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宫廷发生的事,宦臣宫婢们传到皇城外,成为长安城个把月来人们最津津乐道之事。
举目望去,竖耳来听,啊,这边,那边,谁不神情激动,日气兴奋?不论是茶馆、饭馆、客栈,或街头、马路、山林湖畔,人人都在讲,人人要议论,谁都不能免俗,谁都对新科状元产生大幻想。特立独行的司徒剑沧,满足老百姓们的想像!
一者,他不爱当官,有这种事?一个不屑当官的状元郎?
二者,敢忤逆皇上,忤逆还不稀奇,最稀奇的是忤逆完竟安然无事?
三者,从东宫婢女传出去,说长公主爱慕状元郎,她无时不刻都在讨好状元郎,天天要设宴款待状元郎,长公主之心,人人皆知。本想跟司徒剑沧提亲的媒人,全打消念头,谁敢跟长公主作对?
四者,司徒剑沧背景坎坷,男人们佩服他,以他为榜样。女人们母性大发,心疼状元郎,把他的冷酷当成心灵受创的表现,把他的不好相处当成感情上的不满足。更有甚者,把他当偶像,睡前要幻想一下。
人人都爱状元郎,还有作曲家做了一首符合时事的状元郎之歌,大街小巷人人传唱——
“好一个潇洒的状元郎——好一个英俊的状元郎,聪明清高又坚强,人人当他是榜样……”
蚌然,没没无闻的司徒剑沧,无所不在。
“啊——”阮罂快疯了。
当全城都为司徒剑沧疯狂,她却因为染病,陷入痛苦中。这怪病令她常莫名冲动地想揍人,但她找不到理由揍人。这冲动没处发泄,她就很焦虑、很心慌。
自从曾经只跟她熟稔的师父,变成每个人嘴边说的名字时,这怪病便开始缠上她。好像重要东西被偷走,而忽然间这重要东西每个人都拥有了。阮罂的生活陷入荒谬情境,她不习惯,无法适应,还莫名地,感觉被伤害……但她却找不出伤害自己的凶手,心里常填塞著愤怒的情绪,有时又莫名地异常悲伤,甚至还一个人躲著偷偷哭泣,她不明白自己为著什么而绝望伤心?
她很没劲,很不开心,放眼过去,每张脸、每件事都能激怒她.阮罂不晓得自己怎么了,忽然很敏感脆弱。尤其,在这时候,她又有那种想揍人的冲动。
这艳阳高照的午后,阮罂捧著碗,坐在乱茶坊二楼专门给贵客坐的开放式包厢里。她近日常来乱茶坊,是因为不久前,司徒剑沧曾来过这儿小坐,他还字字珠玑地斥退了闹事的胡人。
阮罂听说了,就开始逼高飞扬跟王壮虎约会时,要改在乱茶坊。反正高飞扬有的是钱,就算这里再昂贵他也付得起。她想著,也许在这儿,还能遇上师父。可,连著几日,师父没碰上,倒是碰上了很多个冒牌货。
现在,她捧著碗,张著嘴,呆著了。楼下,舞台上,一男一女,正表演馀兴节目。男的演司徒剑沧,女的演长公主——
假司徒剑沧傲慢地觑著假长公主。“休再纠缠我,在下不希罕跟你们这些皇亲国戚攀关系……”
假长公主跪下,抱住假状元郎大腿。“别,别对我冷漠,你知我多伤心?”
“放手——”假司徒剑沧踹开公主。“烦。”
“呜呜……”假长公主拭泪,别过脸去,哀痛欲绝。“难道……你心是铁做的?本宫从没受过这等侮辱啊……”
假司徒剑沧回望公主,似有些感动,扶起公主。“没想到公主对在下情深义重,在下……”假司徒剑沧低头要吻长公主,假长公主昂著脸幸福期待著。
炳哈哈——哈哈哈——哗众取宠的闹剧,博得满堂彩,笑声震天响,客人们乐翻了。这便是百姓们暗地里的娱乐活动。
阮罂捧著碗的那只手,颤抖。握著筷的右手,也颤抖。甚至,连子诩震惊地颤抖,最最颤抖的,是心。真的吗?长公主这么爱慕她师父?
大家都在笑,只有阮罂不笑。大家欢喜的表情,快乐的笑声都让她厌烦。于是她对后边人说
“高飞扬,回去了。”
“再一会儿嘛。”
“现在。”
“接下来不是还有舞伶要上场吗?”
“不想看。”
“拜托,再一会儿就好。”
阮罂抓了杯子,回身砸。“你们要抱到什么时候?!”叩、杯子砸中高飞扬的额头。
“唉哟!”咚、杯子从高飞扬的额头反弹出去,击中王壮虎的鼻子。
“唉呀!”
懊个一石二鸟的绝技!将抱著的高飞扬跟王壮虎打开了。
三人离开茶馆,快到高府时,王壮虎跟高飞扬照例钻进旁的小巷,两人卿卿我我,依依不舍道别。照例,阮罂是双手抱胸,一脸不爽地站在巷前把风。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又发病了,当后面传来那些噁心巴拉、缠绵悱恻的情话,她那种想揍人的冲动又发作了。
斑飞扬说:“壮壮,过几天我再约你出来喔。”
王壮虎说:“又是过几天?你变了。自从娶了阮罂,我觉得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你们够了没?”阮罂插嘴。
“壮壮,你是知道我的,我心里除了你,没有她。”
“是吗?你敢发誓吗?”
“你们好了没?”阮罂插嘴。
“喔,我发誓,如果我心里还有别人,我出去被马车——”
王壮虎捂住斑飞扬的嘴。“不,不,我相信你就是了,不要发这么毒的誓,你知道我最不能忍受你受委屈。”
“我想吐了……”阮罂插嘴。
“喔壮壮,每次跟你欢聚为什么时间都过得特别快?”
“喔扬,是吗?原来不是只有我有这种感觉——”
“喔壮壮,原来你也有这种感觉?我们的感觉为什么都一样?”
“是啊,扬——我们这么有默契啊,感觉都一样。”
“我、让、你、们、一次彻底感觉个够!”
颁一声,阮罂劈出掌风,在他们还没明白过来前,就被震得掉跌在地。
“痛!”
“好痛!”
阮罂颅著他们。“都感到痛吗?好、果然心心相印,感同身受。”
斑飞扬看著阮罂,像看著怪物。“你变了,你以前虽然怪怪的,但不会这么残暴。
王壮虎也说:“是啊,阮罂,你竟然打我们?你以前不会这么容易生气啊,你现在的脸,看起来好狰狞。”
唉,都说她病了嘛。
必到高府,问候过两位高堂,阮罂到花苑,喂“苍”吃生肉。从司徒剑沧考取状元后,苍就时常徘徊在高府,不离开。
阮罂对著苍喃喃自语:“我变了吗?”很不想再这样下去,一点都不像自己,动不动就失控生气。“你是不是也被他遗弃了?他不需要你了,他现在有长公主了,可怜的家伙……”
模模苍的羽毛,阮罂说:“多吃点,不要再去想那个无情的主子,将来我去西域,我带著你。”
嫁为人妇后,行动受到拘束,很难再像以往那样去找师父,更何况师父现在是什么身分?也不是她想见就见得到。
阮罂想著——师父会爱上长公主吗?长公主何等尊贵?如果她喜欢师父,师父怎么能拒绝?长公主漂亮吗?这样患得患失,感觉迷失,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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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地,日子过去。
为了顾全母亲的面子,阮罂在高家表演好媳妇,平日听公婆话,偶尔出席亲友聚会,安排府内大小事宜,唯一的娱乐,就是私下教胖徒儿勤儿武功,或陪高飞扬去跟王壮虎约会,当他们的挡箭牌。还有个更大的娱乐活动,就是每晚睡前,想像一下梦想实现的日子,她在西域冒险,看著跟这里完全不同的风景,想像爷爷生前跟她说的那些西域的人事物。
然而更常想像到的,竟是师父的身影。常在梦中徘徊不去,每当晨起,勤儿帮她束发时,那扒梳的动作,便教阮罂想到,师父也曾经这么温柔的扒梳过她的发。
她很想他。但听说状元郎深居简出,独来独往,要碰上面,不容易。听说他在皇宫里过好日子,每日进朝,入太子府,陪在太子左右,享受著长公主的爱慕。
如此,流年暗换。转眼,三年过去。
经过这三年,很多事改变了。阮罂这招时间换取空间,果然,挣得了转机。变化最大的,就是高府跟阮府两家的关系,高夫人跟阮夫人的情谊,急转直下,濒临破裂边缘。
因为,阮罂一直没为高家生出娃儿。
不生娃儿就算了,当高夫人打算替儿子纳妾时,阮罂持反对意见,不管高夫人怎么说,她就是不同意。这回,阮夫人支持她,毕竟是受过丈夫纳妾的痛苦,阮夫人护女心切,不希望女儿步上后尘.
于是高夫人从喜欢阮罂这个媳妇,态度丕变,变冷漠,变挑剔,处处与阮罂作对,婆媳关系降至冰点,连带的,阮夫人也跟高夫人常有争执。阮夫人希望高夫人不要给女儿太大的压力,再等几年。高夫人却急著抱孙,跟高大爷两夫妻越来越没耐性。
终于,这天到了,高飞扬跟爹娘说:“我要休妻……”
卑是高飞扬说的,但背后,推波助澜逼他来讲的,是阮罂。这也是他们当初的协议,将来,要高飞扬以不能生子的名义休了她。
斑夫人听完骇住了,休妻?这是她性情软弱的儿子会说的话?
斑大爷呆住,休妻?太伤人了吧?这是向来善良到连蚊子都不敢打的儿子会讲的话吗?
斑夫人拍案站起,正气凛然。“不行!虽然阮罂嫁进来三年,都生不出孩子,但我们高家是这么势利的人吗?就因为她生不出小阿就休了人家?”
“没错。”高大爷也拍桌站起,铿锵有力道:“我们高家的行事风格最注重的就是厚道两字,我们不能对阮罂做出这么残酷的事!只要她愿意让你纳妾,我们不怪她生不出小阿,不会提休妻这事,我跟你娘连想都没想过……”
“但是——”高夫人问儿子:“她愿意让你纳妾了吗?”
明知故问喔,高飞扬说:“不愿意。”
斑大爷立刻道:“唉,不愿出息,那我们也没别的办法啊!难怪咱儿子要休妻,她生不出来还不让咱儿子找别人生,这说不通嘛。我们对她有情有义,可她呢?只想到她自己。”
“是啊,枉费我一直把她当自己女儿看待,结果呢?都不为我想想,高家的香火,难道要眼睁睁让她断了?”高夫人叹口气,勉为其难地说:“我们高家总不能绝后吧?”
斑飞扬不吭声,他不过讲了一句“我要休妻”,没想到他父母叽哩呱啦讲一长串,好像在帮他这个休妻的提议找注解,做修润,让它行之有理,师出有名。而且,他越看越觉得他父母怎么好像在自说自话,自己表演?
斑大爷绕了一大圈,才很不甘愿地说:“看样子,只好休了她,唉!”
斑夫人扭捏作态半天,这会儿忽然岔题:“其实王大人跟我提很多次了,他家闺女对飞扬很有意思呢,”
奥?高飞扬瞠目结舌,是讨论休妻欸?怎么为他找起第二春?
斑大爷顺水推舟,自自然然地参与妻子的提议。“那你看他家闺女,身体怎么样?健康吗?一定要会生的,不能再来个用阮罂一样的……”
“阮罂是我卜卦问列祖列宗的,没想到卜的不准。这次—我要相信自己的眼光,王大人的闺女,虽然长得不好看,一直没有嫁出去,但她臀围大,胸部也大,一看就知道很会生、很有母爱,不像阮罂瘦不拉几的,这个顶好的、顶好的……”
斑夫人讲得眉开眼笑,听得高飞扬心惊肉跳。唉呀,敢情爹娘私下己运作了好一段时间,那刚刚干么惺惺作态啊?
斑飞扬很惶恐,回头跟阮罂报告爹娘的话。“他们都同意了,但是……”
“但是什么?”
斑飞扬忽然激动地握住阮罂双手。“其实,我们这三年处得不错,你可不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不想休妻,你走了我娘又会安排别人,那就糟了!我跟壮虎的未来会更坎坷啊,所以我不休妻了,我要你继续当我的妻,啊!”
没想到阮罂出手揍他,敲了他脑袋。
“你冷静,你清醒清醒,我等这天等得不耐烦了,你胆敢不休,违反我们的协议,你试试,我杀了你。”再耗下去她要疯啦!
“休妻对女人来说是很大的侮辱,你以后怎么办?要被很多人耻笑的。”
“你担心的是自己吧?没了我当挡箭牌,将来娶另一个媳妇,看你怎么办?”
“你说我该怎么办?”高飞扬快哭了。
“那是你的问题,只要你一直懦弱的接受安排,不思解决办法,同样问题将一而再再而三的困扰你,逃得了一时,也避不了一世。高飞扬,我没办法帮你,我要去追求我的梦想了。浪费这三年,太够了。”
懊不容易走到这步,可高飞扬竟依依不舍了,像要跟亲人分离。
“我知道你想去西域,可是,我舍不得你,不管怎么样……”他很真挚地握住阮罂的手,说:“我感谢这三年你当我名义上的妻,我跟壮虎感谢你,假如没有你,我们不会有这三年的快乐时光;假如没有你,我们不会有继续的可能;假如没有你——”
“拜托不要废话,可以开始拟休书了。”阮罂是果断坚决、毫不眷恋。
“真冷漠,我都哭了,一直把你当姊姊看呢,你离开我会很寂寞的……”高飞扬哽咽了。
“如果真的把我当姊姊,就帮我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我希望有个很不一样的休书。”
“哦?怎么个不一样?”
“要找个很特别的人写。”
“找谁?”
“就是那最孤僻、最火红的状元郎,司徒剑沧。”
“他会帮我们写休书?”
“报上我的名,我想,他应是不会拒绝的。”当初要师父等著瞧,现在,是让他仔细瞧的时候了。
“真的吗?那好。我会去拜托他,你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没有了,你已经给了我最宝贵的礼物。”
“有吗?”高飞扬困惑了。
自由,正是最宝贵的礼物。
“好吧……”高飞扬看阮罂心意已决,多说无用。“我这就去拟帖子送到状元府上。”
斑飞扬离开,阮罂走到床前,从枕下搜出悦音匕首,抚著刀鞘上繁复的花纹,心中暗忖——
师父,我自由了……
左手将长发扫到颈后,右手握著匕,朝烛台一点,像使了秘术,灭了烛火,房间暗下。阮罂坐在床上,这是值得庆祝的夜晚,她很激动,想著,那三年不见的人。她躺下,且将匕首,按在心口。眼睁著,寂寥的黑夜,这三年,日子多无趣多沈闷啊,她就快解月兑了。但在去西域前,她很想再跟师父聚聚。
阮罂眼色恍惚,彷佛又看见,那双比夜更黑的眼睛。这些年,他好吗?听说了他的身世,总算了解他为何心淡情薄。他的义务完成了,开心吗?听说是长公主保下他,让他平安无事,所以呢?他感动吗?
历历如昨,那孤寂眼神,如近在眼前,那么莫测高深,不可捉模。阮罂想像,当高飞扬找到师父写休书时,师父会有什么表情?他还记著当他没没无闻时,收的徒儿吗?他还会帮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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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这一晚,起了大风,山径两边槐树,呜呜响,像集体申吟。那些横在半空的枝桠,浓密似女鬼的黑发。忽地电光一闪,劈亮天空,雷声响,奔驰泥路的马车,马儿骇得扬蹄嘶呜。
“啊——要翻车了吗?”华轿内,传出高飞扬惊恐的呼声。
“没事,就到了,主子别怕。”随车的仆人小顺,忙安抚主子。
“好好的状元郎,干么住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没辙啊,爷,他不爱住城里,谁不知道司徒剑沧是怪人,阴沈沈,神秘极了,日里也不和人来往,肯见爷,已经非常难得了。主子,您帖子上是写了什么?他怎么肯见您?”
“没写什么啊,就照你少夫人的意思,把她名字写上去。”
“这就怪了,少夫人的名字这么有分量?我听说状元郎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的,长公主款待状元郎,十次有八次被拒绝,剩下两次还是太子拜托的,您说状元郎这么拽,怎么一看到少夫人的名就肯见您?”
“唉,不知道啊,你少夫人也是个怪人,搞不好是怪人跟怪人间的默契?”
“瞧爷说的,越说越玄了。”
马车在状元府停下,石砌屋宅,藏于葱郁林间。
“就这了!”小顺扶主子下来。
斑飞扬进了状元郎的屋子后,小顺就站在走廊等候。好冷,他直打哆嗦。府内黑蒙蒙地,漫著山林烟气,廊前垂挂一红灯笼,光影在暗中摇曳,像一痕流火。
小顺心里嘀咕,堂堂一个状元郎,家里连仆人都没有,住这鬼不隆咚的地方,真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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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更大了,击打屋宅,雨声惨烈。
议事厅内,烛光,在状元郎的白衣衫上明灭著。在幽微光中,高飞扬望著面色冷俊的司徒剑沧,那双彷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教他不自觉发寒起来。尤其在说明来意后,那望著他的眸色越发冰冷,令他头皮发麻。
斑飞扬坐立难安,沈默一阵后,忍不住问:“司徒先生考虑得怎样,愿意帮在下拟休书吗?”
“……”
“呃……是不是不愿意?”
“……”
“是愿意吗?”是怎样?怎不说话呢?
他就是阮罂的丈夫?司徒剑沧打量高飞扬,他苍白清瘦,胆小怯懦,讲话畏畏缩缩,他也配当阮罂的丈夫?不只如此,现下还无耻地要他写休书,休了阮罂。司徒剑沧阴著脸,越看越不爽,一想到这些年他能跟阮罂朝夕相处,就莫名上火了。
“为什么找我写休书?“—
“我爹娘因为阮罂一直没能传下香火,所以……”没想到他还没说完,司徒剑沧就发飙了。
“妻子不能生育便休了她?还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冷笑。
“呃……”讽刺我吗?
“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样,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还想休妻?”
“啊?”损我吗?“可是我休妻是因为……”
“休妻对女子来说是极大侮辱,你可有为你夫人前途著想?自私的家伙。”司徒剑沧为阮罂抱屈。这些年亲近皇亲国戚,可他从没把谁放心上,吝于对谁付出感情,独独在意他的徒儿阮罂。乍听她被人休掉,他是心疼又愤怒。高家凭什么?一个女子被丈夫休掉,不但将成为街坊笑柄,更甚者一辈子抬不起头,鲜少动怒的司徒剑沧,这会儿瞪著高飞扬的目光,犀利的口吻,令高飞扬面色发青,胆战心惊。
“您答应见我,不就是要帮我吗?”
“我应见你,是为了说两个字。”
“哪两个字?”
“滚蛋吧你。”
“那是四个字。”高飞扬还反驳哩,有够单纯。
“对,蠢物,才是两个字。”他轻蔑补上一句。旋即眼色阴郁,缓缓地说道:“高飞扬,你知道我的兴趣是什么吗?我这个人,至大的兴趣就是格杀蠢物。”
说著,他忽地重拍桌子,高飞扬跳起,怕得转身就逃,边逃边哭。“又不是我要休她,是她逼我的啊,她要我来找您的啊,呜呜呜呜——”臭阮罂死阮罂,每次听她的,他就倒大霉,救命喔——“小顺小顺小顺——回去了快——快啊——”手推开门,砰地一响,门旋即又被身后扑来的一股神秘力量击中,关上了。
奥?有鬼?高飞扬腿软跪下。
原来门是司徒剑沧扬袖关上的。他冷冷地说:“回来。”
斑飞扬颤抖著,转过身。“司徒大人,别杀我啊。”
“是阮罂要你找我写休书?”
斑飞扬用力点头。“是啊,她逼我以不能生育的名义休她的,我还不想休哩。”那冷俊的脸庞,忽然缓了表情。“她可有说为什么找我拟休书?”
“这……我不明白啊,这是她的要求,希望由状元大人拟休书,也许她也心仪司徒先生的文采,想有与众不同的休书。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呜呜呜……”他哭了。
难道……
司徒剑沧想到阮罂出嫁时掷出的荷包,想到荷包中的三个字——“等著瞧”。莫非她是故意的?这安排全在她计划中?她是怎么跟这厮谈成交易的?莫非他们三年无肌肤之亲?
斑飞扬是吓得不停颤抖,可没想到,司徒剑沧竟抚额,笑了。笑?高飞扬呆了,怎回事啊?好错乱啊!
“你过来。”他抬眼,笑看高飞扬。
“不杀我了?”
不但不杀,还用著很和气的口吻说:“你夫人想要个与众不同的休书?我这就写。”
“欸?”怎么忽然答应了?“谢谢你,大人,谢谢大人。”他忙著道谢,但仍不敢过去,状元郎喜怒无常,恐怖。
司徒剑沧展开白纸,提笔,落字。他嘴上带笑,心情大好。这丫头,这丫头啊,找他写休书不是要他帮她出气,而是呛他来著,让他瞧她的能耐,让他知道她自由了。这婚姻没关她一辈子,好家伙,难道还没放弃去西域的梦想?
她要与众不同的休书吗?好,好极,就由他助她博得这自由的最后一役,赏她个最完美的注脚。
司徒剑沧在纸上风驰电掣地连题几行字,便了结阮罂的姻缘。书写时,但觉落款的每一字,震动心坎。眼看墨迹渲染开来,往事也一幕幕回溯脑海。这休书写得恣意飞扬,而心中那原已埋葬的感情,这刹醒过来。
伴笔,抽纸,抛向高飞扬。高飞扬捧住休书,看完,泪盈眶,颤抖得更厉害了,这次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感动。
“我从没看过这么棒的放妻协议,了不起、了不起啊……”高飞扬谢了再谢,告辞了。
他走后,司徒剑沧倚在窗前,微笑,望著雨幕。听著访客远去的达达马啼声,他好想见阮罂。只消闭上眼,她容貌清晰如昨,眉目如画,水灵灵的双眸,慧黠的眼神,他都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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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府少主房里,传出哭声。
婢女们都在哭,伺候三年的少夫人,芳华正盛,好可怜,被休了。一干女众,陪夫人度过艰困时刻,急著要安慰少夫人。她们看夫人拆开休书,宣纸慢慢展开……少夫人双手颤抖,神情激动,大受打击。
一干女婢冲上去,围住阮罂。
“少夫人啊……”
“别伤心哪……”
她们或抱住夫人,或递手绢,开口安慰著,实则想知道休书内容,那可是状元郎拟的休书欸!
是他的笔迹!!阮罂心喜,但仍努力表演伤心。其演技经过三年的训练,已达炉火纯青之地步。胖勤儿更抢戏,明知内情,还装得伤心欲绝,比主子哭得更肝肠寸断。
“我可怜小姐噢,命苦噢……”
休书写著——
夫妻结合是前世之缘,但如果已反目生嫌,如同猫鼠相憎,狼犬一处,那么,就不如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妇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笔迹饱满,苍劲率意。短短几行,让人见识到此人才思敏捷,把放妻协议写得极美,字里行间没有怨慰批判,不像以往休书,指责妻子过错,而是挑明好聚好散,祝福彼此。
阮罂看完,趴在桌上,呜呜哭泣,脸埋在臂间,心里偷笑。师父厉害,文采一流,好怀念啊,师父的字迹。她很应景地假哭,却是为重获自由而欢喜。但怎么哭著哭著,竟真的痛哭了,并且一哭不能收拾。
“少夫人保重,别哭坏身体啊。”一旁的女婢安慰著。
勤儿赞叹主子的演技,她哭得逼真,还能哭这么久,真厉害,不愧是她师父。唉,她们哪明白,阮罂的心情。
三年多,不见这个人,时常思念,挂念这个人,忽看见他的字迹,就好像人在眼前了。原本假流的泪,忽而不能收拾。直到这刻,见到师父的字,才明白多渴望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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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黄昏,阮罂与勤儿垂头丧气地步出高府,门外挤著一大群听见消息奔来看热闹的街坊。他们品头论足,拿别人的伤心当话题。阮罂让女眷们扶著出门,她看起来伤心欲绝,路都走不稳,一路摇摇蔽晃,痛不欲生。
人们议论纷纷——
“这阮罂真不懂事,怪不得被休了。”
“算有自知之明,瞧她哭的!”
主仆俩穿过人群,上到马车,坐人轿内。“苍”飞来,栖在轿顶,与主子同进退。
驾!!马夫扬鞭,往阮家方向奔去。阮罂靠窗边,小手半掩面,状似羞愤难堪。陪坐的勤儿,掀帘往后看,看高府远了,人影都模糊了。
“看不见了,小姐。”
阮罂仍半掩著脸,嘴角微扬。“都瞧不见了吗?”
“是啊……”放下帘子,勤儿坐好。
垂落袖袍,露出一对精灵如猫的黑眼睛,闪著笑意。
蚌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阮罂拍著座位,跺著脚,大声笑。
“这么高兴吗?”勤儿吓傻了。
阮罂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张臂一把搂住勤儿。“我太高兴了,我好高兴,我高兴死了啊。”
勤儿被搂得快喘不过气,但感染到师父的喜悦,也笑得合不拢嘴。“恭喜师父。”
阮府,气氛低迷。
一干家仆,在大厅等阮罂回来。阮夫人引颈盼了整个晚上,频频询问前头的嬷嬷。
“看见没?到了没啊?”
“还没呢。”
阮夫人哀叹。“我可怜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好委屈啊!”
“她委屈?委屈的是我。”阮三耿抱怨:“要是让人家纳妾,高家会这么无情吗?她自找的,可怜什么?”丢脸死了。
“阮三耿,她也是你的女儿,你说什么?没有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跟别人共享自己的丈夫,”
“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她怎么就不行?”
“阮罂跟一般的女人不一样,我们阮罂好特别的,我告诉你,那孩子比你那几个儿子有才气有骨气有智慧,比外面那些女人还优秀,她不可以跟别人分享丈夫,她不行!”好好的女儿被休了,她难过啊。
“你倒讲得理直气壮,现在女儿被人离掉了,我面子都丢光了,这下子全城的人都知道,我阮三耿的女儿不会生!”
“你有没有良心?她是不是你的女儿啊?生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干么女人一定要那么会生?”阮夫人义愤填膺,这也是她痛处啊!“我告诉你,我们阮罂厉害的地方不是生孩子——”
“啊炳哈、哈哈哈……那阮罂最厉害的是什么啊?”半途杀出程咬金,这程咬金摇啊摇啊摇进大厅里,柳姚姚一进大厅就在老爷身边摇来摇去。
“瞧姊姊说得这么激动,小心动气生病了。”姚姚对著老爷呼气,小手软软地在大爷身上模来抚去。“爷,您就体贴体贴大姊嘛,她现在够难堪了,还跟她吵什么?阮罂生不出孩子也不是她的错嘛,这也许跟遗传有关啊?您现在讲这些,不是让大姊更痛更痛吗?”
阮夫人咆哮:“柳姚姚,我在跟老爷说话,你不要多嘴!”
“回来了、回来了——”前头嚷起来
柳姚姚三个儿子顿时冲出来看好戏,阮夫人冲最快,奔上去将女儿搂进怀里。
“乖女儿,这一路可好?累了吧?瞧你瘦得……什么都别说,先歇著,明天让桂嬷嬷熬些好料的给你补身子。”
“娘,罂儿不孝,让娘失望了。”阮罂偎在娘亲肩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别这么说,娘心疼死了,没事、没事喔……”就在阮夫人心急地安抚女儿时,就在老爷唉声叹气时,就在一干仆人们都识相地一脸哀凄时,阮罂从娘亲怀里,微侧脸,往后看。她看见二娘觑著她,笑得很得意,还有三个嘿嘿笑、脑满肠肥的笨弟弟。
“好姊姊,欢迎你回来。”一点也不道德的大弟阮明德奔上前,伸出两只大色爪,一把抱住美丽的阮罂。“弟弟这几年想死你了!”抱住以后他就在阮罂纤腰上乱模。
“弟弟、我的好弟弟哟——”阮罂立刻回抱小弟。“姊姊想死你了!”圈住小弟肥腰,手指并用,用力掐肥肉。
“唉哟——好姊姊!”阮明德退三步,好痛。
“好姊姊,震天也很挂念姊姊啊——”
阮罂看阮震天扑来了,她立时迎上去,先一步抱住小弟。
“小弟,姊也每天念著你啊小弟,我最亲爱的小弟……”看阮罂主动来抱,阮震天心上狂喜,肥臂巴上去,忽地顿住势子,脚被狠踩。痛!正想退后,但阮罂拽紧他,脚更使力踩。
阮罂情真意切地说:“你长高了啊,姊姊好挂念你啊!”她踩踩踩,踩得阮震天面孔发白,痛得呜呜啊啊发不出声音。阮罂又看向阮威武,目光一凛。“威武,这几年好吗?来,让姊姊抱——”
威武转身就跑!
下人们看出这里边的文章,不是别过脸,就是低头笑。多感人的亲情,多温馨的场面哪,暗潮汹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