他死了……”

翌日一早,荆永旭赶去处理公事,联系曼谷的工作伙伴,办完事,立刻返家,收拾行李,准备回台湾。

出门时,快递送来苏笙寄的礼物,他签收了。赶到机场,办完登机手续,在登机门外,他打开礼物——

是月饼。

苏笙在卡片上写着——

八月十五,你赶得及回来吗?一个人过中秋节好可怜的,我跟厨师做了两个月饼。你冷冻起来,到时候赏月就可以吃了。

看着盒里两个大大圆圆的月饼,荆永旭一阵心酸。

苏笙做月饼时,一定是挂念着他在曼谷,一个人过中秋节会有多孤单、多寂寞,她怎么知道几天后,最孤单寂寞的人是她自己。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荆水旭撇下即将上轨道的事业,赶回台湾见她。可是等见到她时,他要说什么?他却没有主意。他心乱如麻的登上飞机,飞往台北。

有个人,她的身心都在地狱里煎熬。自责、内疚、悔恨、惭愧……种种情绪,绞着她,烫着她。

孔文敏守在病床边,荆夫人被亲戚们劝回去了,她年事已高,众人怕她哀伤过度会受不住,一到晚上就逼她回去休息。

荆锦威在病床昏睡两天了,孔文敏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她看着锦威,他看起来好惨,他的脸肿了,布满黑青。他身上处处有伤,贴着大大小小的纱布,而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腿膝下处没了,那儿空荡荡的,膝盖处包着一团绷带。

孔文敏彻夜未眠地守护着他,她一向最爱干净。最不能忍受邋遢,她总是要将自己打扮得无懈可击,才肯见人。这会儿她忘了梳头,忘了化妆,身上还穿著两天前锦威出事时,她在家穿著的无袖雪纺洋装,医院空调很冷,但她没感觉。她的眼睛布满血丝,因为哭泣。她的眼睛酸痛。

她慌乱地想着,锦威醒来,她要怎么跟他说呢?他少了一条腿,他会怎样?他会崩溃吧?锦威,锦威……她疲惫的闭上眼睛,她渴望时间倒退,那么她不会跟他争执,那么,她会对他温柔一些,那么……当他愤怒的甩门离去时,她会去追。

当她接到锦威出事的电话时,那刻她的心脏冻住了。她知道锦威是重要的,她为什么这么蠢?蠢得忽视这个值得深爱的男人?蠢得害了他?也害了无辜的苏家伟?还……还害了苏笙。

孔文敏心悸地想着先前荆家人的话,还有护士的话,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地讨论死亡的苏家伟,他们说起苏笙——

“真可怜,连哭都不哭呢!”

“大概吓坏了。”

“怎么只有她来处理?她的家人呢?”

“好像她就是苏家伟唯一的亲人。”

“真可怜……”

孔文敏握紧双手,泪如雨下。她咒过苏笙,憎恨过苏笙,但此刻苏笙发生不幸,她只感到恐惧,她成了刽子手。

荆锦威醒了,他的视线一片模糊,慢慢地,他看清楚了,坐在床边,那垂着头,眼色茫然的,正是他心爱的女子。

“文敏……”

孔文敏一震,抬起脸,泪眼迷蒙,怔怔望着他。

他记起来了。“我……出车祸……”低头,看见没了的右腿,他一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我的腿?”

随即他又茫然地问:“家伟……苏家伟……”转头看文敏。“我作梦是不是?”他的意识还不是很清楚,脑袋昏沉,记忆片片段段地。他觉得自己好象从个很黑的梦里醒来,这梦里发生了什么,他没印象。

可是他记得堕入黑暗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迎面而来的卡车、巨大的光束、家伟呼喊……家伟呢?

孔文敏倒抽口气,蓦地俯身抱住他,在他耳边迭声喊:“我错了、我错了……”她痛哭。“我以为你会死,我怕你会死,我不能没有你,我太坏了,锦威,你原谅我,锦威……”

荆锦威望着扑在怀里的人儿,她的眼泪弄湿他,他被轰得脑袋一片空白,他又张望惨白的房间,望着门口。然后,他望着右腿,又问一次:“我的腿怎么了?”

孔文敏哭得更大声。

“我的腿……文敏,我的腿……”他面色发青,颤抖起来。

孔文敏捧住他的脸,颤声道:“你听好了,是,你的腿没了。”她温柔地模住他的脸。“没关系,你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你不要怕,我陪你。”

荆锦威别开脸去,不看她。“苏家伟呢?他怎么样了?”

孔文敏缄默了,他又转过脸来,盯着她。“为什么不说?”

孔文敏只是哭。

“他死了?”荆锦威觉得快不能呼吸了。

她不说话,默认了。

荆锦威爆出一声怒吼,疯狂地捶着床。“我害死他!我害死他!”他又打自己。“我死了算了!”

“锦威,锦威!”孔文敏企图抓住他的手,她按下紧急钮。她试着让锦威镇定,但他疯狂地咆叫着、打着自己,孔文敏痛心,忙着拉他,安慰他。

堡士进来了,她们为他打针,让他镇定。

当她们协力将荆锦威制伏了,孔文敏白着脸,喘着气,看着悲惨的荆锦威。

苏笙恨不得昏死过去,偏偏她很清醒。她跟葬仪社讨论后事,她忙着签署各式文件,她忙得晕头转向,她要做出各种决定,她要挑选弊木,挑选仪式,挑选弟弟最后要穿的衣服,挑选陪葬的物品,挑选出殡的日子。

她很麻木,看起来很镇定。她筋疲力竭,机械性地做这些事,机械性地回答问题。

第二天晚上,她回家。

在店前,有个人等着。路灯映着他高大的身子,他穿著黑西装,他静静地站在拉下铁门的餐厅外。

“荆永旭?”苏笙走上前。

荆永旭转过身,望着她,他几乎立刻被击倒!

她看起来好惨,她竟然穿著棉睡衣,头发纠结着,面色苍白着,她是不是都没吃?她好瘦好小,身上的睡衣松松的,挂在她身上。

“你怎么来了?”苏笙开门。

他跟她上楼,她打开二楼的铁门,让他进来。

“你不是九月才回来吗?”她开灯,进厨房泡茶给他。

荆永旭坐在沙发,心中冰冷。如果她哭,他会立刻安慰她;如果她歇斯底里,他会立刻张臂紧抱她,但她竟然这么平静?这么镇定?这么平常心?这令荆永旭害怕。

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麻木,这是太悲痛时会出现的情绪。她此刻是在假装,假装悲痛不在,假装镇定,把痛苦跟身躯分开,这就像颗未爆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触发,然后便不可收拾……现在,她还在压抑情绪。

苏笙端茶过来,放在矮桌上。然后在他对面的地板坐下,望着阳台。

他看着她,看着那双大大的眼睛,那么空洞,失去光彩。他伤心地望着她,如果她哭就好了,痛苦是不可能因为压抑就消灭的,它只会因为压抑,到最后让人变成神经病,让人疯狂。

她叫叫也行,骂骂老天爷都好,但她太镇定了。

他们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轻轻问:“晚上吃了没?”

她摇头。

“想吃什么?我做给妳吃。”

她又摇头。

“还是……要不要去睡一下?”

她转头,看着荆永旭,她的眼色涣散,她说:“你回去好不好?”

“苏笙……”

“你走好不好?”

他怎么可能走得开?他担心得要命。“要不要我帮妳做什么?”

苏笙躺下,面对阳台,卷着身体,不说话了。

荆永旭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将她拉进怀里,她没有反抗,但她的身体微微地颤着,像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他抚着她的发。“很难过的话,就哭一哭,哭了以后会比较舒服。”他耐心哄她。

苏笙说:“他连蚊子都不忍心打,看见死掉的猫狗,还念大悲咒超渡他们。这么善良,怎么会这么惨?不公平,这没道理……这太可恶、太过分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将苏笙搂紧,下巴抵在她头顶。

“我讨厌这个世界。”

“苏笙……”

“我好恨。”她颤抖,咬牙说:“做人太累了……”相遇,相处,有了感情。付出关怀付出情感,付出再付出,可是感情再深,都无能抵挡命运一次的重击。

那个人死了,没有预兆,没给时间准备,忽然就走了,忽然再也没能看见了,也不能在临别前多说些话,交代一下,忽然就消失。太残酷,硬是逼人接受,连拒绝都不行。像刀剜走心的一部分,可是却留着这部分的记忆,太过分,太过分了。

苏笙恨恨地说:“你走开,你不要管我。”

她推开荆永旭,猛地站起,身子晃了晃,荆永旭直觉地伸出手,她腿一软,昏厥过去。

待苏笙醒来时,她看见有个人站在床边,正温柔地望着她。苏笙的视线从朦胧变得清楚,霎时她激动地喊——

“家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