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打算离开,他突然伸手拦她。
“别走。”他烦躁地摇头。“我没事,坐一会儿就好,不用跑来跑去。”
她定眼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想起他刚才的问话,他怕她觉得他不中用。
“你不爱在我面前露出病恹恹的样子,对不对?”
他不吭声,但看他眼神,就是那个意思。
“你明明就痛到脸色发白,还要逞强?”她忍不住笑。明明就是个病人,而且头疼说来就来,却爱强装自己很好没事。
但她不晓得男人心——没几个男人喜欢在心仪的女子面前,露出一副病猫样。尤其,他还是跟当今皇上有着血缘的王爷,更是自小就不知示弱二字为何物。
或许姓名跟过往他一时记不起,但逞强这一点,却像烙痕一般,他不可能忘记。
“好啦好啦,我陪你就是。”她大刺刺坐在他身旁,又倒了杯茶喝了起来。“嗳,你问我以后,你呢,你想过吗?”
他抹抹汗湿的额头,顿了下才答:“想过。”
“说来听听。”她眼儿亮起。
他摇头,不好意思说。
“干么那么小气——”她嘟起嘴。“我连二狗子的事都跟你说了。”
“旁的可以说,唯独这不行。”他心想着,他怎么能够告诉她,他希望将来的日子,都有她陪伴?
先不论她愿不愿意,单说自己什么事都记不得,就没有资格开口。
扫兴!她抓了把落叶丢他,以为他会乖乖挨呢!没想到他手一抄,也抓了一把扔在她头上,她惊讶地望着自己满身狼藉。
“想要跟我玩是吗?”仗着自己手脚利落,她奔到落叶最多处,捧了一大把过来。“嘿嘿嘿,我看你怎么躲!”
她得意死了。
还真没地方躲。穆潇没想到自己突来一个还手,会激起她的斗志。他左右环顾,自认没有跳起来跑开的余裕,只能另想办法。
她贼笑地抬高手。“下大雨喽……”喊完,一阵黄叶如雨落下,本以为定可以弄得他满头满脸,没想到他及时滚开,全身而退。
“你!”她不依地跺脚,转身又想捧另一把来。
这一回穆潇聪明,他猛抱住头喊了一声:“好痛。”
果不其然,她立刻奔到他身边。“伤着哪儿了?”
“骗你的。”他抬脸一笑。
她表情十分精彩,倏地从关心变成恼怒。“你玩我!”她气得槌了他几拳。
“对不起、对不起……”他大笑着掳住她粉拳,知道她压根儿没使劲。
她的体贴让他觉得心暖,他喜欢她待他的态度,没忘记他的伤势,却也没把他当成要死不活的病猫,该打她还是会打。
“不公平啦。”她嘟着嘴坐下,开始拍着身上的落叶。“瞧你把我弄的,好像我刚在地上打了个滚似的。”
“我帮你理干净。”
“哼。”她又拾了片落叶扔他,然后才乖乖低头,让他前前后后看了一圈。
“头上还有一片——好了。”他取下卡在她发辫上的黄叶,想了一想,突然将它收进怀里,就当个纪念,也不晓得自己还能这样看她看多久。
“有时我真不懂你,平常沉稳得像是天塌下来也不怕似的,却那么忌讳在我面前说疼啊痛的——”她转过头看他。“你干么一直看着我不说话?”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可以清楚看见她清澈深邃的眼眸,她唇上那颗可爱的小痣,还有她总是扬起的嘴角。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想亲近这个让他如此心醉的女人。
这一吻不在他意料中,但他以为,这个吻或许是自己这辈子做过最对的一件事。
感觉他温热的唇瓣贴着自己,她惊讶地瞠大双眼,他缠绵地蹭了蹭之后,慢慢移开。
他轻抚她细女敕的下颚,知道她肯定会意不来。
“钥儿。”他喃喃唤,眉眼如此甜蜜。
“你——”她不太懂他刚做了什么,但她明白,这肯定不是爹听了会开心的事。
虽然才短短一触,可她心窝颤得像是五百只鸟儿一齐拍翅似的,乱到不行;身体也像被一大群蝼蚁爬过一般,又麻又甜的。
他额抵着她额叹。“我承认,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你刚不是问过我,我设想的以后是什么模样?就像这样,有你有我,一辈子不分开。”
“你刚刚为什么不说?”她长眼睫眨巴地搧着,表情恍如在梦中。
他苦笑一叹。“我有什么资格说?”他一摊手让她看清楚他。
他此刻穿的,是杜老爹帮他从估衣铺里买回来的旧衣——一件洗到泛白的靛蓝布袍,加上他凛然俊尔的面容,活月兑月兑一副郁不得志的落魄书生样。
“我一个人苦就算了,哪能再拉着你一块儿受苦。”
“干么说丧气话?!”她横眼睛瞪他。“这几天我也观察了你很多,从你的衣着、谈吐、学识,在在看得出来你绝非等闲之辈。”
“或许我出身不错,”他自己是有感觉。“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万一,你有没有想过,我在家乡早有了妻子孩子,你跟了我,你怎么办?”
对唤。她垂下眼,这么要紧的事儿,她竟一点都没想到。依他的年纪少说也二十四、五,一般男子在这年纪,早该娶了妻子有了孩子了。好烦呐!她抱住头。这种事儿,一想就没完没了,只会愁苦死自己。
“所以我才说,想了又不会成真——”
“钥儿。”他端起她下颚直视她眼眸。“你后悔吗?当初在林子里捡着我。”他有时会想,要是他俩没遇上,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难题了。
“你傻了啊你。”她瞪眼。“我没捡着你,你说不定就没命了。没听佛经上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再怎么样也要救你啊。”
“即使以后我会伤你的心?”他再问。
她嘴巴一瘪,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他可能已经娶妻生子了。
“你讨厌死了。”被他逼急了,她脾气也拗了起来。她不懂他为什么一定要扯这么远,害她一颗心都重了起来。
一直开开心心打打闹闹不是很好?她倏地起身。“不然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你也不要跟我说话,看到我就像没看到一样,你满意了吧!”
这是孩子呕气才会说的话。他叹气。
她怎么以为,只要佯装不认识,已然打开的心门,就能立刻关上,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可她都提了,除了照办,他还有什么话说?
他闭一闭眼。“如果你想,我照办。”
她倏地瞪眼,恼了。“什么我想,明明就是你想这么做,还赖我头上?”
“我没有!”他百口莫辩。
“你有!”她用力一跺脚。“你刚说了一堆,又是妻子又是孩子,不就是嫌我太亲热,太黏人——”
“天地良心!”他急忙捞来离自己最近的拐杖,挣扎着想站起。
开头她故作冷漠,可撑不了多久,还是噙着眼泪过来搀扶,她又觉得委屈,又觉得舍不得他。
穆潇紧抓着她的手,沉痛地望着她摇头,再一次说:“相信我,我绝没嫌你黏人的意思。”他还恨不得她能永远黏在他身边。
“那你刚才干么那样说——”豆大的眼泪,“啪答”地从她眼里落下。
他心怜地擦去她颊上的珠泪,反手搂着她身子,只差不能把自己的心掏挖出来,好让她瞧一瞧究竟。
虽然对过去仍不复记忆,但他就是有个印象,她是特别的,他从来不曾这么在乎过谁。至于为什么,或许是在她身上看见了无私的美好。
她待他好、细心地帮他设想,却没想过要从他身上得到一丁点回报,如此单纯善良的女子,他怎么可能不对她掏心挖肺?
可一掏心挖肺,便得忖度自己的现状——一个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过往的男人,能够给她什么稳当的将来?
他想要她,又担心自己没资格要她,一颗心之百转千回,真真教他想破了脑袋。
要狠心点,他大可直接要了她,来个生米煮成熟饭,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可一想到她的纯真美善,他就没办法纵容自己如此粗糙相待。
他,舍不得伤害她的善良,所以才落得里外不是人。
“钥儿……”他捧着她的脸蛋深情地说:“我有些话,你或许一时听不懂。但没关系,你把它搁心头,有天你总会明白我的用意。我所以反复无常,实在是因为舍不得伤害你,你应当看得出来我喜欢你,但这当下,我还没那资格说。”
她黑眼珠子转了转,问道:“因为我爹?”
他摇头。“你爹只是其中一个关节,更大的原因,是你不该被辜负,尤其是被我辜负。”
他这番话,真的,她听不太懂。向来渴了就饮,饿了就吃,心头一点丘壑也没有的天真人儿,哪里懂他的进退两难。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就是他的诚心。她从他一双眼睛看得出来,他此刻说的每一个字,真实不虚。
基于这点,她决定不再跟他闹别扭。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她实在不擅长这些曲曲折折。“一忽儿说喜欢我,一忽儿又说不能喜欢我……”
他苦笑,要是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刚才也不会害她掉泪。“我不知道,刚才就是因为这事让我想到头疼,至今还没有个答案。”
她福至心灵,听出弦外之音。“这么说来,你现在是『不能』喜欢我,而不是不喜欢我?”
没料到她会如此反问,他头一撇,脸颊竟有些红了。
“干么不回答我?我说对了,是不是?”她笑逐颜开地睨着他。
他硬是把脸转开,而这举动,泄漏了他的心意。
瞧,他右边那只耳朵都红透了,这不正是在告诉她,她猜对了!
钥儿看了心喜,忍不住伸手去模。呦,还真是烫的!她窃笑。
“淘气。”他瞪她一眼,眼神虽凶,可口气却带着满满的宠溺。
她甜笑地扭扭身子,突然懂了,大男人也是会害臊的!
“依我说啊,”她手指轻挲着他前襟。“我们还是照以前那样,开开心心地相处过活,好不好?”
他叹气。“我办不到。”
“为什么?”
他蹭蹭她脸颊,目光一直盯着她粉女敕的小嘴。“我知道我克制不住,跟你处得太近,我就是会想碰你。”
这样一来,事情不又转回原处去了?她嘟嘴说:“你还是希望我不理你?”
“没有,我不是这意思——”说到这儿他顿了下,而后叹气。“不,我得承认,我是有一点希望你不要太理我。”
又来了!她脚一跺,朝后退了大步,亏她刚才还觉得有些感动,没想到他还是希望她滚远一点!
“既然你这么想要我不理你……”眼泪在她眼眶里蠢蠢欲动。“从今以后,你别想再见我跟你说话!”冲着他吼完之后,她转身跑了。
他看着她单薄的身影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好一会儿才又走回来,垂头不讲话。他知道她为什么回来,她等着护送他回去。
她怎么可以这么惹人心怜!他心里又疼又酸。就算他惹她生气难过,她还是一样关心他,一样放他不下。这么好的姑娘,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不中意?
方才那几句话,希望她离他远一点——他想,这世间应该没人能体会他说时的心情,如此的沉痛、郁窒、满腔的不愿。
他当然知道这一番话肯定会伤了她的心,但他还是得说。因为他明白,单纯的她,永远没想到该先为自己做打算,他不希望她受伤害,尤其是因为他。
再不拉出距离,他想,自己恐怕没什么能力再压抑亲近她的渴望。她就像一朵盛放的香花,浑身散发诱人的甜香,就像现在——虽然他努力装出平静冷淡的表情,心底却清楚知道,他多渴望抛下一切顾忌,再一次品尝她甜蜜的小嘴。
可他不行,他还不够格。眼下的他,比她先前提过的二狗子还不如。他强烈地感觉挫败与心痛,却莫可奈何。
老天爷!祢为什么要这么安排?让我遇上这么美好的姑娘,但同时又让我清楚瞧见,我没有那资格站在她身边?
他双手将双臂下的拐杖握得死紧,紧到生疼了,也难敌心头的痛楚。他忍不住想,难道是过去的他犯了什么令人发指的错,老天爷才这样惩罚他?
他一望钥儿清瘦的背影,忍下心头的疼,沉重地拄着拐杖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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