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庞失势的事,马上就在全北蛮传开了,百姓们听闻,无不欢欣鼓舞。
而容妃与三皇子逼宫,太子殷华赶回宫救驾之事,更是成为众人饭后闲磕牙的话题。
只是当所有人都以为太子即将回东宫,不料殷华轻飘飘的一句“身体微恙”,就又回别院休养了,而且把皇帝从宫中派来伺候的人都给打发回去,继续过着与先前无异的日子。
于是民间再度生出一堆对太子殿下歌功颂德、荣辱不惊之类的赞美言词。
一晚,殷华正伏案书写,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响由远而近,最后停下。
“你终于来了。”他见了来人,只是微微一笑,一点也不讶异。
“我有求于殿下,又怎么可能不再来?”辰绫涩然道,其实也有几分忐忑。
她想知道,他要见她,究竟是打算说什么。
“其实我始终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进来的,辰绫公主,这儿戒备应该还没松散到能让个没武功的女人来去自如。”
她听了他的称呼不觉咬住唇,却没反驳。如果子甫就是季甫,那么殷华会猜出她的身份并不奇怪。
至于她怎么出现……实在很难解释,因此她干脆忽略,直接道:“既然殿下已经猜出我的身份,想必已晓得我所求之事吧?”
她的心情很复杂,既希望他答应为自己复仇,却又不希望他真的看上辰绫的美貌。
殷华点点头,“你希望我支持北蛮出兵冀国,杀死当今皇帝辰已,也就是你叔叔。”
“殿下的确聪明。”她深深吸了口气,“那么殿下的答案是什么?”
“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那一瞬间,辰绫分不清自己是喜悦还是沮丧。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只要殿下能为我复仇,我愿意为殿下献上一切。”
“我知道,这话你说过了。”殷华顿了顿,“而辰绫公主不愧是冀国第一美人之女,确实美若天仙,只是我不可能为了美人而放弃江山。我承认我目前的确有向冀国宣战的打算,不过并不包括杀了辰已。尽避冀国如今国势大不如前,但有郯家军在,北蛮想吃下冀国便是场硬仗。”
辰绫挣扎了一阵,“郯家军确实难缠,但若我站出来指控当年辰已弑兄篡位,未必不能说动他们……”
殷华摇头,“郯家一门忠烈,他们一心死认定辰家、认定冀国。当年辰已弑兄篡位一事虽然掩饰得好,却也不是密不透风,郯家不会不知道,却依然选择效忠新帝。你皇弟死于多年前那场爆变,辰家仅存辰已一脉,郯家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位公主,而放北蛮大军入境。”
辰绫不得不承认殷华确实一针见血。
人真是矛盾,她既折服于他的聪明,却又恼他看得太透彻,令她完全无从反驳争取。
“我知道了,我会另外再寻办法的。”她停了会儿,又开口,“只是我很想知道,若我提的要求简单些,一样的条件……殿下会答应吗?”
殷华有趣的望着她,“你是说,用你的人换?”
她微微涨红了脸,却仍道:“是。”
“公主的美貌,天下也许找不到第二个……但我的答案是不会。除非公主能带给我其他更大的利益,不然我不会单为了公主的美貌,与公主谈任何条件。”他深深觑了她一眼,“再说若我真是那种为美色所惑之徒,公主也会瞧不起我吧?”
确实,如果他真是那种人,她会很失望。
只是他的下一句话,却狠狠震撼了她——
“更何况,我心底也有人了。”
她错愕的瞪向他:心中犹如掀起惊涛骇浪。
其实她并没有期望像他这样的男人,会爱上只有张平凡容貌的“灵儿”,但是乍闻他竟有喜欢的人,她仍受到不小的打击。
第一次……将心悄悄系在一个人身上,却连在心底偷偷幻想都不成,他就打碎了她那微渺的想望。
只是话又说回来,他心底那人究竟是谁?这几个月来自己总是跟在他身边,为何从没见过他和哪个女人交好了?
“能入得殿下眼中的女子,必定相当不凡。”她有些苦涩的道。
“她自是远不及公主美丽,不过曾有人告诉过我,有些时候,完美未必最吸引人。况且在我眼中她确实不凡。”
辰绫没想到他竟会讲出她先前对他说的话,她一时间不知该接什么,只能僵硬的扯动唇,“能有喜欢的人也不错……既然如此,恕我先行告退。”
“辰绫公主。”他在她转身时,唤住了她,“我对你说这个,是有用意的。”她一愣,回头问道:“什么用意?”
“你要离开北蛮无妨,但请别带走灵儿。”
“啊?!”
“我知道灵儿是你的人,不过若你要离开,请别带走她。”
她心头微震,“你的意思是……”
“我心底那个人就是灵儿,所以还请你把她留给我。”殷华淡淡一笑,大方的向她坦承。
她怔怔的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
像梦一样。
辰绫紧握手中的沸玉。
整晚,她脑中都回荡着殷华那句“我心底那个人就是灵儿”。
她没想到他在见过“辰绫”后还喜欢灵儿,更没想到他会大方承认。
灵儿一点都不完美,可是他却同意了她那句“完美未必最吸引人”。
他喜欢不完美的灵儿。
他喜欢的,是她这个人,不是辰绫公主的头衔,不是那张美丽的脸孔。
蚌然,门外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
她呆了呆,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隔了好一会儿,那声音再度响起,是从门口传来的。
她忍不住起身下床,轻轻推开门。
“原来灵儿还没睡啊。”充满笑意的声音忽地响起。
就着月光,她看清站在门口的人,不觉吓了一跳,“殿下?”
这么晚了,殷华不睡却跑来她的寝间做什么?
“辰绫公主走了?”他突然问道。
她愣了会儿,才含含糊糊的应了声,“嗯。”
这男人真是精得可以,什么都瞒不过他,要不是她有他想像不出的蚕衣在身,早就被拆穿身份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殷华却突然走上前,伸手将她揽入怀里。
酥麻的感觉迅速自被他触碰的肌肤蔓延至全身,她颤声开口,“殿下,您这是……”
“幸好她没带走你。”他那如释重负的语气,让辰绫明白到他是真的曾这么担心过。
原来,他是担心她真被“辰绫”带走,永远离开他身边?
对凡事都胸有成竹的他,也会为她感到如此不安?
“除了殿边,灵儿也没有哪里可以去了……”许久后,她小声开口。
被他拥着,有种很令人心安的感觉。
“不和你的公主走?”
她犹豫了会儿,“如果殿下不愿见到她,她不会再出现的。”
“我不在乎她还要不要出现,我只在意你会不会和她走。”
这话说得够白了,她的双颊染上淡淡红晕。
“殿下若不希望灵儿走,灵儿会一直留在殿边。”她轻声承诺。
“那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殷华细细凝望着她。
如果她不愿意,他并不想强迫她。
她?她还能想什么?
殷华若不愿答应,父母之仇她是注定报不了的,可现在的她似乎觉得报不报得了仇,已不是那么重要了。
而且不能怪他不答应,凡是英明的君王,都会和他做出相同的决定。
她咬了咬唇,“灵儿自然也希望能长伴殿边。”
终于承认对他的情意,她亦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无论如何,她正视了自己内心真实情感。
殷华心头一热,俯身在她额间印下轻吻。
她全身轻颤,因他的亲昵既开心又害羞。
“给我一点时间。”最后,他柔声开口,“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做,不过我不打算瞒你,其实原先我心底是有几位太子妃人选的,可现在……”现在除了她以外,他实在谁也不想要,“总之,我会再好好想想的。”
太子妃他是一定得娶的,这是为了安定政局,但他也不想她受委屈,因此一直有些为难。
现在想到的唯一法子,大概便是找个温和怯儒的太子妃,以免让她又像上次面对张良娣那样吃了亏。
“我知道殿下有自己的考量……”她打断他的话,“没关系的,殿下不用顾虑我。”
要说她毫不在意他有其他女人是骗人的,可他是北蛮太子,而她只是个身份未明的宫女,怎么当得了他的正妻或唯一的妻子?
况且他先前也已纳了名良娣。
能够做到像她父皇待母后那样的实在太少,她不该贪心。
他喜欢身为灵儿的她,就已经足够了,真的。
在别院经过一年的调养,太子殿下的身体总算康复,搬回宫中。
数月前的那场爆变,严庞被门下食客所杀,容妃与三皇子先后被赐死,而赶往救驾的殷华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再加上名正言顺,更加坐稳了太子宝座。
于是当殷华搬回东宫后,日子变得极为忙碌,以前他操控朝中局势都得暗中为之,如今则是光明正大的布局。
老皇帝虽还未退位,却几乎已完全放权给殷华,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让殷华全权代理国事。
“殿下,喝点茶吧。”辰绫端着一碗参茶走至他身边。
自从回宫后,他身边的人多了许多,宫里规矩繁杂且讲究,再不能像过去只留她在身边,因此两人相处的机会也少了。
只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太子殿边最受宠的宫女,因此谁也不敢使唤她,而且只要她想,几乎都能见到殷华,不过辰绫还是常怀念在别院的日子。
殷华拾首朝她一笑,便又低头处理政事。
已经很习惯的辰绫也不以为意,只是将参茶放在桌上。
“殿下勤于国事,也得顾着身体。”
殷华如今气色看起来比从前好许多,但她深知上次中毒让他元气大伤,悉心调养或许还可慢慢复原,偏偏他回宫后又整天劳心劳神,怎么劝都不听,还未养好的身体又清瘦下去。
然而她也晓得若他真听劝,便不是她熟知的殷华了,她爱的不也正是这男人忧国忧民、择善固执的性子?
只是,没想到这回殷华还真听了她的话搁下笔,并拿起她端进来的参茶抿了几口。
“灵儿,过来。”
她依言朝他走去,然后被坐着的他拦腰抱住。
辰绫犹豫了会儿,才伸手抚上他的发。
“怎么了,殿下?”她觉得他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大对。
他深深吸了口气,吐出一句令她震愕不已的话。
“郯家被抄了,凡是姓郯的,一个不留。”
“什么郯家?”辰绫起初还反应不过来,过了阵子才蓦地瞠眼,“等等,殿下说的是冀国的……郯家军?!”
“正是。”他闭了闭眼,心情颇为复杂。
身为冀国的敌人,殷华对剽悍威猛的郯家军自是感到棘手,然而乍闻郯家被辰已这个昏君抄了,他一方面固然松了口气,另方面却也感到惋惜。
彬许还有些愤怒,为那样的忠臣烈士不值。
若那郯烈是北蛮的将军,他怎么也不可能舍得夺他的权,更别说抄家灭族。
“怎么会?!辰已不要他的江山了?!”辰绫吓到了。
冀国百年来能够如此壮盛,大半是因为郯家军镇守国土,辰已是疯了才会抄郯家。
“他当然想要了。”殷华冷哼,“只是他对郯烈的妻子更有兴趣,于是便安了个郯家与我北蛮暗中往来,通敌叛国的罪名。”
反正又是一出杀人夺妻的烂戏码。
“这个昏君!”她恨得咬牙。
夺了她父亲的江山却又不好好守住,竟还灭了郯家,要是冀国不灭,那也太没天理了。
“我总是时时提醒自己,日后千万别成为这种昏君……”殷华的声音里难得带着些许疲惫。
“不会的。”她忙道,“殿下勤政爱民,怎么也不会变成昏君。”
“如果将来某一天,我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灵儿一定要提醒我。”
她喉间一梗,半晌后才道:“好。”
她知道自己不会有那个机会的。
他可是殷华呢.没有人比他更在乎北蛮这个国家,以及在北蛮生活的子民,凡有关国家的事,他必定再三反覆推敲,做出对人民最好的决定。
又过了一会儿,殷华慢慢恢复平时的冷静,他放开她的身子,重新执起笔,并对她淡淡的说道:“我先前因为顾忌着郯家,迟迟不愿支持对冀国大举用兵。不过如今既然郯家已亡,我想机会也许来了……”
“殿下!”她一震。
“我不是为了辰绫公主……或是你才这么做的。”他叹了口气,并不想瞒她,或说些什么舌灿莲花的话讨她欢心,“我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固然有大半是为了北蛮,另外还有小部份是为了郯家。”
为劳慰那可敬的对手在天之灵,他要让辰已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蠢事。
“我明白。”她朝他笑了笑。
她如今已看开了,若他真为了她率军攻打冀国,不也和那些昏君无异?
所以……就这样吧,何况如今他也准备对冀国出兵了,她还有什么好不满?
她又陪殷华说了些话,之后因怕打扰他处理政事才离开。
出了殿,辰绫心里想着关于辰已、关于郯家的事,一时间百感交集。
受父亲的影响,她个人对郯家是极为敬重,但先前又常暗恼郯家的愚忠,明知辰已篡位,仍替他守着疆土。
然而如今听到辰已灭了郯家、殷华决定出兵冀国,她的复仇终于有望……实在不知该生气还是开心。
辰绫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一名宦官跑来,讨好的问她想去哪儿。
目前的她仍然没名没份,当然也没有伺候她的宫女,不过所有人都知道,最好快点巴结这很有可能在日后成为妃嫔的少女,辰绫如今也习以为常了。
“去马厩吧。”她想了想后,开口。
她忽然很想见黑山,和它说说话,于是便朝马厩的方向定了去。
只是这时的她并不知道,在前方等待她的,竟是个死亡陷阱。
灵儿不见了。
殷华是在晚膳时发现的。
平时她都会和他一起用膳,虽然宫女与太子一并用膳并不合规矩,不过大家都知道灵儿对太子殿下的重要性,连皇帝都没说话了,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可今天御膳厨房那都已将饭菜端上超过两刻钟了,灵儿却迟迟未出现,殷华便觉得不对劲了。
召来所有人问了,结果一名宦官说灵儿下午时曾提及要去马厩见黑山。
他知道灵儿喜欢黑山,常会去和它说话,于是他匆匆赶往马厩,那儿的人却说有见到灵儿过去,却无人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他在马厩里外兜转了一圈,皆未见到人,却在地上捡到那颗带着血色的沸玉。
她出事了!他已几乎能够肯定这点。
这枚沸玉她向来是不离身的,随时挂身上或是握在手里,不太可能把它遗落在这儿。
那么,是谁带走了她?
他问了负责马厩的人下午还有谁来过。可却没人清楚,殷华已心急如焚,表面上却仍得故作镇定,最后他遣退了众人,独自在马厩内仔细搜寻有无蛛丝马迹。
当他走到黑山跟前时,发现地上隐约有杂乱的足印及拖曳痕迹,心突地一跳。
她就是在这被带走的?!
他抬头望向自己的爱马,而白马口中一嚼一嚼的吃着草,一双眼也直盯着他。
“你知道谁带走她吗?”他问道。
马儿低头又咬了把草,继续嚼呀嚼。
他叹息,转身想继续找线索。
“你是问那冀国的小鲍主?”
殷华一愕,转身回头望向白马,“是你在说话?!”
白马觑了他一眼,边嚼着草边道:“你都叫我黑山了,还会觉得我开口说话很奇怪?”
“你……真的是从黑山来的妖?!”
“妖族遍布各地,数量比人们想像的要多得多,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白马喷了喷气,“不过我确实是从黑山村来的了”
殷华有满月复的问题想问它,但那些都不及灵儿的安危重要。
“你知道灵儿怎么了?就是偶尔会来和你说话的女孩。”
“唔,那冀国的小鲍主?她被几个女人带走了。”
殷华眉一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什么小鲍主?我说的是个样貌普通、有时会与我一起出现的女孩,她是灵儿,不是公主。”
“样貌普通?”白马歪了歪头,“好吧,她穿上蚕衣后样貌是变得很普通,不过她的确是冀国的公主,我知道你都叫她灵儿的。”
“等等,你的意思是,灵儿就是冀国的公主辰绫?”他一顿,忽然又觉得这似乎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忙又道:“她被谁带走了?下午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殷华殿下。”白马很慎重的看着他,“我今天会开口,是因为那名小鲍主曾是我的同伴用生命保护的人,但我希望我会人语之事,殿下能为我守密。”
“这是自然。”殷华想也未想的道:“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不会说出去的。灵儿究竟怎么了?”
“下午她来找我说话,但没多久便来了五名女子把她带走……”
“那五个女人是什么模样?”他追问。
白马想了下,“其中有四个身着一般宫女服饰,另外那带头的打扮华丽些……哦,我记得公主唤她娘娘呢。”
殷华脸一沉,“那位娘娘是不是也很年轻,约莫十六、七岁?”
“是啊,她可凶悍了,你若是想找那位小鲍主最好动作快些,要不我担心她恐怕……”
殷华再无暇理会白马说些什么,他转身快步奔出马厩,并冷冷对着一旁的宦官道:“去把张良娣给我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