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向晚微风,吹起雪般飘扬的纱衣,柔逸绝尘。
女子浅浅叹息,拨弄琴弦的动作骤停,纤素长指拂开随风而舞的青丝,露出令人屏息的绝美容颜。
只可惜,那样的绝色姿容,却透出一抹不健康的苍白。
“云儿。”
淡淡的一记呼唤由身后传来,落寞娇颜瞬间一亮,循声望去。
“寒衣!”她浅浅扬唇,透出一抹属于少女的单纯娇羞与喜悦。
向寒衣端着托盘走向她。“一曲新词我听到了,那酒一杯呢?”
目光落在摆上石桌的食盅。“那不就是了。”她已经闻到酒味了。
“天气凉了,给-暖暖身子。”他掀开食盅,舀起鸡汤先试了口,确定温度适中才递给她,不忘轻声交代。“别喝太猛,会醉。”
“嗯。”她浅尝了口。还好,有点辛辣,滑入胸月复一阵暖热。
向寒衣没再开口,捞起鸡肉,以筷子去了骨,拨进她碗中。
“一起吃?”
他摇头。“我身体很好,不需要。”
云求悔垂下眼睑,自嘲道:“那我这种说不准下一刻就会死去的人,就更不需要浪费了──”
“云儿!”他低斥,脸色微变。“不许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会活很久、很久的!”
“我──”被他直接而深沈的情绪反应震慑住,云求悔怔然以视。
这是第一回,他正面表达出对她的在乎,她的直觉没错,他冷静自持的表相之下,对她其实是有感情的。
只是,他为何不说?
他们是夫妻啊!
在意她,为何要压抑?想陪她白首,为何不肯表示?
从相识至今,她从来都不曾懂过他的想法,仅凭着对他那份莫名的依赖,以及灵魂深处无可言喻的安全感,便盲目地决定了终身。
但她知道,她不会后悔。
她的直觉一向极准,这男人不会伤害她、这男人会真心疼惜她、这男人让她有种──飘泊小船找到栖靠港口的酸楚感动,让她能全心依恋,除了他,她不晓得她还能嫁谁。
尽避新婚之夜,他丢下冷淡坚决的一句。“别爱我,永远不要!”
对未来的梦幻与期待,全在他这句伤人的话语之下粉碎,一颗心冷得发寒。
她以为他们一辈子就这样了,有名无实,情意疏冷。然而,每当她卧病在床,他总是一回又一回的深拥住她,伴她到天明,好似忧惧着会就此失去她,那道护怜的拥抱,暖热了她那颗曾经寒冷的心。
她不明白,不要她爱他,又为何待她如此温柔?
一年婚姻中,他不曾对她笑,不曾对她怒,一贯的温柔音调,却少了该有的喜怒哀乐,感情防线守得滴水不漏,不让她有丝毫遐想;可对她的照顾却又无微不至,那不是在做样子,她感觉得出他是真心地关怀她、疼惜她!
“-听到我的话没有!”向寒衣微扬音量,拉回她恍惚的神思。
“九转续命丹,-给了莫问愁,那是-的决定,我没话说,但是云儿,不许消极地抱着随时都要死去的心理准备!如果连-都不想活,那我们天天为-担心受怕,寻访名医,不肯放弃的决心又算什么?”
“你……要我活吗?”
“当然!”
“那……我努力活着……陪你,好吗?”她动容低喃,仰起泪盈于睫的水眸。
向寒衣偏过头,抿唇不语。
“好吗?”她又问。
他牵动唇角,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汤凉了,快喝。”
云求悔失望地垂下头。
懊不容易感受到他真实的情绪,舍不得就这么任他云淡风清──
她轻咬下唇,想了下。“我……觉得冷……”
“又不舒服了吗?”
“有、一点。”她心虚道。
“我找大夫。”向寒衣没有迟疑,伸手就要抱起她。
“别──”她怯声阻止,娇容柔柔地埋入他肩头。“没事的,就这样让我靠一下就好了。”
向寒衣垂眸审视她,启了唇,却没发声,只化诸无声叹息,轻拥住她,不再多言,一如往常,安安静静地守护。
云求悔枕着他的肩,安心地闭上了眼。
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要在他身边,她就有股好平静、好眷恋的感觉,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情感呼唤,很深沈、很浓烈,她形容不出来。
她知道他也有同样的感觉,这样就够了。
远处,一双沈晦幽深的黑眸望住亭内相偎的温存身影,良久、良久,再度无声离去。
伴随着他的,是一道永远寂寥的孤单影子,萧索,幽冷。
***
他永远记得,初见到她的那一天。
爹抱着浑身沾血的小女圭女圭回来,但是好奇怪,他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爹告诉他,今后,他多了个妹妹。
那年,他五岁。
小小年纪的他,不甚理解为何凭空多了个妹妹,却很自然地接纳了她。
她一直、一直哭,可是爹没理会她,转身就走,照顾她的女乃娘没来,她哭得声音都哑了。
他小心看着,猜想,会不会是脸上的血渍让她不舒服?
他打水,拧吧手巾,帮她擦脸,她还是哭。
以为她饿了,将他最喜欢的小饼干分她,她没牙,不吃,又哭着。
于是他抱起软绵绵的女圭女圭,很小心、很小心地摇蔽,怕摔坏了她,她还是哭。
他抱得手都-了,她哭声渐歇,他以为她哭累了,可是她连动都不动,脸色好白,呼吸都快感觉不到,他吓坏了,跑去找爹。
可爹却好冷漠地说:“如果死了,那也是她的命。”
他不懂,爹不是说,小女圭女圭是他的妹妹吗?那为什么会死?怎么可以让她死?
所以,他又跑去找管家伯伯,要他请大夫。他知道,只要找来大夫,妹妹就有救了,他生病时,也是好厉害的大夫帮他医治的。
他生病的时候都好难受,妹妹现在一定也是这样,他要让她快快好起来。
绑来,妹妹真的活过来了,虽然身体一直很不好,常常生病。
但是没关系,他会疼她、保护她,每次她生病,他都会陪在她身边,这样她就不怕了。
她说:“大哥是好人,也是宁儿最最重要的人哦,谁都比不上!”
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那稚气未月兑的纯真童语,牢牢锁在心灵深处,不敢忘,也不舍得忘──
***
大哥是宁儿最最重要的人哦,谁都比不上──
是梦吗?
睁开眼,有一瞬间,莫冷霄茫然自问。
不,这不是梦,它真实存在过,他的小小宁儿,曾经那么全心全意地依恋过他,将他看得比全世界更重要。
曾几何时,她慢慢长大,对他也愈来愈疏远,到最后,见了他便恐惧得几乎昏死过去。
他怎么也想不通,曾经找不着他便会心慌哭泣的女孩,为何会演变成如今避他如鬼魅的模样,仿佛他是她今生的梦魇。
难道,岁月真能改变一切?
就因为太明白她再也承受不了来自于他的恐惧,于是他亲手将她推向另一个男人怀中,一面告诉自己:无妨的,只要是她想要的一切,他不择手段都会替她留住,人也一样。
只是,他真的无所谓吗?
莫冷霄闭了下眼,那样的心事,埋得太深太沈,他不能、也不敢给自己答案。
披衣坐起,发现天色早暗了下来,房内留着一盏灯,他本来只想小睡一下,没想到会睡得这么沈。
不知宁儿晚膳时没见着他,会不会担心?
急欲前往探视的步伐,在迈出之前停住了。
如今的她,巴不得避他愈远愈好,怎还会挂念他?他苦涩地轻咳几声,瞥向桌面上黑稠的药汁。
端起汤药入口,是没有意外的冷,以及苦。
冷峻寒漠的性情,让仆佣全都对他敬畏至极,不敢稍近,见他沈睡,更是不可能自找苦吃的惊动他,人人自危以求明哲保身,谁会真正关心他?
他早喝惯冷却的苦药。
窗外暗影晃动,警觉性奇高的他眯起眼,低喝:“谁?”
没有动静。
不会错的,他反应一向敏锐,方才外头确实有人!
若来者不善,会牵累到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宁儿!
“到底是谁?再不出来,休怪我无情!”莫冷霄跃身而起,隐于门后,暗运内劲,在门被推开的同时,一掌也挥了出去──
“啊!”娇细的惊呼声传来,看清来人,莫冷霄已来不及收回内力,危急中偏离掌势,击向她身后的门,紊乱内息冲击下,他猛然踉跄退数步才站稳。
受了太大的惊吓,云求悔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跌坐在残破的门边,无力地捂着心口。
懊、好痛!脆弱的心承受不住惊吓,闷闷疼着。
她颤抖着毫无血色的唇,不敢发出声音,深怕惹他不快,真的会一掌劈了她。
“宁儿,-怎样?有没有事?”莫冷霄受到的惊吓并不下于她。
只差一点!天!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伤了她!
经历过太多生生死死、身体与心灵的煎熬,却从未如现在这般,急遽痛缩的心无法平复──
云求悔试着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莫冷霄顾不得太多,想上前察看。
步伐才一移动,她就忙不迭地用力摇头,喘息着用力想挤出声音。
没事、没事,她没事的!
要她做什么都可以,只求他别再靠近,她再也承受不住包多窒息般的恐惧了──
见她如此,深沈的窒闷压在心口,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好苦,好涩。
怎会不清楚呢?宁儿的压迫感来自于他,只要他远远避开,她就可以活得很好。
莫冷霄如她所愿,退到角落。
“别净吸气,先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沈着地指示,云求悔不敢违逆,听命照做。
见她逐渐透过气来,莫冷霄紧绷的身躯不着痕迹地松弛下来,语气也恢复惯有的清淡。“怎么突然想到要过来?向寒衣呢?”
想不起她已多久没主动来找他,平日她躲他都来不及了,所以他压根儿就没想到门外的人会是她,要真错伤了她,他就是死一万次都无法原谅自己。
“对、对、对不起,打扰大哥了,我现在就走──”她挣扎着,硬是撑起发软的双腿,心慌地想爬起来。
“等等!”
“啊?”好不容易红润了些的面容,在他冷不防的叫唤中,再一次血色褪尽。
莫冷霄紧握着拳,似在强忍什么。“-没有打扰我,我只是想问-,找我有事吗?向寒衣怎没陪着-?”
“寒衣说,大哥病了,要我来看看……”她怯怯地低嚅,现在,却好后悔来这一趟。
她不想来的,是寒衣说,大哥对她比任何人都好,他生病,谁都能不理会,唯独她不行。
“大哥冷情,才不会在乎我去不去看他──”她想反驳。
“他冷情,但-不能也冷情。我认识的云儿心软善良,不会这么残忍。”
她对大哥残忍吗?一句话震傻了她。
她不知道,也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残忍无情的人是大哥,谁能伤得了他?所以她从来都没去思考,她对待大哥是否残忍。
有了这样的念头,她开始坐立不安。
虽然他不见得需要她多余的探视,但她终究还是来了。
站在门外,她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敲门。
这些年来,她卧病在床的时间,远比安好的时候多,渐渐的,大哥也习以为常,早懒得再去问一声,今天她就这样贸然跑来问他好不好,他会不会认为这是种无聊的行为?
想走,可是房内传来的轻咳声,让她的脚步好沈,怎么也迈不开。
“是吗?向寒衣要-来?”若非如此,她不会来这一趟。莫冷霄听得出来。
云求悔惊疑不定地瞥视他,无法由他沈晦难懂的神情中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在生气吗?她果然不该来烦扰他……
“我、我回去了……寒衣还在等我……”
不意外了,在他身边,她只会急着逃开,有向寒衣的地方,才是她渴望飞奔的归所。
“再一会儿,宁儿。”他唤住她。
打开床边的小木盒,取出一只瓷瓶,隔了段距离抛向她。“药,记得吃。”
云求悔看着手中的青玉瓷瓶,又看他。
大哥步履有些虚浮,不若以前的轻浅无声,脸色也有些许不寻常的苍白,他真的病得不轻吗?
每年约这个时候,他总会显得特别虚弱,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也早就不敢去打探他的事,怕惹恼了他。
“回去吧,别让向寒衣久等。”
大哥在赶人了,她片刻都不敢迟疑,赶紧离开。
这回,莫冷霄没再试图留住她,望住她迫不及待离去的身影消失在眼界,他闭上幽晦瞳眸,疲倦地仰靠床边。
千思万绪涌上心头前,再一次,狠狠地压回灵魂最深处,永不碰触。
***
“大哥──”树影后,年约五岁的娇小身躯蜷坐着,等待练完武艺的莫冷霄走来。
“怎么啦,小妹?”拭去额际汗珠,莫冷霄放柔了神情,看着缩成一团小虾球的娃儿。“谁惹-不开心了?”
她摇头,闷闷地将小脸埋进膝间。
莫冷霄坐在她身畔,不厌其烦地逗她,直到她抬起脸为止。
“吃不吃?”他不知从哪儿模出了一袋零嘴。
她摇头,莫冷霄当作没看到,塞了颗进她的口。“别逞强了,这是-最爱吃的桂花棉糖呢!”
“唔!”还真的……满好吃的。
“好了,吃了大哥的糖,就笑一个给我看。”
别花棉糖融在嘴里,骄宠得她嘴甜心也甜。“还是大哥对我最好了。”
“嗯哼!”莫冷霄淡哼。“说说谁对-不好?”
所有人。
除了大哥,没人真心疼过她。
“大哥,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我是你的妹妹,对吧?”
“当然。”不然宠她宠假的啊?
“那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样姓莫?”
莫冷霄神色一整。“是谁对-说了什么?”
“大家背后都在讲,我姓云,不是莫家的人。”爹冷落她,就连下人,都不拿她当主子看待,因为她只是个白吃白住的外人。
莫冷霄凝眉。“还有呢?”
“大哥,我的名字,很不好,对不对?”
他沈默了。
小妹年纪尚幼,还无法完全理解这个名字的伤人,可她小小的心灵太敏感,对自身的一切不会察觉不出。
“小妹不喜欢这个名字?”
“不喜欢。你自己还不是也不喊。”大哥一向只唤她小妹。
是的,他不喊。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起码知道,父亲取这个名字,带着多恶意的诅咒,他不要当帮凶。
爹从来不曾关心、怜惜过她,放任她自生自灭,但他不会,既然爹说她是他的小妹,那他就自己来疼,自己来爱!
“大哥为-起个小名,好吗?”
“好啊!”她忙不迭地点头,如果是大哥取的,她一定喜欢。
莫冷霄想了下。“唤宁儿,可好?咱们不含恨,不求悔,只盼-一生平安康宁地度过就好。”
“好!”她终于又绽开甜笑。虽然听得不是很懂,至少明白他的疼惜。
“大哥──”她伸长了手等待。
看出她的肢体语言,他轻笑。“大哥一身汗味呢!”
“没关系。”她喜欢大哥抱,也只有大哥才肯抱她。
莫冷霄没再多言,温柔地将她小小身子揽进胸怀──
***
睁开眼,由梦境中抽离,她怔怔地望着床顶。
那段童年往事,她已经好久不再忆起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十三岁吧!葵水初来的那年,也是在那一年,她发现大哥噬血残暴的真面目,从此视他如鬼魅,不再靠近他,并且也下意识的封锁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
可──怎忘得掉呢?他曾如此真切地关怀过她啊!在那段所有人都对她不闻不问、恍如弃儿的日子中,只有他在为她付出,伴她走过每一个凄冷孤独的日子,这样的恩义,岂容抹杀?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是这样的人?云求悔痛苦地闭上眼。
她多希望他仍是她心目中最好、最完美的大哥,他为什么要破坏?他让她……不知该怎么去面对他,只好逃,一再的逃,到最后,什么都不敢去深想,任由满心的惶惧,取代一切。
他,早已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温柔真诚的大哥了!
不愿再深想,她坐起身,发觉枕畔空冷,本能地仰起头,在窗边寻到她渴望的身影。
向寒衣本是不与她同床共枕的,直到有一回,她夜里高烧不退,无人发觉,几乎丢了小命,在那之后,他便搬回这间属于他们的新房。
就算只是有名无实,能与他这般平静温馨地相守在一起,她就满足了。
她没出声惊扰,悄悄打量着斜倚窗边,修长沈静的身形。
他在想什么呢?为何月光下的面容,如此沈晦迷离?那清零的身影,竟让她读出一抹寂寞忧伤──
那样的寂寥,她懂,也心疼,不忍他也受同样的苦。
静默地,她来到他身后,低唤道:“寒衣──”
向寒衣轻震,手中的东西飘然落地,愕然回首。“还没睡?”
摆眸,泛着淡淡水光。
云求悔讶然。
印象中的向寒衣,都是沈静淡漠的,话少,表情也少,是谁,令他无言凄伤?
她弯身拾起地面的纸张,向寒衣想掩饰已来不及。
一张喜帖。
发帖人,是素有天下第一庄盛名的慕容世家。
说明慕容家么儿将与今生挚爱共缔白首鸳盟,敬邀五湖四海,各路英雄好友共襄盛举──
用词婉转恳切,并无不妥啊!
云求悔又来回看了帖子一遍,才留意到上头只写新郎慕容恩敬邀,新娘的名儿与来历倒是一个字也没提。
“是你的朋友吗?”她仰头问。
“不是!”答得太迅速,神情反而不自然。
云求悔困惑地思考。“还是大哥与慕容家有生意上的往来?”
“我不知道。”向寒衣偏开头,神色僵硬。
“那你会去吗?”
“不会。”
“噢。”她没再多问。“夜深了,你要不要去睡一下?”
向寒衣点头,草草结束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