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天。
这三天里,曹震一次也没过来“碧漪堂”。倒不是又上了“桃花扇”寻欢作乐,而是织造局接连几次变卦,搅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那两万件丝棉袄,曹家作坊虽已承作了大半,可余下的一万五千件,织造局花了几天,竟只发派了一万不到。回过头还是得来为难曹震,织造大人几次召唤,就是想利用曹震的人脉,打发掉余下的六千件。
曹震真的是有苦难言,但碍于情面,只得硬着头皮承下。
曹家作坊这边,无论如何是吞吃不下另六千件的丝棉袄了,曹震想了又想,只能跟其它机户求援。得空,曹震在知名饭馆“丰泽园”设下宴席,请来相熟绣坊老板。酒足饭饱之余,他提出要求,希望大伙儿能冲着多年情分,一户几百几百地凑,齐力帮他熬过这回难关。
其中计家老爷,一口气跟曹震允了三千数。
只是另有条件。
宴席之后,计家老爷留下来与曹震商谈。
有个圆墩墩肚子的计家老爷说:“我说曹爷,您也老大不小了,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
曹震心头一跳。他知道计家有个已近出嫁年纪的闺女,独名一字“锦”,长什么样貌倒没听说过。不过和夏云未出嫁便芳名远播相比,计家千金,大概也不过尔尔。
“是啊。”曹震陪笑。“只是近来事情太多,实在无暇思索终身大事。”
“无妨无妨。”计老爷拍着曹震肩膀。“终身大事本就需要从长计议,这样好了,忙过这一阵,我找你喝杯小酒,咱们爷俩再好好谈谈。”
曹震虽不认为自己想跟计家多扯上关系,可这节骨眼,他不先允下不行。“全听计老安排。”
“好、好。”计老爷满意笑道,扬扬手,打道回府去了。
返回自家,天已然暗下。小厮亨菽捧来干净衣裤,询问需不需要备点粥菜宵夜。
曹震自顾自喝了杯茶,扭扭僵硬的肩骨。
“不饿,我刚从『丰泽园』出来。”他顿了一下才问:“夏小姐呢?”
“小的去的时候,夏小姐正在房里缝棉袄呢!”
几天下来,亨菽已模清主子脾性,进门劈头一定先问夏小姐在做什么。所以每到晚膳,亨菽一定会上“碧漪堂”望望,好跟曹晨报告。
说到缝衣——曹震蓦地转头。“你去找柯总管,跟他拿件夏小姐缝的丝棉袄过来。”
亨菽领命退下,不一会儿捧来件素棉做表的丝棉袄。
曹震细看针脚,细腻得惊人,大抵是刺绣惯了,连缝粗布衣裳,她也当绣花般认真。
曹震脑中浮现她坐在窗前,手捻着炭条,专注描图的画面。他还记得她微露在黑亮鬓发后的粉红色耳朵,那么秀静纯美,彷佛世间纷扰,一概与她无关一般。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清爽地洗了个澡后,曹震自言倦了,要亨菽下去休息,只是没一会儿又见他走出卧房。一下人瞧见,提来灯笼,他却摇手说不用。
今晚月色大好,不掌灯,也能隐约瞧见园中美景。曹家庭院细致而美,池水、亭台、楼阁、默林、柳影,全都错落有致地安住在最适恰的位置上。信步走着,一阵阵香气扑来,那是梅花盛放的香,还有各种说不出名的草木的气味。他在园子里晃了一晃,不是有意要上“碧漪堂”,但脚步却自顾自地走来。
夏云还没睡,几支蜡烛照着她侧脸,白玉似的面颊莹莹发亮。他伫在窗边睇看了一会儿,心房骚动着。
几天来他一直没开过口,她见了他吩咐的汤药,喝了吗?什么想法?是觉得他薄幸无情,还是舒了口气?
他模不透她的心思——或许,他也不是真的想搞懂。搞懂了又如何?他自问。难道她是夏家人的身分,就能因此而改变?
摇摇头,本想就此回去,窗里的人却冷不防抬头,那么巧地望见了他。
天色实在太黑了,她虽瞥见了人影,但却看不清脸面。“那边的人——是曹爷吗?”
曹震迟疑了一会儿,才出声一哼。
真的是他!她搁下缝针,拿近蜡烛欲看。可再一想,看什么啊!她暗骂自己傻。他过来,不就是想进来?
“您等等,我来帮您开门——”
她这么一说,他不进去,感觉反而奇怪了。
已在边间睡下的蟠桃听见声响,立刻出声。“小姐?”
“没事。”她喊声,知道蟠桃早累了。蟠桃不像她拿针线拿惯了,接连几天没命地缝衣,一双眼都红了。“你睡吧,有事我再喊你。”
她点亮厅堂里的蜡烛,接着把门打开,穿着蓝云隐花缎袍的曹震踏了进来。两人几日未见,脸上都有些尴尬。
脑中浮现的,尽是那夜欢爱的场面。
“渴不渴?我沏壶茶。”她先说话。
“碧漪堂”旁厅里,总是燃着一只红泥炉,只要把陶壶往上头一搁,再添几片炭,一忽儿就有热茶可喝。
她将茶盅搁在几上。“请。”
曹震看她一眼,接着掀了掀茶盖,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混着茶香而来。他举杯啜了一口,认出是梅的香气。
“家里有这种茶?”他问。
“是我自个儿混的。”她往院里一望。“外边有那么多梅,见它一朵一朵掉在地上,我觉得可惜。前几日还闲的时候,我跟蟠桃两人拾了好大一盘,晒干添在茶里,没想到喝起来还颇具风韵。”
经她一说他才明了,她发间的花香从何而来。
天天住在这梅花林里,喝着掺了花片儿的茶,不沾染上幽香也难。
他啜尽一杯,又要了一杯。
见他喜欢,她拐进旁厅取来一陶罐。
“不嫌弃的话,”她试探问:“带点儿回去?”
他看她一眼。“你很懂这些事。”
她听得出来,他话里带一丝嘲讽——堂堂一个夏家千金,竟也学会一手村姑民妇物尽其用的智慧。
她敛下长睫,半赌气半辩解地说着:“或许您觉得可笑,但我们家,真走到了不锱铢必较、挖空心思,就快过不下去的地步……”
他眨了眨眼睛。夏家的惨况,当年曹家也有过,只是好在曹家家底深厚,继承家业的他也笃实争气,不过七、八年,就让曹家起了新局。
反观夏家,就没这好运道。
“我没怪你的意思。”他承认,自己方才是有一点幸灾乐祸,但一想到她年纪,本就不硬的心肠立刻又软了。要不是真走到无以为继的地步,哪个千金小姐,愿意放着享福的日子不过,一径烦心这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事。
“累了,休息吧。”他揣起陶罐,心里已有回自个儿院落的打算。
她却听拧了,以为他要留宿“碧漪堂”,喊了声“等等”,立即奔进房里拾掇摆了一桌的衣料。
他呆看她背影,心想这时才说要走,会不会太矫揉造作?
毕竟他是狠心要让她不好过的恶质男子。
他告诉自己,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洗刷不掉薄幸的恶名,那么就干脆点,坏到底算了。
吹熄了蜡烛,曹震模黑走进她房间。架在房中的花绷依旧,他走近身去,看见上头的睡莲图多了几瓣莲,白绫底下细如蛛丝的绣线垂落。他捻起一模,惊讶不已。
夏云回头瞄见,表情有些忐忑。“怎么了?”
“细致。”他指尖挲了挲凸浮在绢上的花瓣,看起来虽有立面,但模起来却平滑细腻,带点儿抚模姑娘家肌肤的况味。
就这忽儿他想起她一身雪肌,动情时,也是这样粉粉白白,模起来又热又软的。而后再一望屏风架上,她几天前披上的衣袍已经换了方向,大抵,是教人清洗过了。
想到她房里还放着他的衣裳,他心头就暖。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对一个夏家人的一举一动如此上心,她不过是把他穿过的衣裳留在房里边,竟也能让他欢喜得像是她做了什么天大好事一般——
正巧她从他身边经过,他一拉,将她扯进怀中。
一双水眸带点儿惊慌地仰望,他伸手挲了挲她粉白的面颊,轻轻在她眼角上一亲。“帮我月兑衣,明早作坊还有很多事情,得早点过去。”
这几句话挑明了,他今晚上,不会碰她。
知道自己逃过一劫,理当开心才对,可说也奇,帮他宽衣的她暗揉了揉心窝,疑惑自己怎么会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郁闷?
难不成你很希望他碰你?
怎么可能!她急忙挥去心头的想法。那么疼、又那么吓人的事,她怎么可能还会想再来一次?她帮自己找着理由。肯定是晚上缝衣缝得太晚,脑子胡涂了,才会胡思乱想。
没错!她深吐口气,一定是这样没错。
仅穿着里裳里裤的曹震坐到床边,不等她来,他自顾自地月兑去鞋袜。
她呆呆留在房内,见他仰身躺下,两人目光相交,虽然烛光昏暗,仍可见她脸边浮现一抹红。
“你不休息?”他一望邻旁空位,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当然不是——”夏云踌躇着。虽然两人有了夫妻之实,可说真话,要她意识清醒地躺在他身边,让她有一点却步。
可一瞧曹震满脸倦容,她知道自己再杵着不动,实在说不过去。
不然——就拖慢一点,看他会不会等不及先睡!心头主意打定,她转身对着妆镜解去头簪,梳头,直到卸去鞋袜,已是好一会儿之后的事情。
但回头,发现他依旧张着眼睛。
逃不过了。她心里叹了一声,认命地爬到他身边躺下。
“躺近一点。”他扯来锦被,密实地将她盖上。
三月初春的夜还有点儿凉,躺在被里,她微寒的身子很快被他的体热煨暖。就像受寒的野兔,她不自觉地朝他身侧靠去。
合上眼的曹震察觉,索性抱她入怀。
倏地靠他这么近,她警戒似地瞪大双眼。只是过了一会儿,发觉他双眼仍闭着。才知他并无反悔碰她的意思。
她轻轻吁了口气,僵直的背脊,这时才软了下来。
接着,倦意上涌。
想她,也是一整天针线不停,扎扎实实忙了一天。
尤其这会儿身子又被焐得这么暖,她捂住小嘴打了个呵欠,然后看他一眼,确定他没其它别的反应之后,这才安安心心地合上眼睛。
没一会儿,她睡着了。
直到身边人气息吐匀,一直佯装熟睡的曹震突然张开眼睛。
望着身旁小小娇影,心头那股甜又漫了出来。这么温软的身子骨,他手臂一紧,感觉使个劲就掐坏了。可一经相处才知道,这小人儿绝不像她外表那般娇弱。想她自晒的梅花片儿茶,她辟丝绣花的巧手,还有掌管一家绣坊的能耐。说真的,把她囿在这“碧漪堂”,是大材小用了。
他忍不住想,若今天是她接下这多出来的六千件丝棉袄,她会怎么安派?是跟他一样,卖着脸皮跟其它机户求援,或能想出其它更好的法子?
他有点儿想知道,可一想到她姓夏,立刻又推开心里的好奇。
罢了,他闭上眼睛。知道她会怎么做又如何,那六千件丝棉袄早都发派出去了。
睡吧,他告诉自己。明天还有好多事要操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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