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办完事我一定陪妈妈大吃大喝。”
容太太这才露出笑容。
“妈妈,你身上旗袍好看极了。”
“这个款式叫昭君出塞。”
子翔一怔,昭君出塞,不是有去无还吗,连她都知道这个不祥典故。
她见母亲在兴头上,并不出声。
“我叫你爸的秘书陪你去杭州。”
子翔不由得笑了,“秘书有工作在身,怎可任意差使。”
“那么,我陪你去。”
子翔握着她的手,“妈妈,你放心,我办完事立刻回来。”
她乘车赶往目的地,沿途欣赏风景,自得其乐。
那五对加籍领养夫妇在火车站等她。
每人手中抱看一个婴儿。
大家一涌而上,“你就是调停人容子翔?”
“容小姐,我是第一孤儿院负责这件事的苗岱红。”
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伸出手来与子翔相握。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语气激动愤慨。
幸亏容子翔耳听八方,她已得知真相一二,不由得大表诧异。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
“请顺便到我们孤儿院参观。”
五对洋夫妇抱着的幼婴白白胖胖,看上去都像杨柳青年画中骑在大鲤鱼背上的胖女圭女圭,可爱极了。
他们一起乘车回孤儿院。
子翔搞清楚来龙去脉,同那班家长说:“现在不是孤儿院不准放人,而是领使馆拒发护照给婴儿入境。”
苗岱红苦笑,“第一孤儿院成立已近三十年,声誉清白,现在他们怀疑我们诱逼生母把第二胎强送孤儿院,给外国人领养,真正蒙冤。”
“嗯。”
“容子,你是加国公民,你再替我们跑一次代办处。”
其中一位阿瑟太太流泪,“我苦苦恳求林斯代办无效,我怎能放弃小阿,她已经是我女儿。”她紧紧抱着梳一绾冲天炮的小玲。
大家纷纷抗议。
“谁会想到自己的国家会留难我们。”
“做了三十年公民,发觉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已留在杭州超过一个月,再也不能告假,若不返回安河,连工作都会丢失。”
“叫我们提供婴儿亲生父母弃权书,说明是孤儿、弃婴,哪里去找生父母!”
“不可理喻。”
子翔从未遇见过这种事,一时晕眩。
她说:“我去见林斯代办。”
苗岱红说:“我帮你预约。”
容子翔生气,“他是公仆,我是纳税人,他原应为我服务,我有急事求助,还需预约?这又不是跳舞吃饭!”
大家先是一怔,随即鼓掌。
苗岱红忽然叹口气。
子翔说:“我代表那林斯向你道歉。”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容子,我是惊叹你们那民主思想根深蒂固存活在血液中,理直气壮,毫不犹疑地挑战权力。”
子翔失笑,“领使馆的目的便是帮助在外国的国民,他并非在高处,我不是在低位。”
苗岱红欲言还休,终于又叹了口气。
子翔也不是有勇无谋,她先把五个领养个案了解得一清二楚。
第一孤儿院的数据已经计算机化,院长特准容子翔查阅机密数据,她研究过这五宗领养手续,毫无纰漏,同往年个案完全相同,照记录,已有千余名儿童在欧美安然生活。
现在,她好去见林斯了。
子翔想一想,为谨慎见,她找苏坤活提供忠言。
答复来了:“你要打的电话号码暂时不能接通。”
子翔马上找李岳琪。
岳琪沉吟半晌,“我从未试过遇到这样棘手的事,以事论事,换了是我,我会单独去见这个林斯,以免有外人在旁,他不能畅所欲言,或是下不了台。”
“好,我单刀赴会。”
岳琪笑:“你写一段特稿,把领养家庭图片电邮给我,我替你编拟成当天头条,给林斯代办参考。”
子翔点点头,“笔比剑有力。”
她立刻坐下来做功课。
子翔寄住在孤儿院员工宿舍,她这一篇文稿写到深夜,立刻电传给岳琪。
岳琪在清晨答复:“图文精采,编辑部已决定明日刊登,我先把大样传真给你。”
子翔忽然说:“给林斯代办也传一份。”
“我替你查过这个人,他是欧亚混血儿,今年才廿七岁,年轻有为,在渥京读海外政治及新闻系。”
“为何做出如此不合理事情?”
“或许他身不由主,上头指示,别有隐情。”
“我应该对他客气?”
“子翔,对任何事任何人,都应当忍耐从容,据理力争。”
“琪姐,多谢指教。”
“去吧。”
子翔随即收到第二天的头条。
奇怪,文宇写在纸上是一回事,排了宇印在报上,那种震撼又自不同。
岳琪所拟的头条是“如何挖出母亲的心”,照片中是哭泣的养母阿瑟太太与可爱活泼的婴儿小玲。
甭儿院派车子送容子翔去代办处。
苗岱红站在门口送她,子翔觉得她这回有点像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倘若不成功,或是没有进展,她真想潜回家中,用被褥蒙头,隐姓埋名,就此过一生。
家长们也来了,抱看婴儿,小玲忽然大声叫出妈妈,大家潸然泪下。
容子翔抵达代办处要求见外交人员。
秘书看过她护照、工作证,以及建筑师执照,态度略为和善。
“林斯先生在开会,你既无预约,就得稍候。”
“请他立即自会议室出来见我。”
“容小姐,这没有可能。”
“告诉他,我是光明报明早头条的作者。”
容子翔摊开那段稿件。
秘书沉默,过一刻说:“我去叫他。”
林斯几乎立刻出来。
他全神贯注,不敢怠慢,轻轻走近,只看见一个瘦小的年轻华裔女子在会客室等他。
她有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目光像鹰般追随猎物。
“容小姐,你好。”
子翔说:“我要一杯咖啡,两颗糖,加牛女乃。”
他咳嗽一声,“马上来。”
他取出那份稿件,像是应付一封勒索信件,十分无奈,“容小姐,我已与星报编辑联络,指出我们的困难。”
“你可以把难处同那些养父母说清楚。”
“容小姐,部份孤儿来历不明。”
“我相信是,他们无父无母,没有出生年月日,也没有籍贯。”
“容小姐,我们不能允许非法领养。”
“这班人已经与婴儿产生感情,你大可通融一次,下不为例,立即警告国人,以后必须有额外证明文件,孩子们方能通行。”
“容小姐,我也不过是依本子办事。”
“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林先生,法律不外乎人情,说服你上司,给他忠告,否则,我会到上海找他。”
林斯叹一口气,他的额角已开始泛油。
“我也为这件事头痛良久。”
子翔说:“现在是解决一切的时候了。”
“容小姐,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子翔说:“不不不,我不走,我坐在这里,等你的答复,你好歹给我一个交待,否则我在这里打地铺。秘书小姐,我肚子饿了,给我来一客咸牛肉三文治,添半杯咖啡。”
林斯凝视她,子翔也瞪着这名代办。
林斯问:“你为甚么这样做?”
子翔微笑,“非为名利,也不是因为提升我的灵魂,而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这样做。”
林斯搔头,“我立刻去办事。”
容子翔坐在会客室喝咖啡吃早餐看报纸杂志,打算耗一整天,心中彷徨,不敢外露。
蚌多小时后,林斯出来向她招手。
子翎扬起一条眉毛。
他点点头。
子翔过去大力拍他肩膀,“好家伙!是该这么做。”
林斯啼笑皆非。
“光明报已答应撤回头条,第一孤儿院必须补一份证明文件,养父母与孩子们稍后可以返国。”
子翔松出一口气。
“他们应当感谢你。”
“不,”子翔说:“多谢你才真,君子成人之美。”
懊话谁不爱听,林斯轻轻说:“容子翔!你真是罕见人种。”
子翔说:“我告辞了。”
“孤儿院已知好消息,你可方便与我一起午餐?”
子翔一怔。
(11)
她微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你约会我?”
林斯问:“你一向这样调皮?”
“我已经吃饱。”
“我们有即日运到的大西洋龙虾。”
“啊,我要两件尾巴,配牛柳,加香菇汁。”
吃饭的时候,林斯说:“你那篇文字写得十分动人。”
子翔答:“又不能见光。”
“你有写作才华,不应选读建筑。”
“女承父业,家父在上海有计划进行。”
林斯灵光一现,“可是加中合作的光华商场?”
“正是,你听说过?”
“我与容先生见过数面,他高瞻远瞩,叫人佩服。”
子翔微笑,“那就是我老爸。”
她把碟子一堆,“我真得回去了。”
“很高兴认识你。”
“彼此彼此。”
容子翔凯旋离去。
秘书看看林斯,“为甚么出死力为她法外留情?”
林斯搔搔头。
秘书诧异,“原来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林斯转过身来,“她是一个义工,这件事成败对她来说无关痛痒,她是真心帮人。”
秘书笑,“于是你爱上了她。”
林斯笑了,不予受理,返回桌上做文书工作。
那边容子翔一下车便得到英雄式欢迎,尤其是阿瑟太太,紧紧抱住子翔不肯放手。
子翔也没闲着,立刻为孤儿院代拟证明书。
苗岱红说:“三十年来我们都毋需保证甚么。”
“西方国家去年发生了一些事,使他们谨慎起来,事事收紧,小心门户,或许可以原谅。”
“我恐怕领养孤儿会受到影响,我希望这里所有孩子都得到好归宿。”
子翔说:“你在孤儿院工作多久?”
苗岱红微笑,“我在孤儿院长大,我是第一批孤儿,一直无人认领,到了七八岁,更加变成老大姐,我在院长大、读书、工作。”
“啊。”
“这就是我的家。”
真没想到。
“别说过去的事了,先把保证书做出来。”
她们请教过律师,措词不卑不亢,简洁地说明一切。
“明天一早,我亲自把信拿去。”
子翔用完计算机,忠告说:“用蓝牙技术比较快捷,方便得多。”
岱红微笑,“我们已弃微软,决定采用国产科技,有信心跟得上。”
子翔轻轻答:“当然。”
“整个程序由我负责,你看怎样?”
“做得好极,我游览过网页,资料详尽。”
“请你指教。”
“我向你学习才真。”
两个年轻女子都笑了。
“子翔,你真好。你毫无时髦女子习气。”
“你过奖了。”
“子翔,我给你看我儿时照片。”
苗岱红按下档案密码,荧幕上出现她个人数据。
照片中的小女孩秀丽可爱,但是,仍遭父母遗弃。
“那一批只得我一个人留在孤儿院,其余孩子,都已往世界各地安居。”
语气中有许多欷。
这时,有人找苗岱红听电话,她走开。
子翔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密密麻麻的记录上。
一个容字忽然跃进她眼帘。
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客太太常常说子女千万不可读医,否则将来被人笑叫庸医。
看仔细一点,子翔怔住。
“彼得容与妻子马利容,地址加拿大卑诗省温哥华西十三街二二三八号。”
子翔头上像是被一吨砖头击中,这正是她家地址,她在该处出生。
容家住址怎么会在杭州第一孤儿院的计算机数据上出现?
子翔连忙阅读内容。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十一日加国公民容氏夫妇领养三月大女婴祥红。”
子翔不敢相信双眼。
这正是她的生日!
子翔猛地站起,推翻了椅子。
趁苗岱红未返,她把整份文件印出小心收好。
岱红回转来,笑着说:“林斯先生说明日中午亲自送护照来。”
她看见容子翔呆呆地站着。
“你怎么了?”
岱红顺手按熄计算机,收拾桌面杂物。
她再转过头来,发觉子翔已经不在室内。
她追出门口,“子翔,子翔?”
子翔奔出孤儿院,一时不知去向,她截了一部街车。
司机问:“去甚么地方?”
“丹阳路。”
她走进一间咖啡室坐下,细看手上资料。
子翔还算镇定。
她父母的姓名地址,她的出生年月日,文件上还有她的照片,她的血液是O负型。
照片中的她与今日无太大分别,小小圆扁脸,大眼睛。
这无异是她。
子翔抬起头,孤儿院她叫祥红,所以,母亲给她取一个叫子翔那样文雅动听的名字。
她仍然不愿相信这是事实。
纯是巧合,希望在地球的另一边,也有一对容彼得马利夫妇,廿五年前,在杭州收养了一个孤女。
子翔打电话给李岳琪。
岳琪惺忪的声音传来,“子翔,恭喜你,事情完善解决。”
子翔难以启齿。
“子翔,甚么事?”
“琪姐,你第一次见我时我几岁?”
“十六岁,省试第一名。”
“我是否一个快乐儿童?”
“全世界最幸福。”
“谢谢你。”
“喂喂喂。”
子翔随即拨电话给林斯。
她咳嗽一声,“可以出来吗?有私事找你帮忙。”
林斯惊喜,“你在甚么地方?”
“丹阳路。”
“当心扒手,把财物放好,我十分钟就到。”
他丢下一切跑出去。
一推开咖啡室玻璃门便看见子翔坐在角落。
子翔看见他时眼神像见到老朋友似。
林斯立刻知道有重要的事。
子翔问:“有没有静点的地方可以说话?”
林斯说:“你要是不介意,可到舍下详谈。”
子翔点点头。
他把她带到寓所,打开门,子翔只见公寓全白装饰,沙发上蒙着白布套,十分整洁,是个谈心的好地方。
他斟一杯啤酒给她。
子翔仰头喝干。
“你像是受了刺激。”
“林斯,请你帮我。”
“有甚么事请直说。”
子翔把打印文件交给他。
林斯打开来细阅,他面色也变了。
子翔把护照交给他,护照小相片与婴儿十分相似。
林斯不置信地轻声问:“你是几时发现这件事?”
“一小时之前,孤儿院当我自己人,让我看机密档案,无意中发现。”
这时,子翔声音开始颤抖。
“你的父母从未与你提起此事?”
“我一向以为是他们亲生。”
“慢着,尚未百分百证实。”
“林斯,帮我。”子翔捧着头。
“我立刻替你调查。”
他马上进书房去安排一些事。
林斯出来时发觉容子翔蜷缩在安乐椅里,面孔埋在手臂中,看不到她的脸。
林斯并没有叫她坚强或是振作,说比做容易,他不喜讲励志废话。
他只是轻轻说:“我已托省爱生死注册处调查计算机记录。”
子翔呜咽一声。
他故意说些别的话题:“孤儿院事件解决,你也该功成身退了。”
“一点迹象都没有。”
“甚么?”
子翔坐起来摊摊手,“我把前半生从头到尾粗略地想了一遍,一点非亲生迹象也无,他们待我赤诚,是世上最好的父母。”
(12)
林斯温和地反问:“那你还想怎样?”
子翔叹息落泪,“他们为甚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因为太爱惜你,也许怕从此生疏,唯恐失去你。”
“人家得知真相后,会得恍然大悟,所有平时怀疑的蛛丝马迹得到答案,但是我想来想去都仍然认为我是个亲生儿。”
“子翔,你很幸运,我的童年不很愉快,十二岁之前我时时想出走寻找亲生父母。”
“真的?”
林斯点头,“各人有各人烦恼,家父终身不愿正经工作,家母独力支撑家庭,深以为憾。”
“孩子一定很吃苦。”
他凝视她,“你四处奔走,男伴没有异议?”
子翔已把他当朋友,当下有三分遗憾地说:“我连约会都没有。”
林斯愉快地说:“不能置信。”
“办公室中人人把我当某种宗教狂热分子,对社会不满,妄想凭一己之力,改变风气,力挽狂澜,像移山的愚公,挑战风车的拉曼彻人……”
“于是你走出那狭小的写字楼。”
“此刻我的确愉快得多。”
说到这里,他听见计算机叫他查电邮的讯号。
“子翔,跟我来。”
子翔跟他进宽大的书房。
书房全用中式花梨木家具,一架雕刻屏风异常精美,但是子翔无暇欣赏。
她走到计算机荧屏前坐下,读完电邮内容,颓然掩脸,耳畔嗡嗡作响。
电邮证实她一切疑惑。
子翔凝望天花板。
书房装修得非常精致,原来蛋黄色天花板上漆写着略深一点点的瘦金体字样:“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不仔细留心,还真看不清。
终于,压力实在太大,小爸炮似的容子翔失声痛哭。
林斯很守礼,他并没有乘人之危趁势把她拥在怀中,他斟一大杯热普洱茶及放一块热毛巾在茶几上,轻轻退出书房,掩上门,任容子翔哭个够。
天花板上还有一句话叫“敬人者人恒敬之”,十分写实。半晌,子翔渐渐停止哭泣,热茶与大毛巾都派上用场。
林斯轻轻推门进来。
他手里捧着盛三色冰淇淋的玻璃碟子。
子翔见了,二话不说,接过来埋头苦吃。
从大学开始,子翔一遇不愉快事,便爱说:“吃死算了”,或是“我将忧虑溺毙在食物中”。
但是那些小烦恼不过是功课来不及做或是母亲希望她多多操练小提琴,以及小男生的电约未到之类。
今日,她失去身份,一向以为自己是幸福女容子翔的她忽然发觉自己原名叫祥红。
吃完一大盘冰淇淋,她内心略为充实一点。
这时,林斯轻轻说:“有两个办法供你参考。”
子翔没精打采看着他。
“第一,你可以佯装甚么也没有发生过,如常生活。”
“如此厚颜,可行吗?”
“你仍然是他们钟爱的女儿,既然彼此相爱,何必追究。”
“第二个办法是甚么?”
“同父母摊开来请清楚,去与留,说明意向。”
子翔低下头。
“你看,开口多难,所以他们也一直犹疑,三五岁,太小,十岁八岁,正应付功课,十多岁,怕你一时接受不了事实,到了读大学,下意识他们觉得你同亲生女一样,索性不说也罢。”
子翔喃喃自语:“并非故意瞒我。”
“你说呢。”
“但,我是谁?”
“你是容子翔。”
“不,我叫祥红,同苗岱红一样,同一年送进孤儿院,那一年,所有女孩都排红字。”
“现在你是容子翔。”
“我假借别人的姓字,过了廿多年,我原来父母是甚么人,做何种职业,有何苦衷,长相如何,健康怎样,我可有遗传病……”
她站起来,觉得晕眩,又坐下,叹气。
“慢慢想通未迟,先决定该坦白与否。”
子翔答:“我不能伤他们的心。”
“明智之举。”
“林斯,你是我良师益友。”
“我送你回上海。”
“我有火车票。”
“我陪你乘火车。”
到这个时候,再不敏感的人,也明白到他对她的心意。
岱红依依不舍送到火车站。
“容子翔,有空来看我们。”
阿子们一字排开,唱离别的歌:“——等到明年花开时,亲自跟你送花来——”
他们送上花园里剪下的栀子花。
子翔内心凄惶,拉着岱红的手良久不放。
她想说:岱红,记得我吗,我是你幼时同伴祥红,不过由一对好心华侨夫妇领养,重写一生。
子翔面色苍白地离去。
在火车上,林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别车停站,他陪她下车同小贩买纪念品。
他买了一小袋焦盐饼及三个小小无锡泥人。
“看,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子翔强颜微笑,“张飞最好玩。”
别车抵涉,他们叫出租车回到父亲家,容太太穿着拖鞋迎出来。
一眼看见女儿带着男朋友,又惊又喜。
“快进里边坐。”
林斯是外交人员,身体语言份外讨人欢喜,他讲明身份,又提及曾与容先生见过面,容太太十分称心。
糖果点心茶立刻搁满一桌,她与林斯细谈。
苏坤活的电话却到了。
子翔只觉恍然隔世,哽咽说不出话来。
苏坤活说:“子翔,我得知消息,你那边事情圆满解决。”
“你呢,你好吗?”
“另外一座火山又发作,地底熔岩涌上,火山膨胀,每日胀大三公尺,真是奇观,我们急于疏散居民,难在居民不愿离开家园。”
“灾民无处可去吧。”
“子翔,我一有空便与你联络。”
电话中断。
子翔真想多说几句。
她不得不回到客厅去,听到客太太叫她:“子翔,我们在书房。”
原来林斯在表演书法,他写了一个翔字,“中国字最漂亮”,又写一个飒宇,“这也好看,迎风而立,当然英姿飒飒。”
容太太笑,“子翔,我有事出去一回,林斯,你请留下吃饭。”
林斯并没有放下毛笔,一挥手,写下“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为君之故,沉吟至今。”
子翔虽在外国长大,中文是有限公司,但是这样浅白隽永的句子却看得懂,心中像含着一枚青橄榄,甘香可口,回味无穷。
书房内插着一大篷芬芳无比的姜兰,这正是子翔最喜欢的花束,她有点晕眩。
子翔轻轻揭起宣纸,“我会珍藏。”
她正奇怪母亲去了何处,忽然大门打开,容太太带着容先生回来,原来她专程去叫丈夫。
“这是子翔的朋友林斯。”
容先生亲热招呼:“林斯也是我朋友,年轻有为,我印象深刻良好。”
容先生特地抽空回来陪女儿的男友吃饭。
林斯看子翔一眼。
难怪她说,无论怎样回忆思想,都找不到任何一丝不是亲生的痕迹。
她是容家爱女,掌上明珠,珍若拱壁。
子翔显然也想到这点,她低头默默吃饭,很少说话。
吃完饭容先生说:“我与老伴去看电影,你们另有节目吧。”
他俩忙不迭体贴地外出,把家让给两个年轻人。
子翔有说不出的疲倦。
她说:“我不想继续人生旅途,我希望一眠不起。”
林斯嗤一声笑出来。
子翔也苦笑,“我一向没志气,读二年级时在雨后的操场玩,一跤摔到泥泞里,同学叫我起来,我也哭着说别理我,让我一生坐在烂泥里算数。”
“后来呢?”
“老师拉我起身,妈妈赶来替我换干净衣服。”
“你看,问题得到解决。”
“他们真伟大。”子翔感慨。
“父母当然都以子女为重。”
子翔忽然想起来,“我哥哥子翊,他可知我身世?”
“他与你差几岁?”
“他比我大五年。”
“他不会记得。”
“子翊性格与我毫不相似,他几乎在十岁时已有方向,并且擅长做炒卖生意。”
“那多好。”
“他是否父母亲生?”
林斯按住子翔的手,“你别理他的事,子翔,他是你哥哥,彼此敬爱尊重已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