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接到小星的电话,是在三天后。
他说,妈妈发烧了,额头好烫好烫,住楼下的干妈回南部探亲,他不知道要怎么办。
“关叔叔,我一个人好怕,你可不可以过来?”那一头,是孩子脆弱无助的乞求。但是小星知道吗?他的意志也脆弱到不堪一击了,他不知道再去见她,他还会做出什么无法自制的事。
遇上她,明知是错,明知要再伤一次、再痛一次,他还是会往深渊里跳。她是他的魔,他一生过不了的情关。
最终,他还是来了。
初步审视一下状况,回头问:“家里有没有医药箱?”
小家伙不敢怠慢,快步跑开,又抱著保健箱回来。
他大致翻了一下,没有退烧药。
于是他到厨房冰箱里,找出冰块敲碎,倒进塑胶袋,再用毛巾包裹住充当简易冰枕。做这些事情的同时,另一手忙拨手机。“喂?学长,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需要一点退烧药……嗯,情况有点糟糕,已经过三十九度半,热度一直退不下来,会咳嗽,有轻微的喉咙发炎,初步观察是流行性感冒引发的支气管炎……好,我二十分钟后到你那里,待会儿见。”
币了电话,准备要出门,小家伙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直到门口才停住脚步,用一双不安的大眼睛凝望著他。
他回头,留意到孩子眼底的惶恐。小星其实很没安全感,怕他丢下他们不管吧?
未加思索,他伸出手。“要不要一起去?”
下一刻,他已拎著自己的小鞋,快步冲来。
这孩子,真的很乖巧。他会自己穿鞋,自己系安全带,自己安静坐好,自己抓住大人的衣摆,在后头跟得牢牢的。
下车后,他心急,不自觉加快步伐,小星在后头追得吃力也不敢出声造成大人的困扰,他发现了,停住脚步,单手抱起小小的身子。
“啊!”小星有些惊讶,旋即便双手搂抱住。
不一样……和妈妈抱的感觉,不一样。
他现在长大了,妈妈抱他都要两只手,但叔叔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抱高高,好有力气、好安全的感觉。
他悄悄地、很轻很轻地往肩膀靠一下,闭上眼睛,忍不住偷偷地想,如果是叔叔,一定可以把他和妈妈保护得很好,不被坏人欺负,妈妈也不会那么辛苦了吧?
“嘘,他睡著了。”这孩子今晚也受够折腾了。
必梓修放轻音量,拿了药转身要走。
“等等,你这样就要走了?不用交代一下?”余盛德喊住他。
“交代什么?”
“你要交代的可多了。例如:生病的是谁?孩子哪来的?”能让冷面医师关梓修亲自出马,大半夜奔波,这交情绝对非同小可。
“孩子的妈。”四个字打发掉,又想走人。
“你孩子的妈?哪时偷生的啊!都没在通知!”
“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否认!我赌这孩子的娘绝对是你的旧情人,‘过从甚密’的那种,敢否认看看!”孩子可是如山铁证。
必梓修顿了下。“我承认,但孩子真的不是我的。”
“可是……这孩子真的很像你啊。他娘说不是,你就真的相信了喔?关大医师,没有科学精神也拿出一点医学精神好吗?”他这学弟智商明明没那么低啊!
“我没有相信谁说的。你以为我没怀疑过吗?见到孩子的第一天,我就查过病历资料了,出生日不对,血型不对,什么都不对。”小星年纪太小,除非夏咏絮可以怀胎十五个月以上,否则怎么算都不对。
余盛德说不出话了。
真怪,旧情人有孩子,又长得那么像他,结果居然不是他的小阿……完全不合戏剧逻辑嘛!
瞧那孩子搂著他的颈子,枕在肩上睡得那么香甜,全心信任依赖的模样,要说这是一幕父子天伦图,谁都不会有异议呀。
“你现在……还爱她吗?”不然何必自找罪受?没有一个笨蛋会为过去的旧情人做这么多的。
必梓修一阵沉默,没回答,只是静静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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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到家时,小星就醒了。
跋力喂她吃了药,小星窝在他怀里,陪他守在床边,张大了眼睛不敢睡,他知道,孩子担心妈妈。
你如果真是我的儿子,多好。
轻抚那张与他肖似的小小脸蛋,他在心底无声叹息。
药效发挥,她退了热,也流了一身汗,小星自动自发端来毛巾及温水,关梓修解开她睡衣两颗扣子,沿著白皙肌肤,替她擦拭身体,小家伙在一旁帮忙洗毛巾。
接来洗好的毛巾,他动作一顿,目光定在她胸前。
那藏在衣领之内的银炼,如今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她那天——不要命地拚死护住的东西?
他不自觉伸手抚触。串在银炼上的,是一只银戒,他当年亲手为她戴上,也亲手丢弃的物品。当时,他愤然丢出窗外,她是怎么找回来的?那么大的范围,要寻回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她先选择舍弃的,又何必那么辛苦再去找回来?明知他不会再接受……
她睡得极不安稳,恶梦缠绕,口中似有若无喃喃喊著什么,他动作一顿,凝神细听。
“梓……修、梓修……”泪水滚滚而落,打湿了枕畔。
“妈妈……常这样。”小星小小声地说。
她常常,夜里睡不安稳,哭著喊他的名字?
那,醒来之后呢?他比谁都明白,那种想抓住什么,醒来却只有满掌空虚的失落及惆怅,然后难受得再也无法睡去,整夜失神呆坐到天明。
著慌的指掌不经意捉握住他,然后便再也不肯放开。他没挣开,任由她紧握,张臂将寝不安枕的她揽进怀中。
“我……爱你……真的……很爱、很……爱……梓……”耳边,细不可闻的呢喃,他听见了,侧首若有所思,神情复杂地凝视她。
“修……”最后一个字,落在她送上来的唇间,厮磨,交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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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度睡去,这回,睡得相当安稳。小星偎著她,在他的保证下,也终于能安心闭上眼睛。
而他,彻夜无法入眠。
“我爱你,梓修。”六年前,她这样说过。
“我爱你,很爱很爱,梓修。”六年后,她还是这样说。
可是,这六年间的空白呢?那段曾经月兑轨偏离的爱情,真调得回来吗?她的心,给过另一个人,他无法预期,何时会再来一个六年。
她的爱,总是说得太轻易,那么轻率交出她的心,他却得用多深的苦果来担,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一次信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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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
生个病绑,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她也说不上来,只知道隔天早上起来,关梓修在她家,替她煮了稀饭,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地离去。
之后几天,他过来时会先伸手探探她额温,板著脸叫她要记得按时吃药。偶尔来访,也不太与她说话,只是带来餐点,安安静静陪他们吃个饭。大多时候,他和小星互动比较多,空闲时会自己开车接送孩子上下课。
有一回在小星房外,不经意听见孩子小小声问他:“关叔叔,我可以把你的电话告诉妈妈了吗?”
“我没同意。”口气冷冷的。
“你不用同意啊,默认就好。”
“……”死小表,谁教他的?
“干妈。”
“……”
“关叔叔,你不小心骂出声了。”
“所以真的是默认喽!”
“……”
“你其实不是讨厌妈妈,是在和她赌气对不对?”他研究很久了喔,虽然关叔叔对妈妈讲话都酷酷的,但是很关心妈妈,常常在妈妈没注意的时候偷偷看她一眼,然后轻轻叹气。
“小表,算你的加减乘除,话那么多!”
“可是……”
“3×6最好是19!你是生来当败家子的吗?”
又没有家产可以让他败……小星低声咕哝,认命地拿起铅笔,不一会儿又冒出一句:“那如果我加减乘除全算对了,就可以告诉妈妈了吗?”
“……”这小表是谈判高手,莫名其妙他又被拐著签下不平等条约。
夏咏絮不能说不意外,他们交情几时有这么好?
绑来她问小星,儿子向她坦承,她生病那晚是他打电话向关叔叔求助,其实他们“暗通款曲”已久……
然后在小星连拿到第五张一百分考卷时,很兴奋地打电话告诉关梓修,他履行承诺,买来小表爱吃的披萨作为犒赏。
“恭喜你又往败家子之路跨进一大步了。”
“可是我明明考一百分啊!”小星很不服气。写错被骂败家子,考一百分还被骂败家子,大人真难伺候。
必梓修食指弹了下企图抗辩的小表额头。“你不知道要栽培一个小阿读到大学毕业,钞票要叠到比你的人还高吗?”如果再加上研究所、博士班,那钞票根本就是用撒的。
“喔。”不过看在关叔叔排队买到限量的泰迪熊,他决定不争辩。
当晚,小星睡了后,她犹豫好久,还是开口:“梓修,小星……不是你的孩子。”这太容易被误解了,必须说清楚,她不能欺骗他,利用他的感情。
必梓修只是瞪她一眼。“我知道。”
“那你……”怎么还肯对小星这么好?
“孩子是无辜的,我会没风度到把气出在小阿身上吗?”
意思就是,各人造业各人担,他脸色只会摆给她看?
“你……”还在恨她?
“不要跟我说话,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心里有个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感情的世界容不下一粒沙,他还无法释怀。
如果可以放得下,他早早便转身走开,不会频频回顾,偏偏……很气、很怨,也……依然很爱。
目前,真的只能这样,他还无法拥抱她,至少此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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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著便条纸上的地址,关梓言仰头对照路标,张望了下,不期然瞧见走出家门的熟悉身影。他愣了愣,未加思索,张口喊道:“小夏!”
锁好大门,她偏头,有些意外。“大哥?!”
“好久不见。”关梓一言微笑。
“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是……梓修告诉他的吗?
“我们家梓勤签运不好,没抽到宿舍,刚搬来这里,我过来看看。”递出手中的纸条,她瞄了一眼。
“离这里不远,我带你过去。”
“不急。你现在有空吗?陪大哥聊聊。”
“那……上去我那里坐坐好了。”本来是要去买些烘培饼干的食材,不过晚点去也没差。
她倒了杯水,端上稍早刚做好的小蛋糕。
必梓言喝了口茶,审视她。
这些年,她变了下少,褪了些稚气,多了点成熟风韵,唯一不变的,是一开口仍然本能地喊他一声大哥。
从关大哥,到跟著梓修喊声大哥,这段年少纯净的爱情,他是一路见证过来的,她现在仍视梓修的大哥为大哥,是不是,心里仍旧有那个人?
“这些年,为什么都没回家?你爸妈很挂念你。”
“我……呃……梓修他……”总不能说,梓修不想见到她吧?
她其实,很想家。但是因为他一句话,她不敢、也不能出现在他面前,这些年,始终没有勇气回家一趟,就怕遇上了他,相顾无言。
毋需多说,自己的弟弟什么性情,关梓言知之甚详。
当年,得知两人分手,在两个家庭之间引起轩然大波,所有人矛头一迳指向梓修,认定是他辜负了她。偏偏梓修也硬脾气,死都不肯明说,只咬定一句:“从此她的事与我无关,我再也不想提起这个人!”
卑说得绝,把老爸气得半死,当他是现代陈世美,怒斥训责,长这么大第一次痛挨父亲家法,就是为了她。
直到有一回,兄弟联合灌酒,把他搞醉了逼供,他才吐实。直到现在,关梓言都还记得,他无声的痛哭,以及那句呢喃:“你笑著幸福,我的苦,你看不见……”
不忍他被所有人误会,委屈承担不该他担的罪责,向来爱恨分明的梓齐,向夏家父母说明一切,要他们以后少摆脸色给他三哥看,他已经是有苦说不出了。
夏叔、夏婶对女儿完全无法谅解,气得不想承认有这个女儿。
当年在气头上,她父母什么狠话都说出口了,再加上梓修对她的好是有目共睹的,在那种情况下,她的立场其实很难堪。
不过女儿终归是女儿,气消了,哪有不挂念的道理?
“夏叔……嗯,已经不生气了,你有空回去看看他们。至于梓修……别管他怎么想,家是你的,他没权利要你别回去。”
“不是的!梓修没有,是我自己……我自己……想太多。”
必梓言微微一笑。“有见过梓修吗?”
虽然小表、小表地叫,但梓修对所爱的人,责任感一向很重,从梓勤搬到外头住开始,梓修来的次数比谁都多,被他所看重接纳的人,他总是尽自己的全力去保护、去照顾。
“嗯。他这阵子常来。”
这关梓言倒是有些意外。梓修肯来找她?
这几个弟妹是他看著长大的,每个人性情如何他很清楚。
若是梓群,念旧情,奉行好聚好散原则,分手不论是非,之后还可以当朋友。
若是梓齐,会把对方当不相关的人,将心清空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若是梓修……当初伤得那么重,今天见了面也绝不会让她知晓,愈在乎,他会愈淡漠,用无谓来掩饰受了伤的心。
他的骄傲、他的自尊,还有那颗伤过的心,都不可能再靠近她一步。他还愿意来……怕是感情放得太重,怎么也放不掉、走不开了。
“他不给你好脸色?”
夏咏絮苦笑。“那是我活该,自找的。”
他摇头,叹了口气。“别怪他,他心里的结,解不开。”
肯摆脸色倒还好,起码肯释放出情绪,让她知道。这表示,梓修应该是有那个心重新接纳这段感情,只是心理障碍仍跨不过去,才会这么僵持著。
“小夏,你知道,他对你的感情有多深吗?你们分手后,就再也没有你的消息,我之后去你的学校找过你,但你休学了,有些事情想让你明白,也无从说起。”
“梓修太骄傲,一旦你选择离开他,他根本不会挽留,也不可能让你明白,他是用全部的生命在爱你。我相信你们会分开,绝对不是纯粹感情变质那么简单,当时,你们都太年轻了,抗压性不够,也不晓得如何面对问题,才会走到那一步。”
“我想,你可能会觉得,梓修占尽优势,在这段感情中,他是强势主控的一方。其实不完全是如此,感情的天平对不对等,是取决于双方的付出,梓修爱你,比你以为的还要深,当你面对压力委屈时,他在旁边陪你难过,被你的情绪牵引,你会受伤,他其实也会的,没有什么公不公平,谁强势谁弱势。”
“你离开的那一年,他完全放逐自己,书读不下去,也没办法理会任何事,跷课、抽烟,全在那时学会了,如果不是他之前的表现太优异,教授不忍一个人才就这样毁掉,他一度几乎被学校退学。后来,也许是冷静下来了,因缺课太多,延毕了一年后,他重新把心思放回课业,才完成最后的学业。”
这些……她从来不知道。
再见面后,他表现得那么淡,一副没有太大影响的样子,她就真的以为,他无所谓,如果不是关大哥告诉她,她甚至不知道……她曾经差一点毁掉他!
难怪、难怪他会没有办法原谅,没有办法释怀,她伤他那么重……
“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愧疚,只是希望你重新审视你们的关系,好好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他顿了下,深深凝视她。“你,依然爱著梓修,不是吗?”
夏咏絮讶然。
她什么都没说,他却像什么都懂。
必梓言笑了。“你不是一个能藏心事的人,我可以一眼就看穿,曾经那么懂你的梓修,你说他会不晓得吗?”也许就是因为如此,才会一直无法真正让心死绝,放弃她。
“我能说的,就这样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喝掉杯中仅余的最后一口茶,他起身道别。“我该走了,梓勤等不到人,恐怕要跳脚了。这急性子的小阿,梓修的沉稳怎么不分点给他?”
送走关梓言后,她在沙发上呆坐了一整天,不记得买材料的事,什么事都容不下,脑海里只有一个名字:梓修……
必顾这二十八年生命中的点点滴滴,回顾和他共有的一切、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全都细细想过一遍。
鳖到二十八岁了,想想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成功的没几样,失败的事倒是一箩筐,她想,自己这辈子唯一做过最对、也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爱上他。
但是到最后,她却连唯一做得好的一件事都搞得乱七八糟,瞧瞧她把自己的人生弄成什么样子了?
她曾经觉得自己这一生,好失败,失败到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还有往后的人生。
但是,关大哥说,梓修很爱她。
曾经有个男人,这么地爱她,她的人生,怎么能说失败呢?真的,她很庆幸遇上了他,拥有过他的爱情,这辈子,真的值得了。
不知哪来的冲动,她拿起电话,拨了号。
“小星?”另一头,是他沉稳的嗓音。
“不,是我。”
另一头静默了下。
“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说话,没关系,你不用说,只要安静听我说就好。梓修,再多的抱歉,也挽不回我曾经说过、做过那些很不懂事的过去,我到今天才知道,其实我是很幸福的,你曾经那么用心在对待我,曾经爱过你,也被你爱过,是很幸福的一件事,这样就已经很够了,我不再奢求你原谅了,我知道那不是容易的事,真的,这样就好了。”
必梓修皱眉。“发生什么事了?”那口气像在交代遗言。
她轻轻笑了。“没发生什么事,只是突然很想跟你说一声——谢谢你,梓修。还有,给你我的祝福。我真心希望,你能找到你要的幸福,有一个人,像当初的你那样,为你付出,珍惜你、守护你。就这样,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