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毫无线索。”
“也许,晶晶连家人都撇下了。”
“她一定需要生活费用,可能会向亲友借贷。”
之珊说:“在外国那种风景怡人的小镇,租一间小屋所费无几,在快餐店做工,拿最低工资也可维持生活。”
那天晚上,之珩同妹妹说:“公司里少了一位能干的侦查人员。”
之珊抬起头来。
“一单冒领保险金案子把我们缠得头昏脑胀,开头如有侦探把苦主的背景查一查,就不会有这种麻烦,我想在公司成立一个小组,大约一个主管两名助手,负责保安、调查、搜集证据,这组资源甚至可以外借谋利,你说如何?”
之珊张大嘴,又合拢。
“你朋友周君可有相熟的人才?”
之珊不出声。
“当然,私人公司的福利必不如政府机关,不过工作性质较有弹性,他是督察,交游广阔,请他推荐可靠人才。”
半响之珊才说:“他已辞职。”
之珩说:“啊,那多巧,请他到杨子来谈一谈。”
之珊缓缓说:“姐夫不肯做妻子下属,我想,他也有同感。”
“你与他关系如何?”
“我俩已停止约会其他异性。”
“那十划还没有一撇,不过是普通男女朋友。”
“之珩,我怕他有点骄傲。”
“他这人沉默寡言,十分实惠,我们可以商谈合作条件,倘若他不愿受薪,可以按案件折账,你说如何?”
之珊叹口气,“大家都在一家公司工作——”
“你已多日没到杨子来了。”
“难以启齿。”
“那么,让我来说。”
“之珩,你真是女中丈夫。”
“所以我家男人避得远远,屋里一个男人已经足够。”
“这些措施,都不用知会甄氏?”
之珩笑,“叫我到甚么地方去找他?”
之珩问妹妹要周元忠电话。
她亲自与他说话。
之珊十分不情愿。
一家人都做家庭事业,挤在一起出粮,像排队轮米似。
应当各自各精采,他是画家,她又是建筑师;兄在大学任教,弟是微生学专家:
之珩放下电话说:“元忠会马上来一趟。”
“我避一避。”
“之珊,没想到你那样狷介。”
之珊勉强笑,她同他的关系尚未曾牢靠到那个地步,她怕他有误会,她在乎他。
元忠很快上来按钤。
之珊同他说:“你们慢慢谈,我先回家去。”
元忠点点头。
之珊驾车回家。
路上她同自己说:如果元忠接受杨子聘请,最多以后她不上杨子就是。
她可以到律政署找工作。
想到这里,心头一宽。
她停好车,一个人走上公寓。
单身女子,掏出锁匙到开门进屋这刹那最脆弱。
可是,叫男友陪进屋去更加危险,请客容易送客难嘛。
之珊笑了。
她进屋,关上门。
一抬头,看见有人坐在沙发上。
之珊立刻想夺门而逃,那人已经扬起枪。
他说:“假如你怀疑这柄枪是假的——”
他朝天花板开了一枪,仆的一声,灯罩应声粉碎坠下,天花板泥灰四处飞溅。
之珊缓缓坐下。
那人是甄座聪。
他终于现身了。
“起来,我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之珊沉默。
“走。”
之珊答:“我不走,要剐要杀,你在这里动手好了,反正是我的家。”
她知道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能离开第一现场,一走只有更加危险。
他终于找上门来了。
之珊开口:“我也正想找你。”
多日不见,甄已像落魄汉子,他没有理发已经很久,衣衫不整,一脸胡髭。
之珊说:“不要再错下去。”
像所有做错的人一般,他根本不觉自己有错,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来。
“之珩愿意买下你手上股份,你离开杨子行,海阔天空。”
“离开杨子行?”他喃喃重复。
“趁尚未触犯法律之前,放下枪,静静离去,与之珩联络。”
“杨子行根本属我所有。”
之珊看着枪嘴,隔一会才说:“既然叫杨子,怎么会属于姓甄的人。”
“只差一点点,”他叹口气,“之珊,都是你不好,害我失去一切。”
他精神处于异常状态。
他坐近之珊,把枪嘴伸进她耳孔,另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紧紧搂住,“之珊,我先打死你,然后自杀,好不好?”
那口气,像是从前问之珊可要去南太平洋岛佑谌假。
之珊固然害怕,但是也十分难过。
懊好一个人,因有非份之想,落得今日这样,多多少少是因为她杨之珊的缘故。
“放下枪,离去,我不会再提起此事。”
“之珊,你不再处上风。”
“为甚么要牺牲你自己?”
“只有那样,你才会得到惩罚。”
之珊知道无望,他憎恨她到极点。
她叹口气,“你想带我到甚么地方?”
“你自然会知道。”
之珊说:“我去拿一件外套。”
“不必了。”
“我想喝一杯水。”
“之珊,你不会再觉得口渴。”
他的声音越平静,之珊越是害怕。
“你这次又是怎样进来?”
“一把百合匙。”
之珊忽然讪笑。
“你新男友保护你不力。”
之珊问:“告诉我,王晶晶在甚么地方?”
“我不知道,去问你父亲,我不过趁那机会逼他退出杨子。”
“是你叫梅以和回来?”
“是,我并无作出承诺,纯是合作关系,她又一次误会。”
“你丝毫没有悔意。”
“不是我的错。”
一定是生命脆弱的错。
之珊略动,他的枪嘴又伸紧一点。
之珊不觉得痛,但是她发觉有浓稠液体流下面颊,伸手一模,发觉是血。
她的耳孔已被戳伤。
“之珊,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之珊,你令我恼怒,你到底听不听话?”
之珊不出声,双臂抱胸前,咬紧牙关。
“过来,之珊,躺下。”
之珊不想触怒她,但到了这个时候,她不得不说:“不。”
她一直以为甄座聪不会真正伤害她,她错了。
她听到第二声枪声。
之珊惊见左手臂穿了一个乌溜溜的洞,血像自泉眼喷出-噗噗有声。
她仍然不觉得痛,但是左手完全瘫痪,再也不能动弹。
甄座聪的双眼充满红丝,他一定服过药,凶暴莫名,朝之珊的腿再加了一枪,他要逐寸逐寸杀害她。
之珊懊恼地想,呵,就是今日吗,真没想到。
她想起父母亲,还有周元忠,作最后挣扎。
她蹒跚奔进书房,眼前已经发黑,甄氏追住她,撕裂她的衬衫。
之珊蓦然回头,甄座聪刚好扑在她身上。
蚌然他喉咙发出咯一声。
他的眼珠凸了出来,但同时四肢渐渐放软,终于,他伏在之珊身上,不再动弹。
他大力扑向之珊,没看到之珊手中握着一把薄而扁,细而长的裁纸刀,约十寸长的利刃全部插进他的胸膛。
他有甚么样的感觉,是否一阵凉意?
之珊已经用尽全身力气,甄座聪的身体压住她下半身,她推开他,但不够力气。
她用右臂取到电话,但是线路已经剪断。
她整件黑衬衫已经湿透,之珊喘着气,闭上眼睛,呵这样流血很快会失去知觉,她不愿与甄座聪死在一堆。
之珊用脚蹬开甄座聪,找到手袋,取出手提电话。
她按紧急号码,“我中枪,自卫杀人,请速来救我。”
之珊没听到对方回答。
她倒卧在桌底。
之珊并无完全失去知觉,她听到救护人员破门而入,奔到她身前蹲下,给她吸氧气,把她抬上担架。
“你有知觉吗?你会说话吗?”
讲话需要极大力气,之珊没有回应,她只点点头。
她闭上双目,昏睡过去。
醒来时觉得剧痛,她申吟,急忙去看手臂与腿,发觉它们仍然与躯体连接,知道没有失去一肢,不禁安心。
她记得每一个细节。
但是她情愿像一些人说:“不记得了,完全不知道那件事曾经发生过。”
周元忠第一个进门来。
他握住之珊的手,默默流泪。
之珊轻轻说:“我杀死了人。”
“他没有死,仍在急救中。”
之珊诧异,他明明倒在地上,胸插利刃,动也不动,怎会有救?
“他比你还早苏醒,已经可以落口供。”
之珊为自己冷酷吃惊,她希望他死?
她浑身颤抖起来。
“之珊,别害怕,我再也不会离你半步。”
之珊身体突然痉挛,医生连忙进来诊视注射,周元忠被请了出去。
之珊觉得前所未有的孤寂恐惧。
“元忠,”她叫他名字:“元忠。”
医生告诉周元忠:“她伤势并不严重,复元后需做物理治疗,但是肯定受到极大惊吓。”
“她怕那人会回来加害她?”
“那将是无可避免的持久恐惧。”
周元忠内疚。
“你尽量开解她,给她一点时间。”
警务人员到了。
“真令人讶异,两人伤重至此,却又都活命。”
他带着一只微形无线电视,让周元忠看新闻报道,记者说:“杨子律师行频频发生惊人意外,今次一男一女二人浴血,传说是情侣关系——”
有人伸一只手过来关掉电视。
他是杨汝得。
他镇定地进房去探视女儿。
接着,之珊的母亲也赶到了。
中年的她乘搭长途飞机后疲态毕露,由飞机场直接来到医院,已经耗尽力气。
她走近女儿,与前夫一人站病床一边。
之珊昏昏入睡,看不到父母如同陌路。
周元忠发觉他们两人完全视对方透明,不抬头,目光也不接触,当然也不招呼。
周元忠过去问候。
接着,之珩也来了。
接飞机的显然是她,见到周元忠,她说:“母亲住我处。”
谈女士坐倒在沙发上,默默流泪,极度疲劳的她已失去自制能力。
之珩并不与继父说话,自顾自与医生交换意见。
杨汝得握住之珊手,轻轻扫她头发,见到女儿无恙,便静静离去。
只得元忠送他到门口。
他朝女儿的男朋友点点头,了然一人离去。
必到房中,之珩正在整理带给之珊的衣物,又斟热茶给母亲喝。
元忠心想,这始终是女人的世界,一直以来,她们狡黠地给男人一个错觉,以为他们才是统治者。
谈女士忽然轻轻说:“老多了。”
在说谁,杨汝得?
语气这样平淡,像说一个不相干的人,那样斯文的太太,那样无情,真是奇矣谠比。
之珩说:“只要之珊无恙,还计较甚么。”
“真是,”谈女士说:“叫我爬过大西洋去挡这两枪我也愿意。”
“那人残暴似野兽,想逐寸打杀之珊,叫她吃尽苦头才甘心。”
“呵,不要再说了。”
之珊仍没醒来。
“妈,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双脚都肿了。”
之珩替母亲换上拖鞋,扶她起来。
谈女士把手臂搁大女肩上,借力站起,由她扶着离去。
只有母女才会那样亲贴。
她们一走,周元忠听见之珊轻轻说:“大姐终于扬眉吐气。”
她一早醒来,不想抢注意力。
周元忠微笑。
“我也想站起来。”
“现在还未能够,伤重,骨上打了钢钉。”
之珊问:“你们怎样知道我进了医院?”
周元忠不敢说,他惭愧到极点。
连之珊都失望。“可是看晚间新闻?”
“是。”
他与之珩洽谈生意,讲得十分投契,决定在杨子行成立侦查部门,丝毫没有预感?女友正遭残害。
“有无心惊肉跳,打烂茶杯?”
没有,见之珊没电话进来,还以为她午睡。
之珊全凭机智逃得一命。
他赶到医院,她已经做完手术。
医生同他说:“她虽受重创,但可盼完全复元。”
“你已同意替杨子工作?”
“那会是一份可以发挥的工作。”
“我很替你高兴。”
周元忠没有发觉她的语气已经冷淡。
重伤之后,之珊有力讲话已经很好,语气怎样,他分辨不出。
有人敲敲门。
“杨之珊,醒来了?我是心理医生伍尚勤。”
之珊点点头,“伍医生请坐。”
周元忠立刻说:“我稍后再来。”他松口气。
医生穿便服,像一个朋友般闲闲说:“是男朋友吧。”
之珊想一想,不出声,过一会才说:“有很多时,是我一厢情愿。”
“最近生活中发生许多事?”他问得轻描淡写。
之珊轻轻说:“九死一生。”
“父母男友都在身边,算是不幸中大幸。”
“以后不知可否正常步行。”
“我同主诊医生谈过,不会有问题,但是在飞机场经过海关的金属探察器,会啪啪响。”
“玩火者终遭火焚。”
“甚么?”
之珊同伍医生说:“我玩弄感情,引致灾难。”
“不是每个失恋的人都会杀人泄愤,你不必内疚。”
之珊轻轻说:“我的表现特别坏,使人难堪,下不了台,我可以处理得好些,他几次三番要与我理论,我只是拒绝。”
“这也不能开枪杀人。”
“我伤害他至深。”
“换了是我,”医生说:“我会找一个更漂亮的女友,带她在大庭广众走来走去出这口鸟气。”
之珊苦笑,“伍医生你真幽默。”
“我们接到医生指引,他需经过精神科详细检查,才能决定是否适合接受审讯。”
“甚么?”
“用白话说,即是该人精神一直有病,根本分不出对与错,真与假。”
“不不,他聪明机智,日理万机,怎会是疯子。”
“那就要看医生的报告了,都会中许多人有病不自觉,不求医,你留意一下,许多还是商界及社交界名人,行为异常。”
之珊嚅嚅问:“我呢,我有否狂躁症?”
伍医生微笑:“我看没有。”
他穿便衣,态度可亲,脚上一双球鞋,病人乐意同他谈心事。
他轻轻说:“奇是奇在发生那么多事,仍然无人知晓王晶晶下落。”
之珊叹一口气。
把杨子搞得天翻地覆,面目全非的正是这个女子,甚么仇都报足。
之珊露出极端疲倦的神情来。
伍医生说:“我明日再来。”
之珊说:“替我带两件软壳蟹寿司。”
伍医生一怔,“医院有食物供应。”
“我嘴巴淡。”
伍医生看着她,“杨之珊,有无人向你说过不?让我做第一个,不,之珊,不可以,明天见。”
之珊满以为这是举手之劳,甚至可以缩短医生及病人之间的距离,没想到被和颜悦色的他一口拒绝。
伍医生出来遇着阮督察。
“怎样,杨之珊可以录口供没有?”
“再隔两天。”
阮督察说:“当心这个女子,我们一位英明能干,大好前途的同事竞为着她辞去职务以便日夜相伴。”
伍医生诧异,就是他刚才见到的那个人吗?
不过,他未有及时保护她。
阮督察说:“那边报告出来了,疑凶精神不正常,不宜接受检控。”
“啊。”
“他将长期接受精神治疗。”
伍医生点点头。
第二天,他在日本馆子午膳,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阿伍,你是她的心理医生,需划清界限,不可像追求者那样替他办小差使。
那女子有一股腻人骄纵的神态,十分可爱,必需小心。
他到了医院,发觉她正在录口供。
他有点恼怒,连警方都不听从他的意见,急急来催促病人。
只听得杨之珊说:“…他是要毁了我四肢,像肉球般听他摆布,我昨夜噩梦,他潜入病房,用枪轰得我脑袋开花,可是仍然撕裂我衣裳……”
那女警耸然动容,双手发抖。
看护进来说:“杨之珊做物理治疗。”
这一单大新闻,像所有大新闻一样,三五七天就淡下来。
只除出王家偶然还出来见记者:“他女儿还活着,我的女儿已经消失。”
之珊对伍医生说,她仍充满恐惧,怕黑、怕走廊、怕高大人影。
她又怕无人真正想听她的心事,母姐来探访,她也装作若无其事,表示正在康复中。
她同之珩说:“叫母亲回去吧,否则早些时候吃足苦头拉紧的面皮全部报销。”
“有点可怕呢,你有无发觉,无论拉紧何处,另一处又立刻松下来,救亡一样,割完这里切那里,没完没了。”
“嘘,别叫她听见。”
之珩静下来。
棒一会之珊问:“周元忠已在杨子上班?”
“是,工作进行得很好,他没向你报告?”
“他来的时候,我正做身体检查。”
“好几宗案子交他手中,他会找旧同事帮忙。”
之珊不出声。
“怎么了?”
“没事。”
“可是疏远了?”
之珊答:“我躺病床上,无暇与任何人温存。”
“怪他没有及时救你?”
之珊不知怎样回答。
“他也十分内疚。”
“是我自己大意,加把电子号码锁已可避开此劫。”
“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再去想它。”
“公司怎样?”
“业务正常。”
“之珩,你终于以长女身份掌了大局。”
“可惜不是长子。”
“子女都一样,女儿岂不是更好。”
“你又不是生我那人。”
“公司里有现成侦查组,你要寻根。叫周元忠动手好了。”
之珩心动:“你赞成?”
“不,我反对,好端端翻旧账做甚么,那如果是个坏人,见你现在好了,眼红,你多烦。”
“如果是个好人呢?”
“好人又怎么会抛弃幼儿。”
“也许,是母亲离开他。”
“那么,他一定不值得她留下。”
“你当然站母亲一边。”
“之珩,她也是你生母,试想想,一个廿岁年轻单身母亲,滋味可好受,车亏外公爱惜谅解,才能存活。”
“他可知道我这个人存在?”
“之珩,你应忘记过去。”
“你不会明白。”
“咄,我的父亲亦不是一个体面人物。”
“他活着,他在你身边,你受伤,他来看你,他自己有事,立刻把股份写到你名下。”
“一个妙龄女子失踪,人人都把手指指到他身上,他始终嫌疑最重。”
“之珊,你想想,到底发生过甚么事?”
之珊抬起头,“那个下午,她找他谈判,他们争执,她要他与她结婚,她,也许已经怀孕,他不愿受到威胁,叫她走——”
之珩揶揄,“支票都没一张就叫人走?”
“他刚安置了刘可茜,手头甚紧,开出的款额被人嫌少——”
“他也太忙了。”
之珊说下去:“两人在争吵推撞时她跌倒,撞到某处,流血,失去知觉,他急了……”
“为甚么不把她送到医院?也许他错手杀了她。”
“她的遗体呢?”
“他始终不肯承认与她失踪有关。”
“我相信父亲没有杀人。”
“之珊,那甄叔更不像是个精神失常的凶手。”
饼了几天,之珊可以在护理人员协助下站起来做治疗。
她康复得相当理想。
只是,做过手术的位置,有丑陋疤痕。
伍医生说:“可以推介矫型医生给你。”
之珊摇摇头,“不用,谁没有疤痕,有些看得见,有些看不见。”
“说得很好。”
他提来一只野餐篮子,打开,原来是日本馆子精心做的各式寿司,一瓶小小清酒用毛线手套暖着。
“呵。”之珊十分高兴。
她说:“昨天我做了一个梦,一边吃,食物一边自月复腔漏出,原来中了枪,肚子穿了一个大洞。”
可怜的女子。
“开始做这种噩梦,会吓得魂不附体,醒后还战栗不已,整日不安,现在已经习
边,只觉有点讨厌,人类真是坚强,再大挫折也会忍耐下来,习以为常,继续生活。”
“有没有想过去旅行?”
“到任何地方都得有知己陪伴才好,否则有甚么好玩,寂寞的湖光山色,无聊的名胜古迹,……没有意思,我有一个女同学,一直说旅游最开心,那次是与当年男友坐在罗马西班牙石级吃熟狗,若果少了这个人,情况不一样。”
伍医生微笑。
之珊大口啖寿司,“唔,鲑鱼子真鲜美,吃药过多,唇舌像铁皮,失去知觉,到今日今时才恢复味觉。”
她开心,他也高兴。
他是心理医生,当然明白其中道理。
“一出院我就去理发店做全套,你看我,人都不似人了,像不像丢在垃圾堆的破洋女圭女圭?”
“你康复得很快。”
“昨日照镜子,发现秃斑,头发一把把那样落下。”
“重病之后,会有这种现象,毋需过虑,一定可以长回来。”
“老了几十年。”
“太夸张了。”
之珊忽然哼:“爱一遍叫人老了几十年,这样的爱拖一天是错一天。”
“你的声音十分动听。”
之珊苦笑,“终于要出院面对这个世界。”
之珊把食物吃得乾乾净净,用食指沾起米粒放进嘴里,又把绒线手套戴在手上。
“另一只呢?”
“这里。”
伍医生自口袋取出另一只手套。
之珊笑嘻嘻戴上。
之珊问:“天气已经这样冷了?”
伍尚勤医生点点头。
他收拾了篮子说:“我明天再来。”
他一走,周元忠匆匆进来。
他一眼看见之珊双手戴着骆驼色手套,便问:“你冷?”
之珊抬起头来不说话。
周元忠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张十乘八大照片,“之珊,可认得这个人?”
照片有点模糊,像是远距离拍摄放大,是一个穿宽身衣服的年轻孕妇。
孕妇相貌都差不多:圆圆面孔与鼻子,动作迟钝。
这一个算是好看,她并没有穿那种帐篷式缀蝴蝶结宽裙,身上是深灰色大衬衫与紧身裤,正自超级市场出来,推着食物车子。
她身边有一个外籍金发男子,看样子是她丈夫。
之珊说:“我不认得这个人。”
“看仔细一点。”
之珊又端详半晌,“我应该看出甚么?”
周元忠说:“她是王晶晶!”
之珊耸然动容,又再三研究照片。
“不,我与晶晶熟稔,这不是她,月复大便便,时间上不对,还有,晶晶是单凤眼,照片中人是大圆眼。”
周元忠说:“我有理由相信这正是她。”
“照片背景是外国超级市场,是哪个城市?”
“美国水牛城。”
“你怎么会找到那种偏僻的地方去?”
“有人说,在纽约皂后区见过她,她找工作做,身份证明文件用的是刘雅雯,但后来,一家饭店的老板说,那不是她的真名字,她自称是王晶晶。”
之珊发呆。
“我的朋友追查下去,发觉她已北迁水牛城,追踪拍摄到这张照片。”
他锲而不舍,全世界寻找这个人。
之珩走进来。
“元忠说要派人到水牛城追查。”
之珊不出声。
之珩说下去:“我说不必。”
周元忠急说:“好不容易有了线索。”
“那该花多少时间精力,我建议把资料转交警方。”
“警方积案如山。”
“杨子没有那样多人力物力可以列北美洲海底捞针。”
周元忠看着之珊,“你怎么说?”
之珊轻轻说:“那并不是王晶晶。”
周元忠点头,“我明白了。”
之珩说:“公司里事还忙不过来呢。”
周元忠站起来,“我先回去。”
之珩待他走了,看着妹妹说:“你不会怪我吧。”
之珊说:“假设这是晶晶,偷渡辗转到北美,整了形,使人不认得她,又怀着孪生儿,故此月复部特别隆起,我们也难以寻觅,她不停搬迁,世界那么大,只有千年做贼的人,没有千年捉贼的人。”
“之珊,你明白就好。”
之珩并不想恢复后父名誉,她好不容易接掌杨子行,生意蒸蒸日上,不想节外生枝。
而之珊,心神都已疲倦,只想休息。
“康复后有甚么打算?”
“之珩,我一直不喜法律系,是外公下令子子孙孙都得念这一科,我一直想读纯美术。”
“我支持你。”
“我想走得远远,去实践理想,我还想恋爱,去认识那个会保护又爱护我的人,学会吹色上风,到法国南部习画……”
之珩微笑,“你去好了,我汇款给你。”
之珊也笑,“总比用在那些见习生身上好。”
“可是,元忠呢?”
“他在杨子做就很好。”
“呵。”之珩声音中有点惋惜。
“有时不由你不信,缘份总有完结的时候,某一刻起,所有感觉消失,像个普通人。”
之珩感喟:“是,像我同邓景新。”
之珊不出声。
之珩问:“你冷?为甚么戴着绒线手套。”
“是,手脚都冷。”
“谁给你手套,是看护吗?”
“是。”
之珊出院,之珩给她穿一件剪毛貂皮大衣,看上去像丝绒,十分贴身和暖。
亲友都来接她,父亲拥抱她。
伍医生站远远微笑,之珊朝他摆摆手。
周元忠扶着之珊左臂,之珊轻轻挣月兑。
之珊老觉得提不起力气来走第一步。
终于她缓缓攀上车子。
门外一个记者也没有,同几个月前,真是不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