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的跳动和上次一样极为短暂,但是上头的灯光却亮了。
蚌然之间的大放光明,让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瞪着对方像是瞪着陌生人一样。明明刚才还能嬉笑怒骂的,可是光明驱走黑暗的瞬间,亦为心扉重新关上的一刻。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开,然后带点犹豫地,游走在这小小的空间里,谨慎地再次接触。
“咳!”他先开口。“会不会是有人注意到电梯的不正常,在修理了?”
“我们要不要再试着呼救?”
他点点头。“我来吧。”
梓-薄办着脸,退到他身后去。好奇怪,又不是刚刚才见到他,可是她之前都没有发现,原来他刚毅的脸庞在不那么傲慢、不那么嚣张的状态下,还挺有性格男星的味道,而且……那双酷酷的黑瞳,不再冰冷地瞪着人看时……
在胸口内骚动的这种感触,是什么?
为什么自己的脸颊会热热的?
他不过是做了点稍微“体贴”的行径,怎么会造成这么大的印象转变呢?之前一直认为这家伙只是个狂妄自大、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大立委,但现在她却不敢说自己的第一印象是正确的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只因为他一个动作而改变了?
“有没有人听到?我们在这里!我们被关在里头了!”
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以强而有力的拳头敲击着电梯门板,看着那副合身西装包裹住的高大身躯,像座可靠的屏障为她矗立在前方……
笨、笨蛋!他才不是为-而做的!他不过是为了让他自己月兑困,帮-只是顺道而已。难不成-以为自己是电影里的女主角,他是来拯救-的白马王子不成?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李梓-!
两手-住热烫不已的双颊,梓-慌张地喝叱自己越来越“离谱”的幻想。
“不行,还是没听到什么声音。见鬼了,外头的人到底在干什么?我们被困了这么久,居然没有人发现吗?这里又不是什么废墟,那些服务生个个都死到哪里去──-干么遮着脸?-的脸很红耶,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我、我没事啦,你不要管我!”梓-赶紧背对他。“那个,既然电梯有电了,是不是要试试看那个紧急呼救铃?”
“-不讲我差点忘记了。”
压下红色的按钮,照理说应该会有什么铃声响起才是,可是按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一弹舌,赵佳筑搔搔发海。“既然这铃派不上用场,设在这边做什么?这间饭店的电梯维修人员太失职了,连呼救铃能不能正常使用,都不会检查一下吗?”
被困在这小空间内,不知道外头的状况,确实会让人焦虑不安。尤其是那种被“悬挂”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恐惧。即使知道电梯不会无缘无故地“掉下去”、被卡住,也不意味着它安全──这些,对于受困在其中的人们而言,都是空洞无用的废话。
有时候,脑子想的,不代表你的心也能接受那种“逻辑分析”。会恐惧的,不论再多“保证”,它就是会感到恐惧;会担忧的,哪怕再多“安慰”,它照样会感到担忧。
“至少现在有了灯,代表电梯有恢复正常的可能,比刚刚好一点。”对他,也对自己这么说,梓-看着电梯的楼层显示板上仍是一片漆黑。“就是不知道我们到哪一层楼了。”
“外头这么安静,八成是在客房的楼层吧!”
“要是如此,不是更应该能听得见我们的声音吗?”
“如果有人走到电梯前的话……”
梓-叹口气。又是要靠“运气”啊?“不知道我妈会不会紧张地去报警?我本来只是来借个厕所就要回去的说。”
“借厕所?”
“嗯,我不是说了吗?我正在附近的新闻局前面静坐抗议,只是跑来这边借用一下厕所。”
“这和-骂我的分级办法有关吗?”
惫以为他根本没有用心在听呢!梓-挂上开心的笑脸。“没错。新闻局在半年前突然下了道分级办法,要所有出版社、流通业者、出租业者,把书籍分为两类,一是限制级,一是普通级。这件事你有耳闻吗?”
“分级?就像电视、电影的分级吗?那是儿福法的规定吧?”
“儿福法是规定必须分级,可是制定分级办法的是新闻局。假如只是单纯的分级,问题还不大,问题是现在市面上的漫画,在分级法没出来前,列为限制级的大概不到十分之一,分级办法一出来,一夕之间,一半以上的漫画都成为限制级了。其余的就算认定是“普通级”,可是因为分级制度的模糊,所以你要说它是限制级也不是不可能。”
“有这种事?”
“我是不会背法规啦,你有时间就自己去查看吧。上面列了一大堆,什么过当杀人、赌博、仔细描述犯罪行为等等的东西,都不能出现在普通级漫画里面。照这么说,一本描述飚车的漫画,算不算是描述犯罪呢?从头到尾主人翁都在里头飚车,构不构成仔细描述犯罪行为呢?但电视一样可以播放这样的卡通。”
她一扬眉。“不提小说、漫画这种在家长的传统观念里,就是对小阿子“不好”的东西了。举个更简单的例子,像“瞒○过海”这样的电影,可是普通级喔!里面的七个人想尽办法从赌城里面偷钱出来,从计划犯罪到实行犯罪,种种犯罪方法描述得还不详尽吗?可是这部电影是什么级呢?普通级。然而,假使它是一本小说,在这条分级办法下,它可能会变成必须不让青少年接触到的“限制级刊物”。我是不知道这么做在预防什么啦?八成是新闻局害怕青少年看了之后,会成为像布莱德○特一样那么帅的抢匪。”
“娱乐就是娱乐,电影和出版文字的本质不同,本来就不能放在一起讨论的。”
“哈,这种话不成立喔!小阿子看漫画也是娱乐,就像大人看电影是娱乐一样。今天你毫无道理地告诉小阿子,这部电影是娱乐,无所谓。但这本和电影内容一样的书却会教坏他,他会服气吗?是一本厚厚的小说文字使人理解的难度高?或是一堆好莱坞明星亲自演给人看的理解难度高?”
这下子他也无话可说,梓-乘胜追击。“就算三岁小阿子听不懂英文、看不懂字幕好了,难道他会看得懂一本小说?如果已经能看得懂字幕的十八岁以下青少年,难道会去模仿小说里的描述而犯罪?我说他们干么那么浪费时间,直接去模仿电影不是更快吗?”
“-想讲的重点我知道了。换言之,目前分级办法的条文,造成了许多出版品不知如何分级的困扰,是吧?”
“还不只如此。我们再回到最前面的问题继续假设,假使书店没有标示清楚、假使出版社没有封胶膜,让十八岁以下的青少年购买到这本小说版的“瞒○过海”,你猜得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皱皱眉头,一语不发。
“十万到五十万的罚锾,并得勒令停业一个月到一年。”梓-甜甜一笑。“这真的是分级办法吗?在我看来,这根本是扼杀出版的一条规定。它如果真的严格执行的话,你还敢卖书吗?”
他抬起眸。“-说得太夸张了,分级有分级的机构,只要按照机构的分类,遵守规定就好了。就像电影有负责电影分级的基金会,电影分级实施这么多年,戏院也没抱怨过什么。让年龄不符的小阿进戏院,本来就是戏院的不对。只要不触法,戏院面对再高的罚则也不用担心。”
“好吧,电影有深受倚重的一群电影人、影评人、学者、专家来负责分级把关的工作,电影人、戏院都对这些人的分级结果没有意见。可是反观台湾有负责分级图书的机构吗?这条文里列得清清楚楚,新闻局把“分级”的责任全推给了业者。新闻局什么都不必做,只要跷着二郎腿等着去“巡逻”,看看底下的书店、出版社有没有乖乖执行,不乖的就捉出来打、处分。这就是我们的出版品分级法!”
“那你们何不也成立一个像电影分级的基金会来分级这些书呢?”
“所以说你们这些立委根本不知民间疾苦,简直像是晋惠帝,看见闹饥荒的人,只会问:“何不食肉糜”?”
摇摇头,梓-笑道:“电影分级是事前审查,你可以在电影播放前先审查它是哪一级。如果片商觉得为了一个镜头就列为保护级或限制级是不妥的,那么片商还有时间与导演沟通,看看要不要保留那个镜头。假如导演为了维护创作,坚持不肯剪的话,那么它被列入限制级也是导演能接受的吧?问题是,现在出版品审查制根本无法做到事前检查。”
“为什么做不到?”
“印书不像电影一样,有毛片这种东西,可以叫一群人先来讨论剧情。一份原稿一进印刷厂,没有印蚌五百、一千本的,谁要帮你印呢?因此若施行事前检查制,势必会变成在印制前就得决定好它是限制级或普通级。如果真有这么个基金会在印制前一一过滤书籍,决定分哪一级,然后像电影一样,再由作者定夺他们服不服气、要不要接受,修改后再送回来……那恐怕全台湾都会陷入书籍断粮日,因为每天、每月、每年的成千上百册书,都得排队等候“分级”。”
“那么现在的状况是?”
“目前分级办法中要求的是书店在拿到书之后、出版社在印刷之前自己去分级。请问一下,书店店员与编辑的工作,是过去出版法还在的时代,那些负责检书、查书的公务员吗?以后聘请店员、聘请编辑,还得先考张执照确定他们对书有多专业,能不能专业分级喽?既然没有这道手续,试问他们的分类,新闻局愿不愿意相信?答案是:不。新闻局一边要业者自律,一边又让地方政府的主管机关连同儿福社工、警察,到处去“检查”业者,看看那些书店有没有违规者,一有违规马上开单告发。连警告单都没有,直接就是处以罚缓。”
停口气,梓-看着他眉头越皱越紧的表情,笑说:“我知道接下来你要说什么,你一定想说,不服气的人,就像是收到交通罚单的人一样,可以上诉,对吧?”
他没回答,梓-径自说下去。
“反之,我想请问一下,有哪一条交通罚则是如下列所定的?一:禁止路人跨越黄线,跨越者一律罚锾十到五十万,刑期一个月到一年。二:黄线区域请由路人“自由心证”,唯路人所划区域与执法机关认定不同者,被执法机关捉到仍可开单告发。然后对于那些拿到黄单而不服气的人,叫大家一一去向交通单位申诉?假使今天这样的交通罚则能过关,台湾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笑话了。可是,新闻局却让这样一条对所有出版品都适用的可笑法条过关了。”
“-知道得还真清楚。”
“因为我的书就是在这样一条“若有似无”的法规下,因为不知道黄线在哪里,而成为被人检举已经越线的倒霉“路人”。”
“-是写书的?”
“我写了一本叫《天才小娇妻》的小说。如果你有兴趣拜读的话,我会送一本签名书给你,你也可以好好地看看,一本不但被人检举为该列入“限制级”,甚至还加上被告发“猥亵出版品”的书,是多么地影响青少年身心的健康发展。”
讽刺地说完后,梓-语重心长地问他:“你为什么会成为一名立委呢?赵先生。”
“那和-说的问题有关吗?”
梓-一扯唇。“不,纯粹是我个人的好奇而已。我不知道你做立委是有崇高的理想或坚定的目标,也不知道你对这份工作抱持的是热情或是无奈,可是选一次立委很辛苦吧?既然那么辛辛苦苦地选上,大概没有人会随便放弃这份工作,半途而废。我又何尝不是抱持着如此的心态呢?”
必想当初一个人埋首书桌前,不断地修改,反复地推敲一段对话、一篇章节、一个转折的情境,梓-的小脸不禁蒙上一层哀伤。
“我不是什么天才型的作者,可是我从小就是喜欢写东写西。把我脑子里头塞满的故事写在纸上,是我唯一感觉到自己活着的证据。哪怕这样让我的生活圈子变小、朋友变少,必须忍受孤独与无助,可我仍然是想要写东西胜过一切。好不容易我投的稿子终于有出版社赏识,那种喜悦比中了一亿乐透还要更令我高兴。就算书卖得不多,至少有我以外的人,会花钱买我所写的东西看,这不是一种奇迹吗?”
“说出这种话,会对不起那些花钱买-书的人吧?彷佛-自己都不认为自己写的书,有被购买的价值。”赵佳筑劈头直言。
“我当然是一字一句都用心去写的,可是……书总不是必需品吧?你没有了米、没有了盐,或是没有了衣服都会活不下去,然而没有了书,或许世界上会少了点精彩,但还不至于活不下去。”
“-说的话,我无法赞同。”
他黑眸牢牢地盯着她说:“书是无法填饱一个人的肚子,无法成为-的代步工具,不可能帮助-保暖、打扫。可是它会告诉-怎么赚到填饱肚子的钱,怎么购买代步的工具,或是挑选懊的家电。除此之外,还有些书可以让-忘记寂寞、不感到孤单,心灵丰沛。这些不都是人们会买书、看书的好理由吗?我是个不相信有“奇迹”的人,所以那些会买-的书的人,也不是因为“奇迹”让他们买书的,而是他们被-的书所吸引了,真心想阅读-的作品。”
梓-感觉暖烘烘的,一擦眼角,说:“好怪喔,我一开始对你的印象是再差劲不过的,现在听你说出这种像励志书上写的每日一句好话,感觉好怪异,好像……嗯……狗嘴也会吐出象牙呢!”
“谁才是狗嘴啊?”赵佳筑啼笑皆非地瞪她。“-有时候是否存心要让人发怒?为什么要这么做?怕我不生气,会对-想入非非、企图非礼不成?”
“我、我才没有……”一惊,心跳扑通、扑通、扑通。
“-紧张得舌头都打结了,还说没有?”
他调侃人的表情真是有够恶劣的!斑地,梓-嘟起嘴,强行压住快从喉咙口跳出来的心脏,嘴硬地回道:“我是不像你那么懂得什么打情骂俏,拜托你别拿我当练习用的木头人,我怕死了,行吗?”
“越这么说,越会勾起男人的戏弄心。可是像-这样装得天真无邪也不赖,有些单纯的家伙就吃这一套。”
梓-见他越讲越离谱,索性转身背对他。
“生气啦?”
“鬼才跟你这种人生气。气死我的细胞,你就会高兴了,我才不干那种傻事。为了不让你再逗着我玩,我不可以看着墙壁说话啊?”
赵佳筑轻哼着。“放心吧,像-这么容易生气的小表,牙都还没长齐,我不会对-怎么样的。”
闻言,梓-气得回头一瞪。
佳筑扬眉。“现在还要嘴硬说自己没生气吗?”
可恶!梓-真不甘心,有没有什么好法子,可以治治这嚣张的家伙?
当她还在绞尽脑汁的时候,他忽然凭空冒出一句。“对不起。”
“啊?”梓-愣住。
“错把-当成记者,那时候对-是粗鲁了点。”赵佳筑扯扯唇说:“这样不能让-消气的话,我愿意让-揍一拳。”
他不提,她差点都忘记了。怒气马上飞走,她笑嘻嘻地问:“我若说一拳不够呢?”
“瞧-得意的尾巴都翘起来了。大小姐,别想讨价还价,看我这挺直的鼻子也知道,可是从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打我的脸呢!”
分别在左右手心上呵了口气,摩拳擦掌着,梓-高高地扬起拳头说:“那我要打过去喽!”
“-……”-起一眼,赵佳筑蹙蹙眉。“在这种状况下,普通人都会客气地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一次”的,不是吗?-当真啊?”
“要打、要打,绝对要打!人家都自愿让我揍了,这种机会不可多得,我干么放着有气不出,却忍到自己得内伤?啊!你不要跑喔,在这电梯里头,你可是无处可逃的!”
“随便使用暴力会教坏青少年的。”他一边后缩,回道。
“那你不会打马赛克啊!”
用力转动着手臂,活像是漫画中的火轮转般,梓-宣称着:“我要打喽!”
哔~~
请等待数秒。
……
……
赵佳筑模着脸颊,啧啧地说:“-、-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我刚刚真不该好心帮-敲门的,有-这种力气,什么门都禁不起连番摧残,最后一定会被-打破、打倒的。”
懒得理会他在嘟囔什么,神清气爽的梓-,畅快地伸伸懒腰。“哈啊,几天来的闷气,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了。真是多谢你了,赵大委员。”
“-该不是在借题发挥吧?连同其它人的怒火,也一并算到我头上了?”脸颊有些红痕,幸亏还不损及颜面骨架的酷男,幽幽地问。
“呵呵,别在意那么多嘛!”
“现实的小丫头,终于肯眉开眼笑了,是吧?”
“因为最近真的很闷啊!就像我刚刚说的,我的书出了问题,大概有些人会以为反正受罚的也不是我,我稿酬照拿、有书照出,我不会受影响。但,根本不是这样的。我在为自己的书讨得一个公道之前,根本无法继续写下去。不要说什么分级办法会不会影响我的创作自由了,这样下去它根本就剥夺了我的创作生命。”
赵佳筑伸出了一手,梓-讶异地张大眼,他却拍拍她的头顶发梢说:“不必激动,我会在这边听-诉苦的。难过的事,说出来给别人听,也会少了二分之一的难过吧?”
办了红脸,梓-没有拒绝这善意的举动。
他掌心的温度,比小扮的还热。
自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在梓-的认知中,天底下再没有比小扮更好的男人了──现在这个想法也没变。拿赵佳筑和小扮比起来,就连一根手指都比不……唔,看在他刚刚让自己打了一拳的分上,那就给他调高一点点,姑且说他能攀上小扮的脚跟好了。
不禁笑起自己真是太爱往脸上贴金。人家是赵大委员,又岂会在乎她这个路边小野草要把他当“大好人”或是“大烂人”呢?
“怎么不往下说了呢?”
梓-摇摇头。“我很高兴,有人愿意听我说。如果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官员们,也愿意听听我们心声的话,我会更高兴。我不是想反抗制度,但是当制度发生了问题,当它让我在写作时,还要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了无知中陷人入罪的工具时,你还要我怎么继续创作呢?”
本以为自己活在一个能自由书写、自由幻想的天地,不料却一夕之间风云变色,那种打从背脊开始冰冷的感受,谁能懂得呢?
写东西的时候,是没有办法打折扣的。
要一边承担着各种规范,一边计算着自己的尺度到底是否也是“一般人”的尺度,那根本不叫创作,而叫做写脚本。而且这脚本还不是自己定的,全由他人规范,那道规范有多高、墙有多厚,偏偏不得而知,难道要每个写书的人,都如同今天的她一样撞得头破血流,才会有人肯面对这个问题?
“我手中的自由,正在逐渐地死亡,可是它没有尸体,我没办法给你一个证据,但它绝对不是不存在的。”
这时,赵佳筑忽然碰了碰她的脸颊,梓-才晓得自己的泪不知何时已滑落。
“我会做立委,起初并不是我自愿的。”
她一边擦着自己眼角,一边扬起眸凝视那张若有所思的脸孔。
“在我刚从大学毕业后,我最初是在一间与家族无关的企业上班,过了几年的普通上班族日子。那时候的工作虽然有趣,但我对那份工作称不上有什么热情,因为人不能没有工作,所以我去上班,如此而已。”
佳筑看着她泪水已干的小脸颊,微微一笑。“-还不知道我的家族曾是道上有名的显赫世家吧?”
“道……上?”莫非是白的相反颜色?
瞥了瞥她的脸色,佳筑一嘲。“现在觉得可怕了吗?居然和个黑道流氓的儿子共处一室?”
“不、不是啦!只是有点儿讶异,因为看不出来。”纵使赵佳筑很傲慢,但她倒是没有嗅出此人有什么“暴力气息”,或者是“混混脸色”。粗鲁是有点、霸道是有点,可是同时他也显现出体贴的一面……呃,要察觉是得花点时间没错啦,不过还是不能抹煞吧!
“小时候,因为这样,没有同学敢接近我。老师嘴巴上虽然不敢直说,可是也忌惮我的家世背景,对我“另眼相待”,看似客气,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想教导一个大尾流氓的小表头吧?”
梓-彷佛可以从他此刻的身影,看到另一个稚幼的小男孩,被学校的同学与老师联合起来“漠视”的身影。那一幕,让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我家老头……在我升上国中之际,忽然宣布洗手收山,不干了。因为他发现做流氓,还不如做另一种头路更有赚头。他相中的下一份工作,就是在国家的机关中,能大剌剌地跟人呛声的议员。靠着他的人面与势力,要做个乡下议员不是什么难事,后来他也真的选上了。先是县议员、再来是市议员,最后是立法委员。”
经他一提,她印象中有一阵子似乎曾听过某位姓赵的立委被人放枪给……
“在我二十五岁那年,老头子被人给干掉了。”
丙然是那个案子吗?到现在还没有破案的,那个轰动一时的枪杀血案?
“说到我家老头子,根本算不上是个会让人怀念的家伙。脾气火爆、眼中只有他那堆酒肉朋友,沾上政治之后,更是成天到晚都不见个人影,也没人知道他在外头搞些什么。母亲成逃诩和他吵架,关于他在外头养女人的传言也不断,要是有人半路跑来认我这个老哥,我是绝不会感到讶异的。”
梓-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可是,你还是很爱自己父亲的吧?”
“爱?”他讽笑着:“有人常说恨是爱的连体婴,我确实不知道自己是爱着那老头子,或是恨他更多些。只有一点我能确信,无论那老头做了些什么,他毕竟是我老头。那些决意要灭他口的人,目的也很明白,就是为了让他从世上消失无踪。既然这样,我能做的最大报复,就是扛起我老头留下的一切,无论家族或是他的事业,我都要一肩挑起。所以我继承了他的位置,靠着一点运气与同情,坐上了立委这位置。”
瞟她一眼。“-刚刚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选立委吗?理由便是这样。与-热情地选择自己一辈子的工作不同,这个工作是我老头留下的,所以我做。不好意思,没有什么热情。”
梓-觉得人真是很有趣的动物。“谁说的,套句你方才否认我的话,我也要否认你说你对工作没有热情的话。”
往往越贴近自己的事物,越是看不清楚。
“喔?好大的口气,-不是挺不熟悉我的,怎么会觉得我对这份工作有热情?”
“很简单啊!”梓-指着他的胸口说:“你模着良心问问自己,倘若你对立委的工作完全没有动力,为什么要在我述说那些困难的时候,陪我一起思考、在这儿一直倾听?你一直都很认真地听我说,没有半点虚应故事,也不见任何不耐。你是个绝佳的聆听者,我相信这是身为一名立法委员最该具备的条件之一。谁都不能说你不够热情,对吧?”
“-歪理还真多。”
“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一笑。不可思议的机会把他们串在一起,起初的距离曾几何时消失无踪了,现在竟能这样并肩而坐,各自说出放在心底的真心话?或许是空间带来的私密感,让人褪去了心中的铠甲也不一定?
梓-闭上眼睛,历经一整天的风波,她早已经累了。而且也不知要被关到什么时候?
“-想睡的话,可以趴在我的腿上。”男人在她身旁说道。
“不用了,这样不好意思。”打了个呵欠,梓-懒懒地倚着一旁的墙壁说:“怎么都没有人发觉我们在这儿呢?你不觉得这太反常了吗?”
“……是……想太多……”
断断续续的话语传进她脑海,但已经无法连成串。浓厚的困意让梓-支撑不住地慢慢往一旁倒下,所以她不知道,身旁的男人月兑下了西装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也不知道男人慷慨地提供了自己的双腿作她的枕头。
懊软、好舒服,她安心地进入梦中,翱翔于天际的云朵间,悠游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