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这年暑假即将到来,这代表,他们婚姻即将满一年。
杜若嫦每每见丈夫为生活而奔波,疲惫不堪的模样,心里实在难受,于是再度试著与他商量,让她再去找个兼差的工作,分担他肩上的重担,反正升大四后也没什么课了,她应付得来,这样他也用不著那么累……
不等她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
“可是……”老一辈的人不都说,夫有千斤担,妻挑五百斤,这是理所当然的啊!
“没有可是,你要是时间太多,成绩单给我拿得漂亮一点就行了。”就当是他大男人主义吧!他宁可自己累到无力喘息,也绝不会让妻子挨一点点苦。
杜若嫦心知说服不了他,只好采取下下策,瞒著他另外找了个花店的工作,还刻意挑个离家远些的地方,没想到纸终究包不住别,间接经由几个熟识的人,耿凡羿还是知道了。
为了这件事,他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整整一个礼拜不理她,直到她妥协辞了工作,他这才肯正眼瞧她。
有了这回的教训,她不敢再背著他做任何会让他不愉快的事,安安分分的待在简餐店中。
这天,忙完简餐店的工作,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老板娘见她不大对劲,关心地上前扶住她。“怎么了,小嫦,是不是太累了?”
她无力地摇摇头,按住胸口。“不晓得,胸口闷闷的,可能是天气太热了。”
“要不要去看个医生?你脸色不太好看耶。”
“不用了吧!我休息一下就好。”
“那怎么可以?凡羿特别交代我们要好好照顾他老婆,你要是哪里不对劲,我怎么跟他交代?走走走,我陪你去看医生。”
“可是店里——”
“反正现在没什么客人,交给小文,她应付得过来。”
若嫦反对无效,只得顺从。
“恭喜你,耿太大,你怀孕了。”
“怀、怀孕?!”意外字眼,震得她脑海一片空白。
“满七周了哦,孩子很健康。”
必来的途中,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回绕著医生的宣告。
“快快快,回家休息去,怀孕的人最大,准你放半天假,明天不来也没关系,你们小夫妻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啧,想也知道,凡羿一定高兴死了……”
是吗?凡羿会很高兴?
凤姊看起来比她还兴奋,早早预约了要当孩子的干妈,可是她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凡羿说,暂时不想有孩子的,他们也一直有在避孕,这个孩子来得太突然了,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难道,是安全期没算好?
必到家,她翻了翻每个月的生理期,再回想最近几次的亲密……她泄气地跌坐在床上。
怎么办?看来她是真的怀孕了,要告诉凡羿吗?
可是——他的负担已经够重了,又不肯让她分担,如今再加上肚子里的孩子,他吃得消吗?
每次看他回到家,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她的心就好难受,她无法想像,这个孩子出生之后,他肩头的担子会有多沉重?
哀著依旧平坦的小肮,她心绪纠葛,陷入两难境地。
当天晚上,若嫦一直等到了凌晨一点,耿凡羿才拖著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
一回来,倒床就睡得不省人事。
“凡羿——”她伸手摇了摇他。“我有事跟你说。”
“明天再说。”他连眼皮都撑下开,声音轻得听不见。
“可是——”没有可是了,因为他已经睡著,她再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棒天,情况依然。
再隔天,仍是如此。
再这样下去,等她肚子大了,她还是没机会说,她决定无论如何,今晚一定要告诉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凡羿,你起来,这件事很重要!”
“拜托你,若嫦,我真的很累。”他将头埋进棉被里,有气无力的。
“我知道。听我说句话嘛,真的一句话就好。”她坚决摇醒他,耿凡羿不堪其扰,勉强撑开眼皮。
“好吧,你说。”他投降,看向墙上的钟。他四点半还要起床耶!
见他如此,她反倒迟疑了。
“你不是有话说?”要听她说了,她反而发呆。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现在生个孩子,你觉得……”
“我觉得你疯了!”他不敢相信,她三更半夜不让他睡觉,就为了讨论这个话题。“或者你是想把我搞疯,请直说就好!”开玩笑也得选时机吧?
若嫦呆住。“可是我——”
“我们不是说好了,暂时都不谈孩子的事吗?我知道你很喜欢小阿,但是现在不是时候,请你体谅一下我的难处,可以吗?”
“我、我——”看著他皱眉苦恼的神情,再有什么话,也全说不出口了。
“没事的话,我睡了。”他倒向另一方床位,没一会儿,便沉入梦乡。
若嫦无声叹息,伸手帮他拉好被子,轻抚他眼下的暗影,以及深深刻划著疲惫的倦容,位于心脏的地方,隐隐作痛著。
他都已经累得不堪负荷了,她怎么忍心再拿这件事困扰他呢?
如果——如果环境真的容不下这个孩子,那,那她是不是,该有所取舍?
哀向掌下的小生命,她因这首度浮现脑海的念头,胸口纠结痛楚!
犹豫了一个礼拜,反覆挣扎,终于痛下决心。
她不能再增加凡羿的负担了,这件事,就让她独力承担。
她没告诉任何人,因为说了,只会让他更难过,这件事,她会瞒他一辈子,永远不让他知道,他们曾有个孩子,因为环境的不允许而被迫割舍。
与医生约了时间,她单独来到医院,医生一再劝她考虑清楚,但她只是含著泪,坚决摇了下头。
麻醉药开始生效,她视线逐渐模糊,下意识里,双手护住肮部,两颗清泪顺颊而落,在心底喃喃说著:对不起,孩子,希望你知道,妈妈其实很爱你,只是,我们现在真的不能要你,妈妈的心也好痛好痛,请你一定要原谅爸爸妈妈,如果有缘,几年后,你再回来当我们的孩子,好吗?
这一天,耿凡羿领了薪水,提早下班,决定先去若嫦工作的地方接她,然后提早庆祝结婚一周年。
想起这阵子太过于忽略她,忍不住一阵愧疚。
没想到,老板娘却告诉他——“小嫦?她今天请假啊,我还以为她在家里安胎呢!”
“安胎?!”他让口水呛了下。“她安什么胎?”
“怎么?小嫦没告诉你?”凤姊笑笑地说。“可能是要给你一个惊喜吧,你老婆怀孕快两个月啦,糊涂爸爸!”
惊喜?见鬼了,他是惊得半死没错,但喜——
这一刻,心情极复杂,分不出是否有喜悦的成分。
难怪她那晚会突兀的谈起孩子的事,原来她不是在无理取闹,他误会她了!
经过若嫦怀孕的消息冲击后,随之而来的,是诸多现实层面的问题,尿布钱、女乃粉钱、生育费、坐月子……
要命,光想就一个头两个大。
问题是人命都闹出来了,总不能不要吧?终归是由自己身上传承下来的小生命,想到自己就要当爸爸,心底虽然茫然,但还是有身为男性最纯然的骄傲——他的孩子啊……
所幸再熬一年他们就要毕业了,到时她差不多生完小阿,不必担心影响学业,可以专心在家里带小阿,现在比较麻烦的是,毕业后他得入伍当兵,没人照顾他们母子……
幸好当初有先见之明,这几年求学兼打工也存了笔钱以备不时之需,总算不枉他这阵子几乎操掉老命的辛劳。
必家翻出存折内那笔定存数位,开始计算这一年八个月当中,他们母子所需的日常开销及用度,保守估计,勉强应该还撑得过去,看来接下来的日子得咬牙苦撑了,而且这样一来,当完兵之后,一切又得重新开始,必须委屈她再陪他多熬几年的苦日子……
电脑敲呀敲的,考量再考量,不知不觉天也暗了,身后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他跳了起来,飞快奔向她。“你跑哪儿去了?等你半天了。”
没料到他会这么早回家,若嫦一阵心慌,避开他的眼神,弯身换拖鞋。“你今天比较早?”
“是啊,领了薪水,想说提早和你庆祝结婚一周年,不过过一阵子忙起来,可能就没时间了。”他体贴的倒了杯温开水给她。“你去产检吗?怎么不让我陪你去——”
“咳!”一口茶呛进气管,她狼狈猛咳。
“小心点!”他伸手拍抚纤背。
“你、你知道了?”她惊慌地抬眼。
“嗯,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那我也可以多留意你的身体状况,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这里有我们的小宝宝呢,要好好保重自己,常常保持心情愉快,这样生出来的小阿才会健康漂亮……”
他、他知道了,可是,孩子却没了……
若嫦方寸大乱,完全没了主张。
经由他的话,她骇然惊觉:他要这个孩子,也——深爱这个孩子!
血色自脸上褪去,她知道得太晚了,孩子没了,孩子没了……
胸口揪得死紧,她吸不过气来,剧烈的冲击,令她脑子一阵晕眩。
她扼杀了他心爱的孩子,扼杀了他当父亲的期待,扼杀了他们共同孕育的骨血——
她是凶手、凶手、凶手!
“若嫦,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宝宝让你太难受吗?还是宝宝怎么了?若嫦,你不要吓我——”
一声声的宝宝,像是利针,根根刺向心窝,痛得不能自己。
“宝宝——”她张口,发不出声音,胸口一紧,呼吸一窒,视线转黯,身子失去力量,软软滑落。
“若嫦!”耿凡羿大惊失色,接住她失去意识的虚软身子,脑子一片空白。
视线再一次由暗转亮,发现自己再次躺在医院的病床中,她细细申吟,发现站在窗前,背光而立的耿凡羿。
靶受到她的目光,他缓缓侧过身,凝视著她仍无血色的面容,而她,竟因那样的凝视而灼痛了心,无法与他对视。
“医生说,你刚动完人工流产手术,身体很虚弱。”
她身子轻颤了下,淡而无波的口气,听入她耳中,却似利刃般的尖锐控诉,刺得她心窝淌血。
他好似又回到初识那时,表情深沉而遥远,没有任何的情绪,她触不著,也模不透,她轻弱颤抖地喊:“凡羿,我——”
“我需要一个理由,说服我,你为什么会狠心到连我们的亲骨肉都不要!”
拜——心?!
在他眼里,她已经是冷血残酷,连亲骨肉都扼杀的可怕女人了吗?
是啊,她是真的犯了无可挽回的弥天大错,她没有办法为自己月兑罪……
“说话!”对于她的泪、她伤心欲绝的面容,他仿佛没有任何的感觉,心一片麻麻木木。
“对不起、对不起,凡羿,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以我们现在的状况,真的养下起他,我以为……你不会要他,所以……”
他闭了下眼,压抑地低吼:“你在做这种事之前,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
“你每天工作那么忙,生活的重担,已经压得你快喘不过气来了,我真的无法想像,再多这个孩子,你会变成怎样,我只是想减轻你的负担……”
“我懂了。”耿凡羿深吸了口气,双拳握得死紧。“在你眼里,我连自己的妻儿都养不起,是这样的吗?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用吗?你这到底是在体贴我,还是羞辱我?”忍无可忍,他终于吼了出来,不只是失去孩子的悲恸,更是心头长久以来所压抑的悒郁。
“不是的,凡羿,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
“事实摆在眼前,不是吗?否则你不会连商量都不和我商量,就自行决定拿掉孩子!是!你是任何事都会替我著想,但是你想过没有,我是否需要你这种体贴?就拿上回你瞒著我另外找工作的事来说,我明白你的出发点是为我好,但是你有没想过,养老婆是男人的责任,即使再累我也心甘情愿,这是男人的尊严与骄傲!你以为,我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吗?告诉你!不管我再苦、再累,也绝对不会饿著我的老婆和孩子,一直以来,我不都是这么对你的吗?枉费我们当了近一年的夫妻,你居然一点都不了解你的枕边人。杜若嫦,我真的觉得好痛心!”
“凡羿——”她慌了,因为感受到他椎心的痛与伤。
“够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得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听。”退开一步,没再多看她一眼,他步伐凌乱地转身而去。
沉重的关门声,震出了她的泪眼蒙胧,同时也震碎了她的心。
她恍然明白,自己犯下的,是多么要命的错误,他的心,又一次被她伤得极重。
然而,这一回,他还会再原谅她吗?
她满心惶然,没了把握。
心绪纷乱地回到住处,他没立刻进屋,站在门边,头一回打量这间小小的斗室。
没有多余的奢华享受,里头所有的摆设全都秉持著简朴实惠的原则,吃饭、看书、作报告,都必须先移开电话,窝在小茶几上;即使是在最炎热的夏天,也只有一台旧电风扇勉强运转,时时见她挥汗如雨;打开衣橱,也只有少数几件衣服在替换……
他跌坐在床沿,双手抱著头,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从来没有让她过过一天好日子,嫁他之后,她就一直在受苦,陪他住乌烟瘴气的鬼地方;省吃俭用,为了多存一分钱而精打细算,连买件衣服都要考虑好久;一双玉手为他操持家务,早不复原先的白晰娇女敕;甚至为了家计,几度想休学、多兼一份差来贴补家计……
她无止尽的屈就付出,处处为他设想,从不言悔,仅凭著一颗爱他的心,始终如一的追随著,可是就因为这样,才更让他难受!
而现在呢?他居然就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还要妻子受尽委屈,为了体贴他而隐瞒著他自行去堕胎——耿凡羿,你算什么男人?!
记忆中青春明媚的娇美容颜,曾几何时,成了如今的憔悴沧桑,瞧瞧原本好好的千金大小姐,被他给糟蹋成了什么样子?还说什么要给她全世界的幸福!
与其说是失去孩子的痛苦,他其实更痛恨自己!
雹凡羿,你是浑帐,你根本没办到当初娶她时的承诺,不但没有给她全世界的幸福,反而还累她尝尽苦楚,只要她跟著你的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你根本不配让她这般无怨无悔!
至今,他总算真正看清现实的残酷,他以为,凭他的毅力,一定可以闯出属于他的天地;他以为,凭著两颗真心,幸福会离他们很近很近;他以为,只要怀抱希望,一定可以有很美好的未来,他以为……
然而,这一切,也只是“他以为”而已!而这串过于天真的“他以为”,根本敌不过现实残酷的考验!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呵,多么该死的一针见血!
他错了,他不该陪著她作梦,不该被爱情冲昏下头,不该拖累她走入他卑微寒怆的人生,那么现在的她,都还是杜家的大小姐,尽情的欢笑、尽情的挥洒青春年华……
错了,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闭了下眼,热泪顺颊而落,撕心痛绝中,他有了决定。
在医院休养了三天,若嫦回到家中。
似乎存心避开她,从接她出院回家之后,她就没再见过他,他当然还是有回家,只是错开与她相同的时段,一年的夫妻生活,要抓她的生活作息容易得很。
也或许是存心自虐,每每总让自己累到散尽最后一丝力气,他才肯回家,清晨在她还没醒来之前,他又会先一步离去,若不是枕边有睡过的痕迹,她几乎要质疑他是否回来过了。
他是打算用这种方式惩罚她吗?几次夜里,她含著泪自问。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她的婚姻正面临危机,若不做些什么,她真的会失去她的婚姻,以及她这辈子唯一深爱的男人。
这一夜,她打定了主意等他,就算等到天亮,她也要等下去!
直到凌晨三点,终于等到了夜归的脚步。
开门中的耿凡羿楞了下,瞥她一眼,顺手月兑去外套。“还没睡。”
她瞅著他,缓缓开口。“凡羿,你在生我的气吗?”
“没。哪有什么气好生。”他甚至不看她,径自进浴室洗澡。
洗完出来,她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清亮的眸子凝视他。
“你吃饱太闲是不是?不去睡觉,盯著我做什么?”耿凡羿被她瞧得不自在,丢下擦拭湿发的毛巾,走出阳台点燃一根烟。
她跟了出去,为他的举动而皱眉。“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拜托你去睡觉好不好?不要管我!”他压抑著口气,始终不愿正视她。
“明明心里不舒坦,为什么不肯承认?”她绕到他面前,坚决下让他逃避。
他被逼到没办法,咬牙道:“你要我承认什么?承认我没有办法面对你吗?”
她愕然。“无法——面对我?”
“只要看到你,我脑子里就会不受控制的想起那个无辜又无缘的孩子,你就不能让我留点喘息空间吗?”
心脏重重一沉,她跌退了几步。
他——无法面对一个亲手夺去他孩子生命的凶手,是这样的意思吗?
胸口揪紧著,她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可是……那也不是我愿意的啊,那不只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如果可以,我也想留下他的,我只是没料到,这件事会带给你这么大的伤害……这样,你还是不能谅解吗?”
“对,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有办法怪你,是我没本事,是我太窝囊,无法让妻子对我有信心,我恨的是我自己,我其实谁都无法面对,这样行不行了?可以饶过我了吗?”
“不要这样想,凡羿,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是我不好,我太忽略你的感受了,如果我早知道这孩子对你那么重要,就不会——”
“够了,再多说什么都没用了,孩子没了是事实,不是吗?”
是啊,孩子没了,这是事实,也是她无法推卸的罪责。
一时的阴错阳差,造成一辈子的悔恨。
她好难过,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个伤害。
“对不起……”她哽咽,泣下成声。“要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除非你能还我一个孩子,你能吗?你能吗?”
若嫦哑然。
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了吧?
心底,隐隐有股不安,他将话说得如此决绝……是什么意思?
长长的一阵沉默中,他们只是无言对望著,直到他再也无法承受凝窒沈迫的压力,他背过身去,咬牙吐出——
“若嫦,我们离婚吧!”
一句话,在他们之间炸出惊涛骇浪,炸毁了牵手白头的梦想,炸毁了绵密织就的缠绵誓约,也炸毁了未来规划的美好蓝图……
辈同撑起的小小两人世界,从此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