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二○年日本室町幕府时期
一道诡邪魔魅的身影静静地矗立在树梢之上,任凭秋风寒冽的吹袭,他仍是不动如山的以单脚站立着,隐晦无光的墨绿色眸子紧瞅着树底下熙来攘往的人群,像是在等候着什么似的。
男子身穿有别于此世的精美丝质衬衫,微敞的襟口显现出他不凡的体魄,贴身的皮裤衬托出一双长腿,比黑夜更加深暗的斗篷,随着寒冽有劲的秋风,轻轻地摇摆着;忽而拂动树梢,忽而扫过挺直俊逸的身影,显露出他冷冽寒澈的威势,全身散发着冷凝的妖诡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暗如黑曜石般的深沉瞳眸直视着下方,妖美邪魅的俊脸上充斥戾气,没有任何一道身影能够躲过他的注目。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这里等待,更不明白自个儿愚蠢地枯守在这里,居然会是为了寻找自个儿的保命符!
真是笑话,活了几百年,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吸血鬼是有劫数的,而身为吸血鬼的他,竟然需要一个女人为他解除他的劫数。
女人!斑,他竟然得靠一个人类为他化解这一次的劫难!
不知道是长老糊涂了,还是嫌他们这一阵子太闲了,故意找点事让他们做?
但尽避如此,他还是来了,为了长老的一句话,远从世界的另一端来到世界的这个角落,甚至从文明的时代里,跨越时空,来到十三世纪。
他是生活在暗冥之中的莫里西斯一族,名为塞巴斯汀-莫里西斯,在冗长的世纪之中,早已存在数百年;然而现下却必须靠个女人,在这种没有文明的古世纪之中寻找他的救星,为他化除他的劫数。
他抬起暗魅无光的眼眸,望着上头忽隐忽现的淡柔光线,倏地敛了下眉,心里有点庆幸自己来到这个阴暗的国度,可以令他不至于被炽热的光线给灼痛;不过,令他感到好笑的是,这天空上晦暗不明的霾色,不只是因为罩顶的乌云,而是因为绕满天际的鬼魅。
原来,这世界上确实有着各式各样的鬼魅,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时光,亦有不同的怨念,产生不同的鬼魅。
蓦地,远处传来一股沉凝的妖气,令他瞬地往气息传来处一看,只见一顶毫不起眼的轿子自远处缓缓地来到他的眼前,令他好奇地眯起妖诡的眼瞳,直睇住层层帏帐内的人影,却望不见里头的人,令他蓦地一惊。
这人是谁?竟然让他看不透!
塞巴斯汀心里正思忖着,却望见那顶轿子在他的眼前霍然停下,纯白的帏帐蓦地掀起,露出一张勾魂摄魄的王丽容颜,令他没来由的一震,双眼像是胶着在她冷冽淡漠的丽容上,再也移不开视线。
那是长老要他寻找的女人,但是,她……不就是爱伦吗?
即使转换了时空,改变了容颜,潜藏在中的灵魂却是无法磨灭的。
她怎会在这里?
轿里头的女人抬眼与他的视线对上,时空在凝睇中闪掠,诡谲的情愫在这一眼中定下了缘分……
她看见他了?不!不可能的,她怎么可能看得到他?
但是那灼热的视线……他确实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注目。
轿里头的女人突然撤下帏帐,轿子再次缓缓地往前移动,在二条大道上,转进了京城正门的朱雀门,而他仍是情难自抑地凝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股凌人的妖气消失在他的感觉之外。
塞巴斯汀必过神来,心头纷乱得无法自己。
墨绿色的眼瞳闪过惊栗、狂喜、不解、疑惑,最后变成一片慑人的死灰;不,这里不是欧洲,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况且爱伦早已经死了,她又怎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难不成这是她的前生?
思及此,塞巴斯汀的眸子蓦地变得黯然,思索着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是了,他从来不曾想过爱伦的前生,即使他可以跨越时空去到每一个他所想去的空间,他却无法得知爱伦的前生与未来到底会在哪里,现下竟让他给遇见了。
是幸还是不幸?
这样子的美梦,他可不曾奢望过,不过,没想到长老的命令,却阴错阳差地为他找到爱伦的前世;但是,她的身上为何有如此重的妖气,甚至可以令他老远便发觉到?
这一切实在太诡异了,他必须搞清楚,况且……既然她是长老为他选择的,他势必得将她带回他的身边,让她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永远……是真正的永远,没有界限的永远。
他纵身往下跳,颀长的身形轻巧地落在树下,耀眼的金发显露在光亮之下,引起一群路人抱头鼠窜;此时,他才猛地发现自己的模样,似乎是……太与众不同了,如此的容貌,要他如何进入京城之中呢?
“喂,前头的人快闪开,千万别挡住将军的去路!”
当塞巴斯汀仍在思忖之中,突然听到后头一阵吆喝,他转过头去,望见一辆疾驰中的马车,正笔直对他而来。他邪气地笑了笑,发现了一个好办法。
塞巴斯汀的眉头一挑,迷人的唇角略微一勾,漾出惑人的笑,疾冲的马车旋即在他的眼前停住,甚至连前头驾车的马夫亦不懂马儿为何会突地停下。
“你是什么人?还不快闪,若是耽搁了源拓朝大将军的时间,非拿下你的人头不可!”尽避眼前的情势诡谲得令他感到不安,他仍是努力地壮着胆子,扯开喉咙向眼前的人大声吆喝着,只希望他能够赶紧离开。
源拓朝虽名为大将军,不过,由于天地递嬗,现下已不是源氏的天下,反倒是北条家的天下,遂想要取这源氏仅余血脉的人可不少,而眼前有着金发绿瞳的男人绝非善类。
“我的人头?”塞巴丝汀淡淡地笑着,望进了他悚惧的灵魂,一步步优闲地走到他的身旁,一把扭住他的头,双眸凌厉的一瞪,随行的侍从随即像是无意识一般,只能呆愣在原地。“为了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可以饶你不死,不过……你必须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我,不管你愿不愿意……”他轻柔地笑着,嗓音低沉醇厚,大手罩上他的顶门,探入他的灵魂深处,探索着他所知道的一切,包括这一个古世代到底是如何运转的,当然也包括他身后显贵的将军。
饼了半晌,在他得知所有的事物与时势之后,他旋即松下大手,径自走到轿内,拉出仍是一脸呆愣的源拓朝。“你活得这么窝囊,干脆别活了,让我来代替你吧……”他轻喃着,单手将他瘦弱的身子高提于顶,刹那之间,修长的指头爆出暗冥光痕,他随即化为灰烬,消失在这个人间。
塞巴斯汀笑了笑,在他走入轿内之时,金发顿时化为黑发,连深邃的幽绿色眼瞳也化为黑曜石般的夜色眸子,潇洒的欧式衣裳亦转变为唐式深紫色直衣。待他坐定之后,突地吆喝:“你们还在发什么愣,还不赶紧策马前往城里?”
马夫与一旁的侍从像是突地醒过来,望着轿子里发号施令的源拓朝,像是认定了他便是原本的源拓朝,答应了一声,随即拉动缰绳,策马直往朱雀大道而去,压根儿没感觉到任何异处。
塞巴斯汀满意地望见里头的宫景,唇角扬起诡谲的笑,在心里告诉自己。在这里他不再是塞巴斯汀-莫里西斯,自这一刻起,他的名字便是源拓朝,是失势的傀儡将军,但是他不介意自己的角色有多窝囊,只要能够让他得到令他眷恋的灵魂,即使要他化为马夫都无妨。
“爱伦,我会让你知道背叛我的滋味是怎样的感受……”源拓朝喃喃自语,随着轿子快速地往前驶去,漾着笑的唇角更是邪魅地勾起隐晦的笑痕。
***
飘扬着白纱帏帐,轻巧的马车像是毫无重量似的,飘浮在朱雀大道上,直往皇宫驶去;进了皇宫承明门,过了南庭,浮若羽翼般的轿子终于停在——紫宸殿前,自轿里走出一位如画仙人,驻足在殿前。
十方篱身穿纯白袭衣,如云瀑般的发丝流泻在身后,直抵腰侧,萧瑟的秋风拂面,将盘在肩上的发丝吹落,露出一张女敕白的瓜子脸,如黑曜石般灿亮的水眸正若有所思地睨着来时路。
“斋宫,怎么了?”
与她一同成长、一同自伊势回到京城的少纳言女房,不解地蹙起眉头,望着主子不寻常的反应。
“有妖气……”她轻喃着,细柔的声音在一刹那之间,像是划破寒冽的秋风,染上煦阳似的温暖;然而,清灵的眸子里,却点上微微哀愁。
自九条大道以外往北走,直到宫里,一路上全弥漫着厚重的妖气、怨气,以及令她沉闷得说不出话来的怨念;她知道之前为了捍卫皇室,会引发数起战乱,不过,想必战争之后,必有请祈祷师加以安抚亡灵,应不至于造成涛天怨念。可是,这一路上,这怨念却不断地袭击她,令她十分恼怒。
“那可怎么办才好?”少纳言一听,清丽的面容也染上忧愁。别人的话,她可是不一定听的,不过,若是斋宫所说的话,她可是百分之百一定相信。
她同斋宫是一块儿长大的,虽然斋宫贵为上皇之王女,但是由于出身太低、身世古怪,被上皇视为不祥之人,遂被封为斋宫;打出生之时,便被送到伊势神宫,一辈子成为斋宫,而非皇族之人。
不过,她倒是不觉得斋宫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尽避在神宫里的人皆说斋宫是半魔,她却不以为意,只因斋宫是如此良善的人,即使是半魔又何妨?况且,每当战争一爆发,远在伊势的斋宫必会替皇宫内的皇族祈祷,甚至在伊势一带破念、除魔,这样一位不可多得的阴阳师,又岂会是半魔?
卑说回来,伊势这一带由于局势动荡不安,遂也让斋宫忙了一段日子,现下好不容易事隔二十年,新就位的天皇愿意迎接斋宫回宫,已算是破了先例,以为从此便能过好日子了。怎么才回到睽违二十年的皇宫里,竟也会有躁动的妖气呢?
“你退下……”十方篱轻喃着。她纤白的双手往上举,红艳的杏唇念念有辞,倏地扬起蘸墨似的柳眉,瞪大澄澈的水眸,将双掌顶上天,几抹七彩斑斓的光束自她的掌心向四处窜去,以东宜阳门至西阴明门,以南承明门至北玄辉门;整个皇宫皆笼罩在她的结界之下,可以杜绝弥漫的怨念袭入宫中。
整个天际皆泛着粉紫色的薄雾,不过只有她看得见。她是多么身不由己,多么不愿瞧见这正常人所瞧不见的光景,这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她不是个人类,而是半魔。她的能力不是来自于修炼,而是与生俱来的,遂她不是阴阳师,而是人人所畏惧的半魔,是人所不能接受的魔,是魔所不能接受的人……她快要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了。
“斋宫……”少纳言走到她的身旁,睨着脸色苍白的十方篱。
她不是不知道主子的心,但是……有法力又不完全是坏处,有法力又不一定要伤人,也可以做很多有益处的事,就如现下主子设下结界一般,可以保护整个皇宫的人,是人是魔又何须在意?
不过,她不是斋宫,她是无法体会她的感受。
“我没事。”她勾起笑,清丽的玉颜上是勉强之色。
神宫里的师父不知告诫她多少次,她却仍是不断地钻牛角尖;她知道她的法力可以帮助很多人,但是……那是因为现下的她还有身为人的意念,倘若有一天,她变成了魔,丧失身为人的意念,那时……该会是什么样子?
她还会记得自己到底是谁吗?倘若她想不起来自己是谁,那么,她是不是会像鬼魅一样,将她身边所有的人全都给杀了、吃了!
她见过战乱后的血肉横飞,她见过死伤不计其数的修罗道场,她见过人类互残的血腥炼狱,而她呢?倘若她真的大开杀戒,那绝对不只是炼狱,不只是战场,而是……暗魔冥狱……
她知道的,尽避她一直在神宫里念着佛语,师父也想尽办法以佛教化她,但是只有她自己明白,心中的魔不时地召唤着她、催促着她,像是亟欲享受血腥的味道,像是亟欲等待血流如注的沐浴……
一想到自个儿浸浴于血泊中,嗜血地嗅闻着腥臭的血味,邪佞地舌忝舐着黏稠的血液……她突地打了一个哆嗦,感到沁冷的寒气自背脊上窜升,悚惧着有一天自她体内破
茧而出的魔……
算了!十方篱无奈地笑着,拒绝再想这些恼人却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她走到轿子前,双手一挥,朴素的轿子连同一旁随侍的两三个人,全都化为一阵轻烟,只见几张人形与轿形的宣纸掉落在地面。
“这式神可真是好用。”少纳言喜孜孜地说道,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好让她别再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只会恼了自己。
“是吗?”她仍是淡淡地牵引着脸部的表情,像是笑、又像是虚应。
惟有这玩意儿,不是她与生俱来的,不过,却是她用与生俱来的魔力学会了这个技巧。
“我们进去吧!”她轻声吩咐着,慢慢地走向殿上。
必到了阔别二十年的皇宫,她没有半点的近乡情怯,反倒是多了一份疑心,她是个没有受封的王女,更是个被送到伊势神宫的斋宫,理应是永世不得回皇宫的,而这一次上皇却召她回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心头隐隐泛着不安的情绪,蓦地又想起那位有着隐晦绿光的妖魔,想起他孤绝却又残佞的脸,令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再次回到皇宫,仿佛再也不能如她所想的过完这孤寂的一辈子了。
***
紫宸殿
“十方篱拜见陛下。”
十方篱领着少纳言来到紫宸殿外的渡殿上,婷婷袅袅地一跪,纤纤双手伏于面前地板上,诚心诚意地拜见她不曾见过的皇兄——土御门天皇。
“怎么不上前来?”土御门坐在正中央的垫上,狭长的双眼直睇向不曾见过面的皇妹。
尽避两人之间的距离有点远,但他仍是瞧见了她无双无俦的绝艳丽容,心里不禁暗忖;难怪当年上皇会直说阿篱是抚子更衣与妖魔所生之女,遂将她赶出宫,要她一辈子不得返回宫里。若他这般瞧来的话,或许这流言确实是有这可信度存在。
毕竟人与人,怎么可能产下这般妖娆魅艳的女人?况且,即使她远在伊势,也能够听闻她在伊势所造成的影响,当然也听闻她成了法术高强的阴阳师,他需要她的帮助,所以才迫不及待地要她在他面前施展她的妖术。
即使她是魔又如何?反正他就是要她的法力来巩固他的王朝,要她为他效命,他才不管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十方篱不敢逾矩。”
她仍是伏在渡殿上,将绝丽的面容埋在双手之间,也将极佳的听力掩在双臂之中,让她可以假装听不到殿上所传来的窃窃私语。
她厌恶自己的容貌,厌恶自个儿与众不同的容颜,更厌恶殿上那群大臣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她似魔的妖美面貌。她也是个人,尽避她会一些法术,但仍可以算是个人,是不?
“你是我的皇妹,有什么逾矩不逾矩的?”土御门睨了她一眼,随即示意一旁的随侍。“将障子移到殿上,将伊势斋宫带到障子后头。”
既然她不喜欢让别人瞧见她,他就不让他以外的人瞧见她,她不喜欢什么事,他不会强迫她去做,不过……必须是在她听令于他的情况之下,他才能够做出这些保证。
“十方篱是不曾受封任何资格的王女,是不能上殿的。”十方篱微蹙起眉头,不愿再踏上一步。既然当初上皇已然将她的母亲逐出宫外,甚至将她远送伊势,既不赐她封号,更让她搭上母姓,甚至不为她取名,亦不准她再回到宫中……,现下要她以何种身份回到宫里?
她不是怨恨上皇,并不是怨恨自己的出身,而是……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心情。他们是惧怕着她的存在,是不?既然怕她的话,又何必要远从伊势将她召回这里?
他们对她的好奇,就像是对野兽一般的好奇,却又惧栗着她这头野兽不知什么时候会兽性大发,将他们全给杀了。
她不想看穿这一切,但是殿上每一个人的心思,总是不断地飘向她的心头,浓厚的欲念夹带着深沉的恐惧,这里的氛围太复杂了,或许,她比较适合回到伊势神宫,在那里终老一生。
“是吗?”土御门轻喃着,抚着胡子沉吟一会儿。“好,若是如此的话,从此刻起,我便封你为内亲王,赐一条宅邸为你的寝殿。”
这一点他早已想好,赐宅封号都不是问题,只要她乖乖地待在宫里,为他办妥一件事。
“陛下……”仍跪在渡殿上的十方篱为难地喃道。
不,她不是为了这些事情才回到宫里的,不是为了这些身外之物……
“难道你还不满意?”土御门敛起眉头,略微不悦地睨着她;他以为以她这样的身份该是挺好打发的,想不到她竟是恁地贪心。
“不是的,十方篱不需要封号,不需要赐宅,十方篱只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既然她是在伊势神宫成长的,那么她就该一辈子都待在伊势神宫里,何苦又要她离开伊势,来到这繁杂的京城?
“阿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