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忍无可忍,一手拉住瑟瑟,要她进屋子去听教训,她发觉拉不动瑟瑟,她长高了体重增加,块头大许多。
瑟瑟同母亲论理:“约翰麦伊安弄坏我的脚踏车,换了是他母亲,必定有一番理论,但是中国妈妈却只会忍气吞声,完了还把孩子关在屋内,免得生事。”
宜室说:“我们中国文化三千年来讲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妈妈,这不是中国。”
“你亦不应当街讲粗话。”
“你去不去麦伊安家?”瑟瑟据理力争。
“脚车坏在哪里,可以修就修,不能修买新的。”
瑟瑟忿忿地,“这是原则问题,妈妈。”
她不知几时学会这么多新名词。
瑟瑟已经不耐烦,“你不去,我去,不过人家会以为我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词锋尖锐。
宜室霍地站起来,推着瑟瑟的脚踏车,前去麦伊安家按铃,这类事迟早会发生,她必须面对现实,沉着应付。
一位金发洋妇出来开门,脸色并不友善,口音带苏格兰味道,可见也是新移民。
宜室板着面孔,说官样文章还真是她的拿手好戏,纯正流利英语用来维护原则,师出有名。她道明来意,指给麦伊安太太看,“脚车链子都叫约翰用钳子钳断,像是蓄意破坏,你说可是。”
对方有点气馁,“我要问过约翰才知是不是他做的。”
“我等待你的答复。”
那红头发的小男孩就躲在楼梯角偷看。
宜室故意提高声线,“我不希望这种小事也牵涉到等其他人来主持公道。”
那位洋太太恼怒地说:“你不是趁我丈夫不在家来闹吧。”
宜室立刻答:“不要说笑,我的先生也不在家,请你正视此事。”讲完了,拉起瑟瑟就走。
适逢小琴放学回来,听到全套对白,“妈妈,你真厉害。”她竖起大拇指。
“嘿,”宜室说:“雕虫小技耳。”
瑟瑟一脸钦佩,即刻对母亲刮目相看。
是非皆因强出头,还有,小不忍则大乱,还有,万事和为贵,这些,宜室都懂得,但有时也要看情形:站在足球场上不妨退一步想,站在悬崖边可怎么让步,趁三K党尚未出现,非得据理力争不可。
这一区华裔居民较多,宜室不怕外国人调皮,再说,香港人出名的凶,绝非好吃果子,量他们也都知道。
傍晚,外国人同他儿子过来道歉。
宜室站在他旁边,似小人国人物,才到他肩膀,他很客气,愿意替瑟瑟修整脚车,于是宜室也不卑不亢,得体地把整件事结束。
到底是职业妇女出身,处理这种琐事,绰绰有余。
洋汉子临走前问:“李太太,你在何处学得这口好英语?”明亵暗贬。
宜室微笑,“不是在苏格兰。”反应奇快。
那样人面色变了,知道这位黄皮肤,看上去只得廿多岁的女子绝不好惹。
他走了。
瑟瑟马上说:“妈妈真了不起,不怕大块头。”
“纯讲尺寸,恐龙还在统治世界呢。”
小琴缓缓的说:“妈妈,种族歧视是还有的吧。”
“怎么没有,我们是人,他们是鬼。”
母女们笑得搂作一团。
屋子里一个里丁都没有,想起来凉飕飕的。汤震魁几时来?也好多条臂膀,如此翩翩中国美少年,走到哪里都吃得开。
懊天晚上,曹操的电话就到。
汤震魁详细的把正经事报告一遍“……暑假可以成行。”
弟弟来了,不久就有弟妇,过一阵子,添增小蚌侄仔,不消三五七载,一屋都是亲戚,看情形佳景在前,再也不愁寂寞。
唐人街就是这样造成的吧。
宜室十分宽慰。
小琴问:“爸爸几时回来,怪想念他的。”
“他准备好了自然回来。”
“那是几时?”
“快了。”
按活节来临,孩子们却被父亲接去小住,李尚知还没有准备好。
拔太太只身带两个孩子回来,有感而发,“中国女子多好,肯等。”洋妇哪里有这种美德。
“我们等惯了,”宜室说:“男人飘洋过海做生意,糟糠之妻在家养儿育女,几千年的风俗。”
“我也等到了极限,同他说:两年内再不见他回来,我就放弃这劳什子居留权。”
“两年后是你凶了。”宜室微笑。“取到公民身份,无论去哪里都可以。”
“那我回家,”何太太气鼓鼓的说:“让他在这里等,好叫他知道滋味。”
宜室笑得弯腰。
那个晚上,她联络到英世保。
他声音低沉,“你想清楚了。”
“不然怎么会主动找你。”
“愿闻详情。”
“明天下午三时,舍下吃下午茶。”
他大吃一惊。“什么?”
“我介绍朋友给你。”
“笑话!你恁地小觑我,你以为我没有异性朋友?”
宜室笑,“恐怕没有谈得来的,我看你精神顶空虚,”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才寄情事业。”
英世保如泄气皮球,作不得声。
“别逞强了,来不来?”
“我要送白重恩。”“她又去哪里?”
“上星期同我下衰的美敦,不结婚就回英国。”“看,问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来不来?”
他不作声。
“千里姻缘一线牵,世保,喝杯茶有什么损失?”
他过一会儿说:“我害臊。”
宜室笑得打跌。
真是惆怅,吃得下,睡得熟,笑得出,可见是没事了,可见已经习惯了,原来,汤宜室是这样祖糙的一个人,任由环境改造,再无异议。
那方面贾姬却紧张起来,“我穿什么好?”
“随便,喂,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何用拘谨。”
“你帮我想想:套装,太严肃;皮衣裤,大粗犷;针织,大随便,多难。”
宜室沉默一会儿,噫,她是认真的,她想在一顿茶时间给他一个印象,苦差。
“你有没有旗袍?”
“有,有一件袍子,谢谢你,宜室,我准时到。”
宜室顺带约了何太太。
她帮女主人做青瓜三文治,一边说:“缘份由时间主宰,到了想结婚的时候,立刻成事。过去裙下不知多少公子哥儿胜过何某多多,也忙工作呀,并不想结婚,嫌他们烦,来者皆拒,待立意从良,身边剩得老何,只得嫁他。”
宜室又一次讶异,没想到何太太口角生风,谐趣幽默,忍不住问:“请恕我眼拙,你做事的时候,用什么艺名?”
拔太太笑笑,说出三个字。
宜室大吃一惊,“你是她?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拔太太连忙拉住宜室的手,“宜室姐别取笑我。”
“我怎么没认出来。”可见经己洗尽铅华。
“落魄了。”
“胡说,比从前好看不知多少倍,你要是还化着那个浓妆,穿那些怪农服,谁敢认识你。”
由此可知,华侨之中,卧虎藏龙,都来避静。
拔太太笑。
门铃响,英世保与贾姬双双一起进来,两个人都守时,在门外相遇。
世保显然自地盘出来,吉甫车,胶底靴,他今日的女伴却穿着件丝棉袍,好一个对比。
世保肚子饿,见了食物就抓来吃,一边说:“大家晚上有空的话,我在佛笑楼请客。”
拔太太立刻朝贾姬打一个眼色,笑道:“我这里有两个孩子,别嫌吵。”
说到孩子,宜室自然想念起琴瑟两女来,已经隔日通一次话,还这么放不下心,可见母女情深。
英世保站起来,“稍后我开辆大车来接你们,此刻我还有事待办”
宜室送他到门口,轻轻问:“贾小姐如何?”
“那酸儒这么放心把你一个人搁家中?”
“英世保,你放尊重些。”
他叹口气,“各有前因莫羡人。”
他转头去了。
宜室回去问:“怎么样?”
贾姬说:“原来杂志上那张照片拍得不好,他不上照。”
宜室见她这样欣赏他,不禁怔怔地感慨万千。
拔太太笑,“我们倒是因贾小姐的缘故赚了一顿吃的。”
社交圈子也已经建立起来了,就同在香港一样。
贾姬不放心的问:“他可喜欢我?”
拔太太笑答:“不喜欢的话干吗治一桌酒请客。”
贾姬吁出一口气。
宜室没想到这件事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倒是有点意外,她丝毫没有不甘心的意思,一切凭机缘巧合,他等宜室那么久,白重恩又等他那么久,忽然之间出现个不相干的人,一下子就成事,可见这与付出多少没有毫丝关系。
宜室忽然笑了。
拔太太是个体贴的好人,怕贾小姐尴尬,连忙把宜室拉到厨房,悄悄的问:“第一次做媒吧。”
“不止了,希望这次成功,你客观看,觉得怎么样?”
拔太太只是微笑,“在外国,成事的机会又大些。”
那个晚上,英世保热诚大方的招待女宾,一言一动,恰到好处,足足可以打九十五分。
宜室十分感动,希望他这样用心,有一点点是因为她的缘故。
拔太太后来这样称赞英世保:“有名有利有学识,又一表人才,却丝毫不露骄矜之态,真是难得,要极有福气的女子才能嫁到这种丈夫。”
宜室没有搭腔。
午夜,她轻轻滑入温暖的被窝,手臂枕着头,正预备寻其好梦,电话铃响了。
宜室希望是英世保,她愿意听到他说:这件事如此结束,也算得上是完美的安排。
但对方却是宜家,她一开口就问:“你出去了,同英世保?”
“整件事与你的想像颇有出入。”
“白重恩在我这里,我毋需想像力。”
“小妹,世上不止我同她两个女人。”
宜家诧异,“你是说——”
“对。”
这下子,轮到宜家失望,“他没有火辣辣的稳住你一辈子?”
宜室轻松的答:“没有。”
“他发奋向上,成绩非凡,不是做给你看的?”
“他名利兼收,是因为才华盖世。”
“那么,为什么迄今未娶?”
“人家眼角太高。”
“为何对你这么热情?”
“老朋友了,”宜室感慨,“模清楚了脾气,就似弟兄姐妹一般,难能可贵。”
宜室见每一个问题她都有适当得体的答案,不禁笑起来。“还有若干恩怨,你选择忘记吧。”
“忘了,统统忘了。”
宜家在大西洋那一头沉默半晌,然后说:“我很佩服你,宜室。”
饼一会宜室也说:“我也觉得失忆是一项成就。”
“姐夫仍在多伦多?”
“到了暑假他不回来,我就得搬去迁就他。”
“你一直是个好妻子。”
“你别看李尚知那样的呆瓜,说不定有人觊觎他,看紧点好。”
“房子怎么样?”
“租出去。”
“你那份遗产似乎特别经用。”
“宜家,你也别吊儿郎当的了。”
“罢呦,自己也是惊涛骇浪的,还说人。”
宜室缩回被窝,却没有再睡着。
新婚不久。尚知被派到英国去开会兼学习三个月,她也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整夜冥想。习惯了。
当年怀着李琴,她天天抽空与胎胚说话,好几次感动得哭泣……这些,都是无论如何不能忘记的。_
直到死了之后,思维还独立生存,飘浮在空气中。
第二天她就同尚知开谈判,叫他把孩子们送回来。
不出所料,尚知不放人,藉故推搪,“要不你也过来瞧瞧,我这间宿舍不比从前那间差,只是少个女主人,乱得不像话。”
“你那边融雪,又脏又冷。”
“嘿,一下子就夏天了,暑假到纽约去如何?”
“李尚知,孩子们学业已上了轨道,你别胡搅。”
“我问过她俩--”
宜室咆吼:“叫小琴过来说话。”
小琴却问:“妈妈,你见时来?爸爸替我们找到极好的私立学校,看样子瑟瑟的粗话有机会改过。”
主妇,永远是最早被牺牲,最迟受到迁就的一名家庭成员。
永远是炮灰,行先死先,炸为齑粉,大后方的丈夫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尚知又过来说:“宜室,我已经签妥两年合同,工作相当稳定,最难的已经过去。”
“我刚熟习温哥华……”宜室虚弱的说。
“这边就业机会比较大,说不定你也可以东山再起,要不,过来服侍我们。”
宜室不相信耳朵,李尚知又一次绝处逢生,反败为胜,这人鸿福齐天,糊里糊涂,根本不知道大半年中发生过什么事,这一段婚姻由宜室一手自冰窖中捞起来,她还没有回过气来,他却已经没事人一般,兴高采烈。
宜室不相信双耳。
“就这样敲定了好不好?”
“孩子们的书簿衣物……”
“那全是琐事耳。”
“我要想一想。”
“别想太久呵,多城的女学生又漂亮又活泼。”
宜室呆在那里,作不得声。
瑟瑟说:“妈妈,周末我们去尼亚加拉大瀑布,我还没有看过,你们带小琴去的时候我尚未出世。”
宜室忽然心酸的问:“你们没有牵记妈妈?”
瑟瑟坦然答:“有呀,但爸爸在这里。”
阿子们也为难。
“我想一想。”
宜室真的要想一想。
做为一个主妇,她从来没有放过假开过小差,趁这个机会,她可以休息。
按活节过去,孩子们没有回来,何太太起了疑心。
她劝道:“这样僵持不是办法,你还是去同他们会合吧。”
宜室但笑不语。
“我虽不舍得你,但相信你在多城也一样可以遇到好邻居,从好处看,每个城住一年两年,多姿多采。”
宜室仍不作声。
“叫他来接你,不就行了。”
“我从来没有同他争过意气。”宜室说。
“孩子们也在等你。”
宜室忽然说:“事实上,我没有同任何人争过意气,我是一个没有血性的人,自幼给家母管束得十分自卑,不懂争取,实在委曲了,不过发一顿脾气。”
“吃亏就是便宜。”
“谢谢你。”
饼一个星期,宜室还是把经纪找来,着他将房子出租,草地竖起牌子。
办头发的约翰麦伊安过来按铃:“李太太,你们搬家?”
宜室大表意外,“你关心?”
“瑟瑟李退学后,大家都想念她。”真是不打不相识。
“将来她会回来渡假。”
“你可否叫她找我。”
“我会。”
他带着一脸雀斑怀着失落走了。
有人记念真是好感觉。
周末宜室躺在长沙发上看线路电视,把男友介绍给女友的结果是,男友不见人,女友亦不见人,这好心的代价可大了。
有人大力按铃。
宜室跳起来,提高声音问:“谁?”
“租房子。”
“请与经纪联络。”
“开门,我要看看间隔。”
宜室又惊又怒,走到长窗前去探望,预备一不对路就召警。
她呆住。
李尚知,她的良人,正站在门外向她招手微笑。
宜室连忙开门。
尚知把双手插进袋中,“没出去?”
他头发需要修理,胡髭待刮,还有,衬衫领子已见油腻,一双鞋子十分残旧。
宜室吓一跳,几个月没人服侍,他就憔悴了。
“女儿呢,你把她们丢在哪里?”
“放心,在同事家作客。”
“你告了假?”
“没有,明天晚上乘飞机回去。”
“尚知,这两年,光是奉献给航空公司及电话公司已是一笔可观的费用。”宜室说不出的心痛。
尚知微笑,“除了收支家务事,我俩就没有别的好说了吗?”
“你这样神出鬼没的,我毫无心理准备。”:“我想同你出去走走。”
“去哪里?”
“给我十分钟,我上楼去打扮打扮。”
“喂,喂!”
他已经上去了。
宜室进厨房替他做咖啡,忽然之间,五脏六腑像是落了位,不管是不是好位,却是熟位。
拔太太敲玻璃窗,“可是李先生回来了?”
宜室点点头。
拔太太长长松出一口气,继续晾她的衣服。
宜室把咖啡捧上楼去。
尚知在淋浴,“家里真舒服,”他说:“奇怪,宜室,你在哪里家就在那里。”他取饼咖啡,连续两口便喝完它,“太太,再来一个。”他恳求。
那还不容易,宜室再替他做一杯:一羹半原糖,两羹女乃油。
“就你会做。”
是吗,把多城那些既漂亮又活泼的女生训练一下,做得可能更好,又不需天才。
“宜室,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带什么也得盘算一下,我最怕流浪。”
“你同租客订两年合约,最多两年后回来。”
“届时房子给人家住得破旧不堪,又要花一笔装修费。”
李尚知只是赔笑。
宜室别转头去,在大事上总是她让他,替他设想周全,为他善后,使他无后顾之忧,她有什么烦恼,他从不尝试协助,只会静静躲开避锋头,待她一个人愁肠百结,想出解决的办法。
但她还是跟着他,他有什么必要做得更好。
阳光照进卧室,窗外一树樱花随风颤动,良辰美景,一家人又即将团聚,宜室微微笑,还有什么遗憾呢。
“来,”李尚知说:“出去走走。”
她没有应他,他俯身过去,她抬起头来,眼神呆木,笑容却持续着,做一个好女人好母亲就得付出这样的代价。
“到水族馆去看表演吧。”她终于说。
那日,史丹利公园内的水族馆租了给一对喜欢别致的男女举行婚礼,牧师在大堂祝福他们。
宜室挤上去观礼,认作女方的朋友。
女主角穿着洁白的纱衣,“六月新娘”,宜室喃喃说。
她仰起脸看着新郎,充满幸福的样子。
宜室耽了一会儿,与尚知走到户外,一抬头,看到一对熟悉的身型。
是他们先与宜室打招呼。
贾姬问:“你们也来观礼?”
宜室点点头。
英世保站在一角向他们欠欠身子。
“新郎是英的朋友。”贾姬解释。
宜室一点也不敢占什么功劳,唯唯喏喏,这位仁姐抓得住人,是她的本事、她的魅力,同介绍人没有关系。
“听说你们要搬往多伦多。”
宜室又点点头。
“真得抽空吃顿饭才行,”贾姬说:“再联络吧,我们还有事。”
英世保一直没有走过来,女友朝他走过去。李尚知问:“那是谁?”
“香港的旧同事,你见过的。”
“不,那个英俊小生。”
宜室沉默一会儿,“是她男朋友。”
“是吗,在这之前,他好像又是另外一位女士的男朋友,我仿佛见过他。”
宜室在露天看台坐下等鲸鱼及海豚表演。
“他同白重恩走过。”
“呵,但白重恩比刚才那位小组年轻且漂亮得多了。”
宜室轻轻说:“得与失不是讲表面条件的。”
“他深深注视你。”
“人家有礼貌而已。”
“嘘,表演开始了。”
他们坐在一排小学生后面,每次水花溅上来,孩子们便笑作一团,宜室的致命伤是喜欢孩子,立刻融化下来,开心得一塌糊涂。
“——或许还未得及。”
“来得及什么?”
“再生一个。”
宜室诧异的问:“有人愿意同你生?那多好,记得带回家来养,别让他留落在外头。”
尚知为之气结。
散了场他俩去吃海鲜,宜室肆无忌惮地捧起蟹盖便啜,多好,不必给谁看她最好的一面,宜室怀疑她已经没有更好的一面了。
她已不打算为任何人挺胸收月复装模作样,她喜欢在晚饭时叫一杯基尼斯,咕嘟咕嘟喝下去,在适当时候打一个饱嗝,然后傻气地笑一笑。
她哪里还受得起折腾,宜室觉得她又救了自已一次。
棒壁坐着一桌上海籍中年人,正在谈论移民生涯。
“——总是为将来啦。”
“但现在已经开始吃苦了。”
“先苦后甜,先苦后甜。”
宜室瞄一瞄,只见桌子上一大碟辣味炒蚬,香气扑鼻,这样子还叫苦,可见离家别井,非同小可。
尚知在说:“……暑假可以过来了。”
他永远做回他自己,守住他的原则,万事由宜室变了方法来适应他。
“房子租出我就来。”
尚知见她终于下了气,十分高兴。
屋子少了孩子就静,也似乎不像一个家。
宜室有时似听见瑟瑟唤人,自动月兑口应一声,才发觉只有她一个人在忙。
星期天晚上,宜室送尚知到飞机场。
“快点收拾东西,”尚知叮嘱,“我们等你。”
宜室挥手向他道别。
星期-经纪带来一对中国夫妇,那位太太看到厨房有她熟悉的烹饪设备,贪起小来,让经纪叫屋主留下给她用,宜室摇摇头,请走他们一家。
拔太太急道:“你索性搬走,交给经纪租予白种人,一了百了,住钡了至多拆卸重建,地皮还是值钱的,自己挑房客:到天老地荒还未办妥。”
宜室遗憾:“本来两家孩子约好秋季去摘苹果及粟米的。”
“你会喜欢多城,那是个大都会。”何太太安慰她。
没想到周末,尚知又飞来了。
他用苦肉计。
不过这样不声不响来来去去,的确用心良苦。
宜室不悦:“这是干吗?”
“我不出手,明年此刻你还留在此地。”
李尚知三扒两拨,把衣服及日用品装满两只箱子,叫搬运公司提走,对宜室说:“我只准你打一个电话。”
宜室想一想,电话打给汤震魁。
“证件出来没有?”
“托熟人打听过,绝无问题。姐姐,他们说,多伦多大学的工程系出色。”
可见都注定了。尚知连忙把新地址告诉他。
完了尚知说:“我似为这个唯一的电话你会拨给旧情人。”
宜室笑。
“笑什么?”
“你太天真,旧情人为何要来听我电话,贪图什么。”
尚知偷偷看她一眼,不作声。
饼一天她就跟丈夫走了。
琴瑟两女由讨知的同事带着来接飞机,见到母亲,拥着便叽叽喳喳说起这些日子所发生的趣事来,统统不记得温哥华有些什么好处了。
同事是一位爽宜的年轻人,姓张,面孔上有颗酒涡,笑起来特别可亲,一边开车一边问李太太对多伦多熟不熟。
宜室摇头。她只记得有一条蓉街,以及冬季在多伦多,暖气电费随时接近一千大元。
宜室的手不停地抚模瑟瑟的头发,琐碎地问谁替她洗头谁替她补习,一边心痛竟把她们丢下这么久。
小张羡慕的说:“有家庭真好。”
宜室一证,尚知己笑起来,“他还是王老五,真正苦,衣破无人补。”
这年头,扔掉破的买新衣岂非更好。
但是尚知显然对婚姻生活有信心,“一定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宜室忽然想到宜家,把她也拉到这里来成家立室,岂非美事,不由得在倒后镜里细细打量起小张来。
宿舍在大学旁边,开车往超级市场十分钟,其他的都不重要,慢慢模自然也就会得熟络。
小张把车子慢驶,“这是皇后公园,大学就在西边。”
这时候尚知向宜室充满自信地笑一笑。
他又恢复了名誉。
一年的时间就这样在扰攘骚乱中溜走。
拔太太写信给宜室,附着伊莉莎伯及姐弟弟占姆士的照片,又向宜室报告,新房客循规步矩,是份正经人家,只是爱煎咸鱼。还有,贾小姐前去探望过她,问她要宜室的地址,“她与英先生还在走,但是好像没有即时结婚的意思”。最后的好消息:何先生终于把生意顶出,过来团聚。
宜室回信:孩子们打算跟父亲到纽约市渡假,她兄弟下个月来准备入学,自东方搬到西方,西岸搬到东岸,她被环境训练成才,随时可以收拾包袱出发到任何地方任何角落,地球上没有什么事能够使汤宜室皱眉。
瑟瑟愿意把睡房暂时让出来给舅舅居住。
宜室并不担心,那样的男孩子,苦苦哀求他长期与姐姐姐夫同住,未必留得住,迟早会搬走去闯他的天共地,此刻挤一挤没有关系。
他又是那么会做人讨人喜欢,开口闭口“在校园提到姐夫名字每个人都知道”、“从没见过这么快便完全适应的新移民家庭”、“我真幸运,有姐姐作主一切不必彷徨”……是像谁呢,宜室记忆中汤家没有这般能说会道的人。
那必定是像他的母亲了。
家中出奇的热闹,人来人往。尚知与震魁在计划与宜室庆祝生辰,他们说海湾渡轮旗下的轮船,时租三百五十元,沿休伦湖行驶,湖光山色尽入眼帘。
这消息让宜家知道了,一定赶着要来参加,那位小张先生一早闻说李尚知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小姨,便三日两头前来探听消息,说不定有缘份就此凑合……
宜室又犯了老毛病:生活一平静就胡思乱想。
有什么分别呢。
相似的大学宿舍,一般的菲律宾籍女佣,差不多的家私,熟眼的布置。
李尚知下班回家,也同往时一样,一只手放下公事包,一只手解领带,一边嚷“可以吃饭了吗?”
同从前几乎一模一样。
人类是这样的害怕变化,誓死维护原有习惯。
唯一不同的是,宜室不再用任何闹钟。
现在她起得比从前上班时更早,她必须密切注意,朝朝由什么人来接小琴上学。
她得同那小子打声招呼,给他一个警戒的眼色,嘱他不得胡作枉为。
就这样。
然后,星期二变成星期三,九月变成十月,一年又过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