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片段段,思绪纷飞,他忆起,年少那段最晦暗不堪的时光,卑贱如泥的身分,受人蔑视的委屈,却因为她,每每想起,总多了分心悸的疼痛——
再度睁开眼,他是在自己的寝房,伤口也已处理妥当。
钻心刺骨的痛毫不留情侵占他所有的知觉,他蹙眉,回想、再回想,却完全没有任何关于自己是如何回来的记忆。
想坐起身,牵动了伤势,雪白的纱布渗出点点血丝,他咬牙,忍下申吟,扬声叫唤:“管家、管家——”
房门被推开,管家应声而来。“将军,您醒了?”
“我——”该死,真痛。他喘了口气,接续道:“昏睡多久了?”
“一天一夜了。”
这么久?
“您没上朝堂,皇上听说您身子不适,差宫里的管事来问了好几回呢!”
“那你怎么说?”
“这伤!看来非同小可,老奴不敢多嘴,就等您醒来交代一声。”
卫少央松了口气。“就说是之前战事留下的旧疾复发,需调养些时日。”
“可——”这不是旧疾,是新伤吧?
老管家吞回疑惑,改口道:“皇上还有您的同僚送来不少补品,全搁在桌上。”
他偏头,瞧见屋内各角落堆满的各式礼品,头都痛了。“看府里哪个人需要,全分送下去。”
避家动手一一收拾,他目光不经意瞥见一只熟悉的瓷瓶。“等等!那个拿来我看看!”
错不了!这只瓷瓶,他看了那么多年,里头的药,他这些年也研究过,却怎么也调配不出同样的疗效——
是她吧?妥善安排他回府,留下了药,她终究没听他的话,置身事外。
是呵,若非如此,她便不是梅映宛了,倔脾性、软心肠的梅映宛。
休养了大半个月,他终于能够下床走动。
伤口尚未痊愈,但要打理自己、撑上数个时辰应是不成问题,再不上朝堂,皇上怕要疑心了。
每日下了朝,走出宫门,回到将军府后,他总是脸色煞白,然后又得躺上个把时辰。
岳红绡老叨念着他,这么重的伤还不好生休养,何苦拿命去拚?实在是太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
他没听进耳,倒是要求她替他查查杜天麟。岳红销出身市井,人脉混得熟门熟路,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只看她想不想知道。
其实早在几年前,他就已有能力探查她的下落,但他不敢、也不能这么做。梅映宛已嫁为人妇,他大张旗鼓地寻她,旁人会如何看待?深怕损她闺誉,只能安慰自己,像她这般心慈良善的女子,必然会有最美满的归宿。
而今,那夜的情景一再浮现脑海,她的夫婿并没有他以为的疼宠爱护着她,她也不若他以为的幸福!
以往他不晓得便罢,如今知道了,又怎能置之不理?
那一夜、那一夜她回房后,有向杜天麟解释清楚吗?杜天麟信吗?有那胸襟包容,不使日后心存疙瘩吗?
一个会让妻子去陪另一名男人过夜的人,他完全没有办法抱予任何期望。
是他牵连了她,他有那个责任与义务,确认她过得好!
若是,她过得不好呢?他又当如何?
一道小小的声音涌现脑海。
他会如何?他会如何?卫少央一遍逼问着自己。
不,他不知道,他只清楚一件事,谁若亏待了小姐,令她受委屈,他绝不会置身事外。
岳红绡对他过度关注杜家的行径颇不以为然,却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只因为相识至今,他从没求过她。
她不清楚他与杜家究竟有何纠葛,只知他当时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肃,尤其在她将探查结果转述予他时,他的神情是一日比一日沉重。
说到这杜天麟,真不是男人!
一开始,她只觉得他是标准的二世子,从小在父母的庇荫下成长,手不能挑、肩不能扛,性格软弱,毫无担当。这也就罢了,哪个富家子弟不是如此呢?
这被宠坏了的公子哥儿,成日声色犬马,沉迷享乐,她是没什么太大的意见,以往还有杜尚书稍加管束,不至于太过放肆,不过近来倒玩得过火了些,不仅将女人带回府里,还一口气纳了三名妾室。奇怪的是,杜尚书竟也默许了。
说到纳妾时,卫少央蹙眉,双拳握得死紧,翻倒了茶水都不自觉。
敝了,人家纳妾,他在气愤什么?
“那……他的妻子呢?难道就放任他这样……这样荒唐?”
“她怎么想,我是不知道,但据说,这正妻并不怎么讨杜天麟欢心,除了正妻名分,她在杜家说的话,其实没什么分量。”那是由杜家仆佣间传出来的,对这情况,其实是可理解,男人向来喜新厌旧,何况是结缡十载的发妻,哪有外头莺莺燕燕新鲜呢?
再者,杜天麟爱玩爱闹,贪图婬乐,这正妻出身名门,端庄守礼,行之有度,哪懂得讨他欢心?自是会令丈夫感到无趣,成亲不到半年,便冷落了她,宁可在外寻欢作乐,除了名分上是夫妻,两人少有交集,几乎与陌生人无异。
这段时日,有了父亲的默许后,就更是变本加厉,连房门也不进了。
接着,这一玩就玩出问题来了!
暂且不提杜天麟人品如何,打着尚书之子的身分,多数女子仍会前仆后继地讨好他,图着往后的荣华富贵,杜天麟多是抱着逢场作戏之心,当他无意负责,而女方却认真了,情况可就无法收拾了。
女子不甘富贵梦碎,日日上门去哭闹,女方兄长也是个练家子,一气之下掳了杜少夫人,想为妹子出那口气——
砰!
卫少央一拳重重捶上桌面。“你说什么?!”
梅映宛被掳走?几时的事?
岳红绡小小吓了一跳。“你的反应会不会……太激烈了一点?”
“回答我!”他低吼。
“喂喂喂,小心你的伤!”怕他太激动,想探查他伤口,被他反掌抓住。
“别管我的伤,你说杜少夫人被掳走,那你一定也知道是谁做的,杜家那方面有想过要怎么处理吗?”
“拜托,就凭杜天麟那孬样?遇事时躲得比谁都还快呢!事情发生三天了,也不见杜家有什么动作。”想也知道,这种人只图一时欢快,哪晓得怎么解决?
反正只是个晾着好看的正室,平日也没多喜爱,何苦为她出生入死?
也就是说,没人管她的死活!
饱满的愤怒胀痛了胸口,卫少央再也无法维持镇定。
“她被掳至何处?”他们不救,他来救!
“你想做什么?”岳红绡奇怪地瞥他一眼。
“那还用说吗?自然是救人。”
“你救什么救啊!人家丈夫都无关痛痒了,你这外人倒热心。”更别提他身上还带着伤。
“难不成要看着她死?”
“那又如何?又不是你的妻。”并非冷血,而是他这举动恐遭非议。他可是堂堂一品官员,一举一动都太惹人注目,他自己会不晓得?
不,他做不到,只要扯上她,他所有的思绪便乱了。任何后果都无妨,他一定要她平安,他只在乎她的平安!
“红绡,我必须知道!”
被他坚定的眼神震慑住,她愣了愣。“如果,我不说呢?”
“别拿我们多年的交情去赌!”梅映宛若有个万一,他不会原谅任何伤害她的人!
岳红绡震愕。
他们多年的交情,竟不及一个梅映宛……
“城西……十里村……”她呐呐地,吐出话来。
卫少央二话不说,挑起随身佩剑,一个转眼已飞身出了书斋,是那样迫切、那样焦虑,无法掩藏的心急如焚……
动作快得她想阻止都来不及。
到底凭什么?那个名字凭什么教他乱了绪、失常得令她陌生?不过就是三个字罢了——梅映宛.
梅映宛、梅映宛、梅映宛——梅?
她想起,他栽了满园的梅树。
她想起,他伫立在梅树下,那恍惚而悠远的神情。
她想起,在细雪纷飞的时节,他可以不畏寒,梅树下一待数个时辰。
她想起……
是她吗?梅映宛?
虽然他从未承认,但她早料想过,他心里头惦着一个人。
岳红绡强烈起了不安。倘若他心中真藏着那么一个人,早在他与她相识之前,藏了十多年都不舍得忘,甚至已嫁为人妇也不忘,那,她还可能有任何的希望吗?
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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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心焦如焚地赶至城西,月儿正高高挂起,但是想到小姐此刻正在受苦,他一刻也无法多等。
他完全无法料想,那人会如何折磨她,顾不得夜深人静,他翻墙而入。
里头透着光,一名年轻男子在烛光下,一口一口饮着酒。他无意节外生枝,事情闹大于小姐并无好处,此刻他只想着将她安全送回就好,其余什么也不想。
绕过后院,这小屋不大,结构也不复杂,只是前厅、两间小小的寝房,再隔出灶房、柴房。
小姐会在哪儿?寝房没有,灶房没有,莫不是——
他瞪着上了锁的柴房。
削铁如泥的宝剑,唰一声便砍断了没什么用的锈铁。这地方阴暗潮湿,充满了霉腐气味,处处是灰尘、蜘蛛结的细网,还堆满了无用的破铜烂铁,空间小得连窝个人都算勉强……
卫少央暗暗咬牙,他们最好别真的如此对待她!
脚下不慎踢着了一只破碗,他模黑越过它,往里头模索。突地,一抹银光划过,他依着习武之人的本能侧身闪避,反掌擒住细腕,正欲反击,一抹淡淡的梅花清香拂掠鼻翼,他及时止住劈向颈际的掌势,低喊:“小姐,是我。”
细腕的主人停止挣扎,黑暗中凝眸看清了来人,紧握的发簪自掌间滑落,身子瞬间松懈下来。
“是你……”
是他,他来了。
全天下她都防,独独他,她不防。
她知道,这人永远不会伤害她。
“小姐受惊了,我这就带你离开。”松了手,察觉她的虚弱,连忙又伸手稳住她,庄重而不带冒犯地将她移至胸前护着。“他们伤害你了吗?”
“不,没有……”只是连日未曾进食,有些头重脚轻罢了。
那人怨恨她,因为她拥有他妹妹渴望却得不到的事物,认为是她善妒,从中阻挠,才使得杜天麟没法娶他妹子。
宋月儿坚信杜天麟的满嘴甜言,相信他必定是不得已,连带地,也怨恨她,只要她不存在,困难便会迎刃而解。
他们说,如果她死了,又或者失了贞,那她的丈夫就不会要她了吧?
她不敢合眼、不敢吃他们送来的一粒米、一滴水,时时保持清醒,直到他来——
她知道,她平安了。
“你……会保护我……”困极、倦极,唇畔却浮起释然的浅浅笑意。
“是,我会用性命保护你。”他毫不迟疑地许下誓诺。
单手移向她腰际,支撑着她起身。“小姐站得住吗?”
“我……可以……”
卑音甫落,柴房门“砰”地一声被推了开来,男子面色不善地瞪住他。“人你不能带走!”
卫少央懒得与他纠缠,一剑格开他,护着梅映宛闪身出了柴房。
“站住!”一剑劈来,拦住去路。
阴魂不散!
卫少央既要护住她,又得防对方招招剑剑地执意痴缠,加上身上还带着伤,诸多顾己心都令他放不开,连连吃了几次亏。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他的异样,讶异地挑眉,招招刻意攻他致命伤。护得了她,可护不了别的,倒要看看他如何选择!
只见卫少央将她守得密不通风,硬是吃下那一掌,伤患处迸裂的痛楚令他冒出细汗,面色死白。
他咬牙撑住,执剑的手微颤。
岳红绡说,这名唤宋贵的人是镖师,护过的镖从未出过差错,今日交手确实功夫也不弱,若在平日他自能应付,但现在——
胸前一片湿热,他知道伤口又裂开了,若不尽速月兑身,他撑不了太久。
避开几招,剑光划过耳际,他原是以守代攻,但是当剑鞘挡下险些落在她身上的一剑,他当真恼怒了。将梅映宛拉至身后,剑身一旋,正面迎战。
他什么都能忍,就是无法容忍任何意图对她不利的人!
他神情一凛,招招凌厉,顾不得伤口撕裂之痛,一招、一式,迅如雷电,似是被激怒后的雄狮,雷霆万钧的反击,对方一时慌了手脚,破绽百出,转眼便屈居下风,狼狈得无力招架。
凌厉剑势在宋贵身上划下数道血口子,承接那划破长空的一剑,竟令他虎口发麻,再也握不住剑——
“别——”剑尖逼近胸口,梅映宛撑起身子,勉力喊道。
剑势一顿,转瞬间回空一旋,立即收了势,剑尖抵住泥地,一滴冷汗滴落,卫少央轻喘,按住黏稠湿热的胸口。
胜负立现,宋贵早已惨白了脸。
“别伤他,他……不是坏人。”她接续。谁都有想保护的人,就像他尽全力在保护她一样,她懂的。
“好。”她说不伤,就不伤。
“卫?”他受伤了吗?看起来似乎——不大对劲。
卫少央眉心紧蹙,忍住疼痛,背过身去不教她察觉。
连连吸了几口气,调匀呼吸,他弯低身子。“上来,我背你。”
这一幕,多像十年前,他从饿极的狼口下救了她。
她微微笑了。“嗯。”
接来长剑入鞘,她小心抱在怀中,温驯地伏上宽背,那样的体温令她安心。
月光下,蒙胧的影子相偎、交叠,逐渐合而为一,渐行渐远——
留下原处,呆愣而疑惑的宋贵。
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不似夫妻,却比夫妻更有种说不出的契合味儿:没有过度的亲匿,每道举止却又透着一抹微妙而奇异的融合……
剑,在习武之人来说,等同于生命,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女子碰触尤其晦气,他却那么轻易地交付予她,素白柔荑抚触下,威凛长剑宛如绕指柔……
她护剑,翅护他,爪他护她……
这若不是夫妻,又会是什么呢?
“小姐若是累了,可小睡一会儿。”卫少央缓下步调,怕惊扰了她。
这些时日她定是受够了折腾,时时警戒防备,片刻也不能合眼,而今有他在,她可以好好睡,什么都不用怕。
梅映宛枕着他的肩,轻声叹息。
这情境,令她想起十年前,山野间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背着她,将她送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这人,看似乡野粗人,却用那样细腻的心思护着她。
“你的伤……好了吗?”昏沉倦累中,仍不忘询问。
“小姐安心,已无大碍。”他调整气息,声音力持平稳无波,不教她察觉异样。
“那就好……”细腕一扬,不经意触及他颈肤——
不对,他若当真无碍,怎会冒冷汗?
女敕掌顺着颈际模索,经由颊畔,最后平贴额面,都是冰冷汗水!
“卫,你不舒服吗?是刚刚受的伤?还是——”是那道伤,她亲手刺下的那道伤!梅映宛蓦然顿悟。
“不,我没事,他没伤到我,小姐别乱猜。”
“让我下来。”
“小姐——”现在的她,根本没有力气走出这个村落。
探往他心窝处的掌心,触及一片湿濡,她知道那是什么。
梅映宛闭眸,阻止眼眶湿意,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好,你不放我下来,那到前头的破庙去,我们在那里待一晚。”
“这样不太好……”夜半三更,孤男寡女,若教人撞见……
包何况,她还有个生性多疑的丈夫,她迟一日回去,对她就愈不利,这她不会不明白。
“我还撑得住,我们——”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她阻断。
“我坚持!”
“:.是。”他将叹息咽回月复中,调转方向往破庙里去。
“小姐歇着,我去捡些枯枝,生火取暖。”在破庙里头清出一方洁净之地,铺上稻草,安置好她,便又忙着张罗其他。
梅映宛看着他忙进忙出,生了火,还不晓得打哪儿抓了几尾鲜鱼,盛着清澈溪水煮了锅鲜鱼汤。
这傻瓜啊!他自己身上还带着伤,却奋不顾身赶来救她,还张罗东、张罗西,不教她挨冷受饿……
阵阵酸热刺痛之感冲击眼眶,她静默地凝视着破庙门外,那固执守护的背影。
张罗好一切后,他便像尊门神般,靠坐在门外动也不动,她唤了几次,他执拗地说不进来就不进来,为了不损及她的清誉,宁可在外头挨冷受冻。
两人各据一方,静默着,各怀心思——
她捧起揽在怀中的宝剑,寸寸轻抚。“果然是你啊……”
他回眸,静凝着她。“是。”
他,是那个卫少央,于她而言恩同再造,能够为她而死的卫少央。
梅映宛轻叹。“我想也是。”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她认得这把剑。
出嫁前一日,她悄悄出了府,去了一趟凝心斋。那里住着一位隐居老者,曾受惠于她,固执老人坚持要回报,于是与她约定,来日可求他一事。
她索了这个人情,向他要来那把上古名剑,用来答谢少年那夜的救命之恩,她知道,他会需要的。
她托娟儿转交,留了一句话——“宝剑赠英雄”。
他是英雄,今日不是,明日也会是。
卫少央紧握宝剑,当下情绪激荡不已,奔向大门方向,那儿炮竹连天,她在婢仆簇拥下正欲上花轿,扰攘人群中,他深深望住她。
一阵风吹来,不知巧合还是怎地,竟吹落她的红盖头,她翩然回眸,目光对上了人群里的他。
懊美!真的好美!她眉目如画,一身的红衬出绝艳身姿,将她点缀得不似凡尘中人。他再没见过比她更美的新娘了。
那一瞬间,他红了眼,心中酸楚。
谢谢你,小姐。
祝福你,小姐.
他无声地,以唇形告诉她。
她接收到,笑了。
我也祝福你,前程似锦,别教我失望。
她不说,他却懂得。
媒人婆拾起红盖头,匆匆覆上,搀着她进了花轿。
两人命运,就此殊途。
尚书府那晚,在他说出“卫少央”这个名字时,往事便如潮水般一一回涌,她记起了那段过往,那眉清目秀的傲骨少年、人穷志不穷,说要带兵打仗的坚毅神情、他奋不顾身与恶狼搏斗救下她、他清澈如镜的眼眸,胸怀坦荡荡,那时她便知道他会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将来必有所为。
他果真没教她失望。
她没依他的交代,回房向夫婿解释,而是呆立在房门外,听到桌椅翻倒的声响时,她再度回到房内,亲自为他打理伤口,凝视那熟悉的眉目,回想一切。
她,整夜都没有回房。
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杜天麟不可能容忍这样的妻子,他要寻花问柳,也由着他去,这十年婚姻,她早已心灰意冷,不再对这薄情丈夫有任何期待。
只是——
她没料到,这个男人会傻气地为她搏命。
“卫,你进来。”
他不为所动。
杜天麟善妒多疑,一次疏忽,几乎令她百口莫辩,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令杜天麟再有借口错待她。
“小姐喝完鱼汤,就快快歇着。”
“我必须瞧瞧你身上的伤,你不过来,我会过去。”拎起裙摆,表示她说到做到。
卫少央陷入两难,正犹豫着,纤影已翩然而至,蹲身在他跟前。
见她动手拨开他胸前衣物,他大惊。“小姐,我自己来——”
“手拿开。”
他呐呐地张口,在她的瞪视下,竟说不出话来,乖乖从命。
“都流那么多血,竟然还在强撑,你实在是——”她叹息,无一百了,低头审视伤口,专注于上药。
他尴尬着,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摆,面颊浮起可疑的红晕。
她停住动作,似在思索什么,抬眸。“你为什么要来?”
卫少央神色一僵。
这件事,该由她的夫婿出面的,他什么也不是,不该强出头,是他多事,僭越了本分,他难堪地僵默着。
可——如果杜天麟能指望,他又何至于插手干预,惹人非议?
懊说吗?该让小姐知道,杜天麟弃她于不顾的事实吗?他若不管,就真的没人关心她的死活了……
同床共枕了十年的丈夫,如此负情绝义,她会极伤心吧?
“杜公子他……力有未逮……”他思索着,小心措辞。
“十年夫妻,他是什么样的男人我很清楚。”薄情寡恩、迎新弃旧尚且不及,岂会为她涉险?也只有眼前这傻子,才会重情重义,惦着十多年前的旧恩,抵命相报。
“我问的是你.既知惹人非议,为何还来?你是一品朝官,声势如日中天,一举一动更该当心,以免落人口实——”
“我不在乎那个!没有小姐,何来今朝如日中天的卫少央?”他的人生,是从十八岁那个夜晚,她给了这个名字开始,获得重生,她一直是他活下去的希望,而她竟以为他会为了什么鬼名声,不顾她的安危?
她摇头。“说你傻,还真是傻透了。都八百年前的事,早没人记得了,你偏挂在嘴上。”
“我不只挂在嘴上,还放在这里。”他指了指淌血的心口。“我说过,至死不忘。”再痛、再残缺的心,都会记着。
这男人,异常执拗呵!她知道,他是真的将她惦在心底,十年间不曾或忘,只可惜——
终究无法成就情缘。
一抹涩意,掩在悠浅笑意之下。“你有你的人生要过,别惦着我。”
“小姐,你快乐吗?”
突来一句,问愣了梅映宛。
“你不快乐。”杜天麟不值得托付终身,也从未珍惜过她,留在杜家,她不会快乐。
“那是我的人生——”
“我可以照顾你!”此话一出,她愣住,他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当真说了,将年少时没有勇气出口的话对她说了。冲动下,他捉握住柔荑,却再也不想放。
从前没资格,但如今,他有那个能力了,他可以保护她不受委屈。
放缓音调,低低地重复:“如果你不想留在杜家,那就点个头好不好?其他的你都不要担心,交给我来解决,就算付出一切代价,我都会让你自由。”
他是无比认真的,由他的眼中,她看见的是世间最纯粹的敬慕,不含一丝邪念,就好似看待着一尊圣洁而尊贵的琉璃观音,以最虔诚的心仰慕着。这些年来,始终存在他心灵,最纯净无垢的一方净土。
他的心意,她懂。
可,她又怎能让他付出一切代价,去为她换自由?若真如他所说,是她成就了今日的他,那她就更不能亲手毁掉他。
轻轻地,她抽回手,神情平和。“不,我不走。”
他反应不过来。“什么?”
“我是杜天麟的妻子,生是杜家人,死是杜家魂,绝无离开的道理。”这些,早在她上了花轿,进了杜家门的那一日,就已注定了。
“可是……他对你不好……”一个苛待她的丈夫,她何苦死守着?
“那又如何?我已经嫁给他了……”她垂眸,低缓声律融入风中,打散成碎碎片片,喃喃重复:“我已经嫁给他了,我走不掉,我不能离开他,无论他如何待我,我都只能承受,你明白吗?”
仿佛被扼住了喉咙,紧得他几乎无法发出声音。“你——就那么爱他?”爱到无论那人如何伤她,也毫无怨悔,离不开这寡情的夫婿?
她张了张口,又紧抿,目光落在苍凉夜色中。“所以,别再为我费神了,你的心意我很感谢,但是,这样就可以了,别再过问我的事情,好好去过你的人生,好吗?”
不去过问、不为她费神,她说得简单,只是,谈何容易?
“若是……”他声音干涩,想起那桩治河工程,内部官员的贪腐案子。“有朝一日,我的立场与杜家对立……”
“那就放手去做你该做的事,只要无愧天地,无愧君王百姓,那么,你无须顾虑我。”
“我做不到!你在那里,那会伤害你……”一旦查办起来,若是杜家毁了,她又该怎么办?
她助他有了今日地位,他却毁她夫家、毁她后半生的依靠,如此忘恩背义之事,他怎做得出来?
“卫。”她柔柔唤了声,温软掌心覆上他的。
他喜欢听她这么喊他,就像从前隔着一道墙喊声“喂”一样,融合了一丝女孩儿的娇憨与亲密。
那是专属于她,独一无二的呼唤。
他听着,心头泛起阵阵酸楚。
她抬眸,仰望着他。“你是浩然君子,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相信你,并且支持。”
卫少央热了眸光。
这世间,有个人这般懂他、支持他,无关乎男女情爱,却比什么都还珍贵,如此知心红颜,他还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