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街道上,一只狗从肉贩铺内哀号窜出,后方肉铺的胖老板一边怒骂,一边拿著木棒追打出来,一时间,街道上的行人与商家都因这只逃窜的狗而混乱。
“仁儿,知道那是什么吗?”
街道另一头,满脸温尔笑意的中年男子牵著一个小男孩,抚著下颚短须,指著窜逃的野狗问。
“是狗呀!爹。”小男孩五、六岁模样,一脸清秀,乖巧的回应身旁父亲的话。
“错了,那叫畜生,它偷了人家的肉,现在被追打,活该的报应。”中年男子笑得更加和蔼,拍拍孩子的头。“偷,是非常可耻的行为,尤其小阿偷父母的东西,就是更该死的行为,比畜生还畜生,会有很惨的报应。”
“会有很惨的报应喔……”
看著那只四处奔窜的狗被连打了几个根棒后,哀叫好几声,接著从墙边小洞钻出去,看起来就很痛,再听到自家老爹的话时,小男孩不禁有些冷汗淌下。
接著肉铺老板气呼呼的走回店内,街道又恢复原状,小男孩咽了咽口水道:“爹,我昨天到你书房玩,结果有个东西掉到我口袋里,今天才发现,回去仁儿马上拿给爹。”
“嗯,乖。”中年男子颔首,又是抚了抚下颚短须。“爹才想玉马纸镇怎么不见了,那可是名贵的绿冰玉打造,费了一番心血才得到的罕物呀!现在回来就好了。”
“我知道了,爹。”马上回给老爹一个乖孩子的笑容,“仁儿不会当畜生的。”
老爹很满意的又是点点头。
“那个,爹……”小男孩润了润唇,有些嗫嚅的再开口。“玉马纸镇和原来……有一点点不一样。”当初只觉得那纸镇又大又坚实,可以拿来敲栗子。
“有点不一样哪!扒呵呵。”中年男子在小男孩眼前蹲下,平视的眼光透出异于常态的“亲切”。“来,告诉爹实话,那个名贵的、罕有的、费尽心血得到的玉马纸镇和原来有哪里不一样?”
小男孩明显对这样的“笑容”有一怔的胆战,还是努力挤著乖巧的声道:“爹,大致都一样,只是……马、马头不见了,还有下面的底……缺、缺了一角。”敲栗子敲断了。
眼前的老爹传来深呼吸的声,接著绽出更“慈祥至极”的笑容,亲切到让人禁不住背脊发毛。
“你这小煤渣子,成天穿著男装惹是生非,从会跑的时候,就已经从街头打架到街尾。”手指弹过她右颊,疼得她五官皱起。“这二年更厉害了,称霸附近三条街当孩子王,还不忘从家里拿东西出去展现老大威风。”再弹过她左颊,痛得她咧著牙求饶。
“再躲,你再躲,就关到书房去,取代玉马纸镇压纸。”陆闻秋对缩著肩膀,别过脸颊,想闪避老父弹功的女儿警告道。
必到书房就不能出门玩了,明天她和南城门那边的豆花子头约战了(家中卖豆花的孩子王),双方还拿了红墨盖指印,立了“小狈状”,没去的人就是没义气的小狈,她陆剑仁从小就要当很有义气的人,才不要当没义气的小狈,当下乖乖的挺著头,接受老爹的“弹皮惩罚”。
“我陆闻秋得女如此,真不知幸或祸。”最后弹过她鼻子,痛得她一下捂颊、一下捂鼻。“你这小煤渣子!”
从小至今,她只要出门,就很少能干净回家,成天黑黑灰灰的,从此“小煤渣子”成了她家老爹骂她时的口头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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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是各地祭祀、祭祖、超渡法会尽出的大日子,对陆家尤其盛重,总要牲礼、供品摆满几桌大长桌,连著三天法会,全家上下一同参与,以示对先人的追思与神明的敬意。
“仁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陆闻秋指著供桌上一样大型牲礼问。
“是猪呀!爹。”一头超级大的猪公,宰杀烹熟之后,嘴中塞个橘子,周遭围著谷物象征丰收,占了长桌一大半。
“错了,那叫废物。”抚著短须,陆闻秋一派温雅微笑。“只懂吃睡玩乐,不懂时间、礼法,就这样一辈子到死的东西,都叫废物。身为人,如果连追思祖先都不守时,对父母找尽自己过失的借口,和废物差不多,祖先不会喜欢废物,爹也不喜欢,这种废物多半不会给它好下场。”
不会有好下场?!
陆剑仁听了后,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直到老爹的大掌又落在她头上拍了拍。
“仁儿不会放著人不当,想当废物吧!”
陆闻秋笑得关爱有加,充满慈父般的温和,唯有晶炯的眸光绽射警告。
“爹,仁儿知道了,明天的法会仁儿会准时到的。”又是乖巧的冲著她爹笑。
每回祭祖,她常睡过头,去年更是三天有两天爬不起来;今年中元节祭祖,才第一天她又是睡过头,剩下的二天,她爹已打算料理人了。
“嗯。”陆闻秋满意点头。“人,若教不听,也不用当人了。”
“爹,仁儿喜欢当人,不会当废物的。”
在她老爹绽出更令人发毛的微笑前,陆剑仁先露出白白的小牙齿,用识相的笑容做保证。
第二天——
经声、木鱼声吵得双耳、脑袋轰轰作响,日头晒得人很热,身体僵硬,好像动一下都难,嘴巴也好酸,想出声却像喊不出来,陆剑仁慢慢睁开眼……
“唔、唔——”
她发现自己被捆在供桌上,神猪趴什么模样,她就被缚成什么模样,嘴中咬著橘子,旁边洒著谷物,她已经取代了神猪祭祖的地位。
“啧、啧,放著好好的人不当,偏要当废物,爹能说什么呢?”陆闻秋来到她眼前,又是搓抚著颚须,感叹的摇摇头。
“老爷呀!天这么热,你做得太过分了,仁儿这孩子一睡就沉,没赶上,下午再参加就好了。”陆家主母马小芸心疼的拿著绢帕替她扇风、拭汗。
“纵容只会让小废物养成大废物,况且你看这不孝女有差吗?”陆闻秋嘲讽掀唇。“被人捆成神猪祭祖,她觉照睡、口水照流,就这么到日正当中才醒来,是人、是猪,对她有差别吗?嗟!”
一大早被人抬出来捆绑,竟然一样睡得昏死,直到法事做到第二轮了才醒过来。
“可是日头这么大又毒,将仁儿一直搁在供桌上会热到生病的。”马小芸的慈母心可无法认同。“女儿是人,可不是煮熟的猪。”
“哼!煮熟的猪,法会完后还可以剁肉来敦亲睦邻,这小渣子能干嘛?”冷眼睨了一下拚命唔唔唔的女儿。“妍儿。”他唤另一个女儿。
“是的,爹。”一个比陆剑仁大一点的女孩走出来。
“三不五时给你妹妹洒点水,不让她干掉就行了。”
“知道了,爹。”
“好好的人不当,就是要当猪,真是小废渣子!”
陆闻秋一嗤声,朝供桌上的女儿摇摇头,背手走人。
“老爷。”
马小芸只好命人往地窖中取点碎冰,替女儿降暑气,再去张罗法会上师父们的茶水。
“小五呀!姊姊对你真好,不只帮你洒点水,而是帮你浇很多水喔!”
陆家老四陆熙妍,拿著一桶水,舀著水瓢,一瓢一瓢的倒下,替妹妹浇得像泡在水里。
陆剑仁回瞪老姊,知道老姊在报复她昨晚抢了她的香蕉,不过就是祭祖嘛!有这么严重吗?当神猪——哼!死猪可不会吃东西吧!
她用力张大嘴,一大口咬掉一大半塞在嘴中的橘子,连橘皮都吞了,在陆熙妍惊呼中展现牙齿功,连皮带肉,硬生生吞掉一颗橘子。
“人猪显灵了,好可怕,大吉大利,去楣运、去楣运。”
见妹妹把象征吉利的橘子吃掉,陆熙妍直接将手中的水桶举起泼下,重重的哗啦一声后,再将手中的水瓢子往老妹头上敲去,接著双掌合十,请先祖原谅。
于是,一整天,供桌上的陆剑仁,在那一瓢子昏过去后,始终很安静的当她的“人猪”,完成祭祖大任。
从这一年开始,陆剑仁和祭祖结下不解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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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小石子来了。”
九岁的陆剑仁站在一处屋檐下,观察前方一栋二层楼的建筑,二楼的窗边坐了好几个十来岁上下的小男孩,有的摇头晃脑、有的低头沉思,皆正认真的读书写文。
“拿来、拿来。”伸手接过同伴拿来的石子,黑亮的双眼锁定的瞄准窗边一个白净男孩,用力掷过去——
眼看石子就要打中男孩那白净的脸,一本书竖起挡下那颗石头!书本后是男孩不悦的目光望来。
接著好几颗石子也飞进院内,打得庭院内铿铿锵锵的,原来是身旁的几个家伙学她一样把小石头踯出去,却都没她能掷往高处目标的能力,只能打进院中。
“去去去!!你们这群野孩子——再吵闹就报官,把你们抓去衙门打一顿板子!”
随侍在夫子身边的小厮朝窗口外大声斥喝,赶开这群顽童。
“苏琴守你这个大姑娘——昨天我回手剑输你——下来再战一回——今天保证嬴你——”
“大姑娘——快下来——这里有肚兜给你穿——”
“苏琴守——死禽兽——快下来——”
几个小阿在老大的带领下,一起朝二楼呐喊。
十岁的苏琴守从小就生得眉目如书、白皙俊秀,也因此常被窗外那票家伙用娘们、大姑娘、穿肚兜的来讥笑他。
只见他继续提笔写著夫子给的文章,小小年纪,对窗外的挑衅彷佛不动如山,但是一旁最了解他的二名同伴已看到他额边有点青筋跳动。
他停了一下,捏了捏发痒的鼻子,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只要听到陆剑仁的声音,见到她的人,鼻子就会开始痒痒不畅。
“琴守,你和那群领头的野孩子打架了?”夫子不敢相信眼前这几个名门家学都深厚的学生,其中看来最斯文优雅的苏琴守会有这种行为。
平时都在书院内教导学生,但书院这几日翻修,便改到苏家的别业,一处依著江水又繁花绿意的宅园内教书,没想到会有这帮在窗外捣乱的野孩子。
“禀夫子,只是在师尊的引导下做了一般的武艺切磋。”武当的眉灯道人和少林的本心大师,一直是他和陆剑仁的武术师尊。
“那就好,以后慎选交友和切磋对象。”夫子语重心长的道:“你家世不凡、聪颖过人,将来说不得是个将相之才,或许会娶得公主或郡主,万一受到周遭不好的影响可就耽误你了。”以四大家族和皇族的渊源,这种未来的可能性不低。
“……”苏琴守写文的笔又停了停,像要说些什么,却还是继续低头再振笔,一旁的男孩全低头暗笑著。
“无飞、千云,你们笑什么?”
“没事,夫子,只是想到万一有人的未来老婆和外头的孩子王一样野蛮,一定很有趣。”无飞吹吹要干的笔墨道。
“是呀!如果还是个从小就靠打架解决事情的,那就更有看头了。”千云也附和著。
“你们两个身为朋友,就该为朋友著想,竟然讲这种诅咒的话。”
满头灰白发与长胡的老夫子,对班上这两个最顽劣的学生,莫无飞与仇千云,经常摇头叹息,幸好这两个武学世家的公子,再二个月,就要闭关钻研自家武学去,否则老爱在课堂回嘴做怪,令人伤脑筋。
“那孩子看来挺顽劣的,老夫来这半个月了,没有一天不看到他身上挂彩,好像天逃诩在跟人打架。”
站在窗边的夫子看著下方的陆剑仁和成天跟在身边的小喽罗喊完之后,己开始和人围著蹲到地上,像在画些什么。
“可惜呀!那孩子本性不坏,有次看到他脸擦干净后,模样清秀大眼的,衣著看起来也挺有家底,怎么家人放任他不学好?”
几天前,他曾经过东门街口,一条大狗朝几个小阿子猛吠,他正想上前驱赶,这孩子已一马当先冲出来,直接抄过身边的棍子将狗打跑,最让老夫子目瞪口呆的是,小男孩见狗跑,月兑口骂出,“他妈的!”接著抄起另一根棍子再追上,下一刻已经扑上那条狗,和大狗扭打在一起。
一旁跑来的小阿也拚命助威呐喊,因为他们已经在河边生好炉火,就只差捉住那条狗可以炖香肉。
“夫子,那个女孩子读不读书、学不学好都无差啦!”
“对呀!再怎么学富五车,女孩子又不可能去求功名。”
“女、孩、子?!”夫子被这个事实给震住,马上探向窗外探看个清楚。“那个肮脏黑黑的野孩子王是个女孩子?!”
下方,陆剑仁已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画好,摊开端详,随又拿笔呸了二口口水沾湿,在上头又点了几点,得意洋洋的用黑黑的手抹过嘴,脸上再添脏污,接著发现缺了什么东西一样,斥喝人快跑去拿。
一个女孩子生成这副德行,夫子已经震惊到不知该说什么。
“这一带人尽皆知她是个女孩子。”无飞恶意再强调。
“毁了,这孩子毁了,毫不具备女子该有的言行,年纪小小就比男孩子还会打架,专靠蛮力解决事情,粗野、蛮横、无礼,这女孩子不会有将来了,天呀!”
彷佛见到比鬼怪还可怕的东西,夫子直接铁口直断小女孩的未来。
“如果不找她双亲聊一聊,这孩子完了,将来没人敢要,不,我看来不及了,谁娶她一定很惨,太可怕了,从小就像凶器了,长大一定会让家中血光成灾,吓死人了!”
没想到夫子愈震慑得惊嚷,满屋的学生,除了苏琴守以外,净是哄堂大笑。
“夫子,学生文章写好了。”苏琴守道。
“喔,好、好,拿上来吧!”老夫子坐回桌案边,力图平抚惊魂未定的情绪。
“夫子,那女孩是四大家族的人,叫陆剑仁。”莫无飞朝夫子大声说著。
“四大家族中的陆家,陆剑仁?”
“是的,陆剑仁是学生从小指月复为婚的未婚妻。”将文章交上后,苏琴守平淡的道:“学生这一辈子和娶公主与郡主是无缘的了。”
“啊……”
这一天,老夫子的嘴因震惊过度,始终没阖上,他脸上的神态比当事者还像受到打击似的。
从此,苏琴守每回上课,都会收到夫子望来的同情与叹息的目光。
他已经习惯了,因为几乎每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对他投以这种同情与可怜的眼光,好像他的未来还没开始,就已注定是被糟蹋的。
大家以眼神告诉他:这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只差这朵鲜花是他。
于是,鲜花与牛粪的未来,从童年起,呈现的是——
窗内,白白净净,眉目俊美如画的小男孩,自懂事以来,便受书香武艺薰陶,养得一身文武全才,仪态优雅俊逸。
窗外,脏脏灰灰,成天被泥巴、汗水盖住脸的小女孩,从第一拳挥出,撂倒比她壮的人以来,就开启了她以拳头解决事情的人生,成天一身大剌剌,以豪爽义气为目标。
从小,陆家的陆剑仁与苏家的苏琴守,一出生就因先先先祖曾立下的指月复为婚之约,而被绑在一起。
但是,性格、言行的不对调,让他们从没看对方顺眼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