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家最为困难的一段时间。
老爸所在的公司倒闭了,老妈当时也有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但因为是国企,工资虽然稳定,但实在不多,一直靠老爸做广告创意为生活来源的我家就忽然变得拮据起来。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老爸只能到别的公司去应聘,但在这日趋年轻化的人才市场里,老爸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只看履历不看人的考官面前,被拒绝,被奚落,不断碰壁。
在无数次的失败之后,他想到了重操旧业——写小说。
但是自从大哥在这个家诞生时起,他就一直在为了家庭事业打拼,小说什么的,早放弃很久了,他有些茫然,拿不定注意,而老妈知道他的想法之后不仅无条件支持他,而且愿意帮他眷抄手稿。
可是这样的话,她同时要照顾我们父子四人——大哥正在外地上大学——还要帮老爸抄稿,还要上班,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便萌生了将我送去爷爷女乃女乃家的想法。
我前面说过,我爸妈的婚姻遭到过爷爷女乃女乃那边的强烈反对,具体原因我不清楚,只知道他们最后不欢而散,爸妈一结婚,他们之间更是断绝了往来。
这时候突然送我回去,爷爷女乃女乃他们会愿意吗?
奇怪的是,他们同意了。
“你就是悠远吗?你好,我是你女乃女乃。”
老妈说女乃女乃才六十多岁,我却以为她已经七八十了,温柔、和蔼而憔悴、苍老的面庞,就是我对女乃女乃唯一的印象。
她带我走的时候是夏天,天气非常地热,走出屋外,热浪扑面而来。门口的槐树上附着着无数的蝉只,它们拼命鼓动发声器官弄出巨大的嘶嘶声,让夏天里的每一个人都心烦意乱。
爷爷是个很温和的老人,比女乃女乃还要温和。
从见到我的那一刻起他就微笑着,微笑着打招呼,微笑着牵我的手,但那是没有传达到心里的一种表情符号,那不是笑。我讨厌他微笑。
那时候我才知道,爸爸其实是长子,他还有一个弟弟,不过很早就去世了。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婶子——带着他们的儿子,十五岁的银萧和爷爷女乃女乃住在一起。
银萧……!我终于想起来了!银萧!没错!他是我的表哥,可……他不是现在我家的那个“银萧”!!
银萧的性格很沉静,不爱说话,我很喜欢他,而婶子却很不喜欢我。
“滚开!不要接近我儿子!”见到我与他一起,她就会冲过来一把将我挥开,呵斥我,“整天跟那三个阴阳怪气的老东西呆在一起我已经受够了!为什么还要多你一个!变态的小阿也是变态的!不要接近我们!别把肮脏的血也传染到我儿子身上去!”
银萧阻止她,她反手就给他一巴掌:“你怎么这么愚蠢!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不记得了吗!不要接近这个小阿!说不定他也会杀人的!”
她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后来我是听邻里间的谈话才揣摩出了大概。
这里除了我、爷爷、女乃女乃、婶子、银萧之外,还有一个疯女人,听说,她是爷爷的妹妹,我的姑女乃。她一直被关在一墙之隔的另一个院子里,有一年叔叔带着家人回来过年,那疯女人不知怎的就跑了出来,大吵大闹,最后,提着一把生锈的斧头当众砍断了叔叔的脖子。
那女人被判了无罪,关入精神病院,不久爷爷又将她接回来,又关在那个小院中。与失去了家庭支柱,无处可去的婶子和银萧以一墙为隔,住在一起。
“那个院儿里的真的是我的姑女乃吗?”我问爷爷。
“对。”爷爷冷淡地微笑着说。
在旁边缝补衣服的女乃女乃脸上没有表情,苍老的皱折在她的脸上一动也不动,但是她的眼神……那是怎样的眼神啊!空空的,空得让人几乎都有被它抓住而投入深深深井的恐怖感觉。
“别接近那院子。”她说,然后就沉默了。
爷爷女乃女乃家的院子很大,那个小院很明显就是从那个很大的院中砌起一道墙分隔出去的,墙上有一道门,用老式的粗链锁锁着,那个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的大锁已经变得非常光滑,上面没有锈迹,甚至纤尘不染。
里面关着的会是怎样的疯人呢?像巫婆一样吗?有长长的、尖利的牙齿和指甲,还是有一双通红可怕的眼睛?好奇心永远都是杀人利器,尤其是对孩子而言。
有一次,我偷看到爷爷用一串长钥匙打开那道锁给里面送饭,就记住了钥匙的藏匿地点,一天趁着爷爷女乃女乃睡午觉的时候我悄悄偷出那串钥匙,打开了那扇门。
我以为门内很荒芜,说不定还有什么奇怪可怕的东西冲出来,但其实不是这样,小院里有一座简陋的小砖房,房外的空地上种着各式各样的花,在夏天暴烈的阳光下,悠闲地吐着花蕊。
听到我的开门声,一个女人从房子里走出来,看见是我,愣了一下。
女人大概5、60岁左右,虽已迟暮,可仍看得出年轻时候的她绝对是个美人。
“你是谁呀?”她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柔声问我。
“我叫银悠远。”
她是真的很温柔,我最喜欢的那种温柔,因此我忘记了这里关的其实是个疯了的人,只想亲近这个温柔的女人。
“原来你就是悠远……”
她站起来,牵着我的手,带我到那个小房子里,请我吃好吃的点心。吃完点心,她就给我讲故事,女人很会讲故事,比大哥还会讲。天上的,地下的,中国的,外国的,好象她没有不知道的。
从那之后,我常趁大人们不注意就往那里跑,吃她给我准备的点心,听她讲故事。
“我对你好不好呢?”她问。
“好~~~~”我答。
“是不是最好?”
“不是!我大哥才最好!”
“你大哥?”
她脸上的表情变了下。
“我有三个哥哥啊,一个是大哥,一个是二哥,一个是三哥,二哥和三哥是双胞胎,他们感情好,大哥对他们不好,对我好……”
“你喜欢你大哥吗?”
“喜~~欢~~!我大哥还说过,等我十八岁的时候就娶我哦!”
其实我不明白“娶”是什么意思,在电视里人家说结婚很好,我就也要,大哥拉着我的手说,好,你要的话,等你十八岁的时候咱们就结婚!
她的眼神瞬间明亮,随即又暗淡下来。
女人发病通常是在晚上,时间不定,一旦开始发作她就会尖利地哭号,那声音会小刀子一样戳进所有听得见的人的心脏,很吓人。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要抛弃我啊!”她最常哭喊的就是这两句。
她一哭,爷爷就拿出那串长长的钥匙打开锁进去,轻声劝慰,不久女人的哭号会慢慢弱下来,转化为低低的啜泣。
奇怪的是,我依然不害怕她,还是常常往她那里跑,吃她的点心,听她讲故事。
终于有一天,我到这里来的事被女乃女乃发现了。
那天我又去了她那儿,吃饱玩够,蹦蹦跳跳地出来,锁上门,一回头,女乃女乃就站在我的身后。
“女乃……”
“为什么要进去?”她的脸上好象燃烧出火焰,苍白的面颊泛出两抹不正常的红晕,“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进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表情,想逃,却迈不开步伐。
她猛力扯过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我的胳膊几乎都要断了,我号啕起来。
门内的女人听见我的哭声,焦急地拍打那扇老旧的门。
“许婉漪!你把那孩子怎么了?你把他怎么了!”
女乃女乃对着门用力地啐了一口:“他是我家的孩子!怎么着他也轮不到你开口!天杀的疯子!”
“怎么轮不着我开口!他也是我的孙子!你放开他!”
“呸!你还有脸说!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两个居然干得出那样的事!有了孽种也还……作孽啊!天打雷劈呀你!居然还有脸说呢!不要脸!”
“许婉漪!!”
女乃女乃不再理她,狠狠拽起我的胳膊将我拽入房中,拿起笤帚便是一顿没头没脸地乱打。
“我让你不听话!我让你还去!我让你再接近那贱女人!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好好的孩子都被那糟践血染脏了!我打死个小贱种呀!”
她打累了,一把推开我,我边哭边跑出去,迎面碰到了闻声赶来的爷爷。
我多委屈啊!真想对爷爷好好地哭诉一番,可爷爷只看我一眼,确定没有什么大问题之后就把我丢下,自己走到那个院落门前,轻声地安慰门那边还在哭泣的女人。
女乃女乃听见爷爷安慰她,从房中拿出一条木棍又朝爷爷打去,我大声尖叫。
爷爷闪过,夺下木棍怒斥她,女乃女乃也不甘示弱,用更难听的话反骂回去。
“我已经忍了几十年了!你们自己干下的丢人事……”
“我们有什么丢人的!如果不是你耍手段……”
“我真是瞎了眼睛才会想跟着你这个变态的东西!”
“你就很干净吗!……”
他们的声音很大,我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银萧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沉默地拉起我的手,离开了喧嚣的战场。婶子斜靠在门边上看他们吵,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很古怪,面颊上也泛着和女乃女乃一样的很不正常的红晕。
那天晚上,女人的疯病又发作了,凄厉如鬼嚎的哭叫,像梦魇一样纠缠着家中的每一个人。
爷爷想去那个院子安慰她,女乃女乃说什么也不让他去,两个人就又吵,吵着吵着再打。
我实在受不了那可怕的声音,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悄悄趁爷爷女乃女乃不注意,又偷出钥匙,打开了那扇锁着女人的门。
女人伏在院子里,就像受了伤的野兽般号叫,我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抚摩她似乎想要埋入土地中的蓬乱头发。
女人突然止住哭声,抬起了头。
“你是小强吗?”她的眼神很吓人,我却没有感觉到恐怖。
“不是,我是悠远。”
“那你认识他吗?他们把他抢走了,说我养不了他,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摇摇头。
她把手伸向我,她的指甲尖尖的,里面有着泥土的污垢。
*****
“不丢人你就到处去说呀!你跟你妹妹做了什么!生下的孽种……”
“你住口!”
“吓!你们干了还不许别人说啊!连孽种的孽种都有了……”
“你这不连你自己的女儿也骂进去了吗!神经病!”
“我神经?看看到底是我神经还是她神经!也不知道你们那孽种有什么魅力,居然能让叶衣死心踏地地跟他……”
“不许你再一口一个孽种地骂他!否则我……”
“哎哟!我真是怕死了!我还傻到帮你们养儿子,养到后面,她把我的儿子杀了!你也把我一起打死算了!打呀!你打呀!打呀!打死我你们就能过好日子啦!”
*****
银萧慌慌张张地大步跑进小院。
“悠远!快!快带她走!快一点!”他喊。
我不解地望着他。
“我妈就要来了……”
他话没说完,婶子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婶子……”
她抬手,一把将银萧挥到一边去。
“你少管闲事……”她说。
我视线下移,落在她提着生锈斧头的手上。
“变态的女人……”她念叨。
她提着斧头走到我们跟前,我拖起仍伏在地上的女人的手,想拉她一起逃走。女人一动不动,空洞地看着正慢慢被举起的斧头。
“你是谁?”女人问,“你认识小强吗?”
婶子没有回答她,只举起了手中的斧,举得高高的。
“我们根本就不在意你们的事的……”婶子说,“你们兄妹相恋,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生下小阿,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的小阿丢了,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愿意怎么闹,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丈夫惹了你什么呢?他碍着你什么了?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你为什么……”
生锈的斧头在月光下反射出清冷的光,闷热的夏夜里,冰冷的色彩。
“不去死呢——!!!!”
矮头划出一道半圆的血红色光泽冲向女人,女人看着,不闪不躲。
“你见到小强了吗……”
粘稠温热的液体飞溅开来,落在我们的身上,脸上。
*****
天气好热啊,身体里的水分随着汗水蒸发出去,身体都干了。
婶子的脸,干涸、枯黄,没有血色,像是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跟着那一斧流出去了似的。
银萧跌坐在门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右眼的下方沾上了一滴红得发黑的液体,液体慢慢滑下来,在他的脸桑形成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我看着他们,世界变得静悄悄的。
手中握的女人的手开始变凉,逐渐逐渐,变得冰一样冷。
我低头看她,女人的头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而是只有一点皮,让它与她的躯干稍微相连,其他的部分用奇怪的角度扭曲着,看着我们。
她是笑着的——我几乎可以肯定,她是含着笑的。
尖叫。
发疯地,断不了的尖叫。
谁在叫?
我在叫。
是我在叫吗?
我不知道。
叫声中,我听见了嘲笑的尖笑。
“死了吗?死了好啊!谁让你喜欢上他!死了好啊!贱种!贱女人!”
跋来却为时已晚的爷爷清瘦挺拔的躯体变得佝偻,那张脸上惊愕的表情,在炎热的时间中老死,风化,碎去。
*****
87、88、89、90、……
“这就是‘你们’这些变态的报应!这就是‘你’应得的结果!”
“我们”的……“我”的结果!
尖叫没有停歇,好象从我出生开始那声音就一直在震响。不知是肺还是心脏,胸腔之内,憋得发疼。
97、98、99、100!
办色的尖叫退去,撒满故事的星辰回到眼前。
我以为我站了一千年,其实却只有一瞬间。
龙大和文彩消失的护栏还在那里,秀美哥仍如石膏像般站在那里。
我也该有我的选择。
苞龙大一样,无奈的,唯一的选择。
银萧站在大哥旁边看着那个护栏,脸上没有表情。
“如果再早一步的话……”
声音很细,但我听见了。
“即使再早一步,结果也是一样。”
是的,一切都和八年前一样,不可改变……爷爷!
大哥茫然地看着我们,不知道我们再说些什么。
“悠远?”
我没有答他。
“小强是谁?”
“就是你爸爸,银山强。”
“我妈是……?”
“你女乃女乃和其他人生的小阿。”
原来如此……
我想往护栏那里走,大哥紧紧地抱着我,不让我动,我想大声喊,却没有声音。窒息的感觉还在,我无法控制,很想哭,却哭不出来。
天上的星星打下来,我眼前一暗,失去了意识。
*****
那个炎热的夏夜之后,我被老妈接回家,三日不退的高烧过去,那段记忆就像磁带一样被抹掉了。
不久,婶子入狱,被判无期徒刑,再不久后爷爷去世,同月,女乃女乃被送入精神病院,银萧也以因为严重的自闭而被送了进去。
早已开始崩溃的家,终于分崩离析。
那一年的天气太热了,登陆的龙卷风也特别的强大。
在龙卷“荷花”登陆的那天晚上,女乃女乃发狂地以头撞地,那声音被龙卷的呼啸声所掩盖,没有人听见,她就那样死去了。
婶子在狱中被诊断出得了癌症,允许保外就医,但也没维持几年,她也去世了。
只剩下银萧,这个患有严重自闭症的少年,在我家人——他唯一还有血缘关系的人——有意无意地避免谈论下,于医院的角落里被人忘记了。
银萧死去多久了?我问。
“银萧”飘荡在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他答。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空了。
婶子那一斧下去,她的儿子就空了。
仇恨害了全家的人。他说。
爱也是罪魁祸首。我说。
别学我。他说。我的失败在于我太懦弱,如果我当初坚持的话,就不会即害了她,又害了婉漪。让婉漪在婚姻中得不到幸福就去婚姻外找,还生下你妈妈……
妈是……?
她是婉漪和其他人生的,生下之后就由那个人抚养,随她姓。他说。
所以你要反对他们?我问
不是我,是你女乃女乃,她觉得我们太脏。他说。
“银萧“笑了,不是那中表情符号的笑,而是第一次与他一起坐出租车时见到的笑。
阳光一样的苞蕾,一笑,就开了,很美,很美的东西。
思维真是奇怪的东西。他说。在一个行将就木的身体里,和在一个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身体里,明明是同样的东西,看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结果来。如果我当初走的不是那条路的话……
你该斩断的。我说。
你说什么?他吃惊地问。
你若是当初就斩断的话,就不会有那种结果了。
*****
我没有醒,可是我知道我正发着高烧,昏迷着,
饼去的事颠三倒四地不断出现,侵扰我高热的梦境。
一切的阻碍在哪儿呢?我在荆棘中挣扎,妄图寻找回答。
其实障碍一开始就是摆在那儿的,我们都看见了。兄弟相奸,或同性恋,或三人行,都罪大恶极,罪无可恕。
迸代的神话中有一节,说古巴比伦是一个非常堕落的城市,在那里,偷盗、抢劫、杀人、战争、奴役……兄弟与姐妹,父母与子女,人与兽,罪恶无处不在,人们婬乱无比。
神终于发怒了,命令火山喷发,淹没了这座罪恶的都市。
现在,神死了,死在我们心里。
已经不会有神怒了,为什么大家还是在害怕?
有“神”的。
一直都有的。
“大部分”的人,就是神。
这样做是不可以的,那样做是不对的,我们以为我们在跟着神走,其实却是在跟着人走。
有些胆敢与神较量者,都被“神”们的舆论倾轧得或疯、或死、或……“回归正道”去了。
大哥不怕神。在他的心中没有神。他是那么坚强,那么坚定,对于自己的目标,执着得可怕。
可我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人”,我害怕“神”。
大哥在前面快速地奔跑,神怒的岩浆喷洒不到他的身上,而我跟不上他,我会拖累他。
所以,我要先离开他。
心脏破开,封印的碎片跟着鲜红的血液一起流出来,那是我给自己所定的界限,为了不受伤害,如今它碎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漂流着,在自己滚烫的血液之中。
我不想醒过来……
我会动摇……
我不想看见大哥的脸……
*****
“银萧”多次进来,连招呼也不打就登堂入室。
我说你少管我!再随便进来我就告你入室抢劫!
他说他不怕,除非我出去,否则就会没完没了地烦我。
我大骂你既然已经死了干吗还要留在这世界上作孽!为什么不干脆下地狱算了!
他说他是该下地狱的,只是觉得害了我,不负责任不行。我说你么有害我,只是害了一家子——因为他的优柔寡断,该断不断!然后就不理他,他默默地,也不走,我们就那样耗着。
烧退了,破开的心还睡着。但闭着眼睛的我仍能感知到周围发生的事情。
照顾我的人是大哥,他每逃诩为我梳头,洗脸,洗澡。为我打鼻饲,抱着我晒太阳,搂着我睡觉。他跟我说话,我在心中默默回答。
我们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没有过炎热夏季的那个时候。
*****
“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我们四兄弟里就你最会装傻?”
是的,他说过。
“一旦遇到什么事情,你的顾虑总是比我们多,但永远也不会说出来,是吧?”
蠢的只我一个,所以绝不能说。
“你装出大大咧咧,无忧无虑的样子,你以为别人就看不出来?你把我当傻瓜?”
不,我把谁当傻瓜也不会把你……
“那天回来之后你就把戒指藏在抽屉里,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是不会留给你任何单独的空间的,给你的所有东西,只要有锁的,我都有钥匙。”
原来如此……
“我藏起戒指,希望你能发现它的丢失,我想看你对它的重视程度。可你不在乎。所以我要为你套上那个项圈,强迫的也好,让你记住你是我的人。”
如果不是你要我找它,我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它丢失了。我努力回避的就是它,为什么你还要逼我。
“我爱你。”
我知道。
“可我知道你有难言之痛所以不敢说。”
你的体贴才是我心中最深的痛。
“我在等你亲口告诉我,一直在等。”
懊痛……
“等你把我当成一生的伴侣,等你爱我。”
全身的血管都痛得抽搐,大哥。
爷爷的悲剧在于他们不能斩断,而龙大的那一跳则是因为他断开了——
你该断的——
我在对“银萧”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该”断的。
就是因为不能说断就断,大家才会这么痛苦的。
*****
我昏睡的时候,刚开始,来看我的人很多,有我的铁哥们儿,有同学,有老师。他们来一下,很快就会走,我可以感觉到,他们是被大哥吓走的,后来他们可能还是害怕大哥,所以就很少来了。
老爸和老妈只来过一次,沉默地坐很长时间之后,说句“以后我们不管了,有事再来找我们”就走了。
而秀美哥……秀美哥他们两个,一次也没有来过。
我睡了多久?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为什么你还在睡,悠远?”今天的大哥,又在和我说话。
我躺的地方,秋日的阳光刚好自窗外铺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医生说你没事,你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为什么你还不醒来?”
大哥的声音轻轻的,沉沉的,跟阳光的微风一起吹到我的心里来。
柔和的声音,我喜欢。
我曾说过,接吻是我所知道的,我们唯一能比较温和地交流的方式。
现在不是了。
我们最温和的交流方式变成了谈话——只有他一个人说的谈话,我静静地听。
我现在才明白,我们的交流之所以有问题,其错不该只归咎于大哥,我也有错。我总说大哥没有在听我说话,而我有几时在听他说话?
他不断地说,不断地说,紧紧地抱着我说。
那是只有我才能明白的爱意,我却从不听他说。
他有点疯狂对不对?
那都是我逼出来的。
是的。
可是我没你坚强,大哥。
“我很努力,做任何事情都尽到我的全力,可那是有报偿的,因为你会对我笑,悠远,你只对最优秀者笑,悠远。当你不再对我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连生活下去的动力也没有了。”
我只对你才有自心里的笑,但是不能让你知道。
不是因为你最优秀才对你笑,而是优秀者是你才对你笑。
“最近公司接下了一件CASE,工作很简单,是炸掉一栋住宅楼,过去我是不接这种小事的,他们也知道,但……可能是我整天失魂落魄的样子,影响了他们的信心吧?”
“做的时候很顺利,可是当看着那栋倒塌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想,‘如果我在里面就好了’。”
如果再带我一起,那就再完美不过了。笨大哥。
“我爱你,悠远,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的声音渐渐哽咽,最终哭了起来。
“爱你……悠远……”
*****
你真是个比我还蠢十倍的傻瓜。不知在何时悄悄进来的“银萧”说。
你烦死了!我说。
是啊。他笑笑,没有否认。我说悠远,你打算就这么藏一辈子吗?让他痴心地守你一辈子?
等他不痴心的时候,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我说。
没准他会变成跟你姑女乃一样。他说。
不会。我说。
怎么不会,你们有她的血统。他说。
所以女乃女乃才会骂我是贱种。我说。
你们是干净的。他说。
那别人怎么看?像女乃女乃那样的人会怎么看?我问。
他不答。身形在虚空之中渐渐淡化去了。
你去哪里?我叫。
没有回答。
他再也不会出现了。我知道。
*****
前面说了那么多,我还是漏了一个人。
钟月童。
我想我是有点故意想要忘记,可她终究是个活人,不管我愿不愿意,她总时不时地会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想忘都不容易。
那天大哥很晚都没有回来,我正猜想会不会有什么事,她来了。
“你大哥的事出了点问题,要回得晚些,他不放心你,让我先过来看看。”她似乎知道我心清醒,跟我说话的时候用的是平时谈话的那种语气
她上楼来的脚步很轻,我就说大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蹑手蹑脚,她一出声,害我心中惊了一跳。
床沿塌下一角,她身上的香味扑入鼻端,很好闻,是八月桂花的甜香。
“蠢材。”她突然骂道。
我已经被骂过无数次这样的词了,也不差你再多骂一次的。
“大蠢材。”
继续,我不在意。
“超级大蠢材!”
懊吧,你要说什么?
“天上无敌地下无双超级大蠢材!”
喂!
“空前绝后天上无敌地下无双超级大蠢材!!”
你几岁啊!这种话也骂得出来!你想说什么就快说好不好啊!
“……这么骂你都没有反应,这么说是真的在睡了。”
废话!你假睡这么长时间看看,憋死你!
鼻子上痒痒的,似乎是她在用指尖搔刮。
“其实,你大哥这么晚没回来,是因为他出事了。”
什么?!
“现在人在医院里。”
她说什么?!大哥他……
“想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想知道的话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你想听我不会不告诉你,你不想听我不会……”
懊死的女人!大哥怎么样了啊!
“你再不表态的话,我就要毁你的容咯!睡美人~~~~~~”
她的性格……她的性格怎么会是这样的!
饼去完全没看出来!
久久之后,她长叹了口气。
“这么骗你也不醒啊?”
我倒~~~~~~
你这个女人实在是……真想杀掉她!
只要大哥没事就好了,那样我就放心了。
“我只是想看你爱不爱他。”
……
“现在看到了。”
……
“你一点也不爱他。”
……
“傻瓜!”
懊痛!她扯着我的脸左右牵拉,就快把那两块面皮扯下来了。
“再多的痛苦也可以由两个人一起担着呀,为什么要选择逃避呢?银之川不可靠吗?”
快松手啊!女人!
“那天从楼定上跳下去的那一对男女,是你的同学吧?”
只有一个是……你放手!
“为什么要跳呢?”——
所以我不爱,不痛苦,不悲伤,不难过——
同时,我也不快乐——
你们最后往下跳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肯定是因为不信任吧?”
也可以这样说。他们对自己,和所爱的人不信任哪。
“通向天堂的路有很多,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最痛苦的那一条呢?”
因为愚蠢吧?
“都是痴情的傻孩子啊。”
傻……你没有资格说我们吧?
“想爱就去爱吧,谁又能管得了谁呢?只要你们在一起,幸福了,谁又能夺走,不幸了,谁又能代替?”
无人可替……
“两个人一起背负,总比一个人好,有人陪伴,总比孤独好。悲伤给了两个人就只有一半,快乐给了两个人就变成两份,多么浅显的道理,你的蠢脑子为什么就是不懂?”
虽然很不满,但不可否认的,她的话让我砰然心动。
只有一半哪——
我只看见对手强大的破坏力,却忘记了自己身边还有多么有力的同盟军。
怕什么呢?
什么都不用怕的。
只要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被卷入地狱也是幸福的。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材。”
我知道我很蠢……你不要再左一个蠢材右一个蠢材了好不好?!
“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咦?
“像我这么洁身自好的美女说怀孕你也信……”
你……
“白痴!”
我……
“我可是很金贵的,即便你大哥爱我,没有结婚证我可能让他上吗!”
可是……
“耍你也真信……你怎么死的?笨死的!”
气死我了!
“很生气吧?想把这些话踢还我的话,就醒来跟我闹吧!睡、美、人!”
香味加深,柔软的东西印上我的左右脸颊。
楼下有人很重地开门,是大哥。
她慌慌张张跳起来:“哎呀呀!你脸上这又是指印又是口红……算了!我先走了!拜拜!”
你这个不负责任的女人……
她咚咚咚跑下楼去,沿途好象撞到了什么东西。
“钟月,你……”
“我还有事,先走了!”
“钟……”
门砰一声被关上。
“她怎么了……?”
你怎么不问她干了什么!
大哥走上楼来:“我回来了,悠……悠远!?”
你给我记住!钟月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