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好怪。
中午,午休时间,终于把小表头搞定,一个个乖乖躺下来睡午觉,叶容华一个人坐在游戏间,整理散乱的游戏教材,思绪便不由自主飘向那个总是沉静待在角落的男人。
那个住孙旖旎隔壁的男人,不是很讨厌靠近她吗?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她一踏进绮情街,他就会将窗帘拉得密实,每次她目光移向他时,他就会回避,那么讨厌被她看见,又怎么会在有她的地方工作呢?
她想不通,也记不起幼稚园是什么时候多请了这个人手?
去问了园长,园长一脸意外。“他是你举荐进来的耶!”
园长一副“你怎么会问我”的表情。
幼稚园里个个都是女老师,体力有限,有时要搬动比较重的教材,很缺人手,早就想请个男助手了,当容华提起时,她便决定请他过来了。
他这个人虽然不爱说话,不过总会默默把所有的事情做好,容华推荐的这个人,说实话她还挺满意的。
“我其实还想问你们几时交情这么好咧!”容华不太提自身的事,旁人也就雾里看花,但至少感觉得出她待这男人挺关心的,基本上会主动开口为别人说项就很不可思议了。
有吗?她和他交情很好?
记忆力,似乎多了许多空洞,像是她记得自己在河堤边吃着关东煮的心情是愉快的,却没有印象谁常跟她去,唯一的一次是寇军谦,可她一个人也能有如此飞扬的好心情吗?
她没有忘记每一道食物的味道及愉悦,但记忆中永远只有她一个人在品尝。
有时夜里,她本能地偎靠而去,扑了个空后才怔然自问,一直以来不是都只有自己独眠吗?
太多感觉,看似自然衔接,合理却也不合理,她说不出这种诡异感,开始不信任自己的记忆了。
就像——窗外那个男人给她的感觉一样,陌生却又不陌生。
目光越过半开的窗扉,看见院子外的男人,正蹲下喂兔子。
小兔子似乎很怕他,他一靠近就瑟瑟发抖,怎么也不肯过去吃他给的食物,像是生怕自己会成为他的食物似的。
他是背着他们偷偷虐待兔子,还是天生就没用动物缘?
男人似乎很没辙,一把上前揪起它。
以为他恼羞成怒了,她急忙要上前阻止他对动物施暴——没用,他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拎高它,小兔子抖得都快掉光一身毛了,他还是与它大眼瞪小眼。
“我不会吃你。”
他很严肃、一本正经地承诺着。
“要我发誓吗?基本上我吃素——好,是以前。”不堪良心谴责,他认命吐实,“那是因为她煮的东西太好吃了,她不让我吃素,我听她的——”
她发现,她居然有想笑的冲动。
这个冷面男子居然在对小动物发誓?他在搞笑吗?
“吃!”他命令,一副我是老大,你得听我的。
他这态度,要换作她是小兔子,也要怀疑那条胡萝卜其实下了毒好吗?
懊笑的是,小兔子居然也满怀委屈地凑过去,乖乖啃了起来。
湛寒满意了。动物有本能的感应能力,知道远离危险与天敌,这他能理解,但每逃诩要来一次,实在很不受教。
以同样的手法喂完母鸡和池里的鲤鱼,他才走到树底下席地而坐。
他在想什么?他伸手抚模身畔的表情……竟让她读出一抹孤寂与落寞。
以前,有人陪着他坐在那里吗?
园长说,有时会看到她中午和他一起吃饭……可是她想不起来,她曾经做过这种事吗?为什么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下午,到了发点心的时刻,湛寒将一箱饼干搬了进来,帮忙她分发完后,就一直站在教室的角落。
她写完白板,转回身来,不期然对上他凝望的目光……看起来好可怜,像是角落被妈妈忽略的小男孩。
这个冷漠寡言的男人,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表情?
这不是她的错觉,瞧,她班上贴心可爱的小女生都开口了。“叔叔,我的给你吃好了,你不要哭喔。”
湛寒这才回过神来,模模女孩的发,摇了下头。
他看起来像是很想哭的样子吗?他不知道,只是想到以前的这个时候,她总是会带着笑容,将今日的小点心送到他手上。
有一次,班上小男生抗议了。“容华老师,为什么叔叔有两份,我们都没有!”
她不慌不急,笑笑地回答:“一份老师的,一份是叔叔的,因为叔叔很乖,所以我要加倍疼他。”
“那我也要很乖很乖,容华老师也要疼我!”
“不行耶,我已经答应,只能宠他一个人了。”
他不知道,割舍是这么痛的一件事,每天回到住处,看着她为他布置的一切,里里外外,处处都是她的用心,她让这里变得……好温暖,像家。
不曾拥有过,可以不去想,但是在她给了他这么多以后,他脑海里全是这些过往的片段。
由她那里噬取的记忆,还收得好好的,藏在他的身体里,他拥有的是两倍的回忆、两倍的疼痛、两倍的……相思。
“要吗?”耳边,响起温软嗓音,才发现她站在他面前,递出手中的巧克力酥片。
“要。”这是她给的,他要。
“那我跟园长说一声,以后如果有多的,就给你好了。”
他抬眸,困惑地瞧她。“为什么?”
他以为,他们现在应该是陌生人才对,那他怎么还会对一个没有关系的陌生人好?
她笑笑地。“顺便而已,哪来为什么?”
这可以让他开心。虽然脸上没有表情,她就是没理由地感觉到了。
如果可以让他眼中的愁郁少些,她为什么不做?
下班前,她告诉院长,以后点心多订两份,费用由她的薪资里扣。
她承认,这样的好是有点不寻常了,只是想到他当时的表情,她就不忍心让他失望,莫名地想对他好。
园长奇怪地反问她:“同样的事情为什么要说两遍?”
她愣了下。“我以前……有说过同样的话?”
家里没有人爱吃这类小西点,她本身也没有特别偏爱,那……
当时又是为谁?
臂察那个沉默的男人,成了叶容华每日的兴趣和活动。
这男人绝对是最表里不一的代表性人物。
表面上看起来生人勿近的冷酷模样,其实心里住着一个大男孩,在她发点心时,说一声坐好,就乖乖和一群孩子一样听从命令,好乖巧地等待她将点心放到他手中。
他不只一次看到他和小动物沟通,用“大家是文明人,希望我好好说你们也能好好听”的态度期许它们。
他总是站在远远的地方,以为她没留意的时候偷偷注视她,一旦她回首,他又会避开她的目光,假装跟她很不熟。
只要被他那双幽湛的眸子凝视,她就会莫名地心跳加速,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他不会主动走向她,可是当她需要协助时,他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身边。
他不会主动跟她说一句话,如果她没有开启话题,有时他可以一整天不跟她说话。
他不擅于对别人释出善意,不会对小朋友笑,不会耐心哄人、跟他们说话,所以小朋友们也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怪人叔叔,他永远都是一个人,待在角落,静静的,被人群忽略。
与其说冷漠,她倒觉得他是生性淡情,一直以来独身惯了,无所求,自然也就无所施。
但是,只要她开口,他必会专注聆听,不爱理会人的性子,独独对她格外专注,对她说的话照单全收,从不拒绝。
连她水蜜桃班的小朋友都知道,叔叔好听容华老师的话,因为很乖,所以每次都有比较多的点心,有时会嬉闹地说:“男生爱女生,叔叔爱容华老师。”
因为放了太多注意力在他身上,他的每一个举动,她都尽收眼底。
桌上闹钟发出整点的滴滴声响,才发现已经午夜十二点了,而手中的书仍停在两个小时前翻开的那页,一个字都没看进眼里。
睡前看一个小时的书沉淀心情,思考一天发生的事情是她的习惯,最近让湛寒占据太多的心思,一本《儿童心理学》断断续续看了半个月竟没啥进度。
她轻叹,合上书本,睡前想下楼喝点水,经过父母房门前,轻细的对话声传出,本是无意偷听,但因为话里提及她,行进的步伐不由得止住。
“姊不是说要搬出去?怎么后来没听她再提起了?”
她说要搬出去?叶容华愣了愣,这是几时的事?
“应该是有什么状况吧?”母亲迟疑的嗓音回道。
之前,她一到空暇总是往外跑,偶尔还外宿,每天心情都那么好,脸上总是带笑,再怎么迟钝的人也知道她交了男朋友,只是她没主动提,他们也没多问。
绑来听说她是跟绮情街的人在一起,那个阴森诡魅的地方,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也唯有她不晓得着了什么魔,偏与那里的人处得极好,仿佛和绮情街有着太深、斩不断的渊源……
一直以来,这个女儿让她有太复杂的感情,不知如何面对、亲近她。关于她的事,或许下意识里,也是刻意地不去问吧……不想面对和深思……
“可是我婚期快接近了耶!”叶婕妤不悦地嘟囔。
“不然怎么办?我们也不好主动开口去问她啊……”或许是和那男人又吹了,她没提,他们也就不好再提起搬家的事了。
“是她自己答应的,我们又没逼她,也是她自己说要搬出去,把房间让出来给我当新房,我们才没再物色房子的,她这样出尔反尔,不是存心耍人吗?”
“小婕,你小声点,别让你姊听见了。”
“妈,这件事你也同意的,不是吗?”
“是没错……”
“那你去跟姊说嘛!”
“你让我再想想看……”
她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转身回房。
躺在床上,睁着眼,一夜难眠。
她有心事。
今天随车的老师不是她,一一将小朋友送上女圭女圭车后,她就一直坐在游戏区的秋千上,动也不动地发呆。
她心情不好,从眼神就看得出来,虽然弹钢琴带小朋友唱游时,笑容还是很灿烂,一整天声音仍是轻坑邙活力十足,表现无懈可击。
他没有办法走开,步伐不受控制地走向她,站在她身后许久,她竟丝毫未觉。
“坐好。”
“啊?”突然冒出的声音,小小惊吓到她。“你——”
“我帮你推秋千。”
咦?
她感觉身后的厚实掌心贴上她背脊,轻轻推动。
以前,她心情不好时,爷爷也会带她去公园,替她推秋千,然后她就可以笑得很开心——
现在爷爷不在了,她情绪低落时,不晓得该去哪里,该找谁说……
爷爷说,只替她推秋千,是这样全心的独宠,让她受再大的委屈都没关系,湛寒的举动,让她想起了最爱她的那个人为她做的事,眼眶微微发热,竟有了想哭的冲动。
他的臂膀很有力,每一记轻推都沉稳笃实,一下又一下,规律地推着。
爷爷年纪大了,她逐渐长大后,担心他体力不能负荷,推没几下她就会假装心情变好,赖上去撒娇,怕累着了他。而湛寒可以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不间断地为她推秋千,她没喊停,他就一直重复同样的动作,让秋千一再地荡高、再荡高,仿佛这样她的心情也能随着秋千一起飞扬起来——
“湛寒,够了。”
他停手,看着秋千缓缓荡下,直到恢复平寂。
“不坐啊。”她指了指身旁另一个秋千,他表情似有些迟疑,于是她主动伸手去拉他,补上一句。“至少看在我每天给的点心上,陪我说说话。”
他终于拔河完毕,结束激战的内心戏,在她左手边坐下。
“手酸吗?”他少说也推了半个小时吧?
她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太想念爷爷、还有那段有人疼惜的日子,便自私地想将如此珍贵的感觉延长更久一些,催眠自己还是有人疼。
“不会酸。”他僵硬地抽回手,没让她指间的温度停留更久。再久些,他就会舍不得放了。
叶容华耸耸肩,没将他的拒绝放在心上。反正不是第一次了,这人本就如此矛盾,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再深入探究,又会觉得他眼神多情,处处护怜。
他不知道,他的言行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吗?
“心情——好了吗?”
就像现在,虽然语调平冷,但是不在意又怎会察觉她心情如何?没有关怀又怎会一再确认她是否安好?
她没有回答,反问他:“湛寒,你有亲人吗?”
“有——族人,但不往来。”且多已入轮回数次,也许仍在畜牲道,也许转世成人,千年后的今天,早已毫无关联。也或许有那么一、两个如他一般的造化,得以熬过三劫五难,修得人身,但这些都与他无关。
“是吗?那你的族人对你好吗?”
“不。”无人他好,他也不曾为谁付出。蛇族一向淡情,生死造化,各自随人。
“从来没人真心待你好吗?”这样看来,他比她更需要安慰呢!
“……有。”唯一的一个,让他千年来,一步也不舍得从她身边走开。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很温柔,很有孩子缘,很会教小阿,以后一定是个好母亲。她对谁都好,总是贴心地为人着想,心肠柔软,连对小动物都好……”湛寒凝视她,不自觉说出他眼中的她。
叶容华被他灼灼的目光瞧得颊容发热。“你把她形容得真美好。”
“她是很好……”无人能取代。
她垂眸。“有人肯对你好,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他们没有理由要求别人付出,而愿意主动付出的人,怎能不珍惜再三?
“我说完了,你呢?”她还没有回答他。
“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一整天,全幼稚园没人发现,不是吗?
“我有眼睛。”他奇怪地回答。有眼睛看怎么会不知道?
她瞒得过任何人,瞒不过他,甚至闭上眼睛不看她,胸口微微的闷痛也能感应到她此刻的情绪。
“……”很标准的湛寒式回答,她却笑了。
原来一直有个人与她心意相通,她其实一点都不孤单。
她不知道他怎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三言两语便让她心情好转。
“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你说。”不管任何事,只要他开口,他会做到。
“不用一副慎重得准备上刀山下火海的样子,我只是想请你陪我去找房子。我想搬出去,在附近租房子。”单身女子去看屋,总得有个男人陪同,顺道也能给点意见。
对,她有说过要搬出来,而且是搬去跟他住……
只是现在,不可能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拿起手机拨给孙旖旎借车。
孙旖旎说,她的车前几天又让临江那个朽木给撞烂了,只剩下机车。
于是他多要了一定安全帽,载着叶容华穿梭在下班车潮中。
看了第一间,格局不好,环境又吵杂,被他否决。
第二间,湿气太重,她留意到墙上的渗水痕迹,不想下雨天来个锅碗瓢盆大作战,她否决了。
第三间,老公寓保全不佳,位置偏僻,巷道又窄又暗,常有游民聚集,若是女子夜归,非常不安全,而且——离他太远。
第四间,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租金又开得合理,只是得与房东同住,而这个房东,一开始打量她的眼神就让她不舒服,她拉着湛寒落荒而逃。
第五间,他一进门,连看都没看,就拉着她走人。
“湛寒、湛寒——你走慢一点!”被拉着走的叶容华一脸困惑。“我觉得那里还不错啊,你怎么……”
“阴宅。”走得够远了,他才停下脚步,回头说。“里面死过人,不只一个。你想成为下一个吗?”
叶容华瞬间毛骨悚然。“你——”
“对。”知道她想问什么,没隐瞒地点头。他是看到了,看到屋子里虎视眈眈向她伸出手的冤魂,因为他冷冷地瞪视,才没靠过来。
那些鬼魂可没绮情街的友善可爱,还会帮你看家抓小偷,他们要抓的是替身。
“好好好,你不用说更多,我听你的。”她头皮发麻了,主动跳上机车后座,催促他快离开。
一路看下来,没有一间合意的。
必家的路上,她看起来很失望,可是还是强打起精神,扬笑轻快地说:“跑了那么多地方,肚子好饿,我请你吃宵夜,你想吃什么?”
他选了她最常去的小吃店,点了炒米粉、鱿鱼羹。她常常会交代老板别加香菜,偏偏老板很健忘,每次一忙起来就会忘,所以后来东西一端上来,他们都得自己捞掉。
捞完鱿鱼羹上的香菜,再将炒米粉上的豆芽菜挟过来——不是现炒的青菜她通常是不吃的。
叶容华托腮看着他的举动。“你知道我吃什么、不吃什么?”
常常一起用餐,怎会不知?以前都是这样做的,他太习惯。
迅速解决完盘中的炒米粉,见她断断续续吃不到一半,手边翻着随身的记事本,上头的租屋记录一个个被打上大×,表情似乎很苦恼的样子。
“不用烦恼,我那里给你住。”
“咦?”她抬起头,颇意外。“你——”
“我要搬走了,你可以去住那里,我会跟孙旖旎说一声。”他补充说明。
如果她家没有她的容身之地的话,就去住他那里,孙旖旎也会帮忙照顾她,比在家当隐形人被忽略还要好。
什么他要搬走了,根本就是想把住处让给她吧!要真打算搬走,为什么一开始陪她去找房子时不说,在她找不到理想居处正烦恼时才来说?
他不是一个擅说谎的人,拙劣谎言一戳就破,但却让她满心感动。
“你真的是一个很没心机的人呢!”
什么意思?
不待湛寒发问,她起身结完帐,笑笑地拉起他的手走人。
送她回到家门前,不忘再问一次:“你什么时候要搬?整理好说一声,我来搬。”
“再说吧。”她挥挥手,进屋去了。
这样算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湛寒不太明白,可是却感觉到,她心情似乎变好了,不再沉重地罩满乌云。
她开心,那就好了,他懂不懂,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