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竣天从主厢房离开后,心中只想着尽快离开莲院。
他寒凛着脸,惯于下令的他,平时就有种君王般不怒而威的气势,而今那对深邃的眸瞳更是布满了怒气,浑身的严厉也就分外地骇人。
除了风声,他的周遭是静息无声的。丫鬟们在靠近他身边时,全都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就怕被那双锐眼一瞪,会吓到腿软。
他停在门房前,想唤自己的车夫备好马车,却想起自己已经放了车夫两天假,让人大后天再来接他的。
必竣天齿颚一紧,怒火飞上他的浓眉。
一阵喧闹声却在此时从大门处传来,一阵笑声随之传了进来,应少谦儒雅的淡青身影旋即跨入了门内。
“唉啊,怎么我每年似乎总是晚你一步到达。”应少谦一看到关竣天,立刻笑容满面地朝他走去。
“你明年肯定会比我早到。这样,你满意了吗?”关竣逃讵下一句火药味十足的回答后,他回头让一名丫鬟去唤来莲院里的马僮备车。
“怎么我一来你就走,你这是摆明了看我不顺眼吗?”应少谦扶正头顶上那镶着绿翡玉石的小帽,仍然笑容可掬地看着他。
“不干你的事。”关竣天拧眉说道。
“咱俩兄弟一场,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何故板着一张脸?”应少谦啧啧有声地盯着他左看看、右瞧瞧的。“是“太平帮”的盐业让人倒了帐?布业营收不佳?玉器古玩业收了假货?还是朝廷终于觉得你们二者官商势力结合得太紧密,决定斩之而后快?”
“你的狗嘴能不能吐出一句好话?”关竣天瞪他一眼。
“行!我这狗嘴随时都能吐象牙。”应少谦不以为意地仰头大笑着,还戏谑地弯身作了个揖。“敢问竣天兄,何时娶媳妇啊?”
“明年中秋过后吧。”关竣天直截了当地说道,深峻脸上尽是风暴意味。
“此话当真?”应少谦往后一退,斯文的脸上满是惊愕。
“我是会说戏言的人吗?”关竣天魁梧身材少了披风的遮掩,张狂的气势益发地散发着压迫感。
应少谦闻言,脸上的笑意加深,不客气地拍了下关竣天的肩膀。
“那你至少该提前跟我这个大舅子知会一声吧?采儿是我的义妹,你总没忘了这事吧?”应少谦说道。
“谁告诉你我要娶采儿的?”关竣天的话是从齿缝间迸出来的。
“你不娶采儿?!”应少谦眼睛睁大,嘴巴大张,一脸被鬼惊吓到的怪模样。
“我要娶的是白家小姐。”关竣天镇定地把身后发辫拉到颈间盘着,开始觉得今儿个寒意逼人。
“胡闹、胡闹!”
应少谦蹙眉低吼着,此时倒真的像是采儿真正的兄长了,就连她情绪高亢时,说话句子会重复的样子都学了个十成十。
“婚姻大事,岂有胡闹之理。”关竣天的语气像在谈论别人的事。
“你心里叨念的全是采儿,却告诉我你要娶一个你漠不关心的姑娘。这不是胡闹,是什么?”应少谦不停地在关竣天面前踱着步,还不时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竣天和采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吵架了?”应少谦扯扯身上的湖色马褂,全身都不对劲了起来。
“没有,我只是告知她我明年要迎娶白家小姐一事。”关竣天漠然地说道。
“你干脆一掌把采儿劈成两半,她还快活一点!”
必竣天闻言,仰头放声大笑,那笑声孤寂而短暂地让人心痛。
“你想太多了,事情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况且,商人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方,我只是做出我应当做的选择罢了。”关竣逃讪定地看着应少谦。
“你如果连婚姻之事都要选择利益,早在前两年,你义父逼婚的时候,你就和白家小姐把婚事办妥了。”应少谦不以为然地停下来歇了口气,又继续说道:“如果你真是那种重利忘义之人,我也不会把采儿的婚事延宕至今,就等着你开口了。”
“你多心了,采儿不过是把我当成大哥。”至少,在白家小姐的心里,他是个夫婿人选。
“关竣天,你这话未免太没良心。”应少谦眉头一皱,不客气地指着他的脸低喝出声。“采儿那丫头如果再喜欢你多一点,她就要爬上天去摘月亮给你了!我在风月场中荒唐过一阵子,我太清楚姑娘家的心情,就连窑子里的姑娘养小白脸,都没采儿对你那么热络。你每回一来,她整个人便像是挖到金山银山一样。”
“那又如何?那不过是采儿的一种习惯罢了。她长期待在莲院里,当然会盼着我说上一些经商趣闻。”关竣天冷硬地说道。
他向来果决,一旦认定是不可为之事,便不想白费力气。采儿方才伤了他的心,确实是事实,他可不想再把心捧到她面前,再忍受一次任人宰割的痛苦。
“你是缺心少肺了吗?亏得采儿那丫头,整逃谠着你掏心挖肺的。”应少谦哇哇大叫着。
“谁对她好,她便会对谁掏心挖肺。”关竣天这话,说得是有些咬牙切齿了。
应少谦看着关竣天眼中掩不住的怒焰,他噤了声,隐约察觉到问题的症结了。
“竣天,我们先把你和谁成亲之事搁下来,我今儿个来,其实是有事要告诉你。”应少谦整肃了脸上的表情。
“说吧。”关竣天一看到好友凝重的脸色,内心闪过一阵不好的预感。
“你知道简仪郡王吧?”应少谦问道。
“当然。这两、三年来,简仪郡王和“太平帮”交情极好,这京里的大事,有不少是他出面来替我们打点妥贴的。”这简仪郡王学识渊博,知书达礼,嫉恶如仇,行事正义,是号连他都要竖起拇指夸奖的好人。“简仪郡王这几日和福晋正在城内,他们伉俪来拜访福晋嫁到山西的妹妹。他们明日就会到“太平帮”内,接受义父的款待。”
“你见过郡王福晋吗?”应少谦又问。
“几次上京拜访郡王,福晋都因为体弱而未曾出来见客。”关竣天拧起眉,弄不清少谦葫芦里卖的是何种膏药。
“我今儿个陪着我娘去庙里上香时,见到郡王福晋了。”应少谦缓缓说道。
“那又如何?你该不会对一个长你十来岁的福晋心生爱意吧?”他现在可没心思陪应少谦这个风流浪子风花雪月。
应少谦看着关竣天的脸,一时也没接话。脑子仍然回荡着,他今日见着福晋时的那股子震撼感。
“有话就直说,甭卖关子。”关竣天皱起眉,脸色也随之阴沈。
“郡王福晋和咱们采儿,活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人儿!”应少谦长喟了口气,沉重地说道。
必竣天颈间的肌肉顿时僵直,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应少谦。
“你说什么?”半晌之后,关竣天再问了一次。
“以你的聪明才智,不可能没把我的话给听进去。”要不是现在的气氛凝重,他是真的要嘲笑老友的失魂落魄状的。“福晋和采儿就连脸上的朱砂痣都长在同一个地方。”
“这实在是……太过巧合了。”关竣天沙嗄地说道,浓眉从刚才就没解开过。
“天下巧合之事何其多啊!我已经让人去打听郡王家是否曾遗失过女孩儿,原是打算等到有进一步消息时再告知你的。但是,依目前的情况看来,我决定还是先告诉你一声,好让你有些心理准备。”应少谦又叹了口气。
采儿的亲人出现了?!必竣天心一沈,唇瓣抿成死紧。
当“分离”一事,突然迫近时,往昔采儿撒娇、可人的儿时记忆,便全都一股脑儿地涌上他的心头。
“你如果对采儿真有心,就得尽快趁着她的身分还没有出现任何变化之前,快快把她这门婚事订下来。”应少谦催促道。
必竣天不吭声,仅是严峻着一张脸。
“若采儿真的是郡王格格,你想娶她入门一事可就难办了。你也知道这满人的婚事规矩,大凡离皇亲愈近者,婚事就愈不能自主。郡王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一个失而复得的格格能不被宠上天吗?”应少谦敲着边鼓。
“若我们不主动告之,他们永远不会知道采儿在我们这里。”关竣天冷声说道,脸上闪过一阵戾气。
他和采儿相处了这么多年,旁人只消用上一句“亲生父母”就想夺走这十三年的光阴吗?
“你真的忍心让采儿终生无父无母吗?”应少谦看着关竣天,相当明白好友心中此时的不是滋味。
“采儿有我们。”他没法子想象采儿离开他身边的日子。
“咦,你不是说要和白家小姐成亲了吗?采儿哪来的我“们”?”应少谦抓着他的语病,大作起文章来。“如果我们就连想到采儿要离开,心头便已难以忍受,那你如何以为采儿能一个人熬过你和别人成亲的痛苦?”
“我以为只要有个人能像我一样地待她,她终究会熬过的。”纵然她的婚事会让他咬牙切齿。
“你打算再找人花上十三年的光阴,让采儿适应那个人?”应少谦摇着头,振振有词地教训道:“竣天啊,采儿的想法单纯,她对你的喜欢,她自己或者说不上所以然,但我们旁人却是瞧得清楚万分啊。”
“我只是她的大哥。”关竣天坚持道。
“我怎么从不知道你固执至此?!你一直拿她当妹子看,她当然只拿你当大哥!”应少谦忍不住哇哇大叫了。“采儿这辈子没跨出过这座莲院,你要她到哪个地方去识得男女情爱!”
必竣天凛起眉头,拧起的眉心皱成一道深沟。因为过度的在意,所以他确实是不曾想到少谦说的这一层。
依照目前情况看来,采儿的确是离不开他。至于这种离不开,是兄妹之间的依赖,抑或是男女之间的情爱,他总是必须想法子要让采儿弄清楚这之间的区隔。
而他向来不是个失败者,从来就能得到他想要的!必竣天的唇边漾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你下回把采儿带到外头见识一下,然后试着把她当个女人一样地对待,你看她以后看到你会不会脸红!”应少谦没瞧见关竣天眼中的自信,兀自嘀嘀咕咕着。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多馊主意。”关竣天一挑眉,戏谑地说道。
“我的主意若馊,你脸上何必挂着那般诡谲的笑意?”应少谦也跟着一挑眉,这下可看出了端倪。
“看来你在风月场中的经历,总算不是白搭一场。”关竣天说。
“谁像你不识情趣,自始至终就只系着一个采儿呢?”应少谦揶揄着他。
必竣天眉头一松,此时方觉许多事全都清楚了起来。想来,早在不知不觉间,他已将采儿当成了心头的唯一哪。采儿,也必然是如此吧!
“应爷和关爷怎么站在这聊天呢?”
秋荷微笑着从内院走来,手里拿着关竣天方才披在应采儿身上的灰狐披风。
“秋荷是愈来愈像朵清雅水荷了。”应少谦笑容满面地说道。
“谢应爷夸奖。”秋荷笑嘻嘻地回应,倒没真把应少谦的话当真。“关爷有看到采主儿吗?”
“在我的厢房吧。”关竣天接过秋荷手上的披风往肩上一覆。
“可……采主儿没在您的厢房啊。”秋荷苦恼地皱着眉。“她的厢房、书斋、暖阁套间,还有应爷的厢房,我全找遍了。就连花园都找了,连个影子都没有。”
“她会不会离家出走?”应少谦惊恐地问道。
“她身子弱,不会做那种傻事的。”关竣天很快地否定道。不过,他那对才松开的剑眉,马上又拧了起来。
“狗急都会跳墙了,人难受到了极点,有什么傻事做不出来的。”应少谦只忙着加油添醋。
“采主儿应该只是躲起来,不至于离家出走。”秋荷安慰着二位爷,却忍不住开口追问道:“关爷和采主儿吵架了吗?”
“你们关爷告诉采儿,他明年要迎娶白家小姐。”应少谦没好气地说道。
必竣天脸颊一紧,一语不发。
“关爷,您这是要采主儿情何以堪哪!您不是要迎娶采主儿吗?您不是在等采主儿长大吗?”护主心切的秋荷,这时候已经泪眼汪汪了。“采主儿那么在乎您,听到您要另娶他人,她一定会承受不住的。”
必竣天胸口一窒,回想起采儿先前在厢房内伤心欲绝的模样。他这个从不自责的男人,此刻真想赏自己一巴掌。
“难怪采主儿把这只折扇套子剪成了这副德行……”秋荷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已经破烂到难以辨别的深蓝折扇套子。
必竣天拿过那只折扇套子,残破的缎面上依稀可见层层迭迭的“关”字。绣工虽称不上特别精美,然则用心却是可见一斑。
“这是采儿绣的?”他从不知道采儿会做针线女红之事。
““关”字实在不容易绣好,偏偏采主儿铁了心,就非要这么绣。她一直想着要把这只折扇套子当成给你的压岁钱,光是想象你拿到折扇套子的样子,她就可以眉开眼笑一整天。为了绣这只折扇套子,她的手指不知道被刺破了多少次……关爷,您是知道采主儿有多怕痛的。”秋荷激动地说道,谴责目光直盯着“始乱终弃”的关爷。
“瞧吧,所有人都知道采儿把你当成最重要的人。”应少谦说道。
“我终究还是把采儿当成女子在养育。”关竣天突然冒出一句话,阒暗眸子里闪过一抹沈思。
“啥?”应少谦扯了下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秋荷一脸的迷惑,却不忘回头担心地探望。
“采儿和男子一样地学习、读书,却无法像男子一样地走遍天下,自然也无法如男子一般成长相同的见识。在我的过度保护下,我成了她的天地。这样的她,和一般寻常女子其实并无两样。”当年的赌注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不知不觉间用了一种残忍的方式来教育采儿。
如果不曾知道外面另有天地,自是不会向往。然则,采儿和男子一样受了教育,她知道天地的开阔,然则她却始终只能局限在女子的闺阁内,这对采儿来说并不公平。
“你说采儿和一般寻常女子并无两样,是何用意?你是在告诉我,当年的那场赌注已经分出胜负了吗?”应少谦不解地问道。
“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之间后来根本也没有任何赌约。采儿性子灵巧聪慧,兼以样貌又佳,就连病弱时都楚楚动人地让人动容。我们只记得要宠她哄她,其他什么赌约,似乎早就遗忘了。”他淡淡地说道。
“是啊,采儿刚来时,身子骨差,三天两头护着她闯鬼门关,就已经够让人提心吊胆了。谁还管得到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差异呢!”应少谦说着说着却感伤了起来,采儿也算是他一手拉拔大的啊。“反正,你今天得给我一个交代,你打算怎么待采儿?”
必竣天的矍铄黑瞳闪着幽光。他很清楚自己想要采儿因为情不自禁而投入他的怀抱,而非是因为习惯了有他的陪伴。
他要证明他绝对不是她退而求其次的人选。采儿的心动、采儿身为女子的头一次倾心,全都该属于他。
“放心吧,我打算带采儿看尽天下,如果她终究仍然只在意我一人,那么她便是我的妻。”
“好啊!”应少谦拊掌大乐。
一旁的秋荷露出欣慰的笑容。
“秋荷姊,西边往梅林的小门被人打开了,我还在小门边捡到采主儿的一只鞋!采主儿是不是偷跑出门了?”翠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边跑边嚷嚷。
“这下完了,采儿真的离家出走了。”应少谦脸色一变。
必竣天看着自己身上的斗篷,眉头拧成了两道小山。一想到采儿在情急之下,八成连一件外衣都没加就跑出门,他怎能不心疼。
他二话不说,马上朝着西边小门走去。
“秋荷,你马上让人去请大夫,吩咐厨房烧好热水,再派人把暖阁套间里的火烧得更热些。然后,你把采儿最保暖的狐裘、披风拿到西边小门给我。少谦,你和我一并出去找人。”
必竣天头也不回地交代道,烙在雪地上的脚印既重且深。
采儿啊!采儿!这个小人儿究竟是要他牵肠挂肚多久呢?
☆☆☆
懊冷、好冷……
她快死了吗?
应采儿缩在一根腿般粗细的树干之上,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闹得她神志恍惚。
她昏沉沉地闭上眼,觉得脑子里有把火焰在烧,烧得她头痛欲裂。
她的脸颊好痛,她的四肢好痛,她的肌肤全变成了一层层的冰雪,冻得她四肢百骸全像针刺般地难过。
可是,最让她喘不过气,却是胸口上那刀剐的痛苦。
竣天大哥不要她了!
竣天大哥要娶白家小姐,然后把她丢给一个陌生夫婿。她要夫婿做什么?她从来就不要其他男人的陪伴,她有竣天大哥啊……
不!竣天大哥不要她了。应采儿勉强睁开眼,长睫毛上的落雪渗入眼眶里,想落泪的却是她的心。
没有了竣天大哥,那她还留在莲院里做什么?屋舍内的一点一滴都有着这十三年来的回忆哪,大哥何以突然变得如此无情?
“呜……”一声哽咽从她的喉间呕出,被寒意冻干的眼眸,却流不出任何泪水。
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正一点一滴地流失,可她不在乎。
打从她有记忆开始,竣天大哥便始终陪在身边。她知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孩子,是故年纪愈长、话本书卷读得愈多,她便愈珍惜这样的福分。
这一年来,自己隐约感觉到大哥对她的态度正在转变。有时候直盯着她瞧,盯得她莫名其妙,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愿意经常陪着她入眠。
而现在,他居然要把她推给别人了。
她哪里做错了吗?她太任性、太娇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能为大哥分忧解劳,所以大哥对她厌烦了吗?
她没用,就连身子都病恹恹地差劲!这样的躯壳,不要也罢!
应采儿再无力睁开眼,细弱的手臂亦无力地往身侧落下,整个身子颤巍巍地挂在树干边。
她闭上双眼,呼吸变得极浅、极浅、极浅……
马车蹬蹬、蹬蹬的行进声,划破这林地里的寂静。
一辆华美马车在梅林间停了下来,一名蓄着山羊胡的黑衣管事,殷勤地拿了个小凳子放到马车门口。
“福晋,这处梅林,是奴才昨天驾车时无意经过的。小的知道福晋爱梅,又瞧这里美得像人间仙境一般,奴才便嘴碎告诉了郡王。”管事笑着打开了马车门。
一个身着深绛色锦袍的贵气中年男子率先走下马车,并搀扶出一位娇小的美妇人。妇人披着一件藕色缎面绣花斗篷,额心间一点朱砂红痣,甚是艳光逼人。
“果真是像人间仙境!”福晋开心地看着前方一大片如梦似幻的姣美梅树,她伸出柔荑,接住了一瓣梅花。
她仰头要对丈夫说话,眼光却突然瞄见了右侧林间的一个……一个白影。
埃晋巴掌大的小脸,瞬间埋入丈夫的胸前。
“那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她颤抖的手往后一指。
简仪郡王护住妻子的后背,他回过头定神一看,果真看见右前方的一棵大树上,垂挂着一具白色的身影,那一腿一臂甚且还在空气间晃动着。
简仪郡王往管事的方向看了一眼。
“奴才这就去瞧瞧那是什么东西?”出征沙场几回的管事,放大胆子快步地向前走。
避事走到树下,抬头一瞧──长长的发丝,绣工精美的雪色掐金袄衫,和一双手工精丽的米色绣花鞋,证明了树上的人是个女孩儿。
“郡王,树上是个穿着颇为讲究的女孩儿。”管事翔实禀告。
“还有气息吗?”郡王搂着爱妻颤抖的身子,定定看着树上的白色人影。
“距离太远了,瞧不大真切。”管事说道。
“把那女孩儿弄下来。”简仪郡王命令道。
简仪郡王的话还没落地,一阵寒冽强风正巧在此时吹起,树上弱不禁风的人儿摇蔽了一下,整个人便猛地从树干上掉落到地上。
砰!
避事急忙向后退了一步,以免被人压着。
埃晋低呼了一声,揪着郡王的外袍,吓得一动也不动。
女孩儿面容朝下地陷入雪地之间,长长发丝铺在雪地之上,她发出了一声微弱叫声后,便再没有任何动静。
避事半跪在身边,伸手探着小泵娘颈间的脉动。“郡王,这姑娘还有气!”
“那就快些救人哪。”简仪郡王说道。
“是。”管事将小泵娘翻了个身,整个人却吓得在雪地上跌了一跤。“我……我的天啊!”
埃晋偎着郡王,着急地低声问道:“那小泵娘伤势严重吗?”
简仪郡王连忙将爱妻的脸压入胸膛间,生怕那血肉模糊惊骇了妻子。
“家福,没听见福晋的问话吗?小泵娘伤得重吗?”简仪郡王温文却不失威严的眼看向管事。
“郡王,这……这小泵娘……”管事盯着那小泵娘冰雪般的容颜,一时之间竟结巴了起来。
“有话直说。”简仪郡王拧起浓眉,命令道。
“这小泵娘和福晋长得简直一个模样!”家福大声禀报道。
“拉苏儿!”
埃晋闻言,整个人惊跳起身。她仰头看着丈夫,秀丽眼中盈满了泪水。
十三年前小女儿被人掳走的痛苦,他们夫妻没有一刻遗忘过啊。
“拉苏儿!一定是拉苏儿!”福晋拉住丈夫的手,踏着雪地,便要往前奔。
简仪郡王拉住妻子的手,让她缓下脚步,妻子穿着高底鞋,是不便在这等雪地上行走的。
“家福,把那位姑娘抱到马车边来。”郡王说道,一瞬不瞬地盯着雪地上那个与妻子一般娇小的身影。“马车上有暖炕,她会舒服一些。”
“是。”
家福只出了些力气,便将小泵娘抱了起来,只是小泵娘身上的冰冷,却冻得他直打哆嗦。
埃晋抓着丈夫的手,小手早已激动地揪成十个小结。她踮起脚尖,引颈而望,只盼着能早点看到小泵娘的脸。
家福走到郡王、福晋的面前,将小泵娘的脸庞转向他们的方向──
“我的拉苏儿啊!”
埃晋扑到小泵娘的身边,激动地捧住她的脸。
简仪郡王搂着妻子的腰,看着小泵娘额间那颗朱砂痣,望着那张和妻子相同绝丽脸蛋,不可能错认的!世间哪来如此神似的俏鼻、丰唇及水润肌肤?!
他的目光急忙看向小泵娘右眉的尾端,上头果真有着一道淡淡的疤痕──那是他们的小小拉苏儿第一次学走路时,撞到椅子所留下的疤痕。
“拉苏儿……”简仪郡王的声音也不禁哽咽了。
“拉苏儿、拉苏儿……”福晋抱着女儿,哭到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手绢儿摀着女儿头上仍在沁血的伤口,心如刀割。
“我们得快点带拉苏儿去看大夫。”简仪郡王从管事手中搂过拉苏儿的身子,就要跨上马车。
“采儿!”
“采主儿!”
一连迭的呼唤在梅林间传了开来,简仪郡王等一行人看向梅林的右侧──
但见一个身着灰狐大氅的昂扬男子,面容焦急地走在雪地间呼唤寻人。男子镶着毛皮的名贵长靴数度深陷积雪之间,他却没因此而减缓走路速度。
“采儿!”关竣天再度出声唤人,这回却是瞧见了梅林间那辆华丽马车,更看到采儿被一个中年男子拥在怀间。
一阵不悦飞上关竣天心头,他想也未想地便飞步直趋向前,狂风般地强拥过采儿的身子。
“采儿!”
必竣天低头一看到她额上的伤口及青白的唇,想也未想地便打横抱她,旋即转身要离去。
“关帮主,请留步。”简仪郡王惊讶地看着这个平素以冷静著称的“太平帮”帮主,一脸心疼地拥着他的女儿拉苏儿。
必竣天抬头一望,颀长身躯一僵──是简仪郡王!
懊来的,躲不掉啊!
“简仪郡王。”关竣天勉强扬起一抹笑容,笑意却未曾到达他防备的眼中。
“关帮主,你怀里抱的女子是谁?”简仪郡王紧盯关竣逃谠怀中女子的占有姿态,脸色也随之变得沉重。
“采儿是我的──”关竣天的话被怀里人儿的申吟打断。
“竣天大哥……竣天大哥……”应采儿紧闭的眼突然流出泪水,小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着。
“大哥在这里。”关竣天将采儿揽得更紧,下颚也随之紧靠着她的头顶。“你别怕,闭上眼睛,乖乖休息。”
“大哥……我好难受……”应采儿低喃着,双眼仍然没有睁开,仍旧是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中。
“有大哥在,一切都会没事的。”关竣天用尽全身力气锁紧她,心疼的吻不停地落在她额间的血痕上。
心疼如绞的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此时的举动有多亲昵。
“拉苏儿──”福晋着急地上前,握住女儿的手。
必竣天抬眸,目光停留在福晋的脸上,心头猛然一震──这就是采儿十几年后的模样吗?
这对母女着实长得太神似,神似到让他开始涌上无力感。
“关帮主,请把拉苏儿还给我,好吗?”福晋泪眼婆娑地看着关竣天。
“她不叫拉苏儿,她叫采儿。”关竣天嗄声说道,仍然没有松手。
“她是拉苏儿,是我失散了十三年的女儿啊!”福晋哽咽地说道,亦是牢牢地握着女儿的手不肯放。
“关帮主,我再问一次──拉苏儿是你的什么人?”简仪郡王脸庞上已染着愤怒。
拉苏儿是他简仪郡王府的格格,此等金枝玉叶,岂能容得男子轻薄!
“郡王、福晋,现在先把采儿移回屋宅里,方是当务之急。”关竣天抬头,回视着简仪郡王威严的双眼,他淡淡地说道:“我已派人请了大夫,请郡王和福晋移驾到莲院里。至于我与采儿的事,说来话长,容关某稍后再禀。”
必竣天以一种不容人反驳的气势,径自搂着采儿走回莲院。俊挺的脸孔,让人看不出情绪,只有踏在雪地上那凌乱细碎的脚步,反映了他此时的心乱如麻。
就在他决定要带着他的采儿走遍大江南北时,“拉苏儿”却在此时出现。
她,终究会属于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