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茶水间,宋尔雅安静地清洗空杯、泡开茶叶、微波鲜女乃……
办茶的热度、鲜女乃的分晕,他不用思考也能调配出最佳比例。她不喝冰品,吃面包时,如果没有搭配饮品不容易吞咽……
要掌握一个人的习惯很容易,但是要掌握住心,却好难。
怔忡凝视着刚冲好的热女乃茶,杯口氤氲热气模糊了镜片,他没费心擦拭,身后轻浅的脚步声,他也没费心回头探究。
来的可以是任何人,绝不会是她,她从来不会费心追逐他离去的脚步。
正因为清楚,所以他无论如何盛怒,都不敢轻易走开,怕两人真的会渐行渐远,断了牵绊。
有时想想都觉得自己窝囊,为了一个女人,连男人的尊严都没有了。
“我好像嗅到超级八卦的味道了……”
带着些许兴味的女音响起,宋尔雅闭了下眼,转身的同时,脸上情绪已收拾得干干净净。
“董副理,我不晓得你也是爱八卦的人。”
“这则不一样,要是传扬开来,应该会让整个公司大地震吧!””喔?有这么严重?”脸上又挂起惯性浅笑,他摘下眼镜擦拭,顺口问:“是你们业务部经理终于确定性别,要去做变性手术了?还是公关部之花和资讯部的谁谁谁秘密交往的事被证实?或者采购组长的年龄之谜大公开?”
这三则,应该是公司本年度八卦排行榜前三名吧?不晓得他有没有月兑节太久?
“不不不,这些哪够瞧,比起我发现的这颗原子弹,你说的那三则不过是小小冲天炮,咻一下就没了””这么杀?那我倒有兴趣听一听了”
“企划部头儿情归何处?夏总针锋相对下的真相?是爱?是恨?是情还是仇?您不可不如的年度大八卦——”
宋尔雅神情一僵,旋即笑答:“如果我没理解错误,这则八卦的主角——是我?”
“不然企划部还有哪个头儿?”董副理白他一眼。
“夏总?我们一直以来喊的、背地里被你们封为女魔头的那个?”
“废话!”难道还有第二个夏总?“啧啧啧,真想不到,台面上水火不容,斗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台面下原来爱恨纠葛。”
“这的确够八卦。”何谓八卦?不就是未经证实、可信度不高的传言,尤其八卦主角是被公认有瑜亮情结的两个人,说了,谁信?
从头到尾,他嘴角的从容笑意不曾消失过,要不是她一直专注观察他的表情,没错过他那一瞬间的僵愣,否则真会被他悠然自在的神态唬弄过去。
“宋尔雅,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是这么会作戏的人?”有够深藏不露。
“我有吗?”
“就像你明明没有近视,却长年戴着眼镜。无论真正的情绪如何,永远用微笑当保护色来掩饰。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与夏总水火不容,私底下却泡得出她最常喝的饮品……”她好歹也是业务部的人,在外头“拉客”,眼睛不放亮些怎么行?早早就学会察言观色的基本功啦!
“就凭这些?”一杯鲜女乃茶能证明什么?宋尔雅神色未改,接起保温杯浅浅啜饮。
“别装啦!我都看见了,明明就是为夏总泡的,刚刚还模模抱抱的,现在想撇也撇不清了。”谁教秘书好死不死去送公文,他们要恩爱也不先确认门有没有关好,一切都是命啦!
家族恩怨、外加驸马爷V.S.小鲍主、女魔头的三角恋情,光标题就够耸动了,更何况——
“这么养眼的‘交情’绝非一朝一夕能培养出来的,我个人大胆假设,你家那颗明珠的原产地是——”
宋尔雅动作一顿,抬眸扫向她。
被一双冷眼瞧得头皮发麻,她下意识退开一步。
“你、你干么这样看我?”她会以为他想灭口啊!
“董副理,能否容我先行确认,我们之间——没过节吧?”
“是没有。”
“那你何必?”损人,又不利己。
“我也没有一定要说出去,不过这要看你诚意到哪里。”
被言之,就是变相勒索。
“你知道,要封口的方式有千百种。”他不见得要受她威胁。
“那就随你便喽!”对方耸耸肩,转身走人。
他不在乎,这件事一点也恐吓不了他,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要隐瞒,他们的关系能摊在阳光底下他还求之不得,然而……
宋尔雅闭了下眼,懊恼地开口。“等一下!”
“改变主意了?”
他是不需要妥协,但……以愿呢?
他们的关系若曝光,对她的影响会有多大?黄镇东更有借口除去她这个眼中钉,她熬了这么久,所有的努力、付出他都看在眼里,如果因为他的关系而付诸流水……她会怎么想?
他本来就没打算让这件事成为永远的秘密,但绝不是现在,她还没准备好,说了,只会将她推得更远、更逃避,他们这辈子,就真的不可能了。
“你到底想怎样?”
啧,就说嘛,小鲍主可是要钱有钱、要美貌有美貌,更换作是她,也不甘心人财两空。
“要怎样喔?我还没想好,等考虑好了再告诉你。”她摆摆手,笑容愉悦地离开茶水间。
宋尔雅为之气结。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个礼拜过去了,风平浪静。
约莫中午时段,在外头谈完事情的宋尔雅,没意外地接到一通电话。
“我要吃鸡腿便当。”完全理所当然的指使口吻。
于是半个小时后,鸡腿便当出现在业务部某董姓女子桌上。
看着对方愉悦地大坑阡颐,他只感到一阵头痛。
如果对方清清楚楚表明意图,无论要钱或要权,只要有所求就有谈判的空间,但是这一个礼拜以来,她什么也不做,就只是指使他送餐点、泡夏以愿爱唱的那种鲜女乃茶,他实在不懂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董——”
“嘘,吃饭时间不要影响我的食欲。”
“……”转身,走人!
“别忘了我的下年茶啊!”她冷不防追加一句。
所以目前的情势是,要堵她的嘴,用不着名或利,而是美食佳肴就够?
是的,虽然很无奈,但目前看来,似乎是如此没错。
难怪她会有鬼见愁之称,宋尔雅似乎有些懂这封号的由来了,她没有想像中容易应付。
她是业务部强将,有冲劲、也有脑袋,表现不逊于男子,如果不是处于目前的情势下,他应该会很欣赏她。
当然,全公司的人也不是瞎子,一阵子过后,开始流言四起,盛传他与业务部副理“交情匪浅”。
“你听说了吗?关于我跟你的传言。”殷勤送餐、嘘寒问暖,还希望别人往哪个方向想?
“有呀。”某人正大啖美食,毫不在意。
苞内定驸马爷传绯闻,她还要不要在公司混?
不过看她的样子,好像真的一点都没放在心上——正确来说,她眼中根本就只有吃吧?
“还吃,你小心肥死!”他没好气地。
“你管我。”
“董妙——”
“闭嘴、闭嘴,不准叫!”她突然抛下嗑了一半的河诠饼,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儿一样,哇啦啦地跳起来惊叫。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董副理,就怕别人叫她的名字吗?
不经意踩着她的死穴,宋尔雅勾唇,沉吟道:“我现在才想到,原来你和某牌的清洁用品好像呢……”
什么好像,根本就一模一样好不好?
虽然改了名,但是有句名言是这么讲的——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凡叫过必留下记忆,公司位列主管级的总有几个还记得她那个可笑的名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每个人心底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欲提起的隐私,既然你懂这种心情,何必为难我?”
某人无尽悲情地瞟他一眼,对那抹恶劣的笑意极不满。
“现在有我当‘某人’的替死鬼,应该正合你意吧?”对他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他有什么好不满的?
“所以你现在是在承诺我,你会保持沉默的意思吗?”
可恶!真懂得打蛇随棍上。
虽然她本来就没有说出去的打算,还是不甘愿让他太快解除警报。“不一定,看心情。”
宋尔雅微微一笑。“是吗?妙洁。”连姓都直接省去了。
“混蛋!”她拳头瞬间失控。
避开突来的暗算,宋尔雅大笑出声。
“明天我要五星级饭店的早餐。”她恨恨地道。
“那有什么问题!”难得反将了她一军,心情正愉快。
如果到现在,他都还没看清她其实无恶意的话,那他就白活这二十七年了。
不远处,安静伫立的身影停留了半晌,再度不着痕迹地远离。
他说,要她对他多一点信任。
她很想,真的很想。
每一次,鼓起勇气想走向他,总是迈不出那一步,她也会质疑,那么阴暗的她,与他怎么相配?怎么一起走下去?
近来的传闻,她听说了,若说是空穴来风,她已经看到他出入业务部门多次,要说是单纯为了公事,送餐煮茶的交情早已超过一般同事情谊……
他知道吗?他已经许久不曾如此肆意地畅笑出声了。
望着眼前那杯同样出现在董妙洁桌上的热饮,这一次,她真的分辨不出,谁是“顺便”了……
那一年,掠过颊畔不经意的吻,在心底植下暧昧的种子。
同一年,一手养大他的母亲离世,他成了夏家的养子,她名义上的哥哥。
夏立树总说,他是个人才,要好好栽培,将来进公司为他分忧解劳。
也曾几次,他有意无意地说,将女儿和公司交给他,他很放心。
未萌芽的情苗被狠狠踩碎,从那一天起,她不曾再多看他一眼。
凡是属于小鲍主的东西,她不稀氨,也不屑争,她有自己的天空,她要离开这里,走出真正属于自己的路。
那时,十六岁的她是真的这么想。
但是那个男孩,总是有意无意地招惹,不容她轻易由这场游戏中月兑身。
他对小鲍主笑、教她写作业、陪她放风筝,但面对自己时,又是另一种面貌,玩味的审视,刻意挑惹、激怒她后,才又不经意流露几许温柔——
彬许他真的是在报复她害他破相的仇,才这样处处戏弄,无论她避到哪,他总是如影随形。
她想出去打工,他去做密报的小人,让夏立树出面阻止。
她参加任何竞赛,一定也有他的名字,就连全年级榜首的位置,他也要与她争个头破血流。
她故意去交男朋友,他不晓得对人家说了什么,从此没有一个人敢再靠近她。
她气坏了,跑去质问他。
他不以为意,笑笑地说:“也没什么,我不过就告诉他们——你的眼光不错,别看她那样,其实她身材不错,我贴身证实过。”
“你、你在胡说什么!”居然这样破坏她的名声!
“我的确贴身证实过啊——从脚踏车上摔下来那一回。”坦白说他也满惊讶的,看她身材那么平,原来里头很有料。
那时的她,还太年轻,沉不住气,恼怒得与他大吵,也是在那一天,他吻了她。
事后,他还笑说:“不用一脸懊恼,你没吃亏好吗?”
等于是拐着弯告诉她,这也是他的初吻。
她曾经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招惹我?”
他反问她:“你又为什么一定要逃避我?”他们之间明明有那么一点什么存在,他不相信她察觉不出隐隐流窜在两人之间的感情。
“你是夏宁馨的。”她同样不相信,他会不晓得夏立树收养他的目的。夏立树是商人,不做赔本的生意,就像让她住进夏家,为的是她的母亲,并不是真将她当成了女儿。
“还恩情有还恩情的方法,我会让他的投资值回票价。”前提是——他的人生必须由他自己决定。
斑中毕业时,她成绩优异,顺利申请到公费出国留学的名额。
那是她的心愿,她一直想离开那个不属于她的家,独立过自己的生活。
她以为,他们之间就这样了,斩断隐晦的情愫纠缠,隔着长长的海峡,从此再无纠缠。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薄弱得不如一张纸,她不认为数年过去之后,他还会记得当初信誓旦旦的坚持。
没料到的是,隔年他就出现在她眼前,云淡风轻地笑着对她说:“我向学校申请为期一年的交换学生,就来了”
也就是说,有一年的时间,他还是会一直、一直地出现在她眼前。
说不出那时的感受是气恼居多还是烦闷。气他听不懂拒绝,还是烦他怎么也甩不开?
彬许,还有那么一点点……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太多复杂的情绪在胸口翻搅,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瞪着他,就像以往的每一次。
他大笑,将她拉进怀里,放肆热吻。
反正她从来就没给过他好脸色,他早就习惯了,太慈眉善目反而不像她。
一年不见,真的好想她。
这女人真狠,为了避开他,连寒暑假都不肯回来。
她不是那种会回头看的人,他若不来,必定会失去她。
他可不想傻傻等她读完四年书回来,等到的是她手上抱个小的,臂上挽个大的,笑着向他介绍她的男人和小阿。
由台湾到英国,除了换个场昙,一切看似没变,又隐约有些什么不同了……
他总是在周末时前来,买了一堆菜和食谱,理直气壮叫她煮。
“我为什么要?”
“我想念家乡味。”
那又关她什么事?
每一次争论到最后的结果,她还是煮出一桌子菜,连她都觉莫名其妙。
她的厨艺就是在那个时候慢慢培养出来的,直到后来,仍没有几个人知道,原来她是会做菜的。
她对他依然没什么好脸色,但是他感觉得出来,离开夏家后的她自在多了,少了沉沉压在心口的包袱与顾忌,严密慎防的心松动了些,不经意流泄几许温情。
有时,拉她出去逛个街、看场电影,看似不对盘的两个人,气氛在冷言讽语中却也诡异地和谐。
彬许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她虽然老是对他不假辞色,偶然间也能捕捉到几许不明显的笑意。
她生日那一天,他打了电话,问她:“二十岁了,有什么愿望?”
他记得她的生日。
全世界都忘了,只有他,放在心上。
一直以来,坚守的防线敲击出一丝裂缝,她迟疑了半晌,低嚅:“我想——做一天的自己。”
多么简单的愿望,每个人都能随心所欲过日子,而她,只能在这一天,悄悄许下心愿,在这一天诚实面对自己,以及内心的渴求。
他沉默了下。电话另一揣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嗓音。“跷课吧,半小时之后,我去找你。”
那一天,两人品学兼优的求学记录中,破天荒双双留下一笔跷课的记录。
那一天,她就像寻常的年轻女孩一样,不受拘束地玩乐、看电影、喝酒,回到家时,已有些许醉意。
没有人留意情势是如何演变,只记得他吻了她,而她也难得地配合,陷入床铺赤果果纠缠,他吻遍了她全身,再度回到她唇际时,她几乎是想念地贪渴啜吮,主动索吻。
他低低轻笑,撑起肘臂,悬在上方凝视她迷乱晕红的醉颜。
“你曾经对我心动过吗?”毕竟还年轻,他心里也有太多的不确定,需要她一些些正面的肯定。“就算只有一秒也好。”
“或许吧……”
“什么时候?”
“我不如道。”他问题好多!夏以愿焦躁地想拉回他,接续那醺然美好的滋味。
他偏开头,不教她如愿。“是你说要当一天的自己,那就对自己诚实一点,不许逃避。”
她皱眉,再皱眉。“真的不知道。”
可怜的女孩,她连自己都欺骗了。
“没有关系,你不懂自己,我懂就好。”他热了眸光,带着怜惜引领她由女孩成为女人。
他们的初吻、他们的初夜、他们人生中所有最美好的亲密接触,都是与对方一同完成,说出来别人或许难以置信,连他都不相信自己如此纯情,直到许多年以后,她始终是他的唯一,他不曾想过要拥抱别的女人。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那失了自制的一夜放纵,会带来这么大的后遗症,就此颠覆了他们的人生。
“你、你说什么?”在那之后的一个月,他坐在她面前呆愣成化石,一颗原子弹爆炸,都不及他此刻措手不及的震撼心情。
她懊恼地咬唇。“我‘那个’迟了三个礼拜,今天去买了验孕棒。”
原来验孕春长这个样子……他呆呆看着桌上的物品,上头有两条红线。
惫看!他都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见他一迳沉默,她烦躁地吼他:“你干么不准备!”
“连吻一下都会被你瞪,我是要准备做什么?”他平时看起来是有这么婬乱吗?
正心烦意乱的她,并未留意到他话中透露出的专一与认定。
“算了!”她颓然地跌坐回床铺上。
她也知道,自己是慌得乱迁怒了,这种事绝对不是单方面的责任,就算他没做事前预防,她也该做好事后处理,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怪,就这么一次的放纵贪欢,谁料到会这么准?
“这两天我会找时间去医院处理……”
宋尔雅回过神来,瞪她。“你要处理什么?”
这还用说吗?“你和我都不想要,当然是拿掉——”
“谁说我不要!”宋尔雅直接打断她的话。“我只是太惊讶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没有说不要,你敢拿掉试试看!”
她愕然。
“以愿,你听到没有?”宋尔雅来到她面前,蹲对着恍神的她轻声说:“我知道事情来得太突然,其实我自己现在脑袋还晕晕的,但是‘他’是我们的孩子,不可以不要。”
她没有对他说实话。早在三天前,她就已经验过孕,今天的验孕棒只是二度确认罢了。
这三天,她想过千百种可能,猜测他的反应,他或许会错愕、会惊慌、会逃避甚至否认、质疑他和孩子的关系……所有最不堪的状况她都预先设想过,也做足心理准备了,就是没有设想过这一个——
他要孩子。
那么坚定地说——这是我们的孩子。
“可是……我不能……”她能做好一个母亲吗?一个连自己都不晓得该怎么爱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好母亲?她那么倔强的个性,只会对孩子造成负面影响,她真的怕……
看穿她眼底的恐惧与惶然,宋尔雅移坐到她身边,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不要怕,以愿,还有我在。”
他能理解她的抗拒、退缩,一个不晓得该怎么付出的人,对爱太陌生。她总是把人性想得太悲观,深怕被否决,于是第一时间便自己先否决了一切。
这个骄傲的女人,骨子里其实很自卑。
“没关系,如果你不要,我要。你只要替我生下来就好,孩子是我一个人的,跟你没有关系,只要你不想说,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她眼底的慌惧扯疼了他的心,不忍她承受如此巨大的心理压力,他缓下步调,替她扛起一切。
她有她的心结,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只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