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十时,求真已经抵达医院。
求真好久没如此精神,她睁大双眼,全神贯注。一如体力全盛时期充当见习记者。
许女士躺在空气调节的病房中。
房中气温、湿度、光线全由人工控制,空气里还加上一股令人愉快的清新剂,闭上眼睛,仿佛置身在春日的草原上。
许女士醒着,看见求真,牵牵嘴角,“我们有约会。”
求真点点头,有点为难。许女士的身躯已接到维生系统上,怎么还有力气叙述她的一生?
信不信由你,说话需要很大的力气,人若知道讲话得费那么大的劲,人就不会发表太多的意见。
只听得许女士说:“力不从心……”
求真安慰她:“慢慢说不迟,我们有缘分,你一定可以把故事告诉我。”
“据一位著名编剧家说,任何故事都可以三句话交待。”
“你的故事呢?”
“我的故事很简单。”
“能用三句话告诉我吗?”
许女士微笑,“我们相爱,但是时间总是不对,十分凄苦。”
啊,单听这三句话,求真已觉哀怨缠绵。
“但是,你们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我们贪婪,我们不愿分离。”
“无奈上天给我们多少我们就得接受多少。”
正谈得投契,打算一直说下去,看护进来,“卜小姐,时间到了。”
求真盼望地看着许女士,“我明天还能来吗?”
“看,人人都想得到更多。”老人家芜尔。
求真腼腆,“追求更多更好是人类天性。”
“我谅解你的天性,不过我的情况不宜见客。”
看护在一旁杀风景地催,“卜小姐。”
许红梅撑起身子来,“去,同嘉辉说,叫他把我的故事卷一给你。”
求真大喜,“你己写妥自传?”
看护忍无可忍,是仰手来拉求真的手臂,她很用力,一下把求真挟持出房。
求真自知不当,还得向看护道歉。
她兴奋得双耳发烫,立刻着下去找列嘉辉。
都会虽大,即使住着上千万居民,真要找一个人,却还不难,况且求真并不想独吞许红梅的传记,她马上与小冰联络。
沙龙一般好去处的小冰侦探社早已关闭,令卜求真啼嘘。
此刻小冰住在郊外酒店式别墅里。
求真赶去见他。
半路上她已经与小冰通过话。
“小冰先生,请把列嘉辉行踪告诉我。”
“他应该在家,你试一试夕阳路一号。”
“他不用上班?”
“列氏无业,他自从大学毕业之后,一直陪伴许红梅。”
“什么?”
“以现代标准来说,实无出息,可是在那个时候,他会被视为情圣呢!”
“夕阳路与你那里只隔一条公路。”
“你可以顺时到我这里来。”
“我正想见琦琦。”
“你错了,琦琦从未试过与我同居。”
“我并没有那样暗示。”
“少废话。”
求真把车子驶到夕阳路去。
来开门的是一位男仆。
求真不待他开口便道:“卜求真找列嘉辉。”
男仆人进去通报。
不到一刻,列嘉辉迎出来见客。
在家,他穿着便服与一双球鞋,头发刚洗过,有点蓬松,伸情略为憔悴,但他仍是一个美男子,无论作什么打扮,看上去依然赏心悦目。
这样好相貌的人绝对不多,最难得的是他毫无骄矜之态。
幸亏求真年纪已不小,定力十足,故可以实事求是,“列先生,许女士说,让你把卷一给我。”
“她关照过我,”列嘉辉有点为难。
求真说:“我们见面次数虽然不多,可也算是老朋友了。实不相瞒,列先生,我第一次见你,你还是手抱的幼儿。”
列嘉辉涨红了面孔。
他把求真带到书房,拉开一格抽屉,取出一张溥薄磁碟,“这是卷一。”
求真接过“九一一号电脑适用?”
列嘉辉额首。
求真小心翼翼把磁碟放进手袋,她知道这只是副本,但是一样珍惜。
求真说:“我看完立时归还。”
列嘉辉把她送到门口。
求真正向车子走去,可是忍不住必头对他说:“其实你们的感情生活已经丰盛得叫人羡慕。”
列嘉辉一愣,随即说“卜小姐,你且看过卷一再说。看过它,你会明白。”
卜求真带着许红梅自传的卷一到了小冰处。
她神气活现,“你看,会家一出手,保证有丰收。”
蚌然听到琦琦的声音,“求真,你风趣不减当年。”
她果然在。
求真十分欢喜,“来,大家齐来欣赏。”
小冰接过磁碟一看,“唷,这里没有九一一电脑。”
求真说:“那么,请赏脸到舍下来。”
九一一电脑不算罕见,用来写作最好,它懂得依时间顺序前后整理事情发展经过,直至故事合乎逻辑为止,一些不大懂得控制时间空间的作者视九一一神明。
卜求真写作技巧不差,却也备有一部。
当下她接载小冰与琦琦到她家中。
那真是一个家,应有尽有,十分舒适。一狗一猫见到主人迎出来,书架子上堆着杂志报纸以及求真儿时的积木玩具。
琦琦不由得评比“那么多身外物,真是红尘中人。”
求真笑答:“是我十分眷恋红尘。”
她做了香浓咖啡招呼客人。
小冰摇摇手,医生早已嘱他改喝矿泉水。
求真把磁碟送入电脑口。
荧幕上出现卷一字样。
许红梅女士出现了。
琦琦一看,便应“嗯,那时她比较年轻。”
风韵犹存便是用来形容这样的女性。
她的长发往后拢,穿一件素色上衣,颈上一串珍珠,化妆淡雅,姿容十分高贵。
“原医生,我叫许红梅,请听我的故事,你或者愿意见我。”
小冰欠一欠身,“原来故事是讲给老原听的。”
求真也“呵”一声,“她一直没放弃找原医生。”
小冰又露出尴尬的样子来,“这老原,不过不怕,这次我一定可以揪他出来。”
许红梅声音十分温婉,求真记得这副声线,二十多岁时听后印象深刻,一直盼望自己也有那样的声音,特别是在异性控诉她不够温柔的时候。
只听得许红梅讲下去:“这是我与列正的故事,”她停一停,“列正,字嘉辉,本来是家父最好的朋友。”
小冰霍一声站起来,按停了荧幕上的映像,转过头去看他两个同伴,只见琦琦与求真二人比他还要震惊,张大了嘴,完全失去仪态,下巴似要随时掉下来。
列正即是列嘉辉!
不可思议,以至小冰说,“许红梅糊涂了。”
对于不能理解的事,立刻否决,是人类通病,聪明如小冰,都不能避免。
琦琦咳嗽一声,“小冰,让我们把卷一看完,才举行小组会议。”
“好。”
许红梅又再出现在荧幕上。
她的语气忧郁,“第一次见列嘉辉,我才八岁。他与家父,是事业上的伙伴,我叫他列叔,他比较早婚,两个儿子都比我大,列太太一直希望有个女儿,十分喜欢我,时时同家父说:‘许仲开,一般人觉得你的创业才华最值得羡慕,可是我却认为这个可爱小女儿才是你毕生的荣光’。”
许红梅皱皱眉头,沉湎到往事里去。
这时,荧幕上出现一个小女孩,长发披肩,穿着极考究的淡红色小纱裙,容貌秀丽无比,宛如小天仙。
这是记忆录像。
以列嘉辉那样的身家,置一副记忆录像机,易如反掌。
记忆通过仪器变为实像,小冰、琦琦与求真三个观众回到上一个世纪去。
只见那小女孩走过布置豪华的客厅,朝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走去,把脸依偎在他的大手上,“爸爸”,她轻轻呼唤。
那中年人便是许仲开了。
“红梅今天十岁生日,长大了。”
说话的是许夫人,笑容可掬,伸手招女儿过去。
仆人取出一只小小生日蛋糕。
“看谁来了。”
小女孩转过头去,大眼睛闪出亮光。
三个观众只见列嘉辉风度翩翩地走进来,噫!上个世纪的他同今个世纪的他一模一样,外型好比玉树临风。
小冰又站起来,“怎么可能!小女孩已变白发婆婆,他怎么可能一成不变。”
求真按住小冰,“他怎么没有变,别忘记列嘉辉亨寿八十余岁。”
小冰揉揉眼,颓然跌坐,时间与空间把他弄糊涂了。
求真忍不住赞道:“你看从前的人多懂得生活,那衣饰、那家具、那种忧闲,一失去就永远失去。”
只有琦琦默不作声,留意荧幕上发展。
那小女孩一见列嘉辉便蹬蹬蹬跑过去,“列叔!”她大声叫。
列嘉辉把她抱起来轻轻拥在怀中,任何人都可以看到他神情陶醉。
这一幕慢慢淡出。
许红梅轻轻说:“我想,我们一直是相爱的,年龄的差距,使我们难以表达心意。”
许红梅再次出现的时候,已是一名少女。
脸容仍似安琪儿,但眉宇间添了一般倔强之意。
乌亮的长发梳一条马尾辫,白衬衫领子翻起,配大圆裙。
许夫人坐在床沿上,神情紧张,“红梅,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早出晚归,又时时旷课,到底有何旁骛?”
扒,成为问题少女了。
求真莞尔,她想到她自己年轻不羁的岁月,什么芝麻绿豆事都要反叛一番。
许红梅冷冷回答母亲:“功课闷得紧。”
“你在偷偷见一个人是不是?”
“我不是贼,我做任何事都光明正大。”
“你私会列嘉辉。”
“真不敢相信亲生父母会找私家侦探盯梢女儿。”
小冰“哎哟”一声。
他记得这件案子,当年由他师傅亲自办理,师傅接下生意后还感慨地说:“什么世界,父母子女夫妻统统来求助私家侦探。”
当下只听得许夫人恼怒地说:“红梅,你已经不小,你看得懂报纸,你父此刻正与列嘉辉打官司,你为何背叛父母,与列氏往来?”
“父是父,女是女。”
许夫人气得落下泪来,“红梅,你一个人的任性,害得父母伤心,列家上下困惑无比,于心何忍!”
许红梅忽然握住母亲的手,“妈妈,以后你会知道,我并非一时性起胡作妄为,我的确爱他。”
许夫人摔甩女儿的手,“我后悔生下你。”
母亲的痛哭声渐渐远去。
许红梅叙述声趋近:“家父没赢得官司,忍气吞声,与列嘉辉庭外和解,一双好友,为着一个注册商标,反目成仇。在以后的岁月中,嘉辉一而再、再而三表示后悔。但许多憾事恨事,一旦铸成,永不回头,无数辗转反侧的晚上,我都听到母亲的哭泣声,她是那么钟爱我,而我,我是那么令她失望。”
求真听到此处,忽然怔怔落下泪来。
她低下头,悄悄抹掉眼泪。
磁碟正面至此播映完毕。
小冰抬起头问:“一共有几卷?”
求真说:“我不知道。”
琦琦答:“看情形,约五卷左右。”
“你怎么知道?”
“你没留意吗,卷一已叙述了近十年间发生的事。”
求真一向佩服琦琦的细心。
小冰吩咐:“求真,把卷一录一个副本,归还,再去借卷二。”
求真嚅嚅,“没征求过人家同意,不大好吧?”
“咄,你不说,我不说,谁知,副本我要传真到老原的电脑去,正经用途,你少说废话。”
“是是是。”
“我们现在看磁碟反面。”
琦琦用手撑着头,“我想休息一下,我累了。”
小冰说:“我却心急得不得了,我们投票。”
求真连忙举手,“我赞成看下去。”
少数服从多数。
扒,一开始便是一个婚礼。
二十岁左右的新娘是许红梅,象牙色缎子礼服,头发束起,珍珠首饰,她的伴侣是鬓脚已白的列嘉辉,骤眼看,以为是父亲送女儿嫁,但不,他是新郎。
一个观礼的亲友也没有。
愿意出席的他们没有邀请,欢迎前来的偏偏不肯出席。
少女新娘大眼睛中有难以掩饰的寂寞。
啊,与众不同是要付出代价的。
琦琦轻轻说,“这件事里,最伟大的是谁?”
求真笑笑,“年轻人当然推举许红梅,那样浪漫,何等勇气,去追求真爱。”
琦琦也笑,“列嘉辉也配得起她呀,惊世骇俗,抛弃现有的幸福家庭,与许红梅结合。”
求真说“可是此刻我的看法大有出入,我认为最漂亮难得的是默默退出的列夫人。”
“君子成人之美。”
“很多人明白这个道理,很少人做得到。”
“可是,套句陈腔滥调,既然已经留不住他的心,还要他的人来干什么?”
求真答:“好叫第三者只得到一颗没有躯壳的心。”
小冰说:“列大人的确难能可贵。”
“列嘉辉好不幸运。”
“可是,他并不那么想呢。”
求真站起来熄掉电脑,“借卷二的责任,就落在我的身上了。”
看完磁碟,求真即行休息。
她第一觉睡得很甜很舒服,半夜二时醒来之后,却再也未能入睡。
脑海里反反复复只得许红梅一句话:我却令母亲那么伤心……
求真的母亲早已去世,那时她还年幼,还不懂得叫母亲伤心。
那一夜过得十分长,求真翻箱倒柜,想起许多陈年往事。
她棒着咖啡杯在厨房中看着天色蒙蒙亮起来。
一到九点钟,求真便致电列府。
列嘉辉这样说:“卜小姐,你心中有许多疑点吧?”
求真承认,“我们能见个面吗?”
“抱歉我不能与你作竟日谈。”
“三十分钟足够。”
“我在舍下恭候。”
人家说恭候,是真有诚意,列嘉辉站在门口迎接卜求真。
极普通的衣着,对他来说,已是最佳装饰。
求真且不提她自己的要求,只问:“许女士何时出院?”
“下午就接她回家,她对医院实在生厌。”
求真轻轻坐下来,“只得三十分钟访问时间?”
“名记者在半小时中已可发掘到无数资料。”
求真谦曰:“谁不希望有那样的功力。”
列嘉辉温和地看着她。
求真语气中的困惑是真实的,“列先生,你到底贵庚多少?”
列嘉辉竟要想一想才能回答:“我今年三十八岁。”
求真咳嗽一声,“如果你只有三十八岁,五十年前,你怎么能与许红梅结婚?”
“呵,我与红梅结婚那年,已经六十岁了。”
求真站起来,“请解释,列先生。”
列嘉辉语气平和,淡淡答:“卜小姐,我一生,共活了两次。”
求真吞下一口涎沫。
即使是二十一世纪了,这样的事,也难以接受。
求真的思想领域十分开放,也富有想象力,她摆一摆手,好奇地猜测:“你在八十岁那年逝世,你的灵魂转世,说重新再活了一次。”
列嘉辉欠欠身,“不对。”
“你的躯壳被另一个年轻的灵魂占据。”
“也不对。”
求真凝视说“我明白了,你在八十岁那年返老还童。”
列嘉辉苦笑,“卜小姐是聪明人。”
“返老还童,回复青春!”求真兴奋他说,“这是全人类的梦想,只有你能够彻底地达成愿望。”
她说罢,忽而发觉列嘉辉脸上一点儿欢容都没有,蓦然想起,他那返老还童做得太彻底了,他竟实实在在,变回一个幼儿,在许红梅的怀抱中长大。
列嘉辉抬起头:“卜小姐,你明白了。”
求真跌坐在椅子上。
列嘉辉看看腕表,这次访问时间,恐怕不止三十分钟。
求真笑嘻嘻地说:“不要紧,你慢慢讲。”
他开始叙述:“我与红梅结婚那一年,已经六十岁了。”
求真打断他的话柄,“正当盛年。”
“那真是好听的说法。”列嘉辉苦笑。
“列先生,我真心认为这是人类的流金岁月,责任已尽,辛劳日子己在背后,又赚得若干智慧,自由自在,不知多开心。”
“卜小姐,那是因为你没有一个二十一岁的伴侣的缘故。”
呀,世事古难全。
求真莞尔。
“达成与红梅共同生活的愿望后,才发觉困难刚刚开始。”
所以不刻意追求什么也许是大智慧做法。
“互相刻意迁就了多年,苦乐各半,真难为了红梅,也只有她才做得到,我渐渐衰老。”
求真自然知道衰老是怎么一回事。
她长叹一声。
头发渐渐稀薄,皮肤慢慢松弛,许多事,力不从心,视觉听觉,都大大退步……但是心灵却不愿意,在躯体内挣扎图强,徒劳无功。
求真脸色苍白起来,有点气馁。
于是,人类妄想长生不老。
列嘉辉说:“我愚昧地到处寻访医生,使我恢复青春。”
求真“唉”的一声。
“我找到名医,达成愿望,可是,他的手术犯了一点点错误。”
列嘉辉站起来,斟出一杯酒,喝一大口。
“我要求他使我回复到壮年,他的手术却未到那么精密的地步,内分泌不受控制,我变成了一个幼儿。”
求真还是“呀”一声叫了出来。
列嘉辉说“卜小姐,我愿意借卷二给你看,你当可知道详情。”
求真恻然之情毕露。
“我此刻要到医院去接红梅了。”
求真看看时间,恰恰三十分钟。
一个把时间看得那么重的人,时间却偏偏同他开玩笑,真是悲剧。
求真把卷一归还。
列嘉辉忽然笑,“卜小姐,我佩服你的勇气,严格地说,我已是个一百二十多岁的老人了,你竟与我谈笑自如。”
求真不语。
任记者多年,她见多识广,深知不知多少人爱在年龄上做文章,名同利,夸大十倍来讲,寿命,则越活越缩越好。
“你不觉可怕?”列嘉辉轻轻问。
求直若无其事,“人生各有奇逢。”
这种回答,已臻外交水准。
可是列嘉辉听了,却如遇知己一般颔首。
“卜小姐,我送你出门。”
求真把卷二磁碟小心翼翼收进手袋中。
真相渐渐披露,真正奇突。
求真回到家中,立刻把卷二放进电脑中。
她的心情好比初中生看一部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不管三七二十一,挑灯夜战,荒废功课也要把它读完,又好比少女谈恋爱,不能离对方半步,至好形影不离,直至地老天荒。
她情绪亢奋,脸颊发烫,紧张莫名,也不去通知小冰与琦琦,就按钮把许红梅的记忆片断播放出来。
求真喝一口冰水。
许红梅在荧幕上出现了。
她已作少妇打扮。
背景是布置别致的起座间,她握着列嘉辉的手。而他已经垂垂老矣。
列氏坐在轮椅上,双足用一方呢毡遮住,他精神甚差,双手不住有节奏地抖动。
求真轻轻道,“柏坚逊症!”
只听得他说:“红梅……”声音模糊。
求真没听清楚,重播一次。
原来他说的是,“红梅,我原以为我们会快乐。”
许红梅双目濡湿,“嘉辉,我的确快乐。”
“啊,”老人慨叹,“你瞒谁呢,我最好的日子,在认识你之前已经过去,近十年来,你陪伴着一个残废老者,照顾他起居饮食,寸步不离,好比笼中之鸟,红梅,我想还你自由。”
“我不要那样的自由。”
场面应该是动人的,但求真只觉稀嘘。
“嘉辉,我去见过容医生。”
列嘉辉摆摆手,表示不感兴趣。
“嘉辉,去见一见他。”
“凡事不可强求。”
“其他的事都可以随他去,可是容医生说他有把握使你恢复青春。”
“你真相信有这样的事?”
列嘉辉好似笑了,在一张密布皱纹、受疾病折磨的脸上,哭与笑,是很难分得清楚的。
“嘉辉,有什么损失呢?”
“有,我想保留一些尊严。”
求真在这个当儿鼓起掌来。
可是许红梅伏在他膝上恳求,“为了我,嘉辉,为了我。”
列嘉辉笑,“我已经过了青春期了。”
“再来一次。”
“红梅,我能够做到的,莫不应允,可是我已疲倦,我不想重头再来。”
许红梅哭了。
“你让我安息吧。”
“不!”
“红梅,我同你,缘分已尽,请顺其自然。”
许红梅倔强地抬起头来,“不,人力胜天。”
“红梅,别使我累。”
他闭上双目。
求真吓一跳,列嘉辉的脸容枯槁,皮肤下似已没有脂肪肌肉骨骼,整张脸塌了下去。
许红梅抬起头来,少女时代那股倔强之意又爬上眉梢眼角。
这一幕结束了。
求真喘一口气,伸手模模自己面孔,老?还未算老,她忽然打算振作起来,写它几本长篇。好不好是另外一件事,喜欢做,做得到,已是妙事。
肚子咕噜咕噜响,求真做了一个三明治,匆匆咬一口,又回到荧光屏面前。
电话铃响了。
求真真不愿意去接听。
可是铃声一直坚持。
求真已知是谁,不得不按钮。
只听得一声冷笑,“你胆敢独吞资料?”
“我只不过想先睹为快。”
琦琦责怪她:“求真,这次我不能帮你。”
求真心虚,“我来接你们。”
“没有用,已经生气了。”
“小冰先生,你弄到机器没有?我把线搭过来,大家一起看。”
“卜求真,你根本不求真。”
“我以为两位还没起床。”
“废话,快把线路接到九七三五四一。”
“遵命。”
做过一番手脚,求真已可与小冰异地同时看一个节目。
扒,列嘉辉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他似在沉睡,更像昏迷。
病榻前是许红梅与一位医生。
只听得许红梅说“容医生,我已签名,请即进行手术。”
“病人没有异议吧?”
“谁不想恢复青春。”
“那么,自这一刻起,我宣布列正死亡,同时也宣布列嘉辉再生。”
堡理人员在这个时候进来把列嘉辉推出去做手术。
许红梅静静坐在病房中。
棒许久许久,她才说“嘉辉,我违反了你的意愿。”
她长叹一声,“原来,我爱自己,远胜过爱你,我不甘心放你走,经过那么千辛万苦才能结合,我一定要争取时间,你自手术间出来,便会明白我的苦心。”
她把秀丽的面孔深深埋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