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左右的男孩躲在病房外,偷看病房里几近病危的五岁小阿。
那小阿浑身都插着管子,嘴上还戴着氧气面罩,每次取下面罩,小阿就会说一句什么话,由于他太虚弱,声音特别小,十岁的男孩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个别的句子。
比如,“妈妈,我要回家。”
比如,“妈妈,我不住院。”
比如,“妈妈,我疼。”
比如,“妈妈,救命。”
男孩就那样听着,暗暗祈祷着,希望他快一点走到生命尽头。
可是,男孩的耐心还是被一次次的抢救和一次次的垂危磨光了,当他偷听到医生给小阿的妈妈说,“孩子陷入深度昏迷,可能马上就不行了”的时候,连再等一下都来不及,就用床单包起已经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阿,从窗户飞走。
“妈妈!救命!妈妈!妈妈!我疼呀……”
温乐源拽着他的领子,却再也打不下去,心中翻腾的另一种情绪,让他不禁心痛如绞。
他,温乐源,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他对自己的家人能掏心挖肺,却可以对外人寒冷如冰。他可以为温乐沣的小伤跳脚,却能眼看着别人去死而不动声色。
其实这个世界上谁又不是这样呢?就像冯小姐的公婆,自己的儿子总是好的,即使花心、即使大嫂也是好的;可儿媳是外人,即使被也是她诱惑的,肯定是她不对,死了也可以不用理。
然而,他在此刻,面对着所谓“抢了自己弟弟身体的魂魄”,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不是因为那里面还有温乐沣,而是那凄惨的呼唤引发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在他眼中,现在正在凄惨呼唤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别人的躯体”而已,而是一直被他压在记忆最深处,一直拒绝去回忆的东西。
扮!
你抓住我!
扮!
跑呀!
扮!
你抓住我!
扮!
抓住呀!
人为了自己认为重要的人,什么都能做。比如即使死去也坚持要嫁给丈夫;比如为了自己已死的弟弟,去活生生弄死别人家的孩子。
人为了自己,同样什么都能做。比如为了一己私愤,不仅杀了罪魁祸首,连无辜者也杀;或比如为了自己能活着,也能放开刚才还发誓绝不松开的手指。
为了这样的目的,若是需要“别人”为此做出牺牲,那必定是爽快的,毫不犹豫的。即使有犹豫,也不会是因为顾虑到别人受到伤害的心情,而是害怕自己的罪恶感。
人就是如此自私,人不自私,又怎能将别的东西当作食物,把其他的生灵作为自己活下去的能量?所以说,人若是不自私,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本,也正是如此,人才能从远古时代繁衍到现在。
自私是本能,但,人不能只靠本能活着。
温乐源看着那个大哭的身体,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他明白,这具身体的主人早就没有意识了,在多年灵魂与灵魂的消磨中,那个五岁孩子的意识,早已消磨得几乎只剩渣滓,现在表露出来的,不过是他印象最深时候的最后记忆,是他曾经活着,现在只剩部分在活着的唯一证据。
温乐源二十年前杀了他一次,二十年后,他正在杀他第二次。
温乐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后悔,从有记忆以来他最后悔的只有一次,却不是杀了这孩子的一次。
可现在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那孩子每叫一声“妈妈”,每诉说一次“好疼”,他就会想起被他包在床单里,那张苍白而消瘦的小脸。
这孩子是他杀的。
确实是。
他为了让没有身体的乐沣复活,已经什么都不顾了,要救他,即使代价是一条命,只要不是乐沣的命就行!
所以在十岁那年,他害了两个人,夺走了一条命。
这个孩子的命。
“……你叫什么名字?”温乐源问。
那个身体哭得直抽,不过还是乖乖地答道:“我不知道……妈妈……”
“你很疼吗?哪里疼?”
那身体把手放在胸口,仍哭着说:“这里疼,疼啊……”
被吃掉的温乐沣的魂魄在那个位置,只要他还在挣扎,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就会一直疼,直到把他吸收干净为止。
这是说……乐沣暂时还没有重大的危险,大概只是被吃掉了一部分,不过都不是重要的部分,可以修补回来。
温乐源温和地笑了,他尽量让自己凶神恶煞的脸变得和蔼可亲,“你很疼是吗?让叔叔看看行不行呢?”
那身体犹豫很久,终于点头,在他面前稍微拉开了自己的衣服。
那个身体的胸口处,有一个像成年男子拳头般大的东西从胸腔壁凸出来,像一颗心脏般在腔壁上有力地跳动,将附近的肋骨也挤得变了形。
温乐源用奇怪的表情看了一眼那个身体,以及他凸出的“心脏”,那表情似乎是同情,似乎是怜悯,也似乎是嫌恶。
他痛恨这个孩子,这一点已经无需隐瞒。
“真是……非常抱歉。你已经死了。”
他一掌击上那个身体的胸口,五指深深插入他的肉中,掌心正巧贴上“心脏”的位置,顺着拍击的力量狠狠一按,将那个凸出的东西强行按回他的胸腔内,那个身体的胸口处转眼间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大洞。
那身体痛得狂吼一声,发出了长长的厉叫,从灵魂之内而外振荡着痛苦的嘶号,惨烈得简直连魂魄都能撕碎。
那个魂魄也的确被撕碎了。
那个身体在地上翻滚起来,一边翻滚一边哭,一边嚎叫一边呕吐。
“妈妈,我不死,妈妈,我不死,妈妈……”
办红黑黑的东西里面纠缠着透明的灵魂碎片,一起被他吐了出来。
“我不死,妈妈……”孩子喃喃自语,声音渐渐微弱下来,终于不动了。
温乐源走过去,抓起温乐沣的身体,翻过来。
温乐沣的身体仍是清醒的,却与刚才的模样完全不同,那副熟悉的表情,那双明亮的眼睛,都在明明白白地诉说着一件事——温乐沣,终于回来了。
温乐源却没有丝毫喜悦的表情,他疲惫地看着终于清醒的弟弟,说:“你终于醒了。”
温乐沣冷冷地看着他,胸口被他打出凹陷的地方正在慢慢平复。
“哥,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温乐源躲避着他的目光,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模,像是要抽菸,却最终一无所获。
“哥,我的身体是哪儿来的?”
温乐源强笑,看见温乐沣的表情,那笑就僵在了脸上。
“哥,你到底把那孩子怎么了?
“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卑鄙的?
“哥,你怎么能这么做?
“哥……”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温乐源沉下了脸,高声说,“我就是这么卑鄙!从那时候到现在都是这样!
“你难道是第一次知道我这么卑鄙吗?不是吧?现在说这话你不嫌太晚吗?”
温乐沣看向他的表情简直就要哭出来了,他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翻了个身,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坐在温乐源对面,有些虚弱地喘息。
“哥……你知道,我刚才看见你向他举起手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温乐源冷笑:“我才不在乎。”
“我在想,我们和强暴冯小姐的那两个禽兽,究竟有没有区别。”
“求求你们!不要!求求你们!”
——妈妈,好疼,妈妈,我不死……
“救救我……”
——妈妈,救命……
“是这荡妇她勾引……”
——真是非常抱歉,你已经死了。
明明同样都是抢劫,一个抢劫了那个可怜女人的贞节,一个抢劫了那孩子的命。
明明都是同样恶劣,一个推托责任,另一个强要自己不合理的行为变成合理。
有区别吗?
谤本没有!
“其实我一直都很奇怪,我明明已经死了的,也许是那时候实在太小,我只记得身体死掉的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有了新的身体,然后我发现我的灵魂,比任何时候都容易掉出来,也比别人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别人的喜怒哀乐……
“姨婆说,我用了别人的死体,不过我的死体特别好,比别的死体都容易活,而且难以腐坏,我信了。可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不是死体好,而是我用的根本就不是死体,是——”
“你够了没有!”温乐源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世界上老实人能活得下去吗?就因为我不是老实人,所以你才能安安全全活到现在!你想为他打抱不平,就先问问你自己!真正用了这副身体二十年的人是你!
“这二十年里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不对吗?不可能吧?其实你就是故意在忽略对不对?总之你就当那孩子已经死了,反正那时候也病危了,有什么关系!”
温乐沣想说什么,最终却又忍住了,他求助地看向周围,好像想找谁似的,却什么也没找到。
“……姨婆呢?”
温乐源一愣,环视四周,阴女士符咒上的光圈已经消失,掉到了地上,而她本人所站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这周围也哪儿都再看不到她的身影。
“她刚才还在这儿!”温乐源站起来,顺势把仍有些腿软的温乐沣也拉起来,“是不是回房间去了?”
温乐沣看了一眼她的房间,“不,她根本就没有回去。”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隐隐的嚎叫,脚下也传来细细的震动。也许是震动发出的嚎叫,也许是嚎叫引发的震动,不过不管是什么,都不是好兆头。
两人互相看对方一眼,发现对方的脸色和自己的感觉一样不好。然后他们同时看向同一个地方——刚才那面曾伸出过鬼手的墙壁。
罢才阴女士明明已经用她的力量压住了墙壁的蠕动,但现在不知道是蠕动的力量增强了还是她的力量减弱了,总之那些东西又开始在墙壁中乱窜,像要把墙壁挤破一样在里面互相纠缠,拼命扭动。
“姨婆……不可能会在那里的……”温乐沣喃喃地说。
“……她很可能会在里面。”温乐源低声说。
温乐沣觉得温乐源全身都在颤抖,从骨头到外皮,都在细细微微地颤动,如同地面的微震,细小却恐怖。
温乐沣说:“哥,你怎么了?”
温乐源努力阻止着自己的惊恐,但并不怎么奏效。
“哥,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害怕。”温乐沣扭过头,脖子拧成了一个奇怪的弯度,他指着温乐源,连指甲也显得有点长。
“你在害怕什么?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的?你为什么会害怕?哥……你眼里看着这些,究竟心里在想什么东西?”
温乐源低头,忽然发现温乐沣已经不是原本的样子了,他的嘴咧到了耳朵后头去,手指甲长得简直有他的前臂那么长,尖尖地顶在他的脸上。
温乐源大叫一声,一巴掌打上温乐沣的脸。
“你是什么东西!”
“温乐沣”稍微歪倒了些,却是疯狂大笑。
“你看我长得像什么东西呢?明明你弟弟就在这里,你觉得我长得像什么东西呢?”
温乐源心都冷了:“你……你不是乐沣!”
“温乐沣”大笑:“那你可以看看啊,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弟。”
温乐源怒吼:“你是谁!你怎么进去的!”
那鬼怜悯地笑:“你在说什么呢?为什么认不出你弟弟我啊?我都一直在这里的……”
整个公寓忽然大幅度地上下震动起来,就像一艘在波浪中上下摇摆的小舟,两人连站都站不稳,跌撞了几步之后,终于坐倒在地上。
走廊深处的墙壁上发生了严重的扭曲,伴着仿佛是很厚很重的布被撕开一样的声音,墙壁被强行撕开了无数条缝隙,有异常浓稠的黑气和无数不明物体钻了出来。
温乐源手足冰凉,不知何时就流了一身冷冷黏黏的汗,衣服黏在身上,有种很恶心的感觉。
“啊,是鬼流啊……”“温乐沣”观望着那些从缝隙中钻出来的东西,“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如果忘了的话,需不需要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唉呀,其实你还记得吧,那时候已经不小啦……”
墙壁轰然破裂,那些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东西从破口中汹涌而出,温乐源用手一拦,将那个还在絮絮叨叨的“温乐沣”扛在肩上,向门口跑去。
“别跑啦,你跑也跑不掉的,是不是?还记得那时候嘛,你一开门,看见了什么?”
温乐源哗地拉开门,门外,一片黑沉沉的东西完全挡住了视线。
那些是无数的小敝物,有的像海星、有的像章鱼,有的什么都不像,但每一个身上都长着小小的鬼爪,鬼爪间互相紧紧牵抓着,小小的鬼怪们互相勾结,成了铺天盖地的巨网,将整个公寓罩在了网中。
表网!
又是鬼网!
扮!
我好害怕!
扮!
出不去!
扮!
破墙而出的那些东西像潮水一样向他们涌来,一路翻滚着肮脏的黑液和腐败的恶臭。
那是和鬼节才会出现的鬼流,看起来是差不多的东西,也是从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但其本质却完全不同。
七月十五。
表府门开。
有仇报仇。
有怨报怨。
表流是鬼府一年一次的开门大赦,是正常的地下与地上的交流。
但这并不是正常时间的鬼流,而是“恶鬼流”,那些心怀恶念的鬼魂,等待着活人的召唤,一旦召唤的力量和它们想要出来的力量实在太强,就会在本该只有七月十五才打开的鬼流大门上挤破一个洞,结果……就像这样。
温乐源抓住温乐沣,两人一跃而起,避过了那些脏污的浪花,然后顺势在空中打了几个滚,落到通往二楼的台阶上。
那些恶心的东西带着可怕的嗥叫拼命翻滚,想要增加属于自己的领域,但由于公寓外织结的鬼网,阻住恶鬼流往外部扩张的,那些东西就只好打着旋儿找其他的路子。于是只见那些黑色的东西从一楼开始努力上升,像洪水一样越涨越高,温乐源皱着眉头,拉紧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温乐沣,一鼓作气往楼上跑去。
“你想干点什么呢?”身后的“温乐沣”几乎是狡猾地笑着,叽叽咕咕地说,“其实你还记得很清楚吧,那时候的选择是不是还记忆犹新?有点怀念吧?是不是想再来一次,嗯?”
温乐源眼前一黑,差点在楼梯上跌倒。
他回身,用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在一片乌黑液体的衬托下,笑得几乎有点恐怖的温乐沣。
“是你……那个时候是你——”
“我?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