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杜家餐桌上只有翁婿两人。
镑自静默用餐到一半,杜明渊不经意问起:“小仪呢?”
“去看我妈,会晚点回来。爸放心,我叫司机送她,没让她开车。”连续进了两次医院,大概近期他都没那么够力的心脏让她碰车了。
“你妈——还好吗?”
“很好,谢谢爸。”结婚时,宛仪说要将他妈妈接来同住,杜明渊也没有反对,一切以女儿的意愿为主,反倒是他妈,说什么也不愿,坚持独自搬到南部乡下去住。
她说,以前是放不下儿子,现在他找到幸福,她早就想过自己的日子了。
宛仪替她找了房子,请钟点佣人打理日常生活,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这才安心让她待下来。
住处附近有一所育幼院,母亲有空常去那里帮忙,和孩子玩耍打发时间,日子过得挺惬意。宛仪常去看她,比起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媳妇有心多了。
“你跟小仪最近怎么回事?”女儿是他宝贝到大的,每一分喜怒哀乐他都看在眼里,她最近并不快乐。
先是接连两次发生意外进医院,接着夫妻像在闹别扭,态度有异,笑容里心事重重,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来了吗?料准了杜明渊会问,他还意外对方能忍这么久才来质问。
“没怎样,就发现我娶她的真相而已。”
“你告诉她的?”
“我这么蠢吗?”拿石头砸自己的脚。“您在答应让她嫁给我时,就该料到早晚会有这一天。”
能瞒她一辈子当然是最好,但他可没这么乐观,这种运气满点的事还轮不到他头上,眼前的局面他早有心理准备。
杜明渊皱眉,不满他太无所谓的态度。“你允诺过我,会一辈子对她好、让她幸福。”
“难道我没这么做吗?”他不是不知道,杜明渊一直在防他,可他不是禽兽,无论爱不爱宛仪,他不会存心伤害自己的妻子。
“不够!”他如果够有心,小仪不会是这样,他不够用心呵护她。
“我想我该如何对待我的妻子,应该不必事事由您审核。”很不巧,他傅克韫就是反骨,不喜欢别人命令他该怎么做、做多少!
气氛凝窒,一触即发的紧绷张力流窜于餐桌之间。
暗克韫毫不在意地端起水杯啜饮,口袋里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打破僵凝氛围。
“喂?宛仪?妳要回家了吗……什么?!有没有受伤?确定?妳在哪里?好、好!妳不要动,我立刻过去!”
币了电话,在一旁断断续续听到一点的杜明渊,担忧地抓住他问:“小仪怎么了?”
暗克韫连回答都没有,扯开腕上的抓握,一眨眼,人已在门外。
杜明渊若有所思,目光由打翻的水杯,移向那道失了镇静的仓皇背影。
这是刚刚那个与他对峙时,依然稳如泰山的男人吗?
他几曾见过傅克韫慌张失措的模样?这孩子,气够沈、思虑够密、城府够深,论商场上的手腕,再过两年自己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这样一个气定沈然的男人,一共就见他失去镇定三次。
第一次,医院来电,妻子出车祸。
第二次,小姨子来电,还是妻子出车祸,他丢下正在开的财务会报匆匆赶去。
第三次,妻子来电,出了什么事不晓得,他整个人瞬间慌了。
他真的不在意小仪吗?
不,他不认为。
暗克韫是个硬脾气的孩子,愈逼会愈倔强,不在他面前低头,但是那并不表示,他不在意小仪。
这孩子啊……小仪和他在一起,真不晓得是谁要吃亏受苦了。
“妳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让我知道?”傅克韫半小时内匆匆赶到,确认她毫发无伤,放下高悬的心,忍不住挖苦她。
最近像跟车子犯冲一样,一连三次的车劫,分明是杀人越货才会有的报应。
“哪是我的错啊!”明明就是后面的人车祸,往前追撞到他们的车尾巴,她是无辜的好吗?
暗克韫瞪她。“上车,我先送妳回去,这里让司机处理。”
杜宛仪拉住他。“附近有夜巿,陪我走走好不好?我们很久没有一起逛夜巿了。”
暗克韫瞄她一眼。“到前面等我。”
他在附近找到车位,停好车去找她,她带着笑容迎向他。
“先打个电话给爸,免得他担心。”看出她的疑惑,他接着解释:“刚刚在吃饭,妳电话打来时爸有听到。”
所以他是饭吃一半,就匆匆赶来吗?
她先打电话向父亲报平安,挂上手机后,拉着他兴冲冲加入夜巿人潮。“走,我们今天没吃到吐不许回家!”
结果,他们还真像疯了一样,一摊吃过一摊,从夜巿头吃到夜巿尾,牵着手散步走上回程时,胃撑到差点走不动。
“好久没逛夜巿了,记得我第一次单独跟你出来,就是逛夜巿,虽然你可能不觉得那是约会,可是我后来一路回想,最初对你动心,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所以我还是决定偷偷把它当成是我们的初次约会。”
暗克韫侧眸瞥她。“妳心情很好?”
她有一阵子没这么对他笑、自在相处了,像是又回到那三年温馨和谐的夫妻生活。
“还不错。”她主动将手伸向他,细女敕掌心贴住大掌,亲密交握。
“妈还好吗?”
“很好啊,每天和育幼院的小阿玩在一起,日子过得很惬意。”
“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这句话他很早就想问了。她对母亲好到他都想替她报名现代孝媳选拔,若说是要讨好他,从相识到现在,也该看清他们母子感情有多冷淡,可她数年如一日,连他这个不孝子都要汗颜了。
“因为我知道,你很爱妈妈。”她偏头,面带微笑望他,并且不意外发现他表情微僵,不自在地别开脸。
“你心里明明很挂念妈妈,为什么不常去看她?每次都要我求你半天才肯跟我一起去。”
“工作忙。”
“这不是借口,你只是不晓得怎么面对她。克韫,妈妈总是说你恨她,但我想不是,你是爱她的,只是表现不出来。她真的很爱你,只是能力有限,那时没有办法把你照顾得很好,所以每次看到长得有些像你的小阿子,都要难过地哭很久,拚命想对人家好,不怕被当成疯婆子。
“你以为妈妈为什么不肯跟我们一起住,那是因为她怕破坏你的幸福,她不想再让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也怕杜家连带被人指指点点,影响你的婚姻。因为心里清楚这一点,所以我没有勉强她,真让她搬来同住,她也会很拘束,心理压力更大而已,那并不是我的本意。
“所以,克韫,以后你要是有空,多去看看她好吗?她真的很想你,每次我去,她都会不断问你的近况,关心你过得好不好。”
他淡哼,不置可否。
杜宛仪浅浅微笑。她知道他听进去了。
“还有,我知道你一心想证明能力,不愿被贴上靠裙带关系的标签,但是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人生还很长,放缓脚步慢慢来。”
“嗯哼。”
夜风吹来,带来些许凉意,她往他身边靠近了些许,他瞥她一眼,放开交握的手,改环住她的肩。
“我们好像很少这样靠着肩散步,我喜欢这种感觉。”不必太多言语,只是宁馨地相互依偎,她刻意放慢了脚步,延长这段牵手共行的美好时光。
“克韫,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
“终于决定要说了吗?”
“你知道?”她停下脚步,微讶。
她今晚突然说要逛夜巿,回忆过往,又交代东交代西,叮咛了一堆,他要是还察觉不出她做了某些决定,就枉为三年夫妻了。
“不妨说来听听。”
“我——申请了学校,想去法国的艺术学院进修。”她轻声说了出来。
“嗯哼,比我预期的好多了。”他收回手,径自往前走。
她赶紧追上,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表情。“你不生气、不反对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仰头看了看星空。“生气、反对有用吗?”她还是会去。
“你知道——有用的。”他要是强势起来,她不敢拿他们的婚姻来赌。
“然后再让妳笑不由衷,天天用哀怨的眼神控诉我欺骗妳吗?”傅克韫回眸,见她惴惴难安的表情,失笑出声。“去吧,我不生气,也不会阻止妳。”
他预估过最糟的情况是分居、甚至是离婚,无法再牵手共行。
如今这情况,分开已是必然,勉强朝夕相对,她痛苦,他也不好过,若不有所改变,那些芥蒂、猜疑,一点一滴噬磨彼此间的信任,终有一日会毁了他们的婚姻。
暂时拉开距离,对他来说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
“去多久?”
“快的话两年,慢的话……可能五年。”想了想,她急忙解释:“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逃避,也不是不要我们的婚姻,相反地,就是因为太珍惜了,所以我必须先离开一阵子,不然,你每做一件事,我老是会质疑你是真心对我好还是其它,每天钻牛角尖猜测你的心意,这样的自己真的很不可取,所以、所以……”
“说啊,我在听。”
“所以我想,我们先分开一阵子,让心情平静下来,各自想想看,是不是真的要跟对方走一辈子。”
有了决定后,心情突然轻松许多,会笑了。
暗克韫朝她伸手。“过来。”
待她走近,他一把捞进怀里,重重烙下一记深吻。“答应我几个条件,要去多久我都让妳去。”
“什么——条件?”
“记住妳的身分,傅太太,给我离其它男人远一点。”让她去进修,可不是让她去招蜂引蝶,背着他胡搞!
“你也会担心?”
他淡哼。“最好不要让我抓奸在床,否则妳最好还有办法轻松调笑。”
“才不会。”
“妳的解释,我接受,但是最后一句,给我从脑海里彻底抹掉,别去想什么要不要走一辈子的事。”让她走,是沈淀心情,整理好思绪回来好好经营他们的婚姻,不是放她天高皇帝远、胡思乱想用的。
“好。”
“妳要去多久,我都可以等,回来以后,一切重新开始,同不同意?”他绝不接受等到了最后,依然在原地打转,什么都没变。
“同意。”
“最后一件事——”他抬掌,覆上她温热心房。“把我放在这里,不许忘。”
她微笑,答得理所当然。“你一直都在那里啊。”
他再吻一下柔唇,心甘情愿放开手。“那,妳去吧!”
五年的孤寂,他可以忍。
为的是让他们的婚姻,走出全新的契机,他放她高飞。
碧然,不是没有的。
她十七岁认识他,十九岁初动少女心,二十岁订婚,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就让他半拐骗地成了他的妻,只因为他说:“我要去当兵,大学生涯多彩多姿,妳会兵变。”
“我才不会!”
“谁能保证?”
“我真的不会!”她当真了,好心急地想证明心意。
“那就嫁给我,让我安心。”
若不是杜明渊技巧性地用拖延战术阻挠,她在二十岁那年就会成为傅太太。两年后,她不改初衷,他赢了与杜明渊的赌局。
于是,她嫁了他。
尚未看尽报花世界,人生才刚要开始,便懵懵懂懂投身于婚姻中,因为再过几年,开阔了眼界的她,他没有把握她的选择还会是他,他不以为自己有那么好的条件让她钟情不变。
他从不讳言,自己是个自私的男人。
以爱情为手段,剪了她的羽翼,困锁于婚姻的囚笼之中,从不让她有机会体验更多的人生百态,不曾高飞过,所以可以守着傅太太的身分,眼中只看他,安于家庭与丈夫这小小的世界中。
如今,只是再度面临当时的景况。
而这回,他选择了放开。
他不在身边,二十五岁娇妍美丽、气质绝佳的年轻女子,周遭追求者不会少,人在异乡,空虚寂寞时,会有什么变量,谁也无法担保。
这当中,只要有一个够懂女孩子心思的男人、只要一次脆弱无助的契机,让某个人闯入她的心房,一切就会不同,而远在台湾的他,防不了。
承诺,是安人心,却不能制衡人心。
但是他赌了。
既然这三年,她不改初衷,那么他就再赌一次——
用五年,赌她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