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宫。
“皇上!笔上!笔上!抱喜皇上!柏喜皇上!”
龙令正在御书房内批阅奏章,忽然一个宫女碎步跑到书房门口,跪下高呼恭喜。
“何事恭喜?”龙令低着头问。
“启禀皇上!笔后娘娘刚刚为皇上生了一位皇子!真是大喜事啊!”
周围的内侍和女侍一听,都跪了下来磕头,口中道:“盛世皇朝后继有人,恭喜皇上!柏喜皇上!”
龙令没有像其他人所想象的那样立刻欣喜若狂,只是平淡地一挥手,道:“都起来吧,朕知道了。来人,代朕赏赐珠宝金银予皇后,你回去传话,就说朕事务繁忙,有时间就会去看望皇子。”
那宫女想不到皇上竟如此冷淡,不由愣了一下,方才低头应道:“遵旨。”
沐侯宫。
太后欣喜地抱着新生的孩子,空空的瞎眼之中几乎要落下了泪水来。
“姝琴……姝琴!你看看!你生的可是盛世皇朝的皇太子!不仅是嫡出,而且还是皇长子!你今后必定母以子贵,母仪天下啊!”
笔后无力地躺在产床上,生育时痛苦的余波与疲惫令她动弹不得。
“……是的……母后……”她轻轻地说,脸上却没有任何欢欣的表情。
太后看不见她的脸,只以为她是太疲累了,便没有再追问,只是继续去逗弄粉女敕的婴儿,听他可爱的声音。
“对了,皇上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太后忽然想起,问道。
笔后知道他不会来的,但是她不能说,只道:“或许是有事绊住了吧?”
“再有事也得来看看皇子啊!”太后不满地道,“来人,去给我催催皇上!”
正说间,先前去通传的婢女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报道:“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笔上说……说事务繁忙,月兑不开身,等有时间才会过来。并给皇后娘娘赏赐珠宝金银,等会儿赏赐就会到了。”
笔后没有说话,太后却勃然大怒:“皇上是怎么回事!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来看一眼!笔后你等着,哀家这就去为你讨个公道!”
笔后挣扎着起身,扯住太后的衣裙轻声道:“母后,国事为大,皇上以国事为重也并无不妥,况且皇子就在这里,皇上什么时候来看都行啊。”
“姝琴你……唉!”太后愤然抱着小笔子坐下,“你这样怎么行!虽然皇上现在只宠幸过你一人,但迟早他会发现其他妃嫔的好!你要是如此姑息,你的位置早晚会被别人占了的!”
“姝琴不在乎……”
不在乎……
什么都不在乎了……
宇文姝琴对自己偷偷地笑起来,眼泪却无声地在往下流。
所爱的那个人走了,自己却生了伤害那个人的孩子,即使……只是被宠幸过一次,也是决然的背叛,从此,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虽然,过去也没有过回头的余地……
爆女走后,龙令的笔在半空之中虚悬了许久,终于轻轻放在了砚台上。
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出生了……
失去了龙延成之后,他以为自己会变得像古代那些昏君一般荒婬无道,可是他没有,他对任何美丽的女人都提不起兴趣,丝毫没有想碰她们的,对男人也是同样……
有他在身边,他心浮气躁,没有他在身边,他更加心浮气躁。他是如此、如此、如此思念那个人,想见那个人,想看看他的脸,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的触感,想抱着他,即使什么也不做也好,两个人能静静地呆一会儿,这样他的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所以他逼迫自己南征北战,将稍有威胁的邻国统统降伏。只有在身披戎装,指挥千军的时候他才不会再去想那些事情,才不会再想起那个人,也不会再心浮气躁,不会再痛苦。
可是五年过去了,他没有再得到过他的任何消息,就好像他根本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当时的御右翼军被不明身份者全部斩杀,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他在援军中第一个赶到,却也只看到了那个掳走龙延成的人的背影。他甚至查不出究竟谁还可能有如此能力和胆量敢与自己作对,究竟谁……还有必要将这个已经失势的王爷掳走,去做些什么……?
他不敢想象那些人如果是龙延成的仇人的话,龙延成会受到怎样的对待。所以他只有不停地告诉自己那些人一定是龙延成的朋友,他们一定是来救龙延成的。可是那些人会是什么身份呢?这五年之中,他又会去了哪里?他遇见过什么人?遇见过什么事?会不会把自己忘记了呢?
……不,就算忘记了一切,也不会忘记他吧。龙令苦涩地笑了一笑。因为……他曾经用那么肮脏的方式污辱过他,无论是谁也无法再忘记了吧。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希望龙延成能记得自己,不管是怎样的记忆也好,只要他不要忘记,别让自己消失在他的记忆里。
龙令不知道的是,龙延成其实身在江南,与他所在的京都只有百里之遥。
这五年中,龙令做出了惊世的功勋,龙延成也没有闲着。他其实早就为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在民间和宫内、朝廷中秘密安排了自己的亲随,这些人在表面上或与他毫无关系,或与他誓不两立,这都是他安排的。但是绝对的自信让他确信自己不会输,因此并没有仔细培植它。直到被囚禁扶摇爆之后,连他自己都几乎要忘了的、安插在宫中的暗线才与他联系上,帮助他向皇后发送消息,使他月兑困。
离开京都后,他没有来得及变卖身上的财物,安插在民间的暗线便已经出现在他面前,将他迎候到他过去就已经准备好的秘密处所之中,修生养息。
他本来以为离开之后就会忘了,忘记曾经在扶摇爆之内发生过的一切。可是在没有人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就会忽然闪现出那些屈辱的情景。每当这时,心脏便会忽然紧缩,好像有一只手在用力捏紧它,让他痛苦得无法呼吸。
是龙令带给他的这种痛苦。
他只是做了自己应当做的,命定中必须做的事,可是龙令却带给了他这种可怕的报复。
他不得不告诉自己我要报复,我要报复那个人否则会一直这样下去,会心痛致死。
他暗中建立了一个组织,这个组织的唯一目的就是杀死龙令,只要能达到这个目标,不计任何代价,不计任何后果。
组织的名号,叫做无明。(在小乘佛法里,无明是十二因缘的起首,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
“老爷!新鲜事啊!大事啊!”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大呼小叫地从前院一路奔到了后堂,手中还大肆挥舞着一张纸。
龙延成正在练习书法,低着头笑道:“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又跳又叫的。”
那男子名叫罗予牝,是龙延成安插于民间暗线中的首领,龙延成曾经救过他一命,后来他便一直跟随着龙延成,并对他忠心耿耿。
“你看!你看!”罗予牝兴奋地将手中的纸卷在龙延成面前展开。
龙延成只看了一眼,叹道:“你真是胆大,又撕皇榜。小心下次官差真的抓到这里来。”
“不对!你看看这内容!”
龙延成不在意地抬了一下眼皮,当目光随意地扫过那张皇榜的时候,他忽地愣住了。
乾圣十五年,盛世母仪诞皇长子,圣帝龙颜大悦,乃立为太子,召告天下……
“太子……他有孩子……了……?”
看着皇榜,他的眼前模糊地浮现出了那个娇小美丽的女人。这是他和她的孩子,她过得幸福吗?她现在住在东宫之中,还是仿佛在冷宫中一般吗?有了孩子啊……一定……比五年前要幸福许多了吧?
发现他的异常,罗予牝疑惑不解地叫他:“老爷……老爷?怎么了?老爷?”
龙延成回神,淡淡一笑,道:“这算什么新鲜事,每逃诩有许多人家生育孩儿,皇帝有一两个孩子出生也很自然么。”
罗予牝抓起皇榜非常可惜地握紧了拳头,大声道:“老爷您怎么这样!这当然是新鲜事啊!这历史上有哪个皇帝不是稍微长大一点就有了许多的孩子?这龙令也忒地没用了,那么多老婆,若是普通人,这五年之中能生多少个!可他五年才有了一个皇子,这不奇怪么?”
龙延成摇摇头,将那张已经被他握得皱皱巴巴的皇榜抽出来丢到纸篓里去,道:“有时间你不如去锻炼一下那二十多位无明,别在这里注意这些无聊又无用的事情。”
“可是……”
“好了,快去快去吧。”
罗予牝嘴里不甘不愿地絮叨着“明明就很奇怪……”诸如此类的话出去了。龙延成提着笔在那里站了很久,方才将笔放下,从纸篓中取出了那张纸。
“……圣帝龙颜大悦,乃封为皇太子,赐名……龙延州……”
晨间的光线从树叶之间漏入进来,落在地面和案几之上,形成顽皮跳跃的光影。龙延成修长的手指拿着那张皱折的纸,动作非常优雅,皇贵之气围绕周身,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它,一动不动。
败久以后,他才仿佛蓦然惊觉,想折起那张纸,想一想,又放弃了。
他以华贵的体态慢慢坐下,又举起那张纸看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一点一点地将它撕成了比指甲更小的屑片。
“龙令,你这算是什么意思……”
五年前他逃出皇宫之后,预料龙令将会用他的妻子和孩子要挟他,逼他回去。因此他一与民间暗线联系上,便立刻做出了部署,准备动用埋伏在宫中和朝臣之中的暗线,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从那里救出来。可是他这次猜错了,龙令根本没有使用这一步重要的棋子,反而立刻将仍然囚禁于王府的王妃和小王爷小鲍主们全部送离了王府,直到现在,龙延成还是没有找到他们,似乎他们就这样消失了,连一点残渣也没有剩下。
而现在,他生了皇子,却又取名“龙延州”,这算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想做什么……
乾圣十六年,圣帝亲临鄂州,巡官员,恤民情……
龙令简直烦透了做皇帝必须要经历的繁文缛节。比如他此次出行鄂州,仅是迎接他的鄂州附近大小辟员便跪了一条长长的路,不知道是前来朝拜还是看热闹的百姓更是跪得人山人海,他从驾辇上看去,底下满是山呼万岁的人头涌动,除了御林军开道之处,其余的地方看来连一块可以插足的地方都没有,龙令不经意地一转眼,竟发现远处的民房顶上站的都有人,他简直就变成了可供无聊百姓消遣时间的热闹!
这个认知让龙令相当沮丧,而且,大约是人太多了,御林军开道的速度非常慢——至少比龙令自己走要慢得太多——龙令更加烦躁。
入了城,道旁所跪的百姓更多,若不是都跪着,看起来就热闹得仿佛赶庙会一般,都争先恐后地想偷眼看看这位少年天子的龙颜,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和龙一样长了一双可怕的大眼睛和五只爪子。不过看来不是,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很正常的青年,唯一与普通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穿着龙袍。
龙令刚开始对这种目光非常恼怒,但后来也没力气发火了,他总不能把这些无知小民全部杀掉吧。兴趣缺缺地将身体倾斜一点,他掀开纱帘,对在自己身前骑马迤逦而行的大内侍卫总管严培低声道:“真是无聊,什么时候才能到地方?”
严培老老实实地斜过身体抱拳,同样低声道:“禀圣上,照这样看……大概还得再过一会儿。”
龙令按耐住自己的脾气,拼命告诉自己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绝对不能做出有失体统的事来,然后很“温柔”地放下了已经被他抓得皱巴巴的纱帘。
为什么这时候不出点事情呢?有个刺客来刺杀也好么,太无聊了!历代的皇帝又是如何度过这种可怕的事情的?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仿佛是在回应他心中不满的叫嚣,右前方的百姓中忽然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乱,御林军还未来得及前去查探,已经有三道穿着平民衣物的蒙面人以极高轻功冲出人群,手中长剑挽出绚丽剑花,声势凌厉地向他袭来。
“……还真有刺客?”龙令在心中不可思议地问自己。
若是普通的皇帝,在这猝不及防的攻击之下纵不受伤也会受到惊吓,但龙令不是普通的皇帝,他是“武皇”。
三把剑以无法想象的迅疾速度同时向车辇之中劈下,龙令不动声色地一跺脚,身体平空拔起七八丈高,只听一声巨响,龙辇整个被硬生生地劈成了三瓣。见一击不中,那三人也不恋战,翻手散射出满蓬的飞针,冲上来护驾的御林军霎时间倒了一片。严培抽剑飞身而上,正欲堵截朝他方向逃走的两个蒙面者,却不想第三个冲了上来,将他瞄准的其中一人利落地推到身后,朝他一剑劈下,严培一见那凌厉的势头当即心中一凉,举剑就格,双剑相碰,冒起点点火星。
龙令的身体轻盈地落在已经成了废物的龙辇上,手一搭严培原本堵截住的另外一人,朝他一笑,一脚跺中他的月复部将其跺入御林军中,御林军猛扑而上按住那人,那人毫无反抗,似乎不相信龙令的出手速度会如此之快,他根本连反抗的动作还没来得及做……
严培和那蒙面人打得难舍难分,被推开的蒙面人上前两步,似是想要帮忙,龙令没有给他机会,顺手从旁边的一个兵士手中捞过一杆长枪,横向一挥,那蒙面人惊觉风声,立刻高高跳起躲过。龙令早料到他有这动作,将长枪向天空一指,便要将必然会落地的那人扎穿——
那一枪几乎就要扎穿那个人了,却在蒙面者即将落下之时中途一转,偏向了另外一边——
因为他看见了那人脸上唯一没有被遮住的东西,眼睛。
那是那个人的眼睛。
即使只是惊鸿一瞥,他也能清楚地分辨出来,那一定一定一定……就是那个人的眼睛!
龙延成!
只是这瞬间的犹豫,那蒙面人手中的剑月兑手飞出,严培举剑格挡,一顿之下,两个蒙面人朝向两个方向逃月兑而去,御林军喳喳呼呼地想追,但在人山人海的百姓之中却如大海捞针一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两条身影已经混杂在人群之中,分辨不出来了。
龙令亦想追去,但稍一犹豫便错失了良机,等他想追时那两人已经消失。他忙看向那个被御林军捉住的蒙面者,却只看见兵士们从已经瘫软的那人脸上取下面纱,那人的口中渗出了鲜血,明显已经咬舌自尽了。
到达临时建设的行宫之后,所有负责皇帝这次出行的官员和下属们都白着脸色跪下高呼臣等无能,望皇上恕罪云云,龙令懒得跟他们计较,只下了旨意,限他们一个月之内将刺客捉拿归案,否则新帐旧帐一起算。
跋走其他的人,龙令独自在行宫中走来走去。他的胸中翻搅着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流,身躯激动得在微微颤抖。
龙延成……那一定就是龙延成!他终于找到他了!他先前的担忧是多余的,当初救走他的应该不会是他的仇家,而是他的友人!他早已安全地到达自己的地方,不会再有危险。
可是……他又为何“亲自”来暗杀他?他的身体如此虚弱,又是如何有这等武功的?短短的五年,这么一点时间就能让人成为武林高手?那他刻苦修习了十几年才拥有的这种程度的武艺不就成了笑话么?
可是那双眼睛……他应该不会看错的,他怎么可能认错?那么熟悉的那双眼睛,只是瞬间的一瞥也不会弄错的!
可惜,龙令的确是弄错了。
那个人并不是龙延成。
此时的龙延成正在鄂州的一处别院里悠闲地修剪花枝,忽然从墙外跳入了两个人来,一个人捂着胸部,另一个人扶着他。扶着同伴的那个人赫然有着和龙延成一模一样的眉眼,若是遮住脸庞,只是露出眼睛的话,无论是多么熟悉的人恐怕也会弄错。
两人走到龙延成面前,一言不发地单膝跪下。
“回来了?”龙延成将剪刀轻轻地放下,面对二人,“嗯?不是去了三个人吗?为何只剩下你们两个?”
捂着胸口的那人低声道:“属下无能,他被那皇帝一脚踢入御林军中,我等虽然很想救他,但不敢忘记主人的命令,此次袭击只在试探而不能坏了大局,便只有两人逃出……他怕是已经自杀了。”
龙延成长久都没有说话,沉默的气氛压抑着那两个人,让他们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很久之后,龙延成淡淡开口道:“那你们试探得如何?”
巴龙延成眉眼异常相似的那人答道:“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我们根本不是对手。且只交手几招,也看不出师承何派,但遵照主人的命令,由属下与他打了个照面,他果然下手迟疑了许多,属下二人就是靠他这一迟疑方才逃了出来。”
龙延成没有什么反应,面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道:“那他的伤是谁的杰作?皇帝吗?”
捂着胸口的人道:“不,是他的大内侍卫总管,严培。”
“严培……”龙延成沉吟,“竟能伤你,此人实力不可小觑……好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两人叩拜,起身离去。
龙延成看那两人离去的背影,负手站立在那里,低声自语道:“龙令,看来我还真是小看你了。这些人过去可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呢,你居然丝毫没有受伤,干得不错。不过……”
其实龙延成自己也很清楚,杀掉龙令对于他来说根本一点作用也没有,既不能夺回皇位,也不能洗清他的屈辱。可是对于过去的回忆无法控制地一遍一遍在他的脑中反复浮现,痛苦得几乎就要窒息的感受让他恨不能就此死去才好。
本来以为离开了就会忘记的,看来那不可能。离开只会让过去的噩梦更清晰,想让这噩梦消失,他只能杀掉他!
可是杀了他真的就能消除那可怕的噩梦吗?龙延成不知道。然而,他只有这个办法了。
“龙令……”
“你叫我?”龙令蓦地转身,面对身后的人。
“啊?”他身后的严培露出茫然的表情,“叫您?”
“有人叫我‘龙令’……”
严培霎时面色苍白地跪下,磕头如捣蒜:“绝对不是小的!小的哪敢直呼皇……老爷的名讳!老爷明察!”
到了鄂州以后,龙令不打算去听那些官员的自我吹捧式汇报,便谎称自己身体不适,将官员们统统挡在临时行宫外面,自己换了百姓的衣服和严培扮成一对富家主仆,暗中跑出来体察民情。
当然,在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严培誓死不从,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三思千万不要学前朝的皇帝一样微服私访,那样会出大乱子云云。龙令烦了,一句“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把他给堵了个哑口无言。不过他也做了妥协,严培是江湖出身,会一点易容之术,龙令要私访,就必须易容成别人容貌,否则他在进入行宫之前不知被多少人见过,一出去就必然会被认出来。
此时,脸上戴着一片人皮面具的龙令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怎么看也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富商,完全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为了安全起见,自忖当时应该不会有人记得自己相貌的严培也给自己易了容,却比给龙令的易容简单,只是在脸上加了几道皱纹,加了些花白的头发和短短胡茬,即使如此,整个人也立刻大不一样,现在的他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丝毫看不出他原来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现在二人正在街上慢慢地走,一听到龙令的说话,严培不顾大街上人来人往当即跪下,立刻招来了无数异样的目光。
龙令被这些目光刺得浑身不舒服,不耐地挥挥手道:“我知道不是你,谅你也没那么大胆子。快起来快起来!看看你这什么样子!”
严培讪讪地站起来,躬着身体站在龙令身边:“……是,老爷。”
不是严培,那会是谁?谁有这种胆子如此叫他?龙令拼命回想,那声呼唤的记忆却似乎变得模模糊糊,听不出究竟是不是自己所猜想的那个人发出的声音。
一定……是幻觉吧……
龙延成觉得心中莫名地烦闷,到书房看书却发现全都是自己看过的,想拿起笔来练习书法,却因无法平静只写了两笔便丢下了。
“来人,去把予牝叫来。”他道。
外面候着的小厮应了一声。
一会儿,罗予牝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老爷,有事?”
“我要去夜间的市场,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书,你陪我去。”
龙延成已经不想相信任何人,唯独对罗予牝不同,因为他很明白这个人绝对对他忠心耿耿,这是他多年观察的结果,所以他才会让他成为埋伏在民间暗线的首领。
“可是老爷,”罗予牝本能地挡住他的去路,龙延成的眼睛对他斜了一下,他稍微低下了头,却还是笑道,“您这样不行,皇帝正在鄂州,谁知道外面有没有大内的密探呢?万一被认识您的人看见了怎么办?”
罗予牝明着是叫他老爷,但其实他们的关系更像是朋友一点。龙延成若是对他使出权威的话他的确会唯唯诺诺,不过仍然会坚持己见。
龙延成懒得理他,想从另一边过,罗予牝又挡在另一边,龙延成折回来,罗予牝也同样折回来……如是反复几次之后,龙延成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折扇用力敲在罗予牝的肩膀上。
“你别给我在这里挡路。告诉你,我今天一定要出去!我受够了被人关着。你要么陪我一起,要么留着看家,少干涉我!”
罗予牝看得出他心情不好,想了想,苦笑:“那好吧……不过得请老爷稍微委屈一点走在我身后,别让别人看见。现在天黑,说不定没关系。”
龙延成收起扇子,淡淡地哼了一声,绕开罗予牝先走了出去。
说是体察民情,龙令其实是出来散心的,体察民情还在其次。他现在不想面对任何事情,只想轻轻松松地休息一下,不要再想白天时候看见的那双眼睛,在这样下去他会发狂。
鄂州城内百姓的境况还算不错,虽然免不了贫富之差,也不少见街头乞丐、勾栏娼妓,但至少没有他前一次视察的黄河两岸那易子而食的可怕惨剧。
他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天便黑了下来,街道两边的灯火一盏一盏亮了,一些小摊小贩也逐渐将家当摆了出来,吆喝叫卖。
龙令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偏头问身后的严培:“这些人白天出来叫卖不好么?怎地晚上才出来?”
严培躬身笑道:“老爷,这叫做‘晚市’,许多人白逃诩忙于生意或课业,不能出来,晚上时候才能来这里吃些小吃,买些东西。”
龙令大感兴趣:“哦?真是希奇啊!那朕……我也来试试看好了!”
“皇……老爷!”严培慌忙挡住他,“这里的东西都不干净,况且哪比得上御膳房的食物美味,老爷要吃,回去让他们做就是了,何必……”
“不,我就是要吃个新鲜。”龙令拨拉开他,“你顾好你的职责就是。”
严培为难不已,眼睁睁看着皇帝走到一家街边小摊上准备坐下,慌忙追上去为他将油污的桌椅抹干净。
他们背对着街道,谁也没看到从他们身后擦身而过的龙延成和罗予牝。
龙延成拿起一本书,在昏黄的灯火下翻看。罗予牝站在他的身边自然而然地挡住他人对他的视线,龙延成的脸完全被埋在了黑暗之中,只要不是有人有心去查看的话,绝对看不清楚他的相貌的。
“这本多少钱?”龙延成将手中的书举起来问道。
那摊主一见是他,笑道:“啊,是刘老爷,今天又有时间出来买书啊?”刘若成是龙延成在民间的匿名,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姓名而召来大内遍布天下的密探注意,“您眼光真好!这是前朝人仿制的王羲之《兰亭序》,虽然不是真本,但经过了百多年,也是很值钱的。”
龙延成有些不耐烦:“到底多少钱?”
“谢谢您,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罗予牝大叫起来,“你吃人呐!我一两银子可以买一百本!”他在民间的身份是一家大银号的老板,和钱相对的时间长了,本能地便和铜臭味沾染上了姻亲关系。
摊主瞪大了眼睛:“话可不能这么说,罗老板,小的要是去收购一些破烂的书籍,十文钱还能买两打呢!”
“反正都一样!不过看在你这里经常有刘老爷喜欢的书的份上,我给你三钱银子,要不要?”
“罗老板,您这可是让小的蚀本啊!”
“三钱,你给不给?”
“罗老板,小的是在做生意,至少别让小的赔本哪!七钱。”
“三钱五。”
“六钱,不能再低了。”
“三钱七!”
“罗老板……”
龙延成实在不想跟罗予牝再在一起了,将书揣在袖子里转身走开。罗予牝这个人,明明有钱得要命,却就是喜欢讨价还价,这大约是他的兴趣,龙延成刚开始还约束他一点,免得自己跟着一起丢人,后来就懒得管了。
龙令吃饱喝足,起身离开,严培付钱之后匆忙跟上。
“老爷,咱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不着急。”龙令笑,“你看这熙熙攘攘的夜晚景象,正说明我盛世皇朝的繁荣,我在这里看看心里也高兴啊。”
“可是……”要是再不回去的话,行宫那边恐怕就急死了。万一主子一高兴再留到明天早上……行宫的人就得全部吓得上吊去。
“没关系没关系!咱们再去那边看看……”
龙令手一挥,不小心打到了与他错身而过的人,那人文弱的身躯被他强健的胳膊一扫,打了个趔趄,袖中掉下了一本书来。
龙令低头一抱拳:“这位兄台,对不住,我没看见。”便要去捡拾那书,严培比他还快,已经将书捡起来了。
龙令接过书交还那人,眼睛扫过书名:“《兰亭序》?不是真本吧?这书……”
他的话没说完,当他的视线移到对方的脸上时,声音和表情便都凝固住了。
“不管是否真本,请这位兄台还我。”
清冷的,淡淡的声音,以及平静冷漠的面容,龙令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因为这五年来他都在自己的幻想中不断描绘那丝毫不见褪色的记忆。
龙延成。
真的,是龙延成。
此时的罗予牝,还在和小摊的老板讨价还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