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杜若嫦归来时,父亲早已等候多时,想必是郑克勤恶人先告状了。
只是,她也不笨,懂得适时扮演弱者,说是郑克勤对她不规矩,幸好餐厅一名服务生见义勇为,她是跑了几条街,好不容易才回来的……
加上她裙摆破损,足下高跟鞋早不翼而飞的狼狈样,更是为她的说词加深几分说服力。
案亲毕竟是疼她的,哪还忍心再苛责什么,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同时,也因为这样,让她成功的摆月兑掉郑克勤,一劳永逸。
一番折腾后,她总算得以松下一口气,回房梳洗安歇。
就寝之前,她拉开落地窗帘,一室星光迤逦而入,她望住某颗特别明亮的星子,脑海,再度浮现那张俊逸出众的脸孔——
她交握著双手叠上胸口,不明白为何只要想起他,心就不受控制的悸动狂跳,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无法自制的感觉。
心好慌,她不懂,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轻易的被他简单的一句话、甚至是一个眼神所影响……
必想今晚的一切,淡淡的愁郁又笼上心房,他嘴上虽说无所谓,可牵累了他是事实啊,怎可能全无影响,他那么倔傲的人,自是不会多说什么,问题是,她就真的什么也不做了吗?
帮他再找份工作自是不难,只要向父亲说上一声,父亲为了报答他伸出援手,自然不会反对,只是,她也料想得到,他断然不会接受。
不论形式上,或者实质上的。
那,她又还能做什么呢?
目光飘向桌面上的两枚铜币,透过幽黄灯光,折射出沉静光芒——
棒天,她再度来到那家法式餐厅,当然,为的不是惹人嫌的郑克勤。
三回巧遇,始终对他一无所知,而这回,意外的由黄经理口中得知,原来他叫耿凡羿,同时也打听出他住的地方,以及所有相关资料。
当然,更包括走这一趟的目的——索讨耿凡羿这段日子的薪资。
他把少东家得罪得如此彻底,郑克勤这人心胸又只有针孔那么点大,她算准了他能全身而退就算万幸了,还想指望什么?
但是她不想让他吃这闷亏,该他拿的,她要替他追讨回来。
而事实,也正如她所料,郑克勤怀恨在心,黄经理奉命行事。她也不与他废话,直接搬出杜氏招牌,谁敢不买帐?
为他,头一回以权势压人,也头一回感受到,这道加诸在她身上的杜氏千金光环这么好用。
他若知晓,肯定又没什么好话了吧?她无声苦笑。
临走前,黄经理不解地问她:“杜小姐,以杜氏的财力,这点小钱是不会看在眼里的,为什么——你要亲自出面呢?”
她浅笑。“我无意为难你,只是——他只拿该他得的。”
依著纸笺上的地址,她模索著沿路问人,总算找到这栋位于巷尾、极僻静的老旧公寓。
按下对讲机,没有回应。
她看了下表——六点半。也许他还没下班吧!
懊吧,等他一下好了。
只是,她没料到,这一等就是大半夜——
她站在门口,由六点半,等到十点半,街灯将她身后的影子拉得好长,孤零零的。
这其间,不少人在这栋公寓里出入,有男的、女的;老人、小阿,还有些是出去又回来,见她还站在那里,不免向她投以好奇眼神。
终于,她看到一个熟面孔的。
“咦?你不是阿羿身边那个小美人吗?”
“您好。”她盈盈弯身,有礼的问候。
“你还记得我?”妇人受宠若惊。小美人很有气质,又礼数十足,看得出是出身于贵气且教养极好的人家。
“嗯。你做的蚵仔煎很好吃,我很喜欢。”她浅笑。应该是叫春婶吧!她记得耿凡羿是这样喊的,原来他们是邻居。
“呵呵!”妇人笑开了脸。漂亮小泵娘的嘴真甜,像她那样的人家,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这种粗食哪上得了台面,可听她这样说,还是乐得人心花怒放。“要真的喜欢,就叫阿羿常带你来吃,我免费招待。”
“谢谢,我也想去。”只是,耿凡羿恐怕不会肯吧?
“那就这样说定了。啊,对了,你是来找阿羿的吗?”
“思。请问一下,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啊,老是一工作起来就没日没夜的,你等很久了吧?”
秀眉轻轻拧起。“他——常常这样吗?”
“是啊!怎么说都说不听,你身为人家的女朋友,有空多关心他,你的话他应该听得进去。赚钱虽然重要,身体也要顾,别仗著年轻就是本钱。”
“呃?”她窘然,羞红了脸。她的话才没那么重要呢,是春婶误会了他们的关系。
“你要不要上来等?我就住三楼。”春婶亲切邀约。“我刚收摊,还有些材料没用完,可以做蚵仔煎给你吃。”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就好,谢谢您。”
“那好吧!要是想上来,就按一下门铃。”春婶转身进屋,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那道仍旧站得秀雅端庄,沉静等候的身影,摇摇头,笑了,不再多言的举步上楼。
年轻人啊,一旦陷入情网,都是这样为情伤风、为爱感冒的,套句他们老一辈的说法,就是“墓仔埔也敢去,爱著卡惨死”啦!
而门外的杜若嫦再度看了一次表,十二点了。
他为什么还不回家?还在工作吗?那,这样不是很累?他身体撑不撑得住?
淡淡的忧虑缠上心房,她弯下站僵了的双腿,盯著地面上也跟著缩成一团的影子,浅浅地,叹上一口气。
远远的,耿凡羿就看见那道抱著膝,蹲靠在墙边的纤弱身形,初时只觉眼熟,直到逐步靠近——
杜若嫦?!惫真是她!
他握住煞车手把,机车——“吱!”地一声,停在她前方五公尺。
杜若嫦僵硬地抬眸,乍然绽放惊喜光采。“你回来了!”
他停妥机车,皱眉走向她。“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其实是在赏月,不小心一路赏到我家来?”
“不是的——”她急忙站起身,但因蹲得太久,麻掉的双脚一时无法支撑,冷不防跌进他怀里。
他身上,有淡淡的汗味,却不难闻,混合著属于他的温热气息,她脑袋一时昏乱。
“干么?投怀送抱?”他挑高了眉。
“不、不是,你不要误会。”她赶紧离开,窘迫得手足无措。
“我们没什么交情吧?”完全无视女人最美的娇羞神态,他口气淡然。“所以你应该也不是来找我纯哈啦的,没什么事的话,我要进去了。”
“请等一下!”杜若嫦急忙喊住他。“我是拿这个来给你的——”
雹凡羿半侧过身,看她迫切地翻找著,然后朝他递来。
什么东西?他不解地打开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杜若嫦?!”
他眼神冶得好冻人。她摇头又摆手,亟欲解释,舌头都快打结了。“那个——是你的薪水,我只是帮你送过来而已!真的,里头一毛钱也没多,我知道你不会收不属于你的东西,所以、所以……不信你可以去间。”
他翻过另一面,果然是薪资袋,上头还有详列工作时数、津贴等等,全都一目了然。
他瞅视她,不发一语。
这表情——又是什么意思?她惴惴不安,大气不敢喘一下。
他的眼神太沉,她实在猜不透。
“你等我到大半夜,就只为了给我送这个?”不只眼神,就连口气,也复杂了起来,不似以往没有情绪的矜淡,却多了种——她也解不透的东西,是什么呢?
不懂,就不敢贸然开口。
懊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沉声道:“杜大小姐,你要是有那个闲情,请找别人,我没空陪你玩。”
玩?!她用力摇头。“我没有要玩什么啊!我只是想,都是我连累你,至少要尽最后的心意去补救,这样——不对吗?”他是不是又误会她什么了?还是,他的自尊心有强到连这点小事都不让她帮?
他扯唇。“好,那既然东西送到了,杜大小姐请回吧,我要进去休息了。”
“你——”她欲言又止。“不送我回去吗?”
从小到大,坐的都是顶级房车,但是坐在他的机车后座,乘风宾士却别有一番滋味,那也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她已经开始喜欢上被他载的感觉了,今天还特地舍弃“有气质的淑女就是该穿裙子”的教条,改穿了罕见的裤装……
雹凡羿对她眼中明显的失落视而不见,不带感情地道:“你都说你只是在补救,那么,我并不欠你什么吧?没必要服务到家。”
“可是,这么晚了……”他都曾经救过她两回了,难道一点都不关心她的安危?
“就因为很晚了,请还我一个安静的休息空间!你是被娇养在温室中的花朵,有不识人间疾苦的权利,但是我和你不一样,不是人人都有你的好命,可以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为了生活,我们必须付出多少心力,那不是你们这些衔著金汤匙长大的少爷千金所能理解的。原谅我工作一天很累了,没有多余的精神去伺候你大小姐!”说完,直接开了门,当著她的面,毫不迟疑地关上。
轻轻的铁门撞击声,同时也撞进她心坎,撞出无由的悸疼。
在他眼中,她真的就只是一无是处,任性而自私,从不替人著想的骄纵千金?
家教甚严的杜家是有门禁的,十二点是最底线,想当然尔,杜若嫦的晚归自是免不了要挨一顿训,以及一月禁足的责罚。
最后,她还是自己搭计程车回家。
看来,今年的暑假,都得耗在家里了。
没了行动自由,她最常做的事,就是半坐卧在床头,把玩著那两枚铜币,时而抛掷,听它撞击出的清泠声响,时而放入掌心晃动,看著它淡浅的光芒出神。
念头一转,她伸长手取来无线电话,俐落地拨了几个键,电话在响了七声后被接起。
“喂——”声音满是疲倦。
“呃,可淳,是我,你睡了吗?”
“睡?哪有你那么好命啊!我在帮我妈看店啦,刚补一堆货,累死我了。”
“噢。”杜若嫦垂眸,无意识地轻抚凉被上柔软舒适的触感。“连你也这样讲,你觉得,我真的很好命吗?”
“那还用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出生就注定不愁吃穿,娇贵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都不用做也有一堆人把你当宝似的捧在手里,我要有你的一半就好了。”
这样——真的算好吗?可是,像只金丝雀,被人娇养却也失去自由,不能在广大的天空中飞翔,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喂,你今天怪怪的,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还有,什么叫‘连你也这样讲’?是谁给你刺激了?”两年同窗,好友可不是当假的,张可淳马上发现她的不对劲。
“一个很特别的男生。第一次见面,他向我借了二十块钱——”
惫没说完,就被张可淳嗤之以鼻的打断。“哈!爱说笑,这年头哪有人连二十块也没有的,搞不好又是引你注意的小手段,又不是没见识过各种千奇百怪的追求花招,你小心上当。”
“才不是这样,那天,他是急著赶公车,身上没零钱。”杜若嫦想也没想,强力替他辩解,听不得有人侮辱他。
“那他知不知道你是谁?还有,钱还了没?”
“知道,钱也还了。”
“看吧!他谁不借,偏偏向你借。还有,不过才二十块而已,需要大费周章去还吗?根本是借口,好让他有机会再接近你。”
“我都说了不是这样。那是他的原则问题,和借钱数位的多寡无关,而且后来见面也是巧合,他还救了我两次,你再乱说话,我不理你了。”
张可淳一阵岑寂。
“你——该不会喜欢上他了吧?”从未见好友如此强烈的维护一个人,面对围绕在身边数不尽的追求者,她一概沉静以对,心如止水,因为她深知分寸,她的婚姻由不得自己作主。
可,感情这种事,由得了分不分寸吗?一旦碰上了,怕是谁也作不了主吧?
思及此,她不免忧心。
“我、我不知道,但是对他,我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那是对谁都不曾有过的,我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很想多接近他、了解他的所有事情,还有——很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可是,他总是拒绝……”她满月复苦恼,不然也不会打这通电话了,可淳懂得比她多,她需要一个了解她的人,帮她拿个主意。
完蛋了!果然不出她所料,若嫦陷下去了。
“他的身家背景如何?还有,令尊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是很清楚,但应该不是很宽裕吧,所以我不敢让我爸知道。”
张可淳若有所思。“你确定,他不是贪图你的背景吗?”毕竟,现在的男人,多得是想娶富家女,以求少奋斗三十年,怪不得她有这层疑虑。
“才不是,他是很有骨气的人,而且,他对我的态度每次都很冷淡,在他眼中,我只是个骄纵无知的富家千金,巴不得我离他远远的……”她闷闷低语。“可淳,我真的有那么讨人厌吗?”
“讨人厌?那你以为那群成天围著你打转,挥走一批又来一批的苍蝇全都瞎了眼吗?”张可淳叹气,实在很想敲醒她天真的脑袋瓜。“你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手段叫欲擒故纵?”
“可是,我不以为耿凡羿是这种人……”
“什么?你刚刚说谁?再讲一遍!”声音陡地拔尖八度。
“耿凡羿啊,和我们同校,休业式那天我就是在校门口借了他二十块,有什么不对吗?”
“耿凡羿?!天哪!居然是耿凡羿!你知不知道,他和裴季耘,一个温柔、一个冷情,成了女生们梦中情人的最佳指标代表,几乎掳获了全校的少女芳心,一群人哈他们哈得要死,倒追都追不到!你居然还问我有什么不对!噢,早知道那天我就不要太早走,留下来借他二十块,搞不好能把到他。杜若嫦,我嫉妒死你了——”
听著好友在电话的另一头鸡猫子乱叫,懊恼得猛捶心肝,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如果是耿凡羿我就不担心了。你知道吗?曾经有个女孩子写情书给他,他回得多绝啊——‘有话用说的,我要赶去打工,没时间看!’然后那个女孩就自以为是的回他:‘不然你损失的工资我付!’就因为这句话,耿凡羿当场将信甩回她脸上,从此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还有个去年刚入学的学妹,家境和你有得比哦!可是坏就坏在这里,她仗著家里有钱,以为耿凡羿没理由看不上她,结果下场就是被轰出教室,连哼都懒得哼她一声。”
原来,他还有这些往事,难怪他对有钱人的印象会这么差。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连耿凡羿这个名字,她也是最近才听到的。
“你家教那么严谨,哪有机会去接触学校、社团等等大小事?再说,你的气质总给人遗世独立的高雅,谁会不识相的在你面前嗑八卦?不是我要说,高中生涯,就是要尽情享受青春,把日子过得多采多姿嘛,和一般人相较起来,你的高中生涯实在乏味无趣得很。”
杜若嫦落寞无语。
她也不想啊,但父亲总认为,她只要把书读好就行,接触太多不学无术的事,只会带坏她,使她玩物丧志。
所以她的成绩单上,一向是智育甲等,群育却丙等。
其实,她也想加入她们,和大家尽情欢笑,挥洒青春——
“别想太多啦,若嫦。以我对耿凡羿粗浅的认知,他要是真的对你反感,会连哼都懒得哼你,才不会和你说那么多咧!他一向都那种个性,独来独往,对谁话都不多,也不和谁深交,所以我觉得,你还满有希望的。”
“是这样吗?”他好像——真的对她说了不少话。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放纵一回,放手去追求我想过的生活,你会怎样?”
咚!张可淳没撑稳下巴,跌了下来。
这若嫦平日一副乖乖女的形象,没想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耿凡羿的影响力真是太吓人了。
她揉了揉下巴。“虽然郁卒,不过还是祝福你活出全新的自己。”算了,反正耿凡羿也不可能看上她,还不如祝福希望比较大的若嫦。
“谢谢你,可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结束通话,她躺回床上,想起耿凡羿那晚的话。
虽然字字尖锐,可是,他好像也没说错什么,她的确是被娇养在温室中的花朵,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人生早被安排好,一等她大学毕业,拿张文凭提高身价,然后再等著家里安排,嫁入所谓门当户对的婚姻,不管感情和不和睦,都要对外界装出鹣鲽情深的样子以顾全两家颜面,就算丈夫金屋藏娇,也得学会沉默哲学,这叫识大体,是有教养的雍容贵妇,她唯一该做的,就是生个继承人,将青春尽澳在豪门深宅之中,一生也就这样走完了。
可,这就是她要的吗?这样的人生,她究竟得到了什么?
不能有自己的主见与思想,想要的不被允许,愤怒却要佯装微笑,丈夫不忠也得故作大方,无时无刻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身分……只要温驯的听从安排,循规蹈矩的走完,这样的人生就算成功了,是这样的吗?
如果人间一遭,就只是为了身不由己地耗完青春,那有什么意义?
若是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追求自己渴望追求的,等到年老时再来追悔憾恨,那未免太可悲,她不想白活这一生。
是的!从现在起,她要勇于追求她想要的,摆月兑旁人替她安排的人生,她的人生,她要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