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延应,盛世皇朝第三十二位皇帝,号太平。在位两年,荒婬无道,昏庸无能,某年月日,忽然卒于风寒,享年24岁……
这是史官给予这个皇帝的所有记录,无评言,短短一小笺的纸,就是他留给后人的全部。
龙令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也不清楚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整个皇宫的人都疯了。凡是他触眼所及之处到处都起了火,太监和宫女们再也顾不了他们的主子,一个个都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四处乱窜。官兵到处都有,可是他们不是为了保护他们来的,他们进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杀人、杀人、杀人!
凡是能见到的,全部杀光!
龙令被身为贵妃的母亲和母亲的姐姐,皇后,两个人拥在中间,惊恐地看着周围可怕的景象。奔跑的人,被杀的人,喷射的鲜血……
在这仿佛地狱般的景象之中,两个女人却出奇地平静,没有尖叫,也没有打算逃走。或许她们一早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下场,因此不再去奢望什么,她们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保护这个孩子,绝对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尖利的呼哨声,已经杀红了眼,几乎陷入疯狂的官兵们忽然都住了手,带着满身的鲜血迅速整齐地站成两排。他们手中的剑尖垂向地面,还有一滴一滴红色的东西在往下流。
龙令听到了清脆的马蹄声。很多年以后,他知道那马蹄声中必定还有其他很多人的脚步声,因为他看见了那匹马之后如森林般耸立的明晃晃的枪尖,可是他当时的确只听到了马蹄声。
他只听到了那个人的马蹄声。
龙延成坐在马上优雅地走来,龙令抬头看着他。现在想想,他已经完全不记得那时候龙延成的容貌,他的脑中只留下了一双睿智得仿佛能一直扎进他心里去的眼睛。
摆色的眼睛。
龙令觉得自己好像掉进去了,一不小心就会淹死在里面。
“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太子殿下,你们受惊了。”龙延成在马上微微地欠了欠身。那是胜利者的骄傲,让他拥有了王者般的风范——不,他本来就是王者,天生的王者。
“龙延成!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谋朝篡位!”皇后大喝。然而女人的声音在这空旷死寂的深宫之中只是单薄地回荡了几下,很快就消失了。
龙延成笑起来:“谋朝篡位?皇后娘娘,您这是从何说起?本王是来护驾的。只不过被歹人先得了手,皇上已经驾崩……”
“你杀了皇上!”贵妃悲痛地尖叫,她忘记了怀中的儿子,猛地扑向他,“你杀了皇上!你居然敢杀了皇上!我要杀了你这个乱臣贼子!我杀了你——”
龙延成只是冷冷地笑,并不回答。贵妃刚刚扑到他的马前时,几个剑手早已比她更快地挡在龙延成身前,四五支尖利长枪同时出手,没入她的胸膛。可怜一代宠妃,带着满心的悲愤与不甘,香消玉殒。
“妹妹——!”皇后痛极大叫,止不住腮边泪坠,“龙延成!你这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畜生!你杀兄弑嫂,你不得好死!你不如现在连我们也一起杀了!否则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哦?若真有那么一天,也便是我的报应了。”龙延成冷笑,看一眼还被皇后抱在怀中的小小太子,又道,“不过你们是死不得的,万一你们死了,我对于天下该怎么交代?难道说,皇上和皇后、太子,在同一天驾崩了么?”
“你想怎样!”
龙延成看着她,微笑,策马转身,大笑而去。
盛世皇朝,太平二年,皇帝驾崩,传位皇长子龙令,国号乾圣,然皇子年幼,由皇后垂帘听政,八贤王为辅政大臣,一改先皇昏庸之道,令天下太平,百姓衣食无忧,四邻友邦争相示好,开创我盛世皇朝前无古人之功勋……
“皇上!笔上!”
“皇上!您在哪儿啊!笔上!”
“皇上!”
“皇上!”
龙令对于太监宫女们的呼叫声充耳不闻,独自一人躲在假山的空心之中,手执一本《将苑》在看。(《将苑》,武经七书之一,旧题:诸葛亮)
“皇上!是八贤王要您去呢!笔上!”
“皇上!求求您出来吧!”
“皇上啊……”
爆女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龙令这才不耐烦地收起书,踱出假山。
“到底有什么事!看一会儿书也不得安宁!”
十六岁的龙令已有了一副威猛的身材,再加上脸上的轮廓棱角分明,五官异常英俊,几乎完全月兑去了孩子式的稚气,看起来和大人没有两样了。
“皇上!”他一出现,身边立时呼拉拉跪了一圈人,一个个满头汗珠地道,“皇上!是八贤王在找您!贤王已经在御书房等了很久了!您再不去他就要发怒了!”
龙令冷笑:“哦?真是天下奇闻啊,居然有臣子让皇上去觐见他,而且皇上迟到了,臣子还会发怒的。”
太监宫女们脸都吓白了,只知道伏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皇……皇上!您饶了小的们吧!笔上!小的们说错话了!笔上开恩!笔上……”
“算了!”龙令不耐烦地一挥手,“我去就是了!你们都退下!”
他懒得再看这群没用的奴才一眼,大步离去,留下一地满头冷汗的人,面面相觑。
御书房内,萦绕着醒神清脑的淡淡熏香,龙延成坐在正中的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书。
“皇上驾到——”
宣令太监的声音未落,龙令已经跨着大步走了进来。
“皇叔,你这么急着叫朕,到底有什么事啊?”龙令身高体壮,说起话来声音如洪钟一般。他不像一个皇帝,如果把他当作一个武将,说不定还更让人信服。
龙延成微微皱眉,放下书道:“皇上,您作为一国之君,当知礼节之重要,怎可如此无礼闯入此处?”
“一国之君?”龙令哈哈大笑,“一国之君是我吗?我还以为是你呢。不过没什么分别,只要皇叔有礼就好,我这等粗人就不必了。”
他走到旁边的椅子上随便往那里一坐,身上的龙袍皱得七扭八歪。
龙延成平淡地站起身,忽然抓起案上的书猛地一拍:“放肆!傍我站起来!”
龙令慢慢地站起来。
“哦,我真怕,真是怕死了。”他讪笑,“要不要叫刀斧手进来,马上把我的头砍掉?这样你就轻松了,正好名正言顺地坐在那个上面。”
龙延成看看龙令所指的那张龙椅,忽地,竟淡淡笑起来,不经意般道:“听说皇后娘娘最近身体欠安,皇上,您不想去见见她吗?”
“你!”龙令怒视他,龙延成轻轻挥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优雅地坐下了身来。
“皇上,您要学会有耐心,”龙延成道,“就像我,我为了这张宝座争了十年,可是我的哥哥却因为是皇长子而得到了它。我又等了三年,一切准备停当之后,终究还是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虽然现在它还不完全是我的,可是我不着急,时机总会成熟,等到了该到的那一天,该是我的,终究会归我所有。”
他的声音很平淡,好像不是在说自己谋朝篡位的可怕野心,而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真好,需不需要出去晒太阳。
龙令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他在打磨自己的意志,他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己有能力,有耐心得到这宝座,不过现在不急,该是他的总是他的,龙令,永远也追不上他。
龙令在心中冷笑。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过他龙延成的蚁穴不是失策,而是太过自信。他总有一天会把那张漠然的脸踩在脚底下,让他用最没有尊严的脸,说出求饶的话!
“皇上,”龙延成忽然转了话题,道,“我听说,您最近在读书?”
龙令不动声色地呵呵笑:“是啊,西厢记,还挺好看的。”
“是吗?”龙延成深邃的眼睛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叔?”龙令不怕他责问自己,也不怕他会对自己怎样,他唯一害怕的,就是龙延成那双不知道隐藏了什么东西的眼睛,似乎能一直一直地,扎进他内心的深处去。
“夫知人之性,莫难察焉。美恶既殊,情貌不一,有温良而为诈者,有外恭而内欺者,有外勇而内怯者,有尽力而不忠者。然知人之道有七焉……下面是什么?”
龙令全身肌肉瞬间紧缩。
“这是你刚才看的书吧?告诉我,下面是什么?”
“……然知人之道有七焉,一曰间之以是非而观其志,二曰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三曰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四曰告之以祸难而观其勇,五曰醉之以酒而观其性,六曰临之以利而观其廉,七曰期之以事而观其信。”(《将苑》卷一之《知人性》)
“背得不错,可见没有白读。”龙延成绕过案几走到僵硬地坐在那里的龙令面前,用轻松的语气道,“不要以为这世上会有不透风的墙,若想跟我斗,即便你到了你父皇的年纪,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已经快四十岁的龙延成并不是武将的材料,他的身体轮廓稍显单薄,然平日均被包裹在宽大的朝服里面看不清楚,今日,他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套服,青色的腰带使他的细瘦腰身更加明显,不算强壮却挺拔的身躯被以一种不知名的吸引力勾现了出来。
龙令的心里忽然出现了一种莫名的感觉,他很想触模那个身躯,想感受看看那是怎样的触感。他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防止自己会真的伸出手去。
说到“差那么一点点”的时候,龙延成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手势。龙令没有看懂那个手势,他只发觉龙延成的手居然很漂亮,优雅的,修长的手指,不知道握住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
“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事情要问你,”龙延成说,“黄河连年水祸,地方官们对此漠不关心,只想着跟朝廷要钱。我欲找一有能力、有担当的官员去专职治理,你说派谁去好?”
“派谁去?还不都是你说了算,反正这种事肯定要差使你不喜欢的人去的。”龙令紧紧盯着那双修长的手,习惯性地说。
“那我就派……”
龙令再听不到那个人究竟在说什么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做了什么,他脑中忽地一片空白,等发现的时候,自己的双手已经伸出去。以极为暧昧的姿势揽住了他皇叔的腰。
猛然回过神来,龙令震惊地回望满脸疑惑的八贤王,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而从他手下也可明显感到,龙延成的身体在他碰触到的同时僵硬了。龙延成的脸依然没有表情,但是他可以感觉到——不是用他的直觉,而是用他的手——这个永远都不动声色的皇叔,在紧张,在恐惧!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想看看他亲爱的皇叔惊惶失措的样子,他想看看,这个冷漠的人脸上的表情出现裂纹的样子!他知道这不是时候,这说不定会让他近十年的心血白白丢掉,可是他实在忍不住了。
他慢慢站起来,脸上带着邪佞的笑,拉近龙延成的腰。
“真是漂亮的腰身呢,皇叔……之前都没有发现过,是因为隐藏在朝服底下了吗?太可惜了!”
“皇上,请自重。”龙延成想不动声色地后退,龙令却紧紧地追上来。
“看来现在的朝服样式太难看了,不适合皇叔您,或许朕可以下旨,皇叔您以后上朝就不用穿朝服了,直接穿这一身就好……对了,或者您自己决定也可以?”
“皇上!”
冷漠的声音里搀杂了惊恐的成分,尽避很少很少,却让龙令感觉到无比的兴奋。如果他能支配他的情绪,如果他能让他失去现有的智慧与冷静——
分侍周围的宫女和太监都低下了头去,不敢看龙令放肆的动作和龙延成微显踉跄的脚步。
“皇叔,其实您的声音很好听,我很喜欢,可不可以让我听一听,除了公事之外的……”
啪!
龙延成一手抓着被解开的领口,另一只手举在半空,面色苍白。龙令的脸被打得偏到了一边,但这一耳光的力量对他来说还是太轻了,他的脸上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倒是龙延成的手心红了一片。
龙令转回头来,笑得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侄儿无礼,请皇叔恕罪。”
不等龙延成有反应,他已经迈着大步走了出去,沿途撒下一路放肆的大笑。
“恭送皇上圣驾——”
“龙-令!”龙延成嘴唇微张,狠狠地道。
走出门去,龙令觉得自己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作出那么放肆的事情来,这绝对不是他应该做的,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保存实力。自己的光芒,必须能遮盖多少就遮盖多少。他不该在这时候和龙延成起冲突,尤其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冲突,这会坏了他的大事。
可是刚才那一瞬间他觉得无法控制自己,似乎不那么做的话,全身紧绷得就要断掉了。
龙延成,你对我下了蛊吗?
龙令抬起自己的双手,刚才的触感,还若隐若现地存留着。
东宫,全天下多少女人向往的地方,为了那个位置,多少女人倾轧着别人的尸骨死命地往上爬。可是又有几个人能想到,现今的东宫,已经变成了囚禁正宫娘娘以及太后的冷宫。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由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如此一首幽怨悲凉的曲子,居然是自那金壁辉煌的宫殿之中飘扬出来的,这怕是谁也无法想象的吧。
龙令制止了传讯的太监,自己悄悄地走入进去。当初的皇后,今日的太后,正在侧耳倾听当今的正宫娘娘抚琴而歌。她们明明穿着身为太后和皇后所当有的绫罗绸缎,在这大得可怕的宫殿之中,却显得那么寂寞。但她们没有眼泪,脸上的表情也并不悲戚,似乎已经麻木了。
“母后。”龙令轻唤了一声。
太后惊跳了一下。
“姝琴,我好像听到皇上的声音……”
姝琴——皇后身子也是一紧,猛然站起来转身看着身后,连琴凳倒了也没有发觉。
“皇上!”她的声音很尖,只有四十多岁,却已经老态龙钟的皇太后在这声音中猛地站了起来。
“皇上?皇上在哪里!?皇上!”她伸出手想要触模,姝琴赶紧扶住她。
太后的眼睛是在先皇死去的那天晚上,她自己用簪子刺瞎的。她对龙令说:“令儿,你记住,母后的眼睛是被那个乱臣贼子给刺瞎的。你的父王和亲生母亲也是被他杀死的。你要报仇,你要夺回皇位,杀了他,为所有的人报仇!”
雕栏玉砌应由在,只是朱颜改……
眼不见为净,太后知道自己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要让皇上为此消沉。所以她刺瞎了自己再无所用的美眸,让幼小的皇帝记住这刻在脸上的屈辱。
龙令把哽咽吞回肚子里去,上前几步跪下,做出高兴的声音道:“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笔儿不孝!这么长时间没来,母后必定想得狠了吧?”
笔后空落落的双眼中挂下了两行泪来:“皇儿不要这么说,母后知道你公务繁忙,我一个老太婆也没什么好看的……”
“母后……”
这是他们见面时必定会说的台词,其实他们都知道,这只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话罢了,龙令没有什么繁忙的公务,他不来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的见面必须得到龙延成的允许,即使是半年才只见到一次也是很平常的事。
姝琴是龙令十五岁时龙延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定下来的皇后,她的父亲是过去龙延成在朝中的对头,尚书令宇文元,现在早已被架空,成了“太傅”。(注1、注2、注3)
无辜的她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在父亲无奈的目光和母亲的眼泪中被抬上皇后娘娘的凤鸾嫁入宫里,成为了宫中的囚鸟。
龙令站起来,对姝琴温和地笑道:“姝琴,委屈你了。”
姝琴躬身一福,道:“皇上哪里的话,这是臣妾当做的。”
当做的?当做什么的?在这冷漠的宫里,寂寞终老一生?她刚嫁入这里时常哭,但时间长了,她明白再不会有人来放她出去,便再没了表情。一张冷漠到了麻木地步的十五岁少女的脸,苍老得让人连多看一眼也不忍心。
巴太后说了不多一会儿话,还没有道毕几个月未见的离别之情,传令的太监便在外面催了。龙令无法在东宫多做停留,甚至连一些稍微知心的话也不能和太后说,因为这宫殿里老鼠很多,一点点信息也能传到龙延成那边。这是屡试不爽的事实。
龙令不得不起身拜别太后和皇后,他很想在太后身前长跪不起,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还不能这么简单地沉溺于此,只得忍悲含泪磕头离去。
走出戒备森严的冰冷东宫时,龙令回头看着身后寒光闪闪的冷兵器,再次对自己发誓,他总有一天要让龙延成得到他应有的报应,他要让他尝到最屈辱最痛苦的滋味!为了他的父皇,母后和母亲。
乾圣九年,乾圣帝身染重病,沉疴不起,帝无子嗣,欲拟昭,由八贤王执掌国印……
被史官称为“沉疴不起”的“乾圣帝”正在后宫中和衣着暴露的美丽宫女们玩捉迷藏的游戏,龙令蒙上眼睛,宫女们四处躲藏着让他抓。只见御花园内处处都是美女的倩影,银铃般的娇笑之声不绝于耳,“乾圣帝”随手一抓就是好几个,但凡被他抓住的,全都要被揉捏调戏一番方能放走。龙延成未经任何人通报,只由几个太监侍卫带领着来到御花园时,看到的就是这等秽乱的场景。
龙延成看着眼前的景象一言不发,领路的太监诚惶诚恐地躬着身体,生怕这位真正意义上的皇帝会因为那位名誉皇帝哪里不对而迁怒自己。
不过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龙延成看了一会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要当心身体呀,皇上。”
沉浸于游戏当中的宫女们这时才发现八贤王的到来,都发出了短促的娇呼声,匆忙下跪,高呼:“八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正被龙令抱在怀里的宫女无法挣月兑他如铁铸的胳膊,吓得花容失色,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龙令一手抱着她的纤腰,一手取下蒙在眼睛上的布带,对龙延成笑道:“啊哟,是八皇叔!几天不见,别来无恙?”
龙延成道:“还不错,多谢皇上关心。”
龙令道:“是吗?真不巧,朕的身体最近是沉疴难起啊,都快要把传国玉玺交给皇叔你了呐。”
龙延成没有回答,面色连变都没有变一下。龙令放开怀中的宫女,吊儿郎当地走到旁边的凉亭中的石凳上坐下。龙延成也走上去,坐在他的对面。太监们偷眼看了看龙延成的脸,忙将周围的宫女们统统赶走。
待得周围清净以后,龙令一手托腮,趴在石桌上对龙延成笑问道:“皇叔此来有何贵干?啊!对了,是接掌传国玉玺的事吧?真不好意思,还麻烦皇叔亲自跑一趟。只要您说一声,皇侄自然就给您送去了么。啊,对了,玉玺本来便是皇叔‘借用’去的吧?连问都不必了,直接拿走便行了。”
龙延成双目微垂,道:“不敢,皇上病重,做臣子的怎么也得来参拜觐见一下,接掌传国玉玺的事,容后再说不迟。”
“呵,怎么又不着急了?”
“欲速则不达。”
说得更清楚一点,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九年前,先皇突然“病笔”,内宫深锁,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忽然就改朝换代了,幼小的傀儡皇帝被扶植上了金銮宝座,完全不懂朝政的皇后成为太后,垂帘听政。从那时起,原本就拥有朝中半壁江山的八贤王接掌了整个朝廷,杀“忠良”,斩“异己”,成为拥有完全的权利的“皇帝”。
只要有眼睛的人便不可能看不出来,这深深的宫廷之中在九年前发生了什么。只是没有人敢提罢了。但,不敢提不表示不怀疑,表面上对龙延成唯唯诺诺,实际却阳奉阴违的人多得很,无数自诩忠臣的人还在不断地寻找机会要把他这个篡位的强盗赶下去。那些人究竟抱有如何的目的龙延成无法一一说明,但是他能确定的唯一一点就是,他若只满足于现况便罢了,可只要他露出一丝一毫想要坐上那金壁辉煌的龙椅的念头,就绝对会有无数道学和君子痛心疾首地发动全天下来声讨他。
龙延成从来不觉得自己篡位有什么不对。虽然他排行第八,可他的母亲其实才是正宫娘娘,排行第六的先皇的母亲只不过是个才人。他的母亲自信地认为,只要凭着她正宫的位置他便决不会与太子宝座交身而过。让他从小就被当成了皇位的继承人来抚养,绝对没有谁能跟她的儿子抢。但或许是她的野心太大了,他的父亲——圣德皇帝坚持立长不立幼,而将太子之位传给了大儿子。皇后费尽心机,终于趁先皇病重之际以编造的罪名将太子打入天牢,煽动朝中大臣向皇帝进言“有嫡立嫡,无嫡方可立长”。并设定了一连串精心的计谋,无论皇帝选择哪个皇子都可使之很快被废。可是她算计了所有有能力的皇子,偏偏把最懦弱最无能的六皇子给忘记了。一着错,步步皆输,皇帝在临终时,竟就指定了她忘记的那个皇子,那只金銮宝座,终是与他失之交臂。
母亲去世后,他继续着自己的目的,这不是为了别人,是因为他自己,因为他本来就是为了这个而生的。这野心已经变成了习惯,若是不能得到这个,他甚至会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
笔帝的玉玺本来就在他的手里,交不交根本无所谓。可他就是要坐上龙椅,并且让所有的人闭上嘴,对他心悦诚服,他要让最多的人承认他,让他们对于“乾圣帝”为自己“禅让”这件事无话可说。所以他不着急,有的是人比他还急。比如面前这一个。
正如他以前所说过的,龙令要在他面前耍花样,就是再长到他父亲的年龄也还差那么“一点”。他在做的事情,他全都知道,不过没必要说破,无聊的时候看老虎被牢笼所困妄图挣扎的样子也很有趣,一个一辈子也没见过后宫之外天空的人能做什么呢?所以这一点消遣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骄傲能害死人,等他真正理解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皇上,其实我这次来,是为了此次春闱的事情。”龙延成道。
“哦,这种小事,皇叔自己拿主意就好了。”龙令的声音懒懒的,好像一点精神也没有。
“皇上,这并非小事,春闱将为国家选拔栋梁之材,现在国家正是用人之际,皇上应当对此更重视才对。”
龙令抬起头,用毫无异常的表情笑道:“是这样吗?朕明白了,那你想要朕做什么呢?”
他这个皇帝根本没什么作用,一旦龙延成要和他“讨论”什么,必定是要下命令的。若真相信他是为了自己好,那才是犯傻。
“礼部尚书洪永喜,在上次春闱时有收受贿赂的嫌疑,希望这次能够换其他人来做。”
龙令在心中冷笑,什么收受贿赂的嫌疑!伴永喜是先皇的心月复,只是因为其人在朝中门生众多,龙延成才暂时不能动他,不然他早就落得和宇文元一样的下场。“有收受贿赂的嫌疑”?真有的话,他还不借题发挥,把他立刻弄掉了。
“这样啊……”龙令装作思考的样子,道,“皇叔,那你认为应该用谁?”
“波凯一。”
“波凯一?”龙令几乎失笑,太明显了吧!波凯一虽然同是正三品,但他是刑部尚书,掌国家的法律、刑狱等事务,只不过因为他是龙延成手下的人,所以龙延成才会推荐他。居然让他负责春闱?还不如让他自己去!直接说他想要为“自己”选拔人才,然后去挑最合适的仕子好了。
“皇上不同意?”
“不,皇叔您说什么就是什么,皇侄言听计从。”
“是吗?那么,明天的早朝我会提出这件事,请皇上定夺。”
“一切听皇叔的。”
“多谢皇上!”
龙延成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龙令也不着急,悠哉悠哉地拈起桌上的葡萄放入口中细细嚼。
今日阳光很好,暖洋洋的,既不太热,也不太冷,暖风带着花园中淡淡的花香味道悠悠荡荡地飘过来,让人不禁便想昏昏睡去。
“皇上。”
“嗯?”龙令眼皮很沉,都快睁不开了。
“你若是不做皇帝了,会想做什么?”龙延成的声音很清冷,好像燥热中一丝清爽的凉风。
“我……”龙令正浓的睡意忽然烟消云散,但他没有直起身体,依然趴在那里,懒懒地道,“我想当一名武将,为国家戍守边关……不,或许那种事情不适合我,我还是更想做一名侠客,豪气冲天,仗剑江湖,交无数的武林儿女做朋友……”
那是梦,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从出生时起便被身份限制住了自由,现在,又被无法挣月兑的锁链捆绑在这深冷的宫院之中,看着被墙壁围住的月亮猜测宫外的满月是不是也和宫内的一样大,一样圆。
可望,而不可及的自由……
龙延成睁开眼睛,双眸中映入的,是龙令仿佛小了很多的身体。
真好。他想。他有梦想,即使是无法实现的梦想,仍然是美丽的。可是他没有梦想。得到皇位是他的希望,而不是梦想。他早已经想不起来这希望是如何根深蒂固地种进他的心中的了,他只记得那是母亲的梦想,渐渐地就变成了他的希望。他想要逃离它,却只觉得被它缠得越来越紧。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真的篡得了皇位之后会怎样,难道就这样,一直当皇帝吗?
希望在前面的时候,他会努力,可希望被追上以后,他还能做什么呢?他不想做皇帝,可是他没有别的希冀,没有梦想,他只有循着母亲告诉他的这条路,慢慢地模黑前行。
他伸出手去,触模龙令的头发。他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可他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如和面前的“皇帝”在一起的时间多。有时候他甚至会把这个年轻人当作自己的孩子,可那是错觉。这个“孩子”很危险,他不是真的“孩子”,他是一头年轻的虎豹,随时都在伺机咬他一口。然而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龙令始终都让他有那种感觉,这让他稍微地感觉到了困扰。就如今天这次,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手还是模了上去,似乎是安慰,可那若是安慰的话就太可笑了,尤其,那安慰还是来自于他的时候。
所以他的手在将要触模到龙令的时候犹豫了,只是轻轻地拂过了他的发丝便收了回去,好像暖暖的微风吹过一样。龙令没有任何动静。
如果他们能够互相看到对方的表情的话,那绝对是一幅很微妙的情景。龙延成的脸上除了平时的冷漠与淡然之外,还搀杂了一些几乎可称之为温情的东西在里面;而龙令,他放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头,牙关紧咬。
即使只是微风拂过的感触,龙令还是感觉到了,无法解释地,他的身躯又如一年前那样,忽然紧绷。这实在太奇怪了,只是一个小小的触模就让他无法遏止地如此激动起来,那不是普通的感受,简直就像是……简直就像是……
就像是……他在迷恋他一样!
如果他不是龙令,如果他不是龙延成,如果,这周围不是有那么多人,他几乎就会反手抓住他,把他拖到自己的怀里来!
想接近……好想接近……
在痛恨的同时却又渴望着接近,拼命压抑的这种,让他无法正视龙延成。
龙延成收回了手,站起来道:“臣下告退了,请皇上回寝宫安歇去吧。”
“……”
“什么?”龙令似乎说了什么,龙延成没有听清楚。
“……”龙令又说了一遍,龙延成还是没有听清。
龙延成弯下了身体,想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然而他没有想到,龙令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将他的脖子往下用力拉,龙延成没有防备之下被他拉得几乎接触到了他的脸旁边,然后,一个柔软的东西轻轻擦过了他的嘴唇。
龙延成震惊地猛然推开他,噔噔噔后退几步,险些从台阶上坠落下去。
“龙令!”
听到主子的喊声,在稍远处侍立的侍卫们转眼间已经冲到了他们身边,对龙令亮出了兵器。
龙令本不想那么做的,可是手似乎不听使唤,只要龙延成有接近,他就无法控制自己。他觉得自己的控制能力在逐渐减弱,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做出连自己也无法预料的事情来……
“你们住手。”龙延成对侍卫们摇摇手。
侍卫们收起刀剑,很快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去。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龙延成面色平静,只看他的表情的话,似乎什么也没发生,“龙令,不要想耍花样,我跟我的敌人勾心斗角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多谢皇叔提醒,”龙令站起来时已经面色如常,他笑着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皇侄儿记下了。”
龙延成点头:“好,你可以回去了。”
龙令走出凉亭,在经过龙延成身边的时候,在他的耳边轻轻地留下了一句话。
不,应该说是半句。
龙延成为那半句话皱紧了眉头——
我好想……——
懊想……?
(注1:太傅,三师、三公中的一种,三师中有太师、太傅、太保,三公中有太尉、司徒、司空,虽然品级是正一品,比尚书令这个正二品高出一节来,但却只是一种很高的虚衔,一般无实际执掌)
(注2:本文所用之官制是参考唐朝的职位官设,不过毕竟不是唐朝,所以以后或许会有一些改动,到时候表抓我小辫子~~)
(注3:唐初,由于太宗李世民未继位前曾任尚书令,此后臣下不敢居此位,遂不设。这个既然不是唐朝,我就设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