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来,迎接他的依然是一室的黑暗与冷清。
轻轻叹了口气,丢开钥匙将身体丢进沙发里,就再也不想动。
他忙到现在还没吃晚餐,但是他不想吃,也什么事都没兴趣做。
茶几上还放着今早的报纸,里头有她最新的消息。
近一年来,有关她的一切,只能从片段的报导中得知,当初宣布退出影坛后,她便专心在唱片界发展,倒也闯出不错的佳绩。
当记者问她,后不后悔为爱情放弃影坛一姊的地位时,她只有坚定地一句——从来没有后悔过。
是吗?她不后悔?即使看清她为的是那么浑蛋的他?
直到近期,被问到什么时候请大家喝喜酒,她从一开始的笑而不语,到正面回应:快了!
这是她亲口承认的,应该不会是记者捕风捉影,近来的影剧新闻,都在大幅报导此事。
原来她已经有新的对象,还论及婚嫁了吗?也对,都一年了,她一直想抛开过去,重新过日子,只要那个男人会疼她、珍惜她就好,他无法再奢求更多了。
勉强打起精神,先进浴室冲个澡让脑袋清醒些,然后打开电脑,进入个人信箱。
爸爸:
我出院了,身体都很好,你不要担心喔。
我请老师教我打电脑,以后就可以跟你通信了。
这是第一封,打了一个小时,好累喔!
这是他女儿寄给他的第一封电子邮件。他还记得收到那时的惊喜与感动,随信还附了张她的近照。后来他才知道,她回医院复诊时,瞒着娉婷悄悄去向梓修要他的E-mail帐号。
爸,这个礼拜运动会,我接力赛跑第二名喔,这是奖杯。
这次附的照片是一张丑丑的奖杯。他回信时写下:“你们学校真小气,奖杯那么小,怎么足以歌颂我女儿的英勇过人。还有,是奖杯,不是奖杯。”
把拔~~恶,好怪。听悦悦这样叫,想说也来叫叫看。
把拔、把拔、把拔……
新年快乐喔,红包拿来!
敖上的照片是一张刻意扮出来的逗趣鬼脸。他回信写道:“女儿,我非常确定你在装可爱。不过无论你多可爱,要红包还是没有,我会把它并在你的嫁妆里,到时一起给你。放心,只要你嫁得出去,我不会赖帐的。”
爸,妈妈答应我,如果这学期有考到前三名,可以向她要一样礼物。
我很用功读书喔,因为我想要一台数位相机,拍美美的照片给你看。
我知道你也很想妈妈,所以今天的照片就换人吧!
那是妈妈睡觉时,我跑去偷拍的。
我这样有没有很孝顺?
他对着点开来的居家照看了好久,指尖轻触萤幕上依旧美丽的轮廓,流泄深浓思念,然后才回信。“女儿,我必须说,你绝对是孝女,如果有第二十五孝,我想我会替你报名,不过你妈会不会认为你是叛徒,我就不保证了。”
一封又一封,写的全是生活琐事,从最初的正经八百,到后来的顽皮逗趣,一年下来竟也有三百多封,平均一天一封,整个信箱满满都是她,他都小心收藏着,那是女儿对他的爱,他一封也舍不得删。
虽然没有见面,但是透过电子邮件,他们父女的感情没有随着时间生疏淡薄,反而益发亲密贴心,每天晚上坐在电脑前收她的邮件,已经成了他每日的精神粮食,他用这种方式,分享女儿的成长。
把拔~~
听到我肉麻的叫法,就知道我又有要求了吧?
把拔、把拔、把拔……(重复一百遍)
我的生日快到了耶,礼物咧?
办包已经并在嫁妆里了,不要连生日礼物都并进去啦!你比学校还小气耶!
我都九岁了,你才送过两次生日礼物,而且那两次还不是以爸爸的身分送的。
爸,你可不可以来看看我?我想听你说生日快乐……
这是昨天的邮件,他在电脑前发了好久的呆,不知道要怎么回这封信,直到酸酸热热的感觉由眼眶溢出,才发现自己落泪了。
第一次,他什么也没回,安安静静地关了电脑,躺在床上整晚无法入睡。
爸,你是不是很忙?昨天没有回我信喔!
我不是真的在讨生日礼物啦,其实没有礼物也没关系,我真的很想你……
爸,你生气了吗?
敖上的相片,是女儿扁着嘴,委屈兮兮的小脸。
他深深吸了口气,缓慢敲下——
吧么要哭不哭的?想让我愧疚啊?
对啦,你爹我就是小气,你骂吧!生日礼物继续并在嫁妆里,所以你最好想办法把自己嫁掉,否则什么都拿不到!
信寄出去之后,他又一动也不动,对着萤幕发了好久的呆,想象女儿失望难过的表情,最后还是隐忍不住,寄出第二封——
对不起,宝贝,把拔也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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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晚餐时间,整个律师事务所又空荡荡的了,隔天是周休又碰上中秋节,四天的连假,连负责打字、整理资料的助理小妹都下班了。
必梓群揉了揉酸涩的眼,往后仰靠椅背。
稍早前梓齐来接品婕下班,说是要到山上去看夜景,顺便培养情趣好“做人”,似乎存心说来刺激他的。
反正他也早习惯了,这两个人三天两头地剌他一下,要不够坚强,不是早杀了他们就是自己烧炭自杀了。
半年前,他们结婚了,据说是品婕求的婚,但女主角坚决对外宣称是她闷骚的老公先送钻戒求婚的,因此这件事到现在仍列为家族悬案一桩。
记得他们结婚当天,梓齐问他:“你们两个还要ㄍ一ㄥ多久?”
“我也不知道……”主控权从来就不在他手上。
“如果真的不可能了,干么不重新开始?说不定她也早就有别人了。”
“也许吧,她有寻找幸福的自由。”可是他没有啊,他所有幸福的可能,只在一个人身上,他要怎么重新开始?
她从来就没有要他等她,结束时说得清清楚楚,最后还借品婕的口传来她的祝福,祝他一切安好。感情路上早就没有交集了,是他自己忘不掉,只能一天又一天,没有目的、没有尽头地等下去,也许等她的释怀,也许等她另有归宿的结果。
听到她喜事将近的消息,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没有太多的惊讶,或许一年当中早做好心理准备会是这样的结果,在情绪深埋的隐隐痛楚里,平静地接受。
再看一次桌上的电子钟,快八点了。他拎起外套,准备起身返家。他答应父母,中秋节会回去一趟。
搭电梯来到地下室,才发现手机遗忘在办公室里,犹豫了三十秒,还是决定再上去一趟。走到门口时,隐约听见响铃声,在他开门那一刻静止。
拿起手机察看,上头有三通未接来电。
点开,都是同一个人。他在看见名字的瞬间,揪紧呼吸。
——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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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没有经过这条路,每每开车总会刻意绕远路避开,这是他答应过她的——永远从她眼前消失。
他没有想到,她还会再打电话给他。按下回拨键时,他一度迟疑,也许是不小心拨错了,也或许电话不是她打的,他冒失回拨,会不会造成她的困扰?
就在他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时,电话被接起,一时之间,他脑中空白,张口无言。
“干么电话打了又不出声?”
“……你找我?”他干涩地挤出声音。
“如果不是呢?”
“我看见手机里有你的来电,以为……是我误会了,对不起,打扰你……”
“关梓群,你敢挂?!”
急忙要切断通话的手,在这一声惊吼中,又怔怔地移回耳边。
“你怎么知道是我打的?你没把我的号码删掉?”
心太乱的他,早就失去了清晰明快的思考能力,压根儿就忘了回过头来想,她不也没删除他的号码,才会连出声都没有就知道是他。
“……非得这么做吗?”他艰困地问,真的不想断得那么干净,可以单方面保留的,他都想留住,包括手机号码,包括记忆。
“你已经在这么做了,今天你女儿生日都不闻不问,天底下有哪个父亲当得比你更轻松?”
“……”这不是她要的吗?他以为,她不允许他过问。“我没有忘。娉婷,我……能去吗?”
另一头,似乎传来极轻的叹息。“瑞瑞想你。”
他不敢相信,她会说这句话,这对她来说,已经是难以想象的让步了。
站在她家门外,按铃的手,竟微微颤抖。
“把拔!”门一开,一道身影热情飞扑到他怀里,他及时反应过来,用力搂住。
“宝贝,生日快乐。”接着补上一句:“但是没有礼物喔!”
“没关系。”还是搂得好紧。“把拔,我好想你——”
耳边,听见这样一句话。他有些鼻酸,怕自己会丢脸地掉泪,赶紧打趣道:“丫头,你已经老得不适合再撒娇装可爱了!”
“哪有,我才九岁!”瑞瑞不服地反驳。
必梓群稍稍松手打量她。一年不见,她长高了些,脸色红润,人也开朗不少,会俏皮撒娇了。
虽然不在她身边,但是他无时无刻,一直都在告诉她、让她感受到他很爱她、关心她,他喜欢女儿甜甜的笑脸,因为有人爱着,让她可以幸福地笑。
他揉揉女儿女敕颊。“我有没有来得太晚?蛋糕有我的分吗?”
“不会晚,还没吹蜡烛。我跟妈妈说要等你。”
“女儿,我发誓我真的会帮你提名第二十五孝。”
瑞瑞呵呵轻笑,愉快地拉着他进屋。
客厅灯已经关了,只有桌上燃烧的九根蜡烛带来微弱光线,被拉着走的他一时煞不住步伐,撞上一道柔软躯体,完全出于本能地伸手稳住她,熟悉的馥柔馨香飘进鼻翼,才恍然意会过来。
“对、对下起——”他微慌地道歉。
被抱了满怀的人,意外地没有挣扎,静静停留在他怀里,他一时不知该松手还是继续抱下去。
“往左一点点,那里多了一个置物柜,会撞到。”她轻轻开口指示。
“好。”娉婷没拒绝,他便卑劣地假装疏忽,指掌眷恋着她腰间的温度,舍不得移开。
他真的……好想她。
那种会让心疼痛的想念,这辈子从来不曾有过,黑暗中,他可以流泄思念,放不开的双臂,紧紧圈抱住她。
他们一起替瑞瑞唱生日快乐歌,不能免俗地国、英语各唱了一遍。瑞瑞许完愿,跑去开灯,他赶紧松手退开。
她不看他,他也不敢去研究她脸上的表情。
瑞瑞切完蛋糕,看气氛有点怪,于是找话题告状:“妈妈,爸爸好小气,都没有准备礼物。”
“喂,少冤枉好人。”他由西装口袋拎出一只包装好的小纸盒。“别再搞丢了,小迷糊!”因为前几天,她E-mail说她手表在学校不见了,隔天他就很冲动地出门,逛了三条街才买到一款可爱的卡通表,原本不预期能送出去的……
他勾勾手指头,示意瑞瑞跟他到外头来,从车子后座拎出一个又一个的纸盒。
“送女儿八岁的生日礼物,一盒拼图。你不是一直抱怨你爹都不传照片给你吗?自已慢慢拼。”
拎出第二个庞然大物——和她一样高的贱兔布偶。“这是七岁的。”
再来是成套的儿童百科全书:“六岁。”、“五岁。”、“四岁。”、“三岁。”、“两岁。”、“一岁。”……每送出一份礼物,就补上一声“生日快乐。”
“好多喔!”她怀中满满、满满全是礼物,抱不动,就塞到随后跟来的妈妈手上,有的叠在地上,礼物收到开心得合不拢嘴。
“谢谢爸爸。”赏一记甜甜的颊吻。
“知道就好,下次不准再说我小气。”食指弹了她额头,接着带她到后车厢。
“这个,是女乃女乃补送的满月礼,祝福你健康如意的金锁片。”
“这是爷爷送的,他帮你买了一笔基金,说要当你的嫁妆,听说起码六位数起跳,你现在不用知道基金是什么东西,妈妈会帮你处理。”不愧是关氏大家长,出手就是不一样,好大的手笔。
“这是你大伯父的。一整套的迪士尼卡通,听说悦悦也很喜欢。”
“这是你三叔叔的。我有暗示他我家瑞瑞很想要一台数位相机,并且规定要六百万画素以上,才能把我女儿可爱的样子拍出来。不过你不用不好意思,三叔当医生很有钱,所以我敲得比较大笔。”
“小叔叔很小器,只送一套衣服。他说他手头紧,心意比较重要,不过他有说下次你回去的话,他会带你和悦悦去溪边抓小鱼喔!惫有很多,你自己慢慢看。”
女儿开心寻宝去了,站在他后头的邵娉婷指了指满满一车厢的礼物。“哪来这么多?”九岁生日而已,有必要搞得像七十大寿吗?
“我电话一通通打去帮她要的。”九年的分一次补足,算便宜他们了,总要尽点为人长辈疼爱小辈的心意吧,这些年,关家每一个人,都不曾为她做过什么。
邵娉婷偏头瞧他,他被看得不自在。“怎么了吗?”
她摇头,不答。
这个人哪……明明为女儿做了那么多,如果她电话一直不打,他是不是预备一年堆过一年,傻气地一再准备送不出去的生日礼物?
报了一番工夫,总算合力将所有的礼物搬进瑞瑞房里,他们从没见她这么开心,整晚笑容没有断过。
那晚,躺在父亲怀中即将入睡前,她轻声问:“爸,我明天起床还可以看见你吗?”
轻抚女儿背脊的掌心顿了顿。“不要讲得好像你爹快挂掉了好不好?有没有那么悲情!”
“我就知道。每次你不能答应我的时候,就会用这种口气开玩笑混过去,因为怕我难过,所以不能直接拒绝。”
“……”他没料到,瑞瑞把他的行为模式都模熟了,这孩子心思好敏感。“你要礼物,我也送来了,都收到那么多礼物了还不满足啊?”
“我宁愿不要礼物,换爸爸陪我就好……”呢喃声渐轻。“其实,妈妈也很想你。”
一直到她睡沉了,他才动作轻缓地将怀中人儿移回枕间,下床替她拉好被子,关了灯悄悄退出房外。
门外,邵娉婷背靠墙面,不知在想什么,关梓群乍见门外的她有些许意外。
“出去再说。”她率先转身,关梓群随后来到客厅,她已经收拾妥当,桌上摆了两杯刚煮好的咖啡,就像从前一样……
心房一痛。从前……他们还回得去吗?
为掩饰心绪,他轻声道了谢,心不在焉地啜饮咖啡。
“你有急事吗?”
他微愕。“没。怎会这样问?”
“因为你一副很急着离开的样子。”她一针见血地指出。
“不是……”他是怕她介意,怕勾起她任何伤心难堪的回忆。
无法解释,只好匆匆转移话题。“他对你好吗?”
“谁?”她反问。
“你说佳期将届的那个。”关梓群涩涩地道。“瑞瑞和他相处还好吧?”
“他——”邵娉婷反应过来。“很好。”
“嗯,那就好。”他点点头,轻轻重复,像在说服自己。
“晚了,不打扰你,我回去了。”他放下杯子,起身道别。
坐进驾驶座,他没马上离开,靠在椅背上,透过挡风玻璃仰望天空,神情空茫。
真奇怪,明明是早有准备、也接受了的事实,为什么心还会空得发慌,无所适从?
车窗让人轻敲了下,他侧首,见她站在外头,连忙降下车窗。“还有什么事吗?”
“刚刚,忘了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现在结婚了吗?”
“当然没有。”虽然不懂她为什么这么问,仍是本能否认。
“女朋友呢?还是预备交往的对象?”
“没有,都没有。”他目前的感情世界,干干净净,一片空白,除了她,已经没人走得进那块区域了。
她点头,突然告诉他:“我是单亲家庭,从小就很渴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不用大,不必奢华,温暖就好,有个男人真心地对待我、疼惜我。年轻时很单纯,以为这个愿望好简单,但是一路跌跌撞撞走来,才明白,这个最平凡的愿望,对女人来讲是多奢侈的幸福。”
“第一次遇见你,记住了你给的温情,好可惜分开得太急,我当时应该要紧紧抓住不放手的。”
“第二次遇见你,用了错误的形式产生交集,才会让我们都那么痛。”
“第三次遇见你,明明心动了,你却已经是别人的,我不能争取,不能将我渴望的幸福寄托在你身上。
“我们之间,总是有那么多的错误。所以这一次,我想问清楚。你能不能停留?你要不要爱我?你是不是别人的?你可不可以给我,我要的幸福?我不想一错再错……”
没预料到她会这样说,关梓群有一瞬间的惊愕,而后静静地、认真地听完最后一句话,他开了车门,在她面前站定,回以同样的专注。“我可以为你停留、我一直都爱你、只要你点头,我会是你的、你要的幸福,我不能保证我一定能做到最好,但我一直尽全力在这么做……可是你呢?你是不是还爱我?你忘不忘得了我的无心之过?你做不做得到将过去释怀,和我重新开始?”
这一回,她静默了下,认真思考。
“我曾经以为我不能,所以一年前我选择结束,不再彼此折磨。但是好奇怪,前半年的冲击过去后,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每次想起你,涌上脑海的不是难堪屈辱,而是和你相处那一年多的点点滴滴,是你的温柔和呵护。”
“其实不必任何人说,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不会蓄意伤害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你不解释,是因为已经做了的事情,它确实是错的,用再多的借口将它合理化,只会让你更觉得自己卑劣,所以你不为自己辩解什么。”
“然后我开始问自己,如果再面对你,我会是什么心情?刚刚,瑞瑞说对了一件事,其实……我一直很想你。”
她可以不怨、不恨、不怪,沉淀了所有的心情,独独就是无法不爱他,面对这个男人,她永远做不到云淡风轻。
一天,又一天,淡化伤口,蒸发泪水,益发深植在心底的,只剩下思念。
她想见他,很想很想。一直以来,她都只想在他身边停留,不曾改变过,也许一开始的相遇就错得离谱,但因为那个人是他,她情愿将错就错。
所以她今晚,早就已经打算好要问他这句话——
“我想结婚了,你要不要娶我?”
他定定凝视她,而后张手,密密地、牢牢地抱紧她,语调颤抖——
“我娶你,给你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