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夜。
突然被唤醒的黑羽,俊美的脸上有着浓浓的不悦。
搬在他跟前是一名穿着红色喜衫的娇小女子,该是喜气洋洋的衣裙早被泥水弄得绉巴脏乱,衬得她一张粉脸如纸般苍白,双唇不见血色。
“这是怎么回事?”
把少女扛进来的始作俑者,黑羽惯常唤他“朗叔”的中年男子低头答话:“回禀少爷,您也知道接连下了四、五天雨,把外头田地、河岸都下坏了。这小泵娘是村里人丢到河里祭河神的,我经过时候,看见她手脚被缚、全身湿淋淋躺在戳了洞的船上,所以我就……”
摆羽叹气道:“朗叔,不是我要说你,万一被村里人看见你做了什么——”
“这点少爷放心!”朗叔急拍胸脯。“您看外头雨这么大,放眼全是一片黑,除非村里有人长了双天眼,否则一定看不见!”
“若真是这样,你又是怎么看见她躺在破船上?”黑羽一针见血。
“呃……”朗叔老脸一热。
摆羽继续逼问:“定是你在旁观望很久,实在按捺不住,才出手救了她……我猜得没错吧?”
真不愧是少爷!朗叔一脸愧疚。
“不瞒少爷,这娃儿我认识,她叫古翠微,是前头麻丘村里一个孤苦无依的小泵娘,家里只有姊姊跟她两个人。平常进村遇上她,她总会过来跟我打声招呼。”更何况这小丫头还非常投他缘,打从见到她,便一直偷偷暗暗关心了好几年。
摆羽叹气。依他的身分,大可命令朗叔把人丢回船上,毕竟他们隐居在此,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但一见脚边湿漉漉的身影,他怎么样也狠不下心。“算了,你先去找花婶来吧。”
摆羽口里喊的“花婶”是朗叔的妻子。朗叔姓花,与黑羽、花婶一行出身北方小柄“蒲泽”,黑羽还是该国皇子。二十年前蒲泽国因黑羽皇叔叛乱,朗叔受皇后所托,带着妻子与幼主逃出皇宫,一路躲躲藏藏,终于在这水乡江南发现此处宛如桃花源般静谧的村落——“麻丘”。
朗叔古道热肠,要落难的人全不识得就算,既然认识,他当然没法袖手旁观!
躲在门外的花婶一听黑羽喊她,忙不迭冲进来。“少爷找我?”
东窗事发啦!朗叔朝妻子一瞪。
我是担心那小泵娘受寒——花婶挤眉回应。
一见他夫妻俩神态,黑羽马上知道自己被设计了。
“朗叔!”
摆羽虽没拔高嗓音,可那闪烁着琥珀般神秘光芒的眼眸,已够让年约五十的朗叔背脊一阵微寒。
朗叔常想,所谓贵气天生,大概就是少爷这样子。
扁是静静站立,黑羽全身就散发一股深邃聚敛的气势,教人不敢恣意胡来。
“少爷对不起……”朗叔表情愧疚。“我知道我不该跟你花婶连手安排这种事,可是——”
“先照顾她。”黑羽打断朗叔辩解,表情非常不高兴。“你们联合起来瞒我的帐,稍后再算。”
“是。”花氏夫妻俩缩起脖子,合手将昏迷不醒的古翠微搬进邻旁的客房。
忙完之后,朗叔赶忙过来领罪。
“少爷。”
朗叔望着黑羽深邃俊美的侧脸,幽幽忆起,当年还待在宫中的黑羽,是个多天真烂漫、不知烦忧为何物的可爱孩子。当时朗叔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少年郎,每次在御花园遇见他,他不是笑容满溢,就是噙着两泡泪抱着被箭矢误伤的鸟兔兽类,央求朗叔帮忙。
那时朗叔一度以为,连只小鸟兔子都不忍误伤的黑羽,定会成为他蒲泽国未来的明君,怎知道——一个如此温柔的孩子,竟得遭受亲眼看见深爱的父王与母后,在自己面前死去的凄惨遭遇。
懊似是那时,少爷看人的眼神就变了。
那是对人的信任不在,充满痛心与猜忌的眼神。
想到造化之弄人,朗叔心里暗叹了声。
摆羽视线从书册上挪开,宽额白皙的眉间,深印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忧伤。
“那姑娘情况怎样?”他问。
朗叔垂头回答:“头有些烧,就怕染了风寒,我先熬了姜汤,你花婶已经喂她喝下了。”
他点点头。“万一情况不对,过来找我,我去帮她看看。”
待在“浸月邸”这二十年,天资聪颖的黑羽读书、按图索骥学会不少技艺,像医术还有他最擅长的篆刻都是。花婶偶有些小病小痛,全靠黑羽的药方医治。
朗叔深吸气,朝地上一跪。“少爷,您罚我吧。”
“罚你什么?”黑羽还是一样冷静。“你救那姑娘是出于一片善心,于理,你没有错。”
“我有错,我犯了我早先做下的决定。”
当初朗叔顾忌靖王会派兵来追,所以当初躲藏至麻丘时,朗叔便先约法三章,吩咐黑羽绝不可出门露面。那时黑羽还小,才七岁,就得忍耐不到外头找人嬉玩的渴望。甚至日后,偶有村人受伤求援,他也坚守不让人进门不与人交谈的约定,只从门酚讵些能止血疗伤的药草出去。
只是不吭一句光丢药的举动,根本没办法让村民理解他心意,更也没人知道该怎么利用那些草药来救命。
是故,村人对“浸月邸”没什么好印象,都说森林大宅是不祥之地,凡人靠近就一定会出问题。以讹传讹,久而久之,“浸月邸”遂成了麻丘一禁忌之地。
朗叔是宅子里唯一会进村里走动的人,这些消息他自然知晓;但他完全没替自家少爷说话,甚至还会加油添醋,让村里人越发讨厌靠近森林,同时他也可以省去与村人交谈接触的机会。但今天,身为保护者的朗叔,却因为一时怜悯,出手救了一个村民打算送给河神的小泵娘。
“为什么是她?”这是黑羽百思不解的一点。
朗叔老脸浮现一抹惭愧。“她让我想起瑾儿,你花婶也这么说,她笑起来的样子,跟瑾儿太像了,简直像同个模子印出来……”
没意料是这个答案,黑羽不由得一怔。
报瑾,是花氏夫妻的女儿。当年朗叔带黑羽逃离靖王爪牙追杀的时候,年纪不过五岁的瑾儿,却不幸在逃亡途中染病丧命。
朗叔继续说:“那个时候,我看着村里的人冒着大雨,将她抬进打了洞的木船,她那么小,雨又那么大,河水又那么急,我……没办法。”
朗叔摇头,两只眼睛沁出几星湿气。
瞧见那幕的时候,朗叔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从前,他手抱着断了气的瑾儿,与妻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埋进土堆里。
那当下,朗叔以为自己要不挺身相救,他就不是人了!
“我明白了。”黑羽蓦地站起。
“少爷?!”朗叔急忙跟随。“您要上哪儿?”
“我去看看她,帮她把把脉,要有什么毛病,也好早些施救。”
朗叔一愣。“您不怪我?”
“我怎么可能会怪。”黑羽望着朗叔苦笑。
摆羽就是这点温柔,明着看他似乎什么都不关心,但其实,他全都记在心里。
“你跟花婶对瑾儿的思念,我光看园子里那株槿树就知道了。算算,如果瑾儿还在,说不定早成亲生孩子了。”
“是我们夫妻福薄,怪不了别人。”朗叔边走边说。每每提起早夭的女儿,他眼眶总是会泛红。“不瞒少爷,我曾经带你花婶偷偷看过那丫头,一见她笑起来的样子,我们俩都想,说不准那丫头就是瑾儿的转世,算算年纪也相当。”
朗叔相信这种事?!黑羽蹙眉。“我认为与其把盼望投注在外人身上,不如你跟花婶去外边领个孩子回来照顾。”
“这不行。”朗叔斩钉截铁。“我跟你花婶老早约定好了,我们全部心力,只会投注在少爷身上。”
摆羽停步回头。“我说过多少次,在我逃出皇宫那当下,我已经放弃身为皇子的身分——”
朗叔坚定摇头。“在朗叔心中,少爷永远是我们蒲泽的少主。”
摆羽不想多费唇舌,径自掠过朗叔走进客房。“花婶。”
正坐在床边帮古翠微拭汗的花婶起身招呼。“少爷,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她。”
他一见床上人儿一张粉脸汗涔涔,快喘不过气似的,立刻抓起她手臂把脉。
“她看起来很不舒服……”花婶一脸担忧。
摆羽点头。“雨淋太久,身子熬不住,花婶,妳马上去灶房烧热水,水越多越好,烧好端进房里,抱她进里头泡一阵。”
“那我呢?”朗叔追问。
“你跟我来。”黑羽大步走入专门安放药草的斋堂,利落地取下防风、荆芥等治风寒的草药,包好塞进朗叔手里。“四碗煎一碗,煎好趁热让她喝下。”
“谢谢少爷。”朗叔捧住药包深深鞠躬。“这么晚还让您忙这种事,您一定累了,您快回房安歇吧。”
“不用客气,你去忙你的。”
“我先走了。”说完,朗叔急忙捧着药包离开。
望着朗叔匆忙的背影,黑羽心想,敢情这两个老人,真的把那位姓古的姑娘当成瑾儿看待了。
朗叔跟花婶都忙去了,他该这样丢着她不管吗?
他一眺屋外仍旧落个不停的雨势,脑中蓦地浮现古翠微那张烫红喘息的小脸。说真话,他对瑾儿的模样早已不复记忆,毕竟两人初遇时他还小,又遭逢剧变,脑子成天转的就是他父王跟母后惨遭毒手的凄惨景况,根本无暇顾及他人。
既然朗叔花婶都说像,他就姑且这么相信吧。
本着一点怜悯心意,原本该直走向寝房的步伐突然转向,他再一次踏进客房,主动从桌上水盆捞出湿布,拧吧搁在古翠微烫热的额上。
这位姓古的姑娘有双秀雅的弯眉,他视线扫过她挺俏的鼻头与红嘟嘟的嘴唇,虽然病得奄奄一息,仍旧难掩她的清雅秀丽。
就像一株孤挺的幽兰,乍看虽无媚姿,可望久了,却越能品读出她的深韵。
他依稀记得瑾儿有双亮灿的黑眸——黑羽坐床边端详半天,就是没法在古翠微脸上瞧出一丁点熟悉。
安在她额上的巾布很快被她体温熨热,黑羽重新拧了一回,就在他欲搁回她额上同时,合起的眼睑突然睁开了。
“妳醒了?”
毙惚间,古翠微望见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庞,因太过俊逸超凡,实在不像凡人所有,那瞬间,她还以为眼前人,就是传说中的河神。
“原来我已经死了……”她喃喃自语,两行泪自她眼角滑落。
说也怪,被村人绑缚丢上船时,她一颗眼泪也没掉,倒是她姊姊古燕如哭得声嘶力竭,百般不愿。对于村人的决定,她心中并无怨怼。一来,这雨真的下得太久了,卜者说河神大人发怒了,非得送给祂一名“新娘”,这大雨才有可能停下。
二来,她想到了姊姊。村长胡爷亲口跟她允诺,只要她答应嫁给河神,回头他立刻同意姊姊与宝庆哥的婚事。
宝庆哥是胡爷独生子,与姊姊相恋好多年了,却因为古家境况,胡爷始终不愿意接受姊姊。翠微知道姊姊多爱宝庆哥,多灰心两人身分的差距,她就想着,如果她的牺牲能换来姊姊的幸福——或许,就值得了。
她那时卧在破船上,任河水与暴雨打湿她全身,就在寒意渐渐笼罩她神智的瞬间,一道模糊身影闪过她心田——是那位吹笛人。
如果在死之前,能再听一次他吹笛,不知该有多好……
想到自己再没机会听到那笛声,她忍不住哭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成为了河神的新娘。
想当然,黑羽听不懂她突兀的话语。
“妳在胡说什么?”他瞪她一眼,转身倒了杯水。“有办法自己喝吗?”
她咽咽干渴发胀的喉头,挣扎着想靠自己坐起;可一动,晕眩就像棒子,冷不防打中她脑袋。“我的头……”
摆羽赶忙托住她。
“谢谢……”
她捧近他凑来的杯子,如饥似渴地啜饮。
翠微实在太渴太累,以至于完全忘了该去留意,这里是什么地方,而他——这个好看到不像凡人的贵气公子,又是何方神圣,她又怎么来到这儿的?
他望着她烫红的脸颊低语:“妳淋了不少雨,加上在船上待了太久,不舒服是必然。”
所以,她还活着?!她好一会儿才听懂他的话。
她抓住摆羽手臂,哑着声音问:“河神怎么办?胡爷说过,只有我嫁给河神,河神才会息怒——”
她此刻情况本就不适合多讲话,这一急,更是让自己咳了好一会儿没法再开口。
见她连连剧咳,眉间难受似地蹙紧,可一张形状漂亮的小嘴却白惨白惨,黑羽一时心软,忍不住伸手拍抚。
“妳也太天真,”他眉间紧皱。“抓人祭天求雨停不过是村民的妄想,雨要下多久河水、要不要溃堤,哪是妳躺在破船上解决得了。”
“可是……”她上气不接下气。“胡爷说过,我们这条河每过几年都得来这么一遭,每一回都是送了一个新娘子给河神才——”
“翠微,妳醒了是吗——”朗叔大老远就听见咳嗽声,忙端着澡桶飞快冲进门里,一见里边谁在,吓了一跳。“少爷,您没回房?”
被朗叔撞见,黑羽表情有些不自在。
自家破人亡之后,他性格就起了大转变,已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率真地接受、或表达自己的感情。
他绝对不会亲口表白,是他动了恻隐之心。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回房——”
“不不不——”朗叔哪肯放人。“您在这正好,您也晓得我灶房一堆事,如果少爷没那么困,可否请您暂留在这儿,多少有个照应?”
摆羽肯来照看翠微,朗叔再开心不过——一边是自己从小扒护长大的少爷,一边是神似自个儿女儿的善良姑娘,他以为这两个硬被他凑在一起的人如果能相处融洽,他会心安一点。
待剧咳稍缓,翠微才有余力认人。“您是……斗笠大叔?”
“是啊!”朗叔抚掌大笑。“想不到我今天没戴斗笠,妳还认得出来。”为掩人耳目,他出门总是一顶斗笠遮脸,就算跟人说话,也从没把斗笠摘下。
“我认得您的声音——”话还没说完,她咳嗽又起。
“唉呀呀,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朗叔转头望着黑羽。“少爷,真的要再麻烦您一会儿,我去灶房看药煎好没有,顺道倒壶热水——”
摆羽点点头,看着朗叔一溜烟奔出门去。
“手给我。”
“——什么?”一手捂嘴咳个不停的翠微不解地问道。
“压穴止咳。”他不由分说抓住她手,食指按住腕上桡骨一凹陷,使劲加压。
翠微疼似地缩了下肩。
他淡声说道:“这穴道名叫﹃列缺﹄,属手太阴肺经,这几天没事就多按,可以和缓剧咳。”
她望着他强按住她左腕的指,指节均匀修长,和她平时常见庄稼汉子的粗厚大掌完全不同。这是一双养尊处优,没经历操劳的手。还有他的眉眼,宛如诗画般俊秀的容颜,配上一袭银灰长袍,看起来是那么尊贵,摄人心魄。
也难怪她刚才醒时,会错当他是神仙。
就这会儿,她眼睛落到她与他交握的手上。
她吓了一跳!天吶,她那么粗糙的手,怎好意思被他握着?
“那个……”被他握在掌中的小手宛如受惊的小兔,不住挣扎。“我自己来就好,谢谢您。”
“妳确定?”他审视她依旧烫红的脸色。“妳做给我看。”
只见她伸出干裂的指尖,怯怯按住左手腕上的穴道。“这样?”
他一瞥她手,再一望她脸,一下懂了她惊慌失措的原因。
必是芥蒂她的手。
“拿去。”他从怀里掏出一瓷瓶,里头是他亲手调制的油膏,用来涂抹刀伤擦伤特别有效。
摆羽喜篆刻,执刀再小心,偶尔仍会被玉石刀尖割出伤口,所以他总随身带着油膏,以备不时之需。
“不用……”翠微边咳边摇头。
见她不接手,黑羽不耐地催促,索性帮她搽药。
“嗳——等一等——”
两人像争东西似的,揪着她手你来我往了一阵。
“在﹃浸月邸﹄,我的话就是命令。”
见他发起脾气,翠微立刻松了手劲。
她心里想,把闻起来那么香的油膏用在她身上,感觉有点儿浪费——
可她没胆说出口,就怕惹他发火。
她心想,这公子爷好看是好看,可脾气也跟石头一样,不由分说的霸道。
“您刚才说这儿是﹃浸月邸﹄……”她咳了两声才接着问:“所以……是您救了我?”
“妳值得我为了妳大半夜跑出门?”他嘴利得像把刀,丁点也没留情面。“救妳的人是朗叔。”
她缩了缩肩,心想他口里说的“朗叔”,该就是刚才来过的“斗笠大叔”吧……
她不敢吭气地看着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抹过,时不时捂嘴咳个几声。
房里很静,除了窗外筛豆似的落雨声外,再无其它声息。
摆羽沉默地盯着掌中素白的小手,单瞧她手背,会觉她手掌骨肉均匀,硬而不僵,足可看出她的脾气也是软中带硬,不容许他人唬咔的倔脾气姑娘。可一翻过来,他暗暗闭了闭眼睛。
一双手十根指尖满是裂口,其中几道划得颇深,犹可看见里边殷红的血肉。
没错,自小被人呵护长大的他,实在无法想象她到底过得多苦,才会把一双娇女敕小手折腾得像两根枯柴一样。
“啊!”大概是他涂抹中不意掐中了伤口,她猛地缩了子。
“还好吗?”黑羽缓了下揉按的气力,不由自主地温柔。
她摇摇头苦笑了下,一会儿,才怯怯开口:“其实……朗叔不用那么大费周章的……”
“什么意思?”他眉间一皱。
“我是说……如果不救我,把我留在船上,或许会比较好……”
只见他突兀地把手放开,说话口气坏了。“妳就这么想死?”
见他动怒,她连忙解释:“不是,您误会了,不是我想死,而是胡爷曾经央请卜者算过,她指名道姓说我是河神钦定的新娘——”
他瞇着眼瞧她。“妳是说如果妳不嫁给河神,这场雨不会停?”
“嗯。”
“那妳告诉我现在是怎么回事?”
彷佛是想教她看清她的想法多可笑,黑羽铁青着脸打开窗门。翠微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先还绵迭不停的雨势,竟然已没了声息!
她怔怔地张大嘴巴,好一会儿才明了雨停的涵义。
世上最难堪的事莫过于——当一个人呕心沥血、万分艰难做了什么决定,最后却发现自个儿当初的牺牲,根本是多此一举。想她当时的天真,当真以为自己的牺牲可以换来麻丘村民的富足安康,结果——
老天爷给了她答案。
什么卜算的结果,什么河神钦定的新娘——全是一派胡言!
老天爷根本不要她!
她不敢相信耳朵所听见的,甚至还踉跄爬下床铺,赤着脚站到窗子前用力地看。
真的,她没有看错,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真的完全停了!
“怎么会这样?”一阵剧咳再度从她喉里冒出,咳得她痛彻心肺,连眼泪都挤了出来。
她想到姊姊的眼泪,想到胡爷的允诺——她本来以为自己的命可以换来姊姊的婚事与麻丘的顺遂,虽说这两点现在已不是问题——可她呢?一个被钦定说是“河神新娘”的人这会儿却好好地活在世上,她该何去何从?
想到将来,她心一下慌了。
“药来了药来了……”
一熬好汤药,朗叔飞快跑回客房。乍见翠微站在窗边咳得满脸泪花,朗叔一愣。“怎么回事?翠微妳干么哭?”
翠微难过得答不出话,越是掉泪,剧咳越是不停。
“少爷?”朗叔一瞅黑羽,想从他嘴里问出个前因后果,可黑羽还是一脸冷漠,袖子一甩人,走了。
朗叔一头雾水,可也没忘赶紧搀着翠微坐回床上。“来来来,妳先别哭,少爷交代药要趁热喝,喝了有什么委屈再告诉朗叔我,我帮妳想办法。”
翠微咽了一口药进嘴,咳是稍停,可眼泪却越掉越凶。“我以后……没地方可回去了……”
“什么什么——妳慢点说!”
她哽咽地把胡爷跟她的约定,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朗叔心疼地拍着她肩膀。“真是苦了妳了,妳才多大年纪,就得担负这么大的责任……对了,那妳跟少爷刚刚……”
“我大概惹他生气了……”翠微拿手背擦泪,一望见涂满油膏的指尖,想起他低头跟她说话的神情,她心窝又是酸、又是甜。“他好心帮我抹药,可是我却跟他说,应该把我丢那儿才对……”
朗叔终于懂了。“妳这傻丫头,说这种话,难怪少爷会生气!”
他一边喂药,一边帮自家少爷解释:“既然都破例救了妳,有些事我也不用多瞒了,只是妳听过放心上,别再跟外人提起。少爷他很小的时候经历了家破人亡,他爹跟娘,还有好多好多喜欢的奴仆婢女全都死在刀剑下,妳知道,他们那时想要活命也没机会,而妳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吵着说什么不该救……”
“对不住,我不知道……”翠微愧疚地垂下头。
“以后记得了,”朗叔提点。“在少爷面前,少提死这件事。”
她受教地点头。
“至于妳将来的去处——”
正当朗叔沈吟思索时,花婶两手拎着水桶进门来。
“老头子。”她喊:“我水烧好了,你快去灶房提来。”
“她是我妻子,”朗叔帮翠微介绍。“以后妳跟少爷一样,喊她花婶就得了。”
“花婶您好。”翠微颔首。“我姓古,叫翠微。”
“我知道,我早听妳朗叔介绍过。”花婶心怜地望着她。“你们刚聊什么?怎么妳眼眶这么红?”
朗叔在妻子耳边嘀咕了些话,花婶恍然大悟。
“这还不简单——”花婶睨了丈夫一眼。“她没地方去,就把她留在咱们这儿啊!”
翠微与朗叔同时喊:“这儿?”
“没错,就是这儿。”花婶笑得自信,彷佛一切她都已经想好了。“正好我们俩年纪也大了,趁这机会帮少爷找个伴,不是挺好的?”
“但是——”想到早先黑羽的反应,朗叔不确定他会不会同意。
“放心,这事包我身上。”花婶“砰砰”重拍了两下胸脯。“妳就安心住下,其它事,全交给我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