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色安慰他:“到唐人街去吃。”
“在所难免,记住叫绮罗拨电话来。”
可是那一整天,蔷色都不会见到她。
蔷色用英文写了张字条,放在绮罗的书桌上,英语措辞比较大方。
她那小小书房有股幽香,一枚水晶纸镇压着是月需要应付厚厚一叠账单。
将来,她也要学陈绮罗,凭双手付清一切账单。
第二天清早,绮罗在喝黑咖啡。
“我看到你的字条了。”
她对蔷色,始终是那么尊重亲昵。
“我立刻拨电话给他,可是没找到,不过留了言。”
蔷色一直点头。
“他在那边好似如鱼得水。”
蔷色不语。
绮罗放下日报,“又得出门了。”
蔷色连忙拎起书包。
“蔷色,今日无暇送你,你乘出租车吧。”
“呵好。”
“还有,星期六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喝下午茶。”
她朝蔷色眨眨眼。
“啊,有空有空。”
雨天的出租车都有一股霉臭味,众人公用的东西都有点龌龊。
呀由侈入俭难,这话真没错。
从前,陈绮罗没出现的时候,小小的蔷色是电车常客,慢是慢一点,可是一定会到达目的地,她喜欢坐楼下,上落快捷一点。
没想到今日已嫌出租车脏,宠坏了。
一整个早上她都有被遗弃的感觉,身上那股沾自破烂车厢的气味挥之不去。
继母要离开他们父女了,他们即将要打回原形。
蔷色恐惧地用手遮住面孔。
放学,看不到绮罗那辆香槟色的跑车,蔷色内心忐忑。
她等了十分钟,决定去乘电车。
蚌然看到车子在转角出现,高兴得泪盈于睫。
蔷色的笑脸是真的。
她冲口而出:“我以为你不来了。”
绮罗笑:“怎么会,我会永远照顾你。”
“永远是一个很长的日子。”
绮罗又笑,“不见得,人与百岁寿。”
她总是这样,在最出乎意表的时候,表示她对人生的一丝悲哀。
蔷色上车去,舒出一口气。
“你父亲叫我到伦敦会他。”
蔷色只呵地一声。
“你愿意代表我去吗?”
怎么可能,“我不能旷课。”蔷色想也不想。
必来之际,进不了家门,那可怎么办。
绮罗答:“我也告不到假。”
“那么,据实告诉他。”利害关头,她遗弃了他。
人在人情在,他根本不应在这种敏感时刻离开这个家。
“他一回来,我就同他说。”
饼一刻蔷色问:“会叫他搬出去吗?”
绮罗想一想:“假如他不方便,我搬走好了。”
“可是,房子是你的产业。”
“没关系,我还有别的公寓可住。”
这样子,实在已经仁尽义至。
分手之后,她还愿意照顾他的生活。
蔷色有点羞愧。
“是我不好,我没有一辈子同他在一起。”
蔷色说:“一辈子是段很长的时间。”
绮罗又笑,“不,并不是真如想象那么长。”
蔷色不出声。
星期六,她们刚预备出门去,不凑巧甄文彬电话来了。
“你们母女都不来看我?”
蔷色只是支吾。
绮罗在旁打手势,叫她快点。
虽然迟到无所谓,可是她喜欢那个人,就不想叫他等。
蔷色真尴尬,只得胡乱说:“有人等我,下次再说。”
币上电话之前还听得父亲喂喂喂之声。
她尽量压抑懊恼之情,面孔涨得通红。
可是绮罗一点也不察觉,不是粗心,而是不经意。
她穿一件贴身黑色西服,更显得肤光如雪。
蔷色只穿白衬衫及牛仔裤。
那男人迟到。
蔷色不由得生气,内心一声冷笑。
早知可与父亲多说几句。
叫了冰茶,他还没有出现。
蔷色暗暗注视绮罗,她神色却悠然,看样子好象已经等惯了他。
蔷色内心已开始排斥这个人。
然后,她看到一名男子大踏步走近,他一脸阳光,穿白衬衫卡其裤,挥着汗,动作却轻俏敏捷,如一只豹子般潜到绮罗背后,站定,不顾蔷色讶异的目光,伸出一只手,放在绮罗的肩膀上。
绮罗立刻知道这是谁,她把脸倾向他的手背,神色陶醉,垂着眼,一时也不转过头来。
蔷色虽然年轻,看到这种情形,也知道什么叫做恋爱。
绮罗笑了,“蔷色,我跟你介绍,这个人,叫利佳上。”
他伸出大手,“蔷色,你好。”
蔷色被他握着手,热情地摇两摇,知道他把她当孩子。
这样更好,人们对小阿没有防范之心。
“我刚自郊外赶回来,迟了一点,对不起。”
看到蔷色眼中有点询问神色,他又解释:“每周末我做义工,教障残孩子们游泳。”
蔷色在心中呵地一声。
他叫的矿泉水来了,豪爽地鲸饮。
然后,静下来,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看女友,微微笑。
蔷色要到这时才看清楚了他,这人有一双会笑的眼睛,身型好到极点,宽肩膀穿白衬衫已经够漂亮。
最吸引是他浑身上下散发的一股活力,这是都会男性少见的魅力。
蔷色这样想:城市太多大月复贾,太多权势、太多名利,可是人人如行尸走肉,营营役役。
这利佳上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
可是,他何以为生?
他已经开口了:“让我介绍自己,我在大学里教数学,你对数学有兴趣吗?”
蔷色忍不住微笑,他把她当十一岁。
绮罗一直不出声,任由他们自由对答。
“不,”蔷色回说:“我对数学兴趣不大,可是分数却还不错。”
“绮罗说你是好学生。”
蔷色客气地答:“一个人,总得做些什么。”
她注意到他头发近额角处有点鬈曲,这个人,一切外型上的优点都让他占齐了。
只坐了一会儿,他便看看表,“我得回去更衣,有学生稍后来找我。”
他再与蔷色握手,“很高兴认识你。”
然后走到绮罗身后,双手搭在她肩上,他不知为什么那样喜欢站到她背后。
只见绮罗的上身稍微往后仰,靠在他胸上,他俯来,吻她额角一下,转身离去。
蔷色这时才领会什么叫做如胶如漆。
母女静了好一会儿。
饼一刻,绮罗才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蔷色犹疑半晌,才老气横秋地说:“好象很危险。”
绮罗一听笑得翻倒,“不不不,他至文明不过,今日他知道要来见你,有点紧张,表现失常。”
“他为什么要紧张?”
“我同他说,你是我的女儿。”
蔷色有点尴尬,“这不妨碍你吗?”
绮罗讶异,“又毋需他操心,何妨碍之有。”
是,只有人在檐下讨生活的才叫油瓶,否则,各归各。
蔷色点点头。
绮罗接住她的手,“来,走吧。”
她们二人都喜欢用身体语言,又那样爽朗活泼,真是配对。
蔷色黯然,父亲已永远失去陈绮罗。
“他不介意你结过婚吗?”
绮罗大吃一惊,“他应该介意吗?”
“我不知道,好象,呃,社会,对离婚妇女——”
绮罗强忍住笑,“你听你祖母说太多的天方夜谭了。”
一定是,蔷色气馁。
“可是,”绮罗说:“离婚仍然是十分痛苦的一件事,切勿误会我将之当家常便饭。”
蔷色不再言语。
那天晚上,她做梦,老有人握住她的手,她并无挣扎,也不想放松,那是一只温暖的大手,伸开五指足够遮住她整张小脸。
半夜,电话铃响了,蔷色在床上翻个身。
一定是父亲不甘心,再次打来。
可怜的父亲,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
蔷色在睡梦中叹息数声。
天亮,闹钟把她叫醒。
她如常梳洗完毕,走到客厅,看到继母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拔兰地。
蔷色立刻走过去:“什么事?”
绮罗抬起头来,泪盈于睫:“伦敦打电话来,车祸,你父亲——”
“我们马上去看他——”
“他已经辞世。”
蔷色张大嘴,一时间无法适应,全身僵硬,-时还不知悲伤,只是突兀。
“一个年经人醉酒驾驶,冲过红灯,与他迎头相撞。”
蔷色缓缓坐下。
绮罗没有实时叫她,好让她睡到天亮。
“我得实时赶去办事,你要不要一起来?”
蔷色麻木地颔首。
“现在,我要知会甄氏两老。”
那天大抵是天下最痛苦的任务。
天全亮了。
佣人如常捧出咖啡,绮罗伸手去接,杯子碰到碟子,嗒嗒作响,她才发觉手在颤抖。
她拨电话到公司,找到私人助手,请他们过来帮忙,那一男一女年轻人在半小时内就赶到了。
一进门就与绮罗拥抱一下,然后马上开始办事,不消片刻,已讨好飞机票及酒店房间。
那叫甘婉儿的助手说:“我眼你去,我对伦敦熟如手掌。”
“那好,李智强,你留下在这边接应。”
那小李回说:“甄家已经知道消息,我会留下安抚他们。”
在他们来说,好似没有难事。
一小时后,母女已拎着行李由小李送往飞机场。
笆婉儿折返家中,十分钟后提着一只手提包下来。
看样子她这件随身行李是一早收拾妥当随时准备出门用。
“我已订好黑色礼服,届时有人会送往酒店。”
蔷色在飞机场又看到了利佳上。
他一见蔷色便上前拥抱她。
蔷色闻到他身上药水肥皂香味,像是刚淋过浴,果然,他头发还是湿的。
他送她们上飞机。
绮罗一直垂头不出声。
一路上她十分缄默,由得甘婉儿张罗一切。
到了酒店,原来三个人分房住。
笆小姐叮嘱蔷色:“即使走开一步,也请通知我。”
摆色衣物送上来,连深色丝袜都在内,可见考虑周详。
蔷色去看过花束,全部都是雪白的百合花,只有她署名那一只小小报篮,是粉红色的玫瑰花:爱女蔷色。
蔷色知道这是事实,急痛攻心,落下泪来。
绮罗过来,拥住她,二人哀哀痛哭。
接着是火化仪式。
绮罗一直没除下素服。
她很倚赖拔兰地酒。
蔷色听见甘婉儿劝道:“今天喝到此为止,再继续,便成酗酒。”
绮罗不住饮泣,双目红肿,寝食不安。
自酒店窗口看下去,街上有淡淡阳光,可是谁也提不起兴趣去逛一下。
然后,利佳上来了。
他并没有通知谁,一日早上,有人敲门,甘婉儿去开门,进来的是他。
他同绮罗说了几句,然后向蔷色道:“我们到海德公园门口走走。”
蔷色站起来,他这才真正看清楚这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子,她原来长得那么高,身型同大人完全一样,可是面孔十分稚女敕,一如小阿。
她心情十分差,并无好好梳洗,长发束在脑后,没梳好,碎碎鬈发全在脸边冒了出来,一个个都是小圈圈,衬着浓眉大眼,像拉斐尔前派画家笔下的主角。
他替她搭上一件大衣,拉着她的手出门去。
蔷色身型其实十分高大,可是站在利佳上身边,犹如一根小羽毛。
走近公园,蔷色凝望天空,眼泪似断线珠子般落下来。
利佳上不是没有见过人哭,可是这次才发觉大颗泪水原来那么动人,蔷色扭曲的面孔不但不难看,反而表露了真情。
他轻轻把手帕递给她。
他俩在公园一张长凳上坐下。
“我与绮罗会在明年结婚。”
蔷色垂着头,知道那是必然之事。
“之后,你会与我们共同生活。”
蔷色有点意外。
“绮罗的女儿,即是我的女儿。”
蔷色这时不得不抬起头来,“可是,我并非陈绮罗的孩子。”
利君微笑地拥着她的肩膀,“当然你是,她是你合法继母,法律上她是你未成年前的监护人。”
但,蔷色苍白地想,实际上她是一个孤儿。
“你会适应新生活,我们会替你安排。”
蔷色又忍不住流泪。
利君轻经说:“我至怕人无情,幸亏你与绮罗都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在公园一定逗留了颇长一段时候。
一位街头画家朝他们走来,手里拿着一张速写,笑嘻嘻说:“三十镑。”
利佳上一看,见是他与蔷色坐在长凳上的素描,蔷色一双凄惶的大眼睛十分传神,他喜欢得不得了,立刻掏出钞票买下来。
那画家千谢万谢地离去。
“我们回去吧。”
他仍然紧紧握着她的手。
必到酒店,绮罗已换下黑衣改穿浅色套装,正与助手甘小姐谈论细节。
“——款项全数付清了吧。”
“总数几近四万镑。”
绮罗呼出一口气,“不妨,还负担得起。”
抬头,看见他们回来了,有点高兴,努力振作,“去了什么地方那么久”,可是眼睛又红起来。
利君说得对,陈绮罗是个多情的人,蔷色紧紧与她拥抱。
那晚,大家在绮罗的套房内吃了点简单食物。
不要说是他们母女,连甘小姐都明显消瘦。
当天深夜,利佳上赶着要走,他只能逗留十多小时。
他吻别她们母女,“回去再见。”
傍晚已经再刮过胡髭,可是稍后又长了出来,刺着蔷色的脸。
有人搬了一只纸箱来,里边装了甄文彬的遗物,都是一些零星杂物,像笔记本子杂志袋装书口香糖等。
蔷色憔悴地坐在盒子前,手上拎着属于父亲的一副眼镜。
她听见继母在一旁轻轻的说:“幸亏一直没有告诉他。”
蔷色同意:“是。”
绮罗苦涩地自嘲:“我很少做对事,这还是第一次。”她神情疲乏。
蔷色说:“在他生命最后几年,他没有遗憾,他生活得很好。”
绮罗点点头,这是事实。
助手这时过来请她听长途电话。
必来的时候,她发觉蔷色已在长沙发上睡着。
笆小姐问:“要不要叫醒她?”
“这几天她还是第一次睡着,随她去吧。”
笆小姐轻轻问:“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叫蔷色?”
“据说是信佛教的外公所改,佛家云色即是空,故应蔷色。”
“外公人呢?”
“她与母系一支亲戚已无来往。”
“那真是可惜,照说娘舅阿姨是至亲中至亲,还有,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人生总无十全十美。”
“祖父母呢?”
“这次回去,想必也将疏远,他们一直不喜欢她。现在更可赖她不祥。”
笆婉儿跟着陈绮罗日子久了,说话百无禁忌:“咦,不祥人不是你吗?”
绮罗沉默一会儿,“我财宏势厚,谁敢给我戴帽子。”
真是,柿子拣-的捏,甘婉儿吐出一口气,“都会找孤苦的人来践踏。”
“是,弱的、小的。”绮罗忽然笑了,“无力反抗,就像我年轻时候,亲戚中有哪个孩子顽劣无比,就被大人指着骂:“这副德性,同绮罗一模一样”,我这个人竟成了反面教材典范,直至承继了遗产。”
“他们不再揶揄你了吗?”
“我已经听不见了。”
笆婉儿笑片刻,“明天下午,我们也该动身回去了。”
整件事因为办理得非常迅速,蔷色觉得像一个梦似。
必到家中,更加诧异,一个星期不到,家居已改了样子,客厅与休息室换了家具,她的睡房没变,可是父亲原有的起坐间已经拆掉。
甄文彬这个人已在屋中消失,所有痕迹经已抹净。
蔷色无言。
房子不属于她,她没有资格为他留下什么作为纪念。
蔷色满以为新人会接着搬进来。
可是没有。
利君总是在午夜十二时之前离去。
必到学校,同学纷纷表示同情。
老师把笔记补发给她,她又回到书桌前苦读,如今她的身份比从前更加尴尬百倍,正好埋头读书,佯装什么都不知。
每月继母签支票给她交学费,她都松一口气,又过了一关,她对生活仍然缺乏信心。
然后一日放学,发觉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
本来不关她事,可是不知怎地,她悄悄问佣人:“那是谁?”
“一位姓方的小姐,一定要进来等太太。”
“陌生人怎么可以放进门。”
“两对一,不怕她。”
蔷色抱怨:“我不会打架,你请她走吧,太太不知几时回来。”
“她一直按铃按个不休,我又不好意思叫司阍上来干涉。”
下人确是难做。
“不如你去打发她。”
蔷色走到客厅,那女客察觉,满面笑容抬起头来。
蔷色与她一照脸,感觉就如照镜子一般,对方容颜与她似乎一模一样。
蔷色立刻知道她是谁,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女客熟络地说:“你放学了。”
蔷色要隔一会儿才说:“你好。”
“大家好,陈绮罗什么时候回来?”
“你们约好几时?”
“五时半。”
“也许交通挤。”
“那,应该早些出门呀。”有点不耐烦。
蔷色坐下来,看着她,“你,一直在本市?”
“不,我已移民澳洲悉尼。”
蔷色点点头,“这些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笑道:“也不会有人想念我吧。”
蔷色张开嘴,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轮到她反问:“你一直住这里?”
蔷色点头。
“生活不错呀,比跟着我强多了。”
蔷色提醒她:“父亲已经去世。”
“我知道。”
蔷色提起勇气,“你可是来带我走?”
方女士一愕,“呵,不,走,走到哪里去?”
蔷色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听到她如此反问她,心中一凉,连忙低下头。
她鼻子发酸,说不出话来。
接着,方女士说:“我听见他不在了,前来接收遗产。”
蔷色退后三步,这才真正看清楚来人。
像,像得不能再像,连鬈发都遗传自她,面形,身型,都大小同异,可是,她的双目含一股精悍之气,把蔷色挡在一个距离之外。
并且隐隐带着纳罕,什么,你想什么,带你走?
“你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呀。”
蔷色鼓起勇气再说一遍,“可是,我父亲已经去世。”
对方似不能领会她的意思,“看你的衣着就知道了。”她像恭唯陌生人,“多合身多舒适。”
蔷色完全静下来,她从未想过与生母重逢会是这个情况,她以为双方至少会沉默地流下眼泪,可是她居然絮絮闲话家常,不让蔷色有开口机会。
正在这个时候,大门打开,蔷色抬头一看,松口气,是陈绮罗回来了。
她身边还跟着一位穿西服拎公文包的男士。
绮罗一脸笑容,一进门便向蔷色招手,蔷色走到她身边,她轻轻问:“你还不去做功课?”
把蔷色拨到身后,似保护一只小动物那样。
然后,她才过去与客人握手,“是方国宝女士吧,我来介绍,这位是石志威律师,对不起我回来迟了,叫你久候,下次大驾光临,请早些通知我。”
看一看茶,吩咐佣人:“换热的龙井上来。”
两位女士面对面坐下。
这时,蔷色已退回自己卧室,可是客厅外头的声音可以听得到——
“我来接收甄文彬的遗产。”
“甄文彬没有遗产。”
“陈小姐你开什么玩笑!”
“所以我请了石律师来,他可以给你看文件,他愿意向你担保,甄文彬没有遗产。”
“这幢房子呢?”对方惊呼。
“这幢公寓是我五年前所置,那时我还没认识甄文彬其人,石律师会清楚向你交待。”
石律师站起来,“方女士,请随我到书房,我会解答你的疑难。”
方氏霍一声站起来,一脸不忿,咚咚咚跟律师进书房去。
蔷色坐在书桌前,垂头紧紧握住双手。
绮罗端着蛋糕与牛女乃进来。
“怎么了?”
蔷色的头垂得更低。
绮罗叹口气,轻轻说:“她把你当陌生人,也只有好,互不相干。”
蔷色仍不出声。
头垂得那样低,绮罗把手搁在她后颈上,“她来看看有什么遗产,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甄文彬唯一遗产便是甄蔷色,为什么她不要她?
“石律师会向她解释一切,她还是特地乘飞机前来的呢,个人环境并非富裕,在悉尼一间中国菜馆里做掌柜。”
蔷色呆呆地听着。
“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像我,从来没有思念过那班亲戚,不知多轻松。”
可是,蔷色觉得羞愧。
绮罗劝道:“她是她,你是你,你不必为她行为负责。”
书房门打开,方国宝女士大声而急躁地说:“这些年来,甄文彬一毛钱也没剩下?”
律师声音很清晰:“我已交待得一清二楚。”
方女士顿足,她似斗败公鸡似跌坐在沙发里。
绮罗站在门口看着她。
饼片刻,她抬起头,“你是否一早已把一切产业转到自己名下。”
“你知道没有这样的事。”
方女士很颓丧,“我问同事借了钱买飞机票来。”
绮罗立刻对石律师说:“把那笔款子算给方女士。”
蔷色不相信她会接受。
可是亲眼看着方女士把支票唰一声收入手袋。
蔷色忽然微笑,她终于心死了。
她相信人穷志短,财大声粗这两句话,可是问人借飞机票赶来争前夫的遗产,纯属贪念,与贫瘠无关。
人穷了,志不能穷。
她大口吃蛋糕,毫无忌惮,统共没有自尊,擦过嘴,沮丧地说:“白走一趟。”
石律师是一个沉着的中年人,这时,双目不能控制地露出厌恶的神色来。
蔷色觉得这种目光就似射到她身上一样,无地自容。
然后,方女士沉醉在失望中,看也不看蔷色,就自顾自走到大门口。
绮罗同石律师说:“劳驾你送她一程。”
石律师断然拒绝:“我还有事。”
佣人开门,让方女士出去。
石律师松口气,“幸亏带齐文件。”
“我们告诉她的,都是实话。”
石律师声音低下去,“我替蔷色难过……”
“不必,蔷色有的是前途,她的生活还没开始,我替方女士难过才真,她前来领取遗产,一进门就看到完全属于她的瑰宝,可是她视若无睹,竟是个亮眼瞎子。”
蔷色知道继母口中的宝物是她,不由得流下泪来。
石律师说:“本来,你嘱我向她提出正式领养手续——”
“不必了,免她拿腔作势,蔷色很快到廿一岁有自主权,你看,现在由我白白得到世上最有价值的产业。”
“绮罗,你真的那样想?”
“是,我自幼同蔷色一样,是个在家族中被踢打的角色,我在她身上看到太多自身的影子,我想为她一尽绵力。”
“这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加双筷子而已。”
“仍打算送她往英国寄宿?”
“我会与她商量。”
石律师笑,“希望她喜欢打曲棍球。”
“让她学好咏春拳才去,有洋童难为她,可以还击。”
石律师吃惊,“以暴易暴?”
“保护自己而已。”
片刻,石律师离去。
绮罗见蔷色仍然躲在卧室之中,不禁诧异,“倒底还小,这样一点事就抬不起头来?将来你才知道,世上不知还有几许尴尬之事。”
“可是,那是我的生母。”
“咄,我的半兄半姐,坐在一起何尝没有足足一桌。”
“但生母——”
绮罗静下来,“再计较与你何益?”
“她竟把我丢在陌生人家中。”
“我是陌生人?”绮罗的声音大起来,“我是陌生人?”
“不不不——”
“这下子你得罪了我,后患无穷。”
蔷色双手乱摇,忽然放弃,放声大哭。
像极小极小之际,在百货公司里迷路,不见了大人,彷徨恐惧凄凉到极点,除了哀哀痛哭,一点办法也无。
门铃一响,利佳上来了。
“都走了吗?”
绮罗笑,“你叫什么绊住?迟到个把钟头,幸亏和平解决,毋需劳驾你出力。”
“她有无带走蔷色?”
蔷色一怔,没想到他第一句问这个话。
“没有,蔷色同我们在一起。”
“送出去寄宿吧。”
“她要找她,你也不能不让她见她。”
蔷色低声说:“我愿意出去寄宿。”
绮罗颔首:“那也好。”
这一句话叫蔷色在约克郡一间私立女校逗留了三年。
她学到的东西之多,非笔墨可以形容。
像华裔叫清人,像约克布甸是一堆面粉,像用咏春打女同学要记一次大过,像打人之后谁也不敢惹她,像一整个秋季日日下雨人的身体似要长出青苔来。
而功课实在太容易了。
蔷色喜欢用一种黄色的药水肥皂洗澡,洗完之后整天浑身都有一股清香的味道。
天逃诩是霏霏细雨,有时雾同雨结在一起,一片白蒙蒙。
第一年冬假绮罗与利佳上来看她。
那便不是一个假日。
清晨,她与同学正自公园练打曲棍球回校,雨势已十分急,可是无人介意湿身,你要是真正无法忍受雨,你就无法在那里住。
利佳上一眼就看到了蔷色。
她已除下近视眼镜,人又长高了,穿着格子校服,那体育裤极短,露出少女修长纤细的腿,泥渍斑斑,寒天,她口中呼出白露,长发鬈曲地在雨中飞舞。
粉白的脸如阿拉巴斯特美玉,大眼睛忽然闪出兴奋光芒,她也看到了他们。
她高兴地挥舞着手,奔过马路另一边。
“你们来了,怎么不通知我。”
穿着凯斯咪长大衣打着伞的陈绮罗直笑说:“你不冷吗?”
蔷色答:“今天不算冷。”
“已替你请了假。”
“我得换衣服。”
“上车来再说。”
利佳上取出手帕,替蔷色抹去脸上泥巴。
钻进车厢,他自小水壶中倒出热可可给她。
蔷色喝一口,道谢。
“生活如何?”
“很好。”
“食物很差是不是,据说闭上眼睛,一切都像吃地布。”
“万幸,我不是来吃的。”
“能这样想就好。”
然后,利佳上微笑地说:“蔷色,我同绮罗打算在明年初夏结婚。”
“那多好!”
“届时我们到欧洲蜜月,你与我们一起。”
“可是,”蔷色说:“欧洲太繁忙,不是蜜月好地方,”好似很有见地。
“正适合我们,”绮罗笑,“太静了,思而想后,说不定会后悔。”
那几天她陪他们住在旅馆里。
半夜,蔷色发觉绮罗坐在窗前喝酒。
“睡不着?”
绮罗有点歉意,“吵醒了你。”
“是否做梦?”
“是,梦见文彬,他正在写字台前忙得不可开交。”
蔷色沉默一会儿,“你是爱他的吧。”
绮罗意外,“那当然。”
“为什么?”
“因为他十分倚赖我,我觉得我需要照顾他。”
蔷色不出声。
“你有无梦见过父亲?”
“没有。”
绮罗纳罕,“这倒奇怪。”
蔷色在半夜意旨力薄弱,心不由主,说出实话,“我并不想念他,也不爱他,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绮罗十分震惊,静了下来,等到再要说些什么,发觉蔷色已经睡着。
三天后他们转程往剑桥。
蔷色不知这是否属蜜月演习。
通常在路上,她一个人咚咚咚走在前面,走远了,回头看,他们总在偷偷接吻。
蔷色每次都忍不住笑,佯装看不见,继续往前走。
有时也故意堕后,看他俩拖手。
他喜欢把她的手握在大衣口袋保暖。
他总是穿着长大衣,像他那样身段,穿起大衣,真是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待他们结了婚,他就是甄蔷色的继父。
蔷色是少数把父母全部更换的成功例子。
她苦笑地在日记本子上揶揄地写:“谁说一个人不可以选择父母。”
可是想深一层,绮罗并非由她挑选,而利佳上,更与她眼光无关。
甄蔷色一切处被动。
一次,趁利佳上不在身边,蔷色问:“你在何处认识他?”
绮罗英,不愿作答。
蔷色这次十分不识向,“告诉我。”
“好好好,某次出差,在纽约五街一间书报摊前。”
“什么?”
“我去买报纸,他也在选杂志,他看到我,走近来说:“小姐你看上去气色好极了,愿意一起喝杯咖啡吗”。”
蔷色接着道:“于是你立刻跟他走。”
“不不不,”绮罗神情如少女一般腼腆,“我怎么会接受那种吊膀子技俩,我觉得尴尬,转头就走。”
“噫,人海茫茫,那可怎么办?”
“就是呀,回酒店想了一天,第二天,身不由主在同样时间踱回那个书报摊。”
“他在那里!”
“可不是,他也正在那里等我,双手插口袋里,看见我,微微笑,我走到他跟前,“咖啡?”我说。”
啊。
蔷色觉得这件事荡气回肠。
“其实那时我还是有夫之妇。”
“你有无告诉他?”
“那是我的私事,与人无尤。”
蔷色也认为真确。
“真奇怪,再次看到他的时候,时间彷佛停顿,其它人渐渐淡出,耳畔声音嗡嗡,一切都不像真的。”
“似一出电影。”
“对。”
“那可算一见钟情?”
“大概是。”
“那不是很危险吗?”
“我们都是成年人,大约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会很错,你,你还小,你就得小心。”
“那次,可也是冬天,他是否也穿着长大衣?”
“不不不,那是一个疯狂的炎夏,大家的白衬衫都被汗水浸得差不多发黄。”
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回到家……以后的事你知道了。”
“他是否富有?”
绮罗微笑,“那重要吗?”
“呵十分要紧。”
“是,他是长子,他承继了身家。”
“他的父母可喜欢你?”
“那要将来去到天堂才能问他们。”
蔷色真替绮罗高兴。
蚌然又想起来,“他以前可有爱人?”
绮罗笑,“那可真是他家的事,我管不着。”
蔷色说:“我看他不是坏人。”
“你又怎么辨认?”绮罗笑嘻嘻。
蔷色感喟:“他对孩子好,有许多正经人都不介意贱视儿童,因他们无力反抗,任由摆布。”
蔷色是有感而发。
夏天,他们在伦敦碰头。
新婚夫妻的肤色如在蜜糖里浸过那样颜色,穿着细麻布,一个上午就团得不能再皱。
他们出发到欧陆去。
在梵帝岗西西庭教堂内,他们被教士劝止,“不准亲吻、不准摄影”,拍照的是蔷色。
到了碧蓝海岸,他们在酒店泳池畅泳。
蔷色年轻的目光灼灼,看着她新任继父。
利君有点尴尬,“有什么不对?”
蔷色连忙别转头去。
她第一次发现他胸膛毛茸茸,而且看上去做婴儿头发,稠密柔轻。
蔷色纳罕触觉如何。
而且,洗完澡,可需要吹干。
蚌尔她笑了,也一定很麻烦吧。
利佳上就坐在她对面,看到她笑,不知怎地,别转头去,不敢再看。
那是什么样的笑?他曾于清晨见过在露珠下绽放的玫瑰花蕾,是,那笑容就是那个样子。
蔷色整张脸粉耩色,一双漆黑大眼睛,长鬈发,仍然手长脚长,但已与身躯配合得十分得宜。
绮罗轻轻在利君耳畔说:“蔷色多出色。”
他听见他自己这样答:“小阿子耳。”
那真是个愉快的假期。
否极泰来,蔷色趁机尽情享乐。
她吃了很多意大利冰淇淋,买了数不清的时装皮鞋。拍了大叠照片,然后才回宿舍去。
临别之际依依不舍。
绮罗应允,“我们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