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二八九年英格兰约克郡
马-麦夫正在替主人的马儿们喂食,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工作。全英格兰的马厩,除了皇家的以外,鲜少能找出像他这么注重乾净的。甚至,他敢打赌,有些贵族们的城堡还比不上这座容纳著十匹马的马厩。
这不但是座坚固的漂亮的马厩,里面的马匹也是一流的。每天他都分两次喂食乾草及粮水等饲物,他的主人席钟斯爵爷可不是笨蛋,爵爷懂得骑马也懂得养马,马儿的食量都是主人亲自规画的。麦夫忠心耿耿,连多一丁点都不会给马儿吃,怕要是这动物吃肥了,它懒了不愿意跑,他可没半毫钱能偿付主人的损失。
他看待这一匹匹马儿像是他的生命似的,他绝不让旁人假手他的工作。
麦夫吹起一首乡间小调,轻快的铲起一堆草料,放进马儿前的饲料槽。
吃吧!我的姑娘儿,我的姑娘儿,我的爱人。
就在他铲起第三批草料要喂黑魔鬼——也是主人最钟爱的公马儿时,在他马厩的上方传来一声“砰”!声音倒像是一块大石块撞上屋顶。
麦夫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他已经看到一团黑咕隆咚的东西,噼里啪啦呼隆隆的由屋顶撞出来的大洞直掉到他的稻草堆中。
他第一个反应是愣呆了。
金嘉翎左右甩甩头,她全身的骨头都快拆散了。看样子,别太相信二十二世纪的产物。这算哪门子的降落,差一点没要了她的命。幸好底下是一窝稻草。
“亚当,这是你所说的安全降落吗?”嘉翎边挑出她头发里杂夹的稻草,一边喃喃的说:“你似乎该重新擦拭一下你的眼镜焦距了。”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鞋。
“对不起,看来资料数据有点误差,你应该要降落在一个森林里面的。而这儿,似乎比较像间马房。”夏娃的声音,娇甜的说。
“没错。这儿有马儿的骚味。”嘉翎弯腰捡著鞋,看到她的身后有一双赤脚。
“夏娃?”
“金小姐,什么事?”
“我的身后是不是有一个人?”嘉翎不想转过去面对现实。这样差劲的降落已经很不愉快了,可是,让人看见她这突然的出现,嘉翎不敢想像会……
“是啊,是有一个人。我看是一个目瞪口呆的人。”
咬咬下唇,嘉翎慢慢的转过身。
“啊!”接著,那人举高双臂尖声叫嚷了一声,失魂落魄、连滚带爬的冲了出去,夸张的程度已经到了像见鬼似的。
“可怜的家伙。”嘉翎看著那人的背影说:“希望他的心脏不会因此而衰竭才好。”
“这我不知道。”夏娃主动的回答,“可是,他的举动绝对会让你心跳加速!你赶紧将鞋穿好,我看你得跑路了。”
“跑路?为什么?我才刚到。”
“我想刚才那人肯定去找了许多救兵来了。根据我的判断及扫描。”
那可糟透了。嘉翎一手拎著鞋,边跑边朝门口跳去。
“噢!不,来不及了,那几个高大的家伙已经过来了。”
“高大的?究竟是多高多大?”
“呃,有一位超过六尺,其他的在五尺七到五尺九之间。”
完美的开始。嘉翎心中不妙的想。“夏娃,对于这种情况你有何建议?”
“逃掉的机率在两成,并在逐渐下降中。我的建议是,金小姐,请你尽快的想出一套你怎么出现在这马厩的说法。很快的,他们就会出现了。而这个世纪有个坏习惯,他们会杀死像你这样怪异的女人。”
“怪异有罪吗?”
“没有。”诚实的夏娃说:“可是“女巫”就不一样了。你在他们眼中,就是个活女巫。从逃邙降,还说著人们不懂的话。”
“那,他们都是怎么处置女巫的?”或许大不了是一柄刀解决了她的痛苦。嘉翎想。
“你确定想知道?”
“说吧!”
“他们会将她淹死或是火烧而死。可不是被烟呛死的,是真的活活烧死。我看过书上的纪录。那一点都不“愉快”。”
可想而知吧!不介意死亡,可是她也不太想这样惨死异“纪”,在这种年代被人当女巫烧死。问题是,她该怎样对那样大的洞说出一个解释?
嘉翎抬头看著那个两尺大的洞。
“喔——喔!”夏娃拉出长长的一个“糟了”的讯息。“你只要说一声“救命”,我会帮你摆平他们全部的。”她最后对嘉翎耳语说。
接著,嘉翎看到六、七名壮汉,团团围在她的身前,挡住了前后的出口。
明显的,她被包围了。
“女巫、巫婆!”那名方才狂奔出去的矮家伙,在那群壮汉的身后,指著她一迳的喊著。“她是女巫,我亲眼见她掉下来。还对我下咒语。她是个邪恶的女巫。”
要不是身前的大汉个个横眉竖目的瞪著她,嘉翎还真想要那矮家伙住口。
“闭嘴,麦夫。”
她听到一个高出众人约莫半个头的巨人说。
这八成是他们之中能发号施令的人。嘉翎自忖。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巨人对著她说。
嘉翎下不定主意要回答他或是不要。
“喂,我们领主问话呢!快回答。”巨人身旁一个较矮却更壮的人开口。
这一喊,让嘉翎决定她不开口。
她当然听得懂英文。哈佛的文凭不是混来的。她有自信能很流利的运用他们的语言,虽然也许有些用词她可能不见得明白。可是,八、九成捉模得到语意。
她没有办法开口是因为她明显的没有“英国”腔。她说的可是道地的“美”语。只怕这年代的人会无法接受她的腔调。一听之下,一定更以为她是外地来的巫婆或是……谁知道还有什么?她暂时当个哑巴好了。
“既然你什么都不说,”巨人的脸背著光,嘉翎实在看不清,不过语气还算明理。他说:“我只好假设你是个“女巫”了。”
嘉翎锐利的抽了一口气。她身前身后的人都各退了一步。
她还听见低声的耳语说:“小心点,女巫生气了。听说女巫都不喜欢被人称做女巫。”
那当然了,有谁喜欢被人当女巫。嘉翎拿眼瞪瞪那名耳语的人。
所有的人又都往后退了一圈。巨人倒有点胆量,他并没有退开。
“你听得懂我们的话,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嘉翎想了想,她只有摇头。
“你不会说话?”巨人再问。
嘉翎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
“爵爷,不需要说那么多话,万一她对我们乘机下什么毒咒语就糟了。她也可能是德古伯爵派来想陷害你的呢!”又一个闲杂人开口说。
这次,嘉翎尽全力在脸上保持静默,因为她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凝聚在她的表情上。
“也许是,也许不是。”巨人再次说:“你说呢?你是德古的人吗?”
焙缓的,嘉翎摇了摇她的头。
“她说谎,爵爷。她如果不是德古爵爷请的女巫,那她一定有更邪恶的阴谋!”
巨人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要拿她怎么办?
“你坚持不肯开口。不为你自己做辩护吗?陌生女人。这对你自己来说是件危险的事!你正在拿自己生命开玩笑。”巨人用某种高贵权威的口吻说:“我的责任是保护我的人民。一个女巫会对我的人民带来灾厄,我虽然不愿意滥用教会授使的权利,夺走人的性命,但是你的沉默或许会逼得我这么做。因为你是很怪异没错,除了女巫,什么样的人会从半空中掉落我的马厩?”
这不是言语说得清的。嘉翎看著他们一双双满怀敌意的眼神。这之中,唯一还有点理性的便是这个领导人了。
能不能活在这里,也全都掌握在这巨人的手中。
嘉翎要怎么做呢?她看著地面的脏土,看著她空空如也的手,看到她的黑衣黑裙。
突然的,她蹲下了身,在自己的黑裙下撕掉一片衬裙布片。
所有的人都披她的举动吓到,他们都屈,倒退著离她远一点。巨人还是巨人,他面不改色的看著她。
嘉栩看著他,她举起手指,自己用力的在食指上咬了个洞。她漠视尖锐的疼痛,让流血受伤的指头在白布上血书了几个大字:我不是女巫。
她站起来,伸出手递出白布。
“爵爷!不要拿女巫的东西,那可能是她的诅咒物,小心。”
巨人在众人惊惶的抽气和嚷嚷声中,依旧收了那块布。他对那块布,连看也没有看,他只是看著她。
嘉翎心里是一阵又一阵的紧张著。
她记得夏娃曾说:“如果他们试著对她生命不利,她会“摆平”所有人。”可是嘉翎不希望只因这失控的降落而杀了这里所有的人。
毕竟,自己才是“闯入者”。
领主突然转身过去,对著他的人低声的说著话。
嘉翎没有办法听见他们在商量什么。希望不是怎么肢解她或是怎么淹死她。
“你知道吗?”夏娃拔尖的嗓音出现在这紧张的一刻时,真让嘉翎昏倒。“我好崇拜你那招喔!我真没想到写血书这主意-!不过,这个爵爷看得懂吗?你难道不知道,以前的贵族,是不屑读书的。他们认为那是低下的人才会做的。”
“嘘!”嘉翎冒险的要夏娃安静。
千分之一秒差,她感觉到巨人的眼光已扫过来。
“你会害死我,夏娃!”她心想。
巨人和他的同夥们又围了过来。
“你实在是我的一大难题。”巨人响亮的说著,“我是个痛恨没有公平审判的人。特别是现在,有些教会利用这个藉口杀了不少的人。可是我对你也同样怀疑,你是否是个女巫,光凭这个——”他举起手上的布,“也无法证明。”
嘉翎的心直沉落到无望深渊。
“我的人要我将你丢入湖中,看看你是否真如你说的不是“女巫”。”
原来他们想淹死她。嘉翎绝望的想。
“不过,我不想道么做。”
希望之灯亮起。
“在秋季,就算你从湖中往下沉来证明你不是女巫,你也一定会得病而死。”
对、对、对。她从没这么赞同过一个人。
“我决定将你囚禁在地窖中,过了这个冬天,我们再来执行这个仪式。”
什么?!原来换汤不换药,他还是想要玩那个把戏。
“你乖乖的让我们绑上手脚,我保证你会获得公平的审判。我们会将一切交由神来决定。”巨人没有看见她的愤怒,施恩的说。
才怪。她金嘉翎绝不会乖乖让人关上一个冬天再让人扔进湖里去。要嘛!她就轰轰烈烈的和他们决战到底。
巨人似乎看见了她挑战的目光。“你最好是和我们合作。”
嘉翎朝他们虚晃一招,她假装要向外冲,结果却向马厩的深处跑去。她冲进其中一间马房。他们被她的招数骗到,没有防止她跑向相反的方向及阻止她向那里冲进去。
“夏娃!”她边冲边跑的窜到马房时,一边吩咐说;“有没有让这些马儿慌乱的音波?”
“当然有。”夏娃难得迅速的回答。
“那快点,让这群马儿乱喊乱叫,最好让它们逃跑出马房,好吗?”
“没问题。”
夏娃一开始放出音频,整间马厩更乱得一团糟。原本要追捕嘉翎的,现在顾著安抚鼓噪的马儿。马儿们显得暴躁不安,有几匹马甚至不停的冲撞著马厩的木栏,发出骇人的响声。吆喝声此起彼落。嘉翎躲的那间马房的马儿动得最厉害,嘉翎自己都要闪躲著它有力的蹄。万一被它踢到,只怕要断三根以上的肋骨。
那匹马儿疯了似的前撞后踢,终于,那马房的栅栏被它撞断,它嘶鸣一声,奔跑出去。
嘉翎则不知道她现在是该放心自己不会被它给踢死,或者是担心那七、八个莽汉正要冲进来绑住她了。
其他七、八匹马仍在嘶鸣著。
“金小姐,还要吗?继续下去会超过马儿的负担,它们可能会发疯喔!”夏娃说。
“先停止好了。”嘉翎则低头在马房四周找著有没有可以爬上去的地方。她想她或许可以爬上木架,然后绕过底下的人,由唯一的出入口逃出去。
“我希望你不要再做无谓的尝试了。”巨人出现在马房前,“我保证我不会伤害你。”
嘉翎没有理会他,她继续在寻找著可攀爬的阶梯。
“你坚持要玩下去是吗?女巫。”巨人逐渐的由他阴暗的马房门口走进光线下。
嘉翎决定试一试一个小木洞,她将脚塞进木洞,用力一踩,攀著一道木墙。哪晓得木墙又滑又湿的,一个滑手她竟又掉了下去。十分难看的摔个倒栽意。
完了。由于眼冒金星,嘉翎只得闭上眼,听著脚步声悠哉的接近。
她的双手被套上绳索。“起来吧!泵娘。”
绳索不耐的用力向上扯。嘉翎闷哼了一声,不过,还是不情愿的翻身起来了。
看见自己双手被缚是件很耻辱的事。嘉翎真痛恨这种民智未开化,一点人权都没有的世纪。她生气的瞪向那名巨人。
“怎么了?姑娘,我的外表很恐怖吗?”
恐怖?是啊,假使美丽是种罪恶,他的脸会是罪恶的深渊。
一双湛蓝的眸子,像深蓝的海水,透明清澈。紊乱的发是灿烂的金丝混著深色的棕栗,刚毅不屈的下巴上,有著优美比例的唇,饱满的鼻和笔直的梁。
这是一张恐怖的面孔没错,但她希望自己的噩梦中,都有这么俊美的恶魔。
恶魔也会像他这样,对她露出这种笑容。半调侃半是有趣的笑。
“你瞪我瞪得够久了,起来吧,我们要带你到你的宫殿去了。”他起身,扯动著她手上的绳子说。
嘉翎尽量有尊严的站起身。
巨人带著她穿过沉默的人群,走出了那间阴暗的马房。
马厩外的景像,真像是电影镜头中的古代社会。
唯一比较不同的,是颜色的一片灰暗。
除了花草树木是多彩多姿的,由那栋巨大丑陋的屋子到庭前广场中采集看热闹的人,都是一片的暗色系。黑色、蓝色、土黄色,到不白不黄的土色。
许多她看见的女人们都衣衫褴褛,小阿们也都脏兮兮的赤著脚跟在母亲的左右。
她心中升起的是一种介于怜悯和感叹的心情。
再过几百年,这种情况便会完全改观了。
巨人看她停下脚步,注视著其他的人,他推了推她的肩膀,“走吧!你多看他们几眼,他们便会害怕你在他们身上下咒。”
“难道你不怕?”嘉翎听他这么一说,抬头给他一眼。
巨人对她一笑,嘉翎的呼吸突然的失了拍子。
“我有神保护,我不怕你。”
“哼,你应该要害怕!”嘉翎移开了视线,“刚刚我是可以取你的性命,只是我不想这么做而已。”讪讪的她自己想著。
他们走向那栋丑陋的大屋子。有点像城堡,也有点不像。城堡在嘉翎的印象中和迪士尼中的那一栋梦幻堡应该是一样的,可是眼前这一栋,又大又丑。在高高的城墙上连个窗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个挖空的通气孔。
她被拉上了阶梯,进入了那扇巨大的木门后。
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室内的阴暗,她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走进了这个大厅。厅内迷漫一股不舒服的霉味。巨人还是继续带著她前进。他带著她走向了一道向下延伸的台阶。他等著她走到自己身前,才押著她下了台阶。
愈接近下面,气味便愈是恶心。潮湿的湿气由地底窜升到她的每个毛细孔中,恐惧也是。那下面的模样,简直像座黑穴。她不让自己发挥一丝想像力,否则她真的很容易看见一只饿了三天的鳄鱼潜伏在下面的模样。
身后的人坚定的催促她,不容许她停下脚步。
要不是一点傲气,金嘉翎也许会做她生平第一次的求饶,对他说:“请放过我吧!”
而话在她口中徘徊发酵,她始终没有说出口,他们也终于走到了地窖里。
巨人在她身后点燃地窖的一根火把。
一切都明亮起来。
而她希望他没有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