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入掌灯时分,无忧阁里里外外满是拥塞的人潮,大厅上翻滚着俐落身手的名角正在耍玩把戏,一旁还有乐师配以乐曲;而厢房里头悦耳的丝竹声不断,更有婉转彷若天籁的吟唱声。
灯火通亮数里,繁花簇拥处处,各式各样的声响在无忧阁里肆无忌惮地流泄而出,然却不感喧嚣,倒似仙乐在人间。
大厅里,在最近主位的雅座上,一个男子边轻啜着上等茶水,边睇着厅下直盯着他瞧的男子。
他咧嘴轻笑,对着身旁的衣蝶恋道:“他的眼光好吓人哪。”
衣蝶恋轻掀长睫,自他所指示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直接对上轩辕颉那阴寒的目光。
那个混帐,不是要他滚远一点吗?什么时候又混进来了?
“他到底是谁?”当今太子李诵打趣地问道。
衣蝶恋回眸睐上他一眼,暗恼他明知故问。“我以为依太子殿下的聪颖,该是能够猜到他的身分。”
“你不明说,我又怎会知道?”她愈不说,他就愈要问。
“我不说,相信太子殿下也一样可以猜到。”她偏是不回答。
李诵呷上一口上等的君山毛尖,勾唇笑道:“该不会是当年你口中那个骂了千万次的负心汉吧。”
衣蝶恋冷笑着。“太子果然聪明绝顶,神机妙算。”
斑!他若是猜不出来的话,那才真是有鬼。
“原来就是他啊……”李诵再探上一眼,见轩辕颉目露凶光地瞪着他,不禁勾出深沉的笑对着衣蝶恋道:“他便是让你带着一群孩子离乡背景的罪魁祸首,更是让你咒过千万遍不得好死的负心汉?不过十多年一晃眼即过,看来你的恨意已不若当年来得深刻,会让他踏进无忧阁,该不会是你已经原谅他了吧?”
衣蝶恋笑得脸都僵了。“我怎么可能原谅他?倘若我真原谅了他,又怎么会骗他说你是我孩子的爹?”
就知道这男人会调侃她。
“无怪乎他会用那种目光瞧我。”李诵不以为意地更凑近她一点,十分乐于扮演这个角色。“不过,若是方巧修一念带着无愁自边关回来,那所有的事不就都会被揭穿了?”
“没那么快,白时阴才带着夏侯泪起程前往边关,他们要回长安,至少也还得等上一个月。”她早就把事情想透彻了,要不她敢撒下这漫天大谎吗?“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把他逼回广陵了。”
“那么……”李诵凑近她,两人之间近得几乎可以嗅闻到彼此的气息。“娘子要我这个冒牌相公怎么帮你呢?”
他来无忧阁也有一整天的时间了,可他却只是听得事情的始末,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奴家希冀太子殿下可以暂待在这儿一晚。”
这虽是下下之策,但她却又不得不这么做;今儿个晚上无忧阁依然是高朋满座,她可不想同那混帐争吵而吓走了满堂的贵客。
“同房共枕?”李诵笑得很坏。
衣蝶恋勾唇笑道:“奴家已花容不再,倘若要奴家侍寝,未免太委屈太子殿下了。”
李诵长臂一探,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半蓄意半挑衅地睐着几乎快要沉不住气的轩辕颉。“怎会委屈?虽说你已年过三十,然却娇美得不逊于宫中嫔妃,我都忍不住要为你动心了,是你自个儿不愿服侍我,只要你点头,我立即把你带回宫,让你锦衣玉食,往后再也不用在这无忧阁里卖弄姿色。”
衣蝶恋没料到他突来的举止,整个人结实地跌坐在他怀里。
“太子……”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耍玩她……认识他那么多年了,她岂会不懂他的心思?
“既要扮假夫妻,就得要扮得像一点,你说是不?”李诵硬是不放手。
难得可以找到恶整她的机会,又可以光明正大的一亲芳泽?十多年来,这还是头一遭呢?倘若他不好生把握,岂不亏待自己?
衣蝶恋翻了翻白眼,正想同他好生说明,却见他的唇已靠在她的唇边,吓得她登时瞪大眼,眼看着他的唇就要落下……
“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的,难道你都不觉得羞耻吗?”
一片阴影遮去她脸上的光线,她往上一瞟,只见轩辕颉脸色阴寒地站在她的身后,抿紧的唇显示了他无以隐忍的怒气。
李诵勾唇笑得极为邪气。“咱们夫妻爱怎么亲热,你管得着吗?”
衣蝶恋霎时回眸睐着他,尚未回神,便让李诵给一把拉起身,一头雾水地坐在他身侧。
不对劲,她总觉得自个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似乎不该找李诵来帮她挡这事,现下反倒还惹了个麻烦上身。
“我是管不着,就是觉得碍眼。”轩辕颉一双鹰隼般的魅眸直睐着她微红的双颊,睇着她还羞似怯的娇艳神态,一股无边无际的怒火烧上了他的胸膛,几乎让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在乎她!他不讳言他确实是挺在乎她的,毕竟她曾经是他的妻子,至少她当年失踪时,他也遣了手下到处去寻她,他对她是有一份情,撇开夫妻的情感不谈,至少她还是他的师姐……倘若她再嫁作人妇的话,他关心她一下也是应该的,更何况他还有太多的疑问想问她。
“倘若碍眼,你可以走。”衣蝶恋说道。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既然已经回不了头,那就将错就错吧。
她本没打算要让李诵演到这等地步,可既然他都已经这么做了,倘若她不将就他的话,那这出戏肯定会没完没了。
“你……”轩辕颉哪里受得了这种气?“你一个妇道人家,在这种地方同人卿卿我我……你到底知不知羞啊?”
他是担心她的安危耶,要不她以为他待在这里做什么?好歹他也曾经是她的相公,现下他也还是她的师弟,难道她就连让他坐下来和她攀谈几句都不肯吗?
“无忧阁为何取名为无忧阁,乃是指到无忧阁之人皆能无忧离开,要不至少待在这儿的时候,可以暂时忘却忧愁,来这儿的客倌爱做什么便做什么,我这个掌柜的,向来是以身作则,让来这儿的客倌们知道要怎么抛却忧苦,倘若这儿不合你意,我自是不留。”而且是绝对不留。
她都已经把话说得这般清楚了,倘若他真聪明的话就该尽速离开才是;唉!倘若不是为了无愁,她实在不需如此大费周章,可她就是怕万一……
“哼!亏你年纪已大却还如此为老不尊……”轩辕颉气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也不想想你的年纪,都什么岁数了,居然还在这种地方抛头露面,真不知道你相公到底是怎么看待你的。”
为老不尊?衣蝶恋眯起了丽眸,微启杏口正要开骂,却听到身旁的李诵悠然地道:“是啊,终究还是她相公怎么看待才是最重要的……我这个相公都不说话了,你这个外人又能说什么?”
他把她拉进怀里,搂得更紧,笑得更狂。
轩辕颉见她毫不反抗,甚至还极为柔顺地趴伏在他的胸膛上,益发恼怒。
她非但不知羞,还放任那个男人搂着她对他挑衅,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在这么多双眼睛之下,在这么多……
他往后环顾四周,倏地瞧见那个名唤莺莺的小婢女在大厅里穿梭递着茶水。
“你居然要你女儿充当跑堂的堂倌?”他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要一个恁地娇小的小泵娘做这般粗重的工作。
衣蝶恋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果真瞧见莺丫头在大厅里忙得不可开交,她不禁拍额沉吟,暗斥自个儿居然忘了要莺丫头今儿个晚上甭上工。“她……今儿个客倌多,里头忙不过来,要她帮忙也不为过。”
随便搪塞个藉口,她就不信他真能在这当头看出什么端倪。
“怎么你这做娘的不去忙,竟让年纪尚小的她去忙?”这的确不关他的事,没错,确实压根儿不关他的事,可他现下面子就快挂不住了,倘若不赶紧找点事来发挥的话,他可真不知道要把脸摆哪儿去。“而且他……”
那个混帐居然还把她搂得那么紧……他是怎么着?难道是怕她会不见不成?有人会偷吗?
他以为她还年轻吗?
斑!当年他迎娶她的时候,她才及笄呢,那个时候才是她最美、最娇艳的模样,现下……十七年了,她自然不若当年那般地娇艳夺目,亦不若当年的绝美无俦,但是却比当年更教他移不开视线。
她魅惑众生的姿态足以令他屏息、令他转不开眼,忘不了这一抹在他梦里出现过千百回的倩影。
然而她却抛下他……
“他怎样?”衣蝶恋不悦地睐着他。
他现下是找不到事同她吵,非得随便找件事情来逼她翻脸吗?
她一直不知道他这么黏人,也这么地输不起。自从他们不期而遇之后,他便像抹魂魄似地紧追着她不放,他到京城来到底所为何事?难道他都不需要去办些正事吗?
“他既是你的夫君,难道他不该帮忙?”轩辕颉直指着他。“这无忧阁的大掌柜是你,那他呢?该不会是他要你经营这家酒肆,把一切都放给你做,而他自个儿则当个无忧无虑的小白脸?”
他怀疑他很久了,瞧他长得一副弱质书生的模样,好似什么事都不会做一般,该不会是蝶恋被他给骗了吧?倘若是这样,他当然得劝她要及时悬崖勒马。
尽避她不拿他当相公看待,但至少他还是她的师弟,他关心她……也是应该的。
“你——”衣蝶恋吓得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天啊!这个傻子,他知不知道在她身旁的这个男人是当今的太子殿下,他居然对太子殿下说出如此不敬的话,他就是有十颗头都不够砍哪!
“我说错了吗?”轩辕颉见她脸色愀变,真以为自个儿猜中了,说起话来更是毫无分寸。“这无忧阁的生意如此兴隆,依我看,压根儿不是角儿把戏耍得好,更不是曲倌曲儿唱得好;也不会是舞伶弄舞跳得好,而是冲着你这一张脸来的吧!而他只消坐在席上等着客倌进门,就有大把的银两会自动滚进来?”
他愈说愈气,愈气声音就愈大,嗓门之大就连把守在大厅前的水无痕都注意到了;水无痕浅吟了半晌,虽说衣蝶恋没唤他,可他还是尽责地走入大厅里。
“你说这是什么话!”李诵还没反应,衣蝶恋倒是先发火了。“你现下是把无忧阁当成勾栏院,把我当成花娘了不成?”
听听这个混帐说那是什么诨话,难不成他真是要逼她动手?
“花娘?”轩辕颉冷哼一声。“说是老鸨子还差不多,你以为自个儿还年轻?”
颁的一声,衣蝶恋的纤手拍落在席上的小矮几,瞬时矮几飞溅成碎片,她怒得忘了自个儿是为了大厅上的客倌才会这般忍气吞声的。
“你这王八,别以为我不敢动你!”衣蝶恋站起身,纤纤素指直抵他的脑门。“你居然敢说我是老鸨子……凭我这一张脸,你道我是老鸨子?你眼睛是瞎了不成?我就似阁里的佳肴美酒,愈沉愈香,像你此等不识风雅之辈,哪里知道琢磨味道?”
膘蛋!这一口气她是死也吞不下了,居然说她是老鸨子……简直是该死,没一掌毙了他,是她不想要在阁里闹事,别以为她不敢。
“哼!佳肴放久了可是会馊的……”轩辕颉皮笑肉不笑地道。“而这沉香的酒没人尝,又有谁会知道这酒到底是干了、还是蚀了,还是杂了?”
亏她都到这一把年纪了,还敢自比为佳肴美酒?
“你——”刀、刀!傍她一把刀,为免脏了手,她要拿刀砍死他。
简直是欺人太甚,他是不是忘了她的性子有多烈了,她一旦恼怒起来,哪管他到底是谁、管他此处是何处!
衣蝶恋转身找着兵器,巧见水无痕正傻愣愣地杵在一边,她火大地吼着:“无痕,把你身上的剑给我!”
“嗄?”水无痕傻愣愣地看着她。
拿剑?做什么?师父该不会是想杀了那个人吧!不过师父会想杀他,他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他说的话太伤师父的心了;可这人既敢对师父说出这种话,是不是代表着他同师父挺熟的?
“还不赶紧拿来?”见他还傻在一边,她索性跳下席,一把抽出悬在他腰际的长剑,蓦地转向轩辕颉。“纳命来!”
轩辕颉见状,连忙往一旁闪去。“你别乱来,大厅上可是有很多客倌的。”
“客倌?”衣蝶恋阴冷地笑着。“你眼睛果然是瞎的,居然没发现客倌早就跑光了!”
没错,就是因为客倌都跑光了,那她也毋需再顾虑太多。
轩辕颉边躲边闪,这时才发现偌大的大厅上头只剩他们两人还有那个巴住她不放的男人,和不知道何时跑进这里头的另一个男人,当然那个多话的小泵娘亦是傻瞪着眼站在一旁。
“刀剑不长眼,你要小心一点。”见着莺莺,他随即卑鄙地闪入她背后,以躲避她的追杀。“这是你女儿,伤了她可不关我的事。”
“女儿?”站在一隅的水无痕搔着头。
莺莺何时成了师父的女儿了?
“是男人的话,就不要躲在莺丫头身后!”衣蝶恋气得青筋微暴,抡在手中的长剑更是闪着噬人的银光。
“是女人的话,就不该老是要动刀动剑的!”他也不客气地反唇相稽。
“怎么,是女人就不能动刀动剑?”衣蝶恋笑得相当阴冷。“是男人的话就出来同我过招,让我知道这十多年来你的武学精进了多少,也让我看看你的功夫是不是会令凌波阙蒙羞。”
“年纪都一把了,你以为你才及笄,以为你会永远不老?”拿他的弱点激他,难道他就不会反击吗?“哪,把剑放下吧,免得到时候没伤到人反倒是先伤了自己,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谁说我老来着?”可恶!他又提到她的年纪了。
“都年过三十了,难道还不老吗?”唷!有点恼了,女人家嘛,总是会在意自个儿的岁数和外貌。“依我看,这天底下大概只有你这么一个女人,敢在年过三十之后还自喻是佳肴美酒。”
“你……”
呜,她吞不下这一口气了。
衣蝶恋抡起剑轻挑,转过一脸傻气的莺莺,疾雷攫电般地长剑瞬地架在轩辕颉的颈项上,让他还未回神,便已得知输赢。
“好狠心的娘,想不到你居然不管自个儿的女儿。”他意外于她居然敢拿这丫头的生命开玩笑。
“那是因为我的功夫了得,我很清楚我不会伤到她,但是你……”她稍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锋利的剑刃微微地刺进他的颈项里,渗出了血水。“我告诉你很多次了,我不会放过你的。”
新仇旧恨凑在一块儿,她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杀他,而且只要杀了他、只要这世上没有轩辕颉这个人,她便不会再想起当年的耻辱!
“是吗?那你打算要杀了我吗?”她真会动手吗?“不过,倘若你动手杀我,我也不会意外,当年也是你先抛下我离开广陵;如今你又不关心自个儿的女儿,像你这般狠心的女人,真要对我动手,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倒是有点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这婆娘居然对他这么狠,剑锋都刺入他的颈项了,难道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当然是!”衣蝶恋想也没想地回道,歛眼瞅着尚未回神的莺莺道:“丫头,我是你的娘亲,你是我的女儿,你说是不?”
莺莺回不了神,只是抬眼睐着她,还未答话,一旁的水无痕便先开口了。
“师父啊,莺莺她什么时候……”
卑未完,一阵掌气已逼上他的脸,吓得他及时住口,继而往后一个翻身,将她凌厉毫不留情的掌气闪过。
他说错话了吗?水无痕轻拍着自个儿的胸口压压惊,实在不懂自个儿到底又是哪里做错了?
“我再告诉你一次,他是我的夫君,而她是我的女儿,事实都摆在眼前了,由不得你不信。”衣蝶恋一会儿指向李诵,一会儿又指向莺莺。“怎么,你是丢不起脸,遂恼羞成怒,非要激起我的怒气才甘心吗?”
水无痕退到一旁瞧得一愣一愣的,睇着李诵又看向莺莺……不会吧,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会不知道?师父到底又在玩什么把戏了?不过那人也真是傻,居然信了师父的说辞。
由此可见,他同师父之间的关系绝对不平凡。
“笑话……谁会在乎你这馊食杂酒?”过了半晌,轩辕颉勉强地开口讥讽。
“我是馊食杂酒?”一双潋灩的水眸瞪若铜铃,眼看着手上的长剑几乎又要失去理智地抽出,却被一双厚实的手给及时握住,耳边同时响起恶意的笑声。
“是馊食杂酒,抑或是佳肴美酒,对你而言都不重要,对我而言才重要。”李诵低哑地笑着,然却没忘了压下她手中的长剑。“娘子,既然客倌都跑了,咱们今儿个不如早点歇息,毕竟你也累了,是不?”
轩辕颉怒瞪着眼前几乎同他一般高的男子,双拳握得死紧。
他岂会听不懂这暧昧的字句,又岂会不知何为夫妻之实……但她……真是恨他入骨吗?
一纵身,他头也不回地窜出大厅,霎时消失在大厅外的阒暗庭院里。
衣蝶恋怔怔地睐着他的背影,厘不清心底的五味杂陈,只是轻轻地把剑一抛,淡淡地道:“我累了,剩下的事你们处理吧,至于太子殿下……今儿个无忧阁不留客,请早些回府吧。”
这可恶的男人,教她头痛又教她烦躁,倘若可以的话,她真想在长安和广陵之间筑上长城,让他永远也踏不进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