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令悄悄地绕过看守,无声无息地落在扶摇爆。他已对这里轻车熟路,很快便找到了龙延成睡觉的地方。
龙延成很少在自己的房间睡觉,大约是日子过得太清闲,他没事了便是吟诗、作赋、看书,累了,随便靠在哪里就能沉沉睡去。为此,龙令专程命人将御书房的书轮番搬到他的书房去,而龙延成却像没有发现自己看过的旧书被换了一样,有什么便看什么,清闲恬淡,随遇而安。
今天龙延成选择的地方是琴室。看来他原本是在弹琴,可是却敌不过周公的召唤而伏在琴上沉沉睡去,那本天下琴师梦寐以求的《广陵散》掉在地上,他伏在那里,琴瑟被压得弯了下去。
龙延成是个冷漠的人,在龙令的记忆中龙延成很少会有除了必要之外的表情,失态更是从来没有过的。可是一旦睡着了他那张脸就显得异常地没有防备,就如现在。他双目微闭,侧脸枕在胳膊上,嘴唇微张——他在打鼾。
每当看到这种情景龙令就忍不住想笑。这个成熟到了无懈可击的男人,一旦睡着了也和孩子没有两样,这么可爱的小习惯,让他几乎都要忘记了这个人曾经在这个国家是怎样地叱咤风云过。
他走上前去轻轻抚模他披散下来的长发。别看贤王一副冷静的模样,其实对于小事情相当月兑线,他不喜欢梳头,也不喜欢别人碰自己身上的任何地方——包括头发,因此他以往都常戴着帽子,到了扶摇爆之后大概觉得反正梳头也无人会看,便一直这样披散着。
龙延成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碰触,微微动了一下,忽地睁开了眼睛。没有想到他竟会在自己如此之轻的碰触之下会突然醒来的龙令一怔,毫无选择地与他的眼神对上了。
“龙……令……?”不确定的语气,好像还在确认自己究竟是梦中还是已经醒了,龙延成黑色幽深却无神的眼睛与龙令的相对了许久之后,才仿佛忽然清醒过来了一般,猛然站起来往一边退去。琴凳被他撞翻,发出咚一声大响。
“皇叔……”虽然龙令觉得这样的见面很愚蠢,而且对于自己深夜潜入的行为微微有些心虚,但还是微笑了一下,将方才伸出抚模龙延成头发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此时的他,俨然一副君临天下的模样。
龙延成的心情只有在刚开始一瞬间的慌乱,很快便冷静了下来,他一甩衣摆,双膝跪下:“罪臣龙延成叩见皇上。因不知皇上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请皇上降罪。”
虽是很平常的话,在他说来,却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意味,因为那语气之中并不带有任何的恭敬与惶恐,平淡得就好像平时的问候一般。
龙令不想看到他奴颜婢膝的样子,但对于他这种态度也很不以为然。
“你起来吧。”
“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延成站起来,后退了一步,站在稍远的地方。他背后正对着工匠们建造的荷花池,黑夜中的磷光微浪反射着冷冷的月光与星光。
龙令很久都没有说话,龙延成等了一会儿,似乎有点不耐烦了,用冷淡的声音问道:“不知皇上深夜驾临,有何要事?”
龙令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答说因为自己想见他不成?
他沉吟了一下,道:“其实也没有什么要事……”
“若无要事,请皇上明日再来,”龙延成还是没有表情,冷淡地道,“罪臣就在这里,要审问也好,要拷刑也好,按照国家律法,应由刑部来做,皇上深夜独自到访,似乎有些不太合乎情理。”
龙令笑:“朕是皇上,天下唯我独尊,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又有谁可阻我!”
龙延成道:“既是皇上,更应严于律己,昏君与明君之分,也便在此了。”
“昏君?明君?”龙令向前走了几步,龙延成猛然后退,抬首望向龙令的目光中闪动着难以言喻的光芒,龙令很喜欢这种光,那表示这个人还是有感情的,还有一些东西会让他害怕,说明……他也有弱点,“皇叔,不如你来告诉朕,究竟什么是昏君?什么是明君?难道你是明君么?像你这样的?像你这样为了一己私欲而妄想篡夺皇位的人?像你这种滥杀忠良,使得盛世江山摇摇欲坠的人?你自己不可能成为明君,今日便不要拿什么明君昏君的来压我!”
“正因如此,罪臣无能君临天下。”龙令与他的距离过近了,那双灼灼有神的眼睛里所反射出来的自己,表情中带着一丝只能称之为“惊恐”的东西。龙延成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想再退后些,身后却触到了雕花扶栏,他想不动声色地从另一边走开,龙令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挡住了。
“皇叔,不必急着离开,”说话的时候,龙令的眼神一直在追逐龙延成的,当发现那双冰冷的眼睛在慌张逃避的时候,他的心中充满了一种胜利的得意,“侄儿还有一些问题不明,想要请教皇叔。”
“皇上有事,可以明天再谈……”
“不,我就是要今天谈。”龙令笑着将另一只手方在龙延成的腰部,“非谈不可……”
龙延成全身一震,猛地拨开他:“请皇上自重!”
“自重!”龙令大笑,“更不自重的事情都做过了,你现在要我自重!?”
龙延成躲避着他的手,声音微微颤抖道:“我做的事情自有律法严惩,到时不管是如何刑罚我都会接受!但如此侮辱本王不会再受第二次!笔上武艺高强,本王无能以对,唯有一死而已!”
“那你为何不现在死给我看?”龙令抓住他的肩膀拉到自己身边,“你现在就找死给我看看,就好像逼死我的父王和母亲,逼得母后刺瞎眼睛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要不要回忆一下?”
九五之尊,在几个人的逼迫下,以白绫自缢的时候……
绑宫贵妃,在他的马前,被十几枚刺枪扎穿的时候……
太后母仪,以自己的金簪刺瞎了双目,血流满面的时候……
“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也会有今天!有没有想过你也有可能落到如此境地!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因果报应!”
“我知道。”龙延成平静地答道,“一早便知道了,可这些事情还是得做。我要得到皇位,这是很早便决定了的。”
“只是为了君临天下?”
“只是为了君临天下。”
自古以来为了皇位而手足相残的例子多不胜数,如曹丕,如李世民。心狠手辣是做皇帝所应该具备的最基本的条件,无论到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那么,龙令具备这些吗?
看来,并不具备……至少并不完全具备。
龙令咬牙看着这张冷漠的脸,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平静。他似乎对什么也是不在意的,对任何事情也不执着的……可,为什么却又对皇位如此倾心?很重要吗?那会总东西很重要吗?比他自己还重要?比其他的……任何东西都重要!?
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在龙令的心底升腾起来。他放在龙延成腰部的手一拉,龙延成的腰带唰地一声落到了地上。龙延成的瞳仁骤然一缩,抱住自己变得宽大的袍服挣月兑龙令向一边逃月兑而去,龙令追上去,用力将他按倒在雕栏上。
“龙令!”
“皇叔刚才说了,朕武艺高强,而你无能以对,唯有一死而已。好,那就让朕看看,皇叔是否真能在朕面前寻死!你若真可以,便死给朕看看!”
龙令一掌抓过,随着嗤拉一声大响,龙延成一边的肩头上惨白的肌肤暴露在清凉的月色中,上面还留有龙令五道深红色的指痕。龙令抚模过那里,感觉手下的微微的颤栗,他的心情忽然兴奋起来。
“他人只见皇叔威风八面的样子,谁又知你的身体竟是是天下绝品……”
龙延成向自己的舌头用力咬下,龙令忽然发现龙延成唇边渗出的一丝鲜血,立刻一巴掌打下去,反手过来又是几下。龙延成的脸被打得青紫,口唇和颊肌也木了,火辣辣地痛。
“你以为寻死这么简单?”龙令在他耳边笑,“你以为大家都如你般仁慈,让人一死便结束了?那是不可能的……”他吻着龙延成被自己打得凄惨的脸,喃喃地说,“我会尽量留轻我的力道,我要让你清醒地感受我……
龙延成觉得一凉,双腿被用力向两边分开,他看着高高的华丽的屋顶,在被凶器刺穿的同时,泪流满面。
这便是他的报应吗?为了对母后的一句承诺,让这皇宫大内血流成河,这就是他活该如此的吗?
为什么上天不用别的方法来惩罚他!为什么他龙延成要受到如此的侮辱与侵犯!他宁可被五马分尸,宁可被千刀万剐,也不要受如此屈辱啊!
为什么要这样……
他靠在栏杆上的身体被剧烈地摇蔽,要涨裂的疼痛让他好像快要死去一样。那个人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前,如同野兽般喘息。
那天晚上的噩梦发生在他半睡半醒之间,他虽然记得那种屈辱和痛苦却并不清晰,可以骗自己那种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但今晚不同,这个人在他完全清醒的情况下侵犯了他,等于把烙印拓在了最明显的地方,让他忘也忘不掉。
颊肌的麻木稍微缓解了一点,他向自己的舌头再次咬下,龙令却仿佛看见了一般,一只手突然掐住他的下颌,边喘息边道:“若是真的可以死了,朕会允许你,但今晚上,不行!”
龙令的吻压在他冰冷的唇上,甚至连舌头也伸入进去搅动,龙延成想咬,被捏住的下颌却无法用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恣意侵犯自己。心脏又在紧缩,无法呼吸,他真恨不能自己能像那天一般心疾突发而死,或者只是昏过去也好,但结合处的疼痛却屡屡拉回他的神智,让他连逃避也无法做到。
龙令抽出自己的时候,已完全虚软的龙延成在月光下的脸变得青白。龙令随意地将他丢弃在地上,他匍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在外面的皮肤没有半点血色,好像死人的一样。
“你说你愿意受到任何刑罚,那朕现在就告诉你,这便是刑罚。”龙令边整理衣物边道,“你不能死,朕会让你想死也死不掉,你要留着命来偿还这么多年来所做的事情,不甘心的话,你就来反抗试试看。”
龙延成没有答话,也没有移动,整个身体似乎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了。
龙令的脑中忽然浮现出那天他一掌过后那张惨白的脸,身体仿佛骤然坠入了冰窖一般,冰冷难言。
他怎么会忘了这个人有着严重的心疾,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让他命丧黄泉!上一次不就是——
他几步上前,小心地将那虚软的身体翻过来。在他翻过他的时候,龙延成的口唇之中微微地吐出了一口气。幸好!龙令不由得庆幸,幸好,他没有死。
他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大意,匆匆整理了一下龙延成的衣物,抱起他,脚下轻轻一点,鸿雁般的身体轻盈跃向那一片磷光闪闪的池塘。
池塘的对面就是龙延成的寝房,龙令踢开门进去,反脚将门关上,小心翼翼地将龙延成放上床。
“你不如杀了我罢……”仿佛叹息一般,龙延成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了这样一句。
他的话没有说完,龙令已经压上去堵住了他冰冷的嘴唇。
“在我杀你之前,你不许死。”龙令离开他,用同样低的声音说道,“你欠我的东西太多,若你太早地去了,你让我怎么办?不过……对了,还有办法,比如说,父债子还……”
龙延成身躯剧震,一双本已无神的眼睛猛然大睁,射出了凌厉的光。
“这样才对。”龙令低笑,“你有重要的东西不能落在我的手上,所以你不能死,就算只是为了他们着想。”
龙令笑得连肩头也在抖动地离去,龙延成再也听不到任何东西,双手交叉抓住自己的双臂,指尖也在冷得颤抖。
为什么连死都不可以!
为什么在受了如此的屈辱之后,却连死都做不到!
他现在才忽然发觉,原来死是那么仁慈,仁慈到了大悲的程度。而死又是那么遥远,明明这脆弱的心脉一断便死了,他却再也不能做到。
这种可怕的惩罚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吗……
一股粘稠的感觉涌出来,当他想起那是什么东西时,立刻伏在床沿上,开始剧烈地呕吐。
除了贤王本人之外,八王之乱中的其他重犯全部处决之后,朝政慢慢地走上了正轨。虽然表面上龙令并没有过处理政事的经验,可事实上他曾经得到过一位良师的指点,还有九余年来的刻苦努力,使得他对于这些事情全不陌生。
失明的太后从皇后那里听得龙令的事绩之后,欣慰地点头道:“皇上果然是真龙天子,这些事情不学便通!今后必定是一代明君啊!”
笔后应道:“太后说得是。”
听到这话,太后没有眼珠的眼睛“看”向皇后,轻抚她的脸,叹息道:“姝琴,这些年来委屈你了,和我这个老太婆一起被囚禁在这东宫之中,从来没有做过一天真正的皇后,哀家真是觉得对不住你。”
笔后平淡地道:“太后哪里的话。”
“你毕竟是宇文元的女儿,”太后道,“出身名门,知书达理,皇上必定不会不喜欢你,你又何必到现在还陪在我身边?下次等皇上来了……”
“太后,”皇后清澈的声音依然听得出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但却充满了与她年龄不符的冷然,“姝琴想一直陪着太后直至百年终老,男女之事,暂且不愿去想。”
“姝琴……”
“况且现在朝政刚刚稳定,皇上忙于国政,这些小事,还是留待以后再说吧。”
太后霍地站起来,大声道:“孕育龙种,让我盛世皇朝延续下去,这怎会是小事!”
笔后和侍立一旁的内侍们立时跪了下来。
“若是没有龙种,你这个皇后的位置说不定也无法保住。当初哀家就是因为没有孩子而几乎被废,幸亏身为贵妃的妹妹育有一子,过继给哀家,哀家才逃过了一劫。姝琴,哀家让你与皇上燕好是为了你好,后宫之内的倾轧你还未曾体会,等真的知道就晚了!”
笔后没有答话。
“姝琴?”
“……太后,可否赐姝琴直言?”
“你说。”
笔后跪直了身体道:“姝琴十四岁入宫,蒙太后错爱,一直在太后身边服侍直到现在。然而,姝琴自知无能,既无母仪天下之智,亦无经天纬地之才,羞于皇后之名,恐将玷污。且妾身并非皇上钦点,实乃八贤王一手为之,皇上见了我必不会欢喜,望太后慈悲,能放我出宫,另择他人为后。我愿削发为尼,伴古佛青灯,颂经念佛,愿我盛世皇朝万世永存!”
听完她一席话,太后呆怔许久,跌坐了下去。
“原来如此,姝琴,你并不喜欢这皇宫,也并不希罕这母仪天下的宝座,是吗?”
“姝琴不敢。”
“这没什么敢不敢的。”太后摇摇手,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把权势看得很重,自然有另外的人将权势当成过眼烟云,哀家明白。”
“太后圣明。”
“不过,我不可能放你离开。”
笔后一惊:“太后!”
太后举起一只手,指向皇后的额头,威严地道:“宇文姝琴,你记着,你是皇后,无论是谁给你的这个皇后的位置都一样。你必须顶着这个名号下去,除非你犯了罪孽,或是被皇上亲自所废,否则就是死你也得葬在皇陵之中,拥有身为皇后的谥号。你被送入宫中那天起便被决定了这种命运,我也无法改变。你只有认命,皇后。”
笔后伏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脸,身躯抖动着,抽泣起来。
若要问一生在皇宫大内尽职的何太医,为皇上做事是哪一次最辛苦的话,他必定会说,是乾圣十年的某日晚上。
那天晚上被囚禁在扶摇爆的逆臣八贤王忽然病重,皇上连下了三道圣旨紧急召他,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就被传旨的钦差拖入了宫中。
贤王的病其实并不是严重到有生命危险的地步,只是面颊有些青紫,似乎被谁打过。可看皇上那么着急的样子,他一个小小的太医又岂敢多说些什么,立刻准备施展出浑身的解数。可是当他和其他御医过去时,八贤王根本连手也不让他触碰,他只能看着他苍白憔悴的面容干瞪眼睛围着他团团转。而当他把这情况回禀乾圣帝之后,乾圣帝大怒——却不是冲八贤王,而是冲他这个无辜的老头子——
“他不让你碰,你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么!以你这种才智,又如何有本事在御医苑里混!”
拔太医满头冷汗涔涔而下,马上双膝跪地高呼:“臣愚钝!笔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愚钝是承认了,可问题还没有解决,八王不让他碰就是不让他碰,不管他是哭也好求也好下跪也好磕头也好……都毫无用处。他又没本事像古代的华佗扁雀一般悬丝诊脉、听声断病,只好以他从医五十多年的经验,从他的面容面色,以及既往的心疾情况来约模着判断,战战兢兢地用药,同时在心里不断向玉皇大帝如来佛祖祷告,希望神仙们看着他平时够诚心的份上不要让他死得太惨。
彬许是他的祷告起了作用,也或者是他的药误打误撞地用对了地方,当他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和其他御医一起守候了七天七夜之后,八王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血色,并且能自己坐起来了,他们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的脑袋总算保住了。
拔太医回去以后足足大病了两个月,等身体刚好一点,他就拖着颤巍巍的身体去向乾圣帝请求,说自己实在是年事已高,无法当此重任,望皇上能允许他告老还乡云云……乾圣帝怜悯他老迈,准了他的请求,第二天他便卷起铺盖携带家眷回了老家。(可怜的老头子,大概是严重的神经衰弱吧……)
乾圣帝囚禁着谋逆作乱的八贤王已有不短的时间,却始终没有表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将之处决以谢天下,朝臣之中逐渐开始议论纷纷,不断有各种奇特的猜测涌现出来,而其中最离谱的一个就是“皇上想将贤王禁在后宫之中做贵妃”。
凡是听过这谣言的人都会哈哈大笑后嗤之以鼻,最后连谣言的始作俑者也模模鼻子告诉自己如此荒谬的事情是决不可能的,完全是自己在乱想而已。
龙令听到这个谣言的时候,淡淡地看一眼那个把这句话当笑话说的太监,那太监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传我旨意,”龙令对他平静地说,“今后有胆敢乱传谣言者,杀!”
这一道圣旨下去,谣言果然很快平息了下来。可是平息了谣言不等于就没有疑惑,更不表示大家就没猜测了。最终,这疑惑还是传到了太后耳朵里。
龙令接到太后“想见见皇儿”的懿旨之后,尽快处理完朝政的事情,来到了太后寝居的慈萱宫中。
“皇上驾到——”
龙令的身影刚出现在慈萱宫内,所有的内侍都跪了下去,皇后本坐在太后下首为她锤腿,听见龙令到来的消息也立刻站起来,对着入来的龙令深深一福。
龙令没有看她,只向着太后躬身道:“皇儿来得迟了,请母后责罚!”
太后忙道:“皇上不必如此!快起来!母后知道你忙。”
说着话,她便想去模索着扶龙令,皇后欲伸手,却碰到了也欲扶太后的龙令的手指,攸地将手收了回去。
龙令的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接住太后柔声问道:“不知母后召唤皇儿前来有何要事?”
太后笑道:“实际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实在是想你想得紧了,有点难受而已。”
龙令笑:“母后您若是想见我,让他们报一声我随时便过来,您不须如此难过的。”
“唉……”太后叹息道,“如今刚刚铲平了乱党,国事尚未稳定,哀家又怎么忍心让你再为哀家操劳,思念便思念着罢,反正老太婆了,没关系。”
龙令服侍着太后坐好,自己坐在她身边轻声道:“万事孝为先,国事哪有母后的事大?母后难道还要与皇儿为这个客气?”
太后哈哈大笑:“好!笔儿说得对,咱们今天便不说这个!我们说点别的罢。”
“哦?那母后想说什么?”
“八贤王……”
龙令霍地站了起来。
“皇上?”
龙令强行抑制住自己彭湃的情绪,做出平静的样子坐到太后身边,拉起她的手。
“不,没什么,母后请讲。”
太后道:“哀家是想问问皇上,关于这谋逆的贤王,你打算怎么办?”
龙令看了她一会儿,将眼神移到了别处。
“皇上,哀家知道,后宫妃嫔不应谈论政事。可是此人叛逆谋反,犯上作乱,,杀害忠良,独揽朝政大权九年余!笔上,他罪恶滔天,不杀不足以正视听啊!”
“母后,”龙令道,“朕没有不杀他的意思。”
“可你似乎没有杀他的意思。”太后道。
龙令的声音忽地变得尖锐:“母后此言差矣!朕不杀他只是有其他的考量而已!并不是便不杀他了!母后当明白我与他之仇恨不共戴天……”
“皇儿。”太后的平心静气与龙令的语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哀家只是说,你‘似乎’没有杀他的意思,你不必如此激动。”
龙令静了一下,低声道:“儿臣失态了……”
“无妨,”太后道,“不过皇儿你能不能告诉哀家,前段时间贤王病重,你是不是曾经召集了所有御医下令全力救治,说贤王若有不测便砍他们的脑袋?”
龙令没有答话。
“是否有这回事?”
龙令依然沉默。
太后提高了声音:“皇上?”
许久,龙令方才简短地吐出了一句:“是。”
“这有些不寻常呢,皇上,”太后道,“您到底在为什么事情而‘考量’?只是为了一个负罪的八贤王,您便要杀了御医苑中所有的御医,这是一个明君的做法么?”
“朕自有主张。”
“那皇上的主张是否能告诉哀家?莫非,皇上连哀家也信不过?”
“没有这回事。”
“皇上!”太后提高了声音,“你没发觉吗?如今为了八贤王的事情,朝廷之中暗中议论纷纷,甚至还有你想将之立为贵妃的谣言!这未免太可笑了!对于这种情况,皇上你没有想过应该如何处置吗!”
龙令平静地道:“擅传谣言者,杀!”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笔上!”
龙令霍然站起,向太后一躬身道:“母后,儿臣还有事待办,请母后准许儿臣告退。”
太后默然扶住自己的额头,斜倚在了一边。
“哀家知道,皇上你自有主张,但……唉,你去吧。”
龙令转身大步离去,经过皇后身边的时候没有看她一下,皇后低垂着眉眼,也没有抬头。
等龙令走得远了,皇后走到太后身边,轻声道:“太后,姝琴有句话,不知太后能否赐姝琴直言?”
“你讲吧。”
“姝琴斗胆,”皇后低声道,“虽然臣妾并不十分懂得朝政,不过这八贤王大约真的杀不得。”
太后微微抬起眼皮:“哦?”
“贤王在朝中执政九年余,留下的残余叛党多不胜数,皇上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将之一网打尽,便要留着这蛇头,必要之时还能以之一镇,或许皇上是考虑到这些?”
太后想一想,笑起来:“姝琴啊……你果然是不懂朝政啊。若是真到了需要以之一镇的时机的话,那决不能用活着的贤王,而是死了的,否则叛党看着主子还在,贼心不死,又怎能维护国家安康?”
姝琴低头:“太后教训得是,姝琴惭愧。”
“不过姝琴啊,”太后笑着“看”她,“你从未为任何人而辩解过呢,甚至连自己的事情也没有,今日怎地却为皇上破了戒?”
姝琴应道:“太后说笑了。”
那句话,太后说完之后哈哈一笑便忘记了,没有发现它竟是后来那件事情重要的前兆。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姝琴,那次辩解的本意其实并不是为了皇上……
龙延成从床上下来,慢慢地走到镜台前,坐下。
镜子里映照出了一个苍白得像鬼一样的男人,长发散乱地披在背后,形容消瘦,面色憔悴。
他举起手,模了模自己的脸。他的手白皙而修长,没有因为病痛的关系而有太大的改变,他整个人的身上,大约就只有这双手是几乎没有变化了的吧。
镜台前放有一些梳妆用的用具,他随意地拨弄了几下,从中挑出了一件男式头簪。
头簪的尖很锋利,他在自己的左手指尖上划了一下,立时渗出了一滴血珠。他满意地微笑,镜子里那个苍白的男人也在笑,他和那个人互相微笑,然后,伸出左手同样苍白的手臂,慢慢地,一丝一毫地,深刻地——划下一道又深又长的伤痕!
三个女侍端着洗脸水和盥洗的用具进来,一抬头,却从镜子中看见了那血淋淋的凄惨场景,当即尖声惊叫起来。龙延成听到声音回头,用带着血的表情对她们笑,举起头簪,在她们的面前再次深深划下……
龙令上完早朝才听到了龙延成自残的消息。据当时在龙令身边的内侍说,乾圣帝听毕扶摇爆内侍的禀告之后面色霎时变得惨白,根本不管身后的仪仗,推开旁人便箭一般足不点地地飞驰而向扶摇爆,当仪仗气喘吁吁地在扶摇爆找到他时,他早已到达那里有将近一柱香的时间了。
龙令冲进去的时候,八贤王还坐在镜台前没有动,胳膊上的血还一缕缕地往下流,沾得白色的衣服和青石的地面上到处是一滩一滩的血迹,一大群御医、太监和宫女都跪在他的旁边,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惶。
一见龙令进来,他们都仿佛见到了救星,齐刷刷地匍匐在地上,高呼:“恭迎皇上!笔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令理不了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大踏步地走到龙延成身边,托起他兀自流血的胳膊,只看了一眼,气得全身都颤抖了起来,转身对跪了一地的御医和内侍们大吼:“你们都是猪脑袋吗!贤王伤成这个样子,为什么没有人帮他止血!!来人!把这几个首座御医全部拉下去杖责五十!”
三位首座御医面色雪白,浑身哆嗦得筛糠一般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御林军士给拖出去了。
“还有你们几个次座御医……!”
龙令话没说完,一个吓得几乎失禁的次座御医爬上前来,颤抖地道:“皇……皇上!启禀皇上!微臣无能!但贤王爷根本连碰也不让微臣等碰一下,还说……还说我等若是胆敢接近分毫,他立刻自尽于此!微臣等不敢擅自作主,只好等皇上亲临,方好定夺!”
“事事都要我来定夺,我要你们干什么!”龙令一脚踢开他,下令道,“把这群没用的东西都给我拉出去!男的杖责三十,女的掌嘴五十!”
御林军领命而去。
顷刻间,整个房间内就只剩下了龙令和龙延成两人。龙令本身会治一些简单的外伤,因为以前他在师父的带领下曾经吃了不少苦,知道该如何保护治疗自己。但今天一看见那血从龙延成的胳膊淙淙流出的时候,他立时脑中一片空白,连自己要做什么也快忘记了。他手足无措地转了两圈,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最后竟一条腿跪在龙延成身边,用空手去堵那尚有涓涓细流的伤口。
“你到底想干什么!”龙令对他吼。
“没有感觉。”
“什么?”
“没有感觉。”龙延成拨开他的手,举起血迹斑斑的手臂在他的面前摇蔽,“你看,根本不痛,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你在说什么?!”
“龙令,”龙延成看着他,没有血色的嘴唇勾勒出一个讽刺的微笑,“你知道什么叫做麻木不仁吗?痛到了尽处便再没有感觉,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
龙令呆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你想用最肮脏的方法来让我感受屈辱,想用这种方法来折辱我,让我痛苦。你做到了,你让我痛不欲生,让我痛苦得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扯下来,咬烂自己身上的每一块肉。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明可以用更残酷的办法,比如把我打入最深最暗最恐怖的天牢之中,或者丢进饥饿的狗群中,或者凌迟,或者车裂,或者点我的天灯。可你没有那么做,你只是‘亲自’来侮辱我,强暴我的身体,让我巴不得马上断了这口气,却又不允许,而是慢慢地折磨我。为什么?“
龙令呆呆地,还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龙令?”
为什么?是呀,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是因为你恨我?还是……”
惫是……
惫是……
惫是因为……?
龙令的心在狂跳,他看见龙延成的头慢慢低下来,苍白的嘴唇带着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
“……还是因为……你迷恋上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