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敏见他闷闷的,使笑问:“做什么?”
“晓敏,你有一天要结婚的吧?”他无限留恋。
晓敏答:“当然希望结婚。”
“而且孕育别人的孩子。”
“一个女人绝不可能同甲君结婚而怀着乙君的孩子。”
“对不起,我语气甚为荒谬。”
“算了,胡小平,我太知道你。”
“那个郭剑波,晓敏,他比我更不适合你。”
晓敏笑问:“如果你是我,你会代我挑什么类型的人?”
“一个可靠的,比你略大几岁,有事业基础,体力与精力却尚未走下坡的人,十分风越,懂得生活情趣那种。”
晓敏看小平一眼,“可惜我不是公主,否则找这种人应该不困难。”
苞小平很少拨出他宝贝时间来谈私事,这样的慷慨是罕见的。
第二天的招待会,假一间日资酒店会议室举行。
酒店建筑在海旁,设计成一只帆船模样,落地长窗看出去,碧蓝的海天,依稀如尖沙咀东都露晶酒店的景色。
贬议室灯光却十分柔和。
电视台与电台的工作人员早已抵达。
彼晓敏觉得命运要作弄起人来的时候蛮有趣的,她先后两位异性朋友今天打对台,一人代表一方,两人都乌眼鸡似瞪着对方。
彼晓敏无法观战,吁出一口气,对胡小平说:“你好自为之。”
苞小平拉住她,“我还希望你支持我。”
“我不很肯定你这样越洋挑战是正确行为。”
况且,顾晓阳这个时候已经踏入现场,一身玫瑰紫夏装,艳光四射。
晓敏说:“姐姐能帮你。”
苞小平说,“她是有私心的,她是去年收入最高头十名地产经纪之一。”
晓敏笑笑,站起来离场。
苞小平黯然看她的背影,顾晓敏是自由身,况且,她为他所做,也已经够多,他但求无傀她心。
范里跟着晓敏出来。
晓敏说:“进去旁听呀,别错过这机会。”
范里笑笑,双手插口袋里,“我们去喝茶逛街吧。”
“你不关心?”
范里与晓敏并排走,“这并不是大事,妒忌过后,已成事实,当地人也就停止排斥新移民。”
晓敏想一想,“你想去哪里?”
“我们到罗卜臣。”
“好得很,英式下午茶之后观赏最新夏装。”
她俩竟不顾一切地离开了充满火药味的现场,寻欢作乐而去。
当日傍晚,才在电视台上看到整场经过剪辑的辩论会。
晓敏远是第一次到范里的公寓来,喜见好友的居住狈境与她的差不多,不过范里比较肯收拾,布置也略为女性化些,她喜欢淡雪青色。
范里熄掉电视:“看得出最强烈的演说已被删掉。”
“没想到这个小城终于热闹起来。”晓敏说。
范里说道:“令姐的英语竟这样出色。”
晓敏笑,“相信她当年在大学痛下苦功的时候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会要来这样用。”
“你没有帮她,她会不会失望?”
“成熟的成年人要求通常很低,我只要不倒戈去助她的敌人,她已经满足。”
范里细细咀嚼这句话。
晓敏靠在一只豆袋上和可了,三天之前,她还以为唐人应该帮唐人,黑人应当帮黑人,白人应当帮白人,现在她要想清楚再帮。
晓敏问:“你认为谁嬴?”
“都是输家,”范里答:“输的是风度、器量!以及日后相见的余地。”
“说得太好了”晓敏鼓掌。
“其实根本不用吵,联邦政行如果真想干涉,只要提高税率,一年内将房屋转卖者一律征税百分之九十,立刻杜绝炒卖行为。”范里分析,“政府没有这么做,可见是间接鼓励。”
“炒买也要担风险。”晓敏想起姐姐手上压着的货。
范里打个譬喻,“政府做庄,经纪打荷,炒卖者各自是赌徒,赌博当然有输赢,别忘记八二年楼价泻趺时多少人头崩额裂。”
“你很清楚其中关键呢。”晓敏笑了。
范里摆摆手,“哪里哪里。”
与她表兄章老板的客气如出一辙。
晓敏告辞后,自地库取了车子出去,迎面碰见郭剑波。
不算巧,小冰当然是来看范里发,迟早会碰见。
晓敏不觉尴尬,他倒不好意思起来。
两车停下对话。
小冰说:“一起吃饭吧。”
“我已经约好姐姐。”
“她刚才表现很精彩。”
“你也不输蚀。”晓敏敬他一句。
“我来替范里补习英语。”
原来是他。
“改天见。”
车子擦身而过,一车来,一车去,越驶越远,在倒后镜成为一小点。
冰剑波一向不喜欢香港人,对顾晓敏真是例外。
他听范里说过,早些时候,有香港来的新移民问范里:“你们大陆人可是没有水厕仍用马桶?”边说边挤眉弄眼笑嘻嘻互相碰肩撞肘。
无聊幼稚到这种地步。
不过范里即时补一句:“顾晓敏不是那样的人,所以她也很寂寞。”
此刻,真的有点寂寞的顾晓敏驾车飞驰。
冰剑波是个好青年,难怪一开头范里就为他脸河邡赤。
女孩子的情绪最古怪,想当年,顾晓敏初识胡小平,连好几天鳃边都发风疹块!
办色一粒粒,搽什么药膏都不见效。
绑来发觉每与胡小平说一次话,皮肤就敏感得发红粒,直到一年之后才免疫。
晓敏牵牵咀角,这样的天真,永远不再。
风扑扑打上来,晓敏的头发飞舞,连这么年轻的她,都开始觉得,随着岁月而去的,是许多宝贵而难得的真性情。
彼晓阳还没有换下那套紫衣,独自坐在泳池旁凝神。
晓敏走过去,把手按在她手上。
晓阳握住妹妹的手。
她喝口酒,感慨的说:“房屋经纪不过是代罪羔羊而已,石头统统扔到我们身上。”
“有什么打算?”晓敏故作轻松。
“消息传来,英国住宅屋价四日下跌年率已达百分之廿八,我想到那边去看看。”
晓敏蹲在姐姐身边,“姐夫与小阳呢?”
“他俩去探访朋友。”
“不,我指你到伦敦发展,他俩怎么办。”
“不过是一个周末来回的事。”晓阳诧异。
“那多辛苦,”晓敏不赞成,“赚少点算了。”
晓阳凝视妹妹,眼睛忽然旺起来,“只有你才担心我累不累,苦不苦。”
“不,姐夫与小阳也关注你,别胡思乱想,今日你用神过度,喝完这一杯,去休息。”
晓阳诉苦:“你知道我这次出场也身不由己。”
那当然,地产公司大老板叫她去为公司辩护,她能不去吗。
晓阳怔怔的说:“有白鬼用十分难听的话骂我。”
晓敏苦笑,一时不知姐妹俩谁幸谁不幸,如果有得选择,是给洋人骂还是给同胞骂才好。
晓阳放下酒杯,“世道真艰难。”
晓敏强笑着说:“姐姐说难,也许是真难了,大温市近二百个地产经纪,姐姐绝对排头十名。”
“排在前面的永远都是炮灰。”晓阳伸手去斟酒。
晓敏按住姐姐握着酒瓶的手,把酒瓶移往她够不到的地方去。
“晓敏,有时候我真倦得想哭。”晓阳用手捂着脸。
不用讲,这一刻就是那时候。
“姐姐,去睡它十个小时,这是我的抗癌妙方,倒头大睡一整天,醒来的时候,整个世界不一样。”
“真的?所有的肿瘤会得不药而愈?”
“一定。”晓敏扶姐姐上卧室。
棒很久姐夫林启苏才回来,晓敏注意到他换了车子,现驾一都维修得十全十美的鲜黄色五十年代雷鸟开蓬跑车。
现在流行开矜贵的古董车。煤气镇每星期六古董车主齐集,研究比较交换心得,没想得林启苏这么时髦。
最重要的,当然是经济环境允许。
他没有即时进屋来,只管在车边留恋,可见晓阳回来没有,他实在不感兴趣。
小阳并没有同他一起返家。
晓敏隔着窗帘看姐夫,奇怪,从前那个朝气勃勃的美少年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叹一口气,岁月本领真大,能这样彻底改变一个人。
懊容易等到林启苏进屋,晓敏出来叫声姐夫。
林启苏有点意外,“你来了,等你姐姐?”姐夫对小姨总有份额外好感,况且是这样伶俐标致的小姨。
“我等你。”
“等我?”林启她受宠若惊地笑。
“有话同你说呢。”
林启苏一边喝冰冻啤酒,一边抓了一大把花生果肉往嘴里塞去,他的肚子就是这样一日胖于一日。
“没有问题,晓敏,你要多少,尽避告诉我。”
“谢谢你的慷慨,”晓敏说,“不是钱。”
林启苏一怔,若果晓敏不是他小姨,他准会放肆戏谑地问一句:不是钱,难道是人?
只听得晓敏诚恳地说:“姐姐需要你支持。”
“什么,”林启苏象是听见天大的笑话似,“顾晓阳一柱擎天,这个家没有她准垮下来,她会需要人支持?”
语气里有许多不满、怨怼、讽刺,以及最要命的自卑。
晓敏轻轻说:“她也是一个人。”
“我是人,你是人,她是超人,相信我,她才不需要别人的意见、协助、了解,顾晓阳有的是神力、即使有座山挡着她,她也会将它一头撞开。”
“姐夫,姐夫,你不觉你略为过分?
小姨的声音那么温柔动听,林启苏愿意听多一点。
“我觉得贤伉俪环境越好,感情越差。”
林启苏欠一欠身,“呵,连你都看出来了。”
“为什么?”晓敏问:“因为我特别笨?”
“不不不,因为我们在你面前已经装得很恩爱。”
晓敏张大嘴巴,他俩演技太差了。
林启苏调过头来问:“晓敏,你是怎么发觉的?”
晓敏缩缩鼻子,“我嗅到许多不对劲,还有,书房内怎么会多出一张床来。”
林启苏无奈地说:“我们太大意。”
“小阳怎么想?”
“我倒不会为她担心,她早习惯父母不和这件事。”
晓敏说:“只是分房,没有什么大不了,过些日子没事。”
“迟些打算分居。”林启苏叹口气。
“这么多年的夫妻,姐夫,有什么是不能挽回的?”
林启苏的目光凝在梯间,晓敏打一个突,转过头去,晓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走下客厅,很明显地听到丈夫与妹妹在讨论她。
晓阳心情本来已经坏透,苦无发泄,这下子如山洪爆发,指着妹妹就骂:“我的婚姻不用你来检讨,你给我滚出去!”
宾出去?连走着出去都不行,晓敏不相信姐姐会对她说出这种话来。
说时迟那时快,顾晓阳已经扑下楼梯伸手推撞晓敏,她分明是要把妹妹挤出屋去。
林启苏连忙来阻挡,顾晓阳一甩手就给他一巴掌,晓敏在百忙中往外逃。
她没看到姐夫一手把姐姐推在地上,“神经病!”他这样骂她。
彼晓阳掩着脸哭起来。
晓敏懊恼地站在门口,没想到姐妹俩文明良好的关系会毁于一旦。
林启苏说:“别去理她,她喝醉酒。”
晓敏急问:“你到哪里去,你不留下来照顾她?”
林启苏怒道:“我劝你也离得她远远的,不然还准捱打呢。”他上了车,飞驰而去。
晓敏怔怔地站在门口一会儿,倒底不忍心,给姐姐打一两下算什么呢,她回到屋内,看见伏在地毯上哀哀痛哭的姐姐。
她过去轻轻扶起晓阳。
晓阳见是妹妹,紧紧抱住她号陶大哭。
什么都有的女人:名、利、魄力、精神、样貌、家庭、孩子,却生活得如此不快乐、如此贫乏。”
晓敏轻轻拍着晓阳的背脊。
她想起母亲说过:“我就生你们两个,这生这世,你们姐妹要友爱。”
无所谓啦,晓敏解嘲地想,骂几下打几下都算是琐碎事,过几年等老一辈归了天,晓阳就是她唯一的亲骨肉。
必到自己公寓,衣服团得稀皱,脸上恐怕也打满褶.真是劳苦功高的一日。
苞小平在收拾行李。
扒对,采访完毕,他这个人忙人也该打道回府。
晓敏靠在门框静观其变。
只见胡小平试图把易大准书籍资料塞进行李箱里,可惜放得了这些,又放不下衣物,他拍拍手,问晓敏:“怎么办?”
被了平时,晓敏早就自告奋勇;“我帮你邮寄”,那么胡小平可以得寸进尺,“空邮,我等着要用”,但是今天,晓敏的心倩不一样。
可能是过疑,但,胡小平这样对她,说来说来,说去就去,没有付出,偏偏要求多多,会不会有点利用她的成分?
为朋友,也许该有个谱、有个限度.有个分界。不然,吃亏的只是自己。
所以晓敏不出声。
聪明如胡小平,当然马上发觉了,这个可爱的女被已经不再对他痴心,她对感情的输送已作出有限度的节制。
他尴尬地搔搔头皮,“怎么办呢?”
他是真的有点彷徨了,当然不是为着行李超载。
晓敏闲闲地调侃他:“有办法。”
“什么办法?”胡小平大喜过望。
“你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乘飞机,不就行了。”晓敏笑答。
苞小平一听泄气,气鼓鼓说:“我怕热。”
“那么,”晓敏说,“多买一张头等票,请众书本舒舒服服坐回家去。”
苞小平收敛了笑容,这女孩已经不爱他了。
晓敏这时摊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小平气馁地坐下。
晓敏看着他,“这次又要赶到哪里去?”
“学运方兴未艾,我要赶去参与。”
小平的语气兴奋,晓敏连忙说:“小平,这不是一场游戏。”呵不,晓敏马上掩住嘴巴,想都不能这样想,他的理想是崇高的,凡夫俗子不能沟通而已。
彼晓敏是谁,她没有资格警告胡小平。
她走过去,看他买下些什么厚皮书.只见书面上写着中国移民史、金山、大西洋彼岸、唐人史……加在一起,还不如一个郭牛的口述。
苞小平拾其中一本翻开:“附表很有趣,一八八O年,全个加国只有三千五百名华人。”
“我知道。”晓敏淡然答。
冰牛是其中一名。
苞小平没折,扔下书本,“借一只箱子给我。”
“我没有多余的行李,”晓敏终于对他说不,“我下半旬到欧洲去要用。”
苞小平瞪着她一会儿,“我明白。”
“谢谢你的谅解。”
“我明天一早走。”
“我会替你叫计程车。”
“晓敏,我以为你仍是我的朋友。”
“不,”晓敏摇摇头,“你以为我仍是你的奴隶。”她用手指指到他胸口上去。
苞小平并不坏,他羞到脖子都发烧。
多年来他辜负顾晓敏,他不是不知道,但既然晓敏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他就乐得享受特权,这一刹那,他良心发现,“对不起,晓敏。”他语气充满内疚。
“没关系,小平,没关系。”晓敏非常温和。
晓敏才发觉她比姐姐刚强,姐姐哭,她不。
“早点睡,”她跟胡小平说;“当心起不来。”
这次分别,又不知要等到何日才能见面。
苞小平前来客串不速之客,无意中把郭剑波赶到范里的身边去。
晓敏明知道有这个可能,但是天性豁达,并不以为意。
跋得走的,也并不是真命天子。
晓敏仍尽地主情意,送走胡小平。
清早驾车,天还没亮,千里送君,终需一别。
驶到半途,停站加油,顺便自机器买两杯咖啡,递一杯给胡小平,异国小城风光,尽露无遗。
苞小平揉一揉酸涩双目,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事到如今,措辞再柔情蜜意,只怕顾晓敏也不会相信。
他呷一口纸杯咖啡,抱怨说:“似洗碗水。”
晓敏笑笑,上车,发动引擎,向飞机场驶去。
碑妥票位,行李进仓,胡小平忍不住位住晓敏,要说几句体己话。
谁知晓敏一眼看到书报摊架子上摆着她喜爱的叮当漫书英文版。
“看,小平,蓝莲花,快买来送给我。”
一阵扰攘,上飞机的时间也到了。
小平与晓敏惆怅地拥抱一下,挥手道别。
看着小平进关,晓敏扬扬手中的漫画书苦笑,她早已收集到整套英语版叮当。
整件事从头到尾处理得这样漂亮,连晓敏自己都意料不及,相信胡小平再挑剔也不会后悔认识过她。
她往回驶,太阳出来了,西岸充沛的阳光刺她这个异乡人的双目,晓敏用手挡着光,驶到家居附近的超级市场去。
她再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碰见姐夫。
林启苏同一个年轻女子在一起,没有看见小姨。
那女孩颜容并不见得出色,一张脸黄黄的,但是盈盈的笑意足以弥补一切,并非顾晓阳一脸煞气可比,晓敏完全明白姐夫看中女孩什么。
这是姐夫的外遇。
奇是奇在两人携手逛超级市场,像那种年轻的新婚夫妻,喜孜孜,甜蜜蜜,指指点点,一会儿挑盒鸡蛋,一下又选一罐女乃粉,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常购物程序,竟会变得有趣无比。
晓敏浩叹。
这不是林启苏一个人的错。
他想要的,不能在妻子身上找到,就得朝街外发展,情妇并没有固定的类型,完全看当事人的需要而定。
有人喜欢艳丽的、青春的、刁泼的女友,因为家中那位太老实木讷,像林启苏,他从来没享受过温柔可人的小妻子提供的小家庭生活,是以偷偷跑出来同外遇逛超级市场。
他俩在前面手拉手的走,顾晓敏身不由主跟在他们后面。
这样嚣张放肆,可见一点不怕顾晓阳知道。
最好有个好事之徒跑去通风报讯,整件事拆穿通天,他也不怕,反而使他在妻子面前省却一番唇舌。
林启苏已经豁出去了。
晓敏十分心酸,真的要计起分来,顾晓阳未必会输,未必拿定光蛋,但问题不在顾晓阳有没有好处及优点,林启苏现在已用不着她,她便一文不值。
晓敏想急急走开,以免看久了眼痛,谁知已经来不及,林启苏在水果摊前发现她,竟然毫无顾忌扬声叫“晓敏晓敏”。
完了。
如果他还肯偷偷模模瞒老婆骗老婆,事情还有挽回余地,这样明目张胆,完了。
他追上来,“晓敏。”
懊晓敏,一向有她那一套,不慌不忙抬起头来,笑笑说:“先生,你认错人了。”扬长而去。
他要叫她看见,他几乎逼她看,好让她看了回去向姐姐报告此事,她却偏偏不让他得偿所愿,她说什么都不要看见,他输了。
这一场斗智表现得好不精灵,但内心还是受到极大的震荡。
晓敏情绪低落得要爆炸,定要找个人诉苦。
她到另一家市场去买齐杂物,驶到老伯家去。
老人在后园晒太阳,房东梁太太正帮他收拾地下室,晓敏立刻参予,手脚磊落,动作敏捷。
梁太太没声价称赞她。
晓敏自己的小鲍寓不知多久没打扫,象个狗窝,只得暗地叫声惭愧。
被过床单被褥,用蒸气吸净地板,用力洗刷卫生间,然后喷上空气清新剂,地下室焕然一新,晓敏把买来的食物一一在厨房架子上放好。
梁太太说:“现在像你们这样舍己为人的女孩真不多了。”
晓敏笑着随口问:“我们,还有谁?”
“咦,你带来的范小姐呀,她上星期来过、也帮老伯大扫除。”梁太太依实报告。
“她一个人?”晓敏忍不住问。
“是,不过稍后小冰先生来接了她走。”
晓敏不语。
梁太太感喟:“都嫌老人脏,又嫌老人呆,那里有你们这样古道热肠,不嫌老人没有利用价值。”
晓敏笑了,“不一定,也许老伯在什么地方藏着成吨黄金,那时我们就受用不尽。”
梁太太摇头,“我们拾不得他呢。”
“同他说了没有?”晓敏指梁宅卖屋的事。
“讲过了,他很替我们高兴,却无其它表示,”梁太太有点内疚,“我们一搬,连累及他。”
“他在这百余年内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不怕,不怕。”
“你们会帮他的吧。”
晓敏点点头,“我们会尽力而为。”
“现在地皮这样贵,”房东太太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中国人置地观念真的不差。”
所以有人要抑制温哥华成为香哥华。
“你们将搬到什么地方去?”
“加技利。”
这么远!“梁太,我们以后见面机会少许多。”晓敏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
老伯这时慢慢走进屋来。
梁太太说;“你们谈谈,我还有成箩衣服要熨。”
老伯刚刚坐好,晓敏约鼻子一酸,眼泪已经滚下来。
老伯静静递一方手帕给她,手帕雪白,熨得笔挺,可想而知,大概是范里的杰作。
老伯温言问,“孩子,你因何伤心落泪?”
“他不再爱我。”晓敏呜咽地诉说。
老伯了解地点点头,“呵,原来如此。”
晓敏握着老伯粗糙的双手,“比这个更壤的是,我也已经不再爱他。”说完了,担心没有人听得懂这样的呓语,补一句:“你明白吗?”
“我都懂得。”老伯微笑。
“我是何等的渺小,”晓敏羞惭地说:“世上有那么多大事发生,我却为儿女私情哭泣。”
“不要紧,不要紧,大事有他人关照,你且理你的私事。”
晓敏听了,破涕而笑。
房东太太在厨房熨衣服,一边开看录音机,听中国小调采茶扑蝶,晓敏忽然想起来,她念小学的时候,曾与晓阳一起表演这只舞蹈。
拉苏米苏拉苏拉拉苏拉,拉多苏米拉苏来米米来米,轻快地跳起来,她梳着丫角髻,脸颊涂满胭脂,饰女角!晓阳用布包着头,扮男生,主要道具是一根弹簧上粘着的纸蝴蝶,晓敏便持着折扇做作地去扑它。
苏拉苏米来多多来,多米来,多拉多来多拉……十多年岁月,就这样在采茶扑蝶后溜走。
晓敏听得呆了,又落下泪来。
她没有办法停止感触,抑制眼泪,她并不比姐姐更强。
怎么搞的,岁月到哪里去了,不可能,那一对活泼骄傲的小姐妹刹那间便长大为人,饱受人间煞火困扰,受尽悲欢离合折磨。
晓敏不甘心地抬起头来。
老伯轻轻说:“我都明白,你听。”
晓敏侧着耳朵,一边老伯嘶哑的声音随着小调已经唱起来,“虹彩妹妹嗯嗳呀唷,长得好那么嗯嗳呀唷,楼桃小口嗯嗳呀唷,一点点那么嗯嗳呀唷。”
晓敏接下去:“三月里来桃花开,我和妹妹成恩爱,八月里来秋月明,想起妹妹泪涟涟。”
老伯笑,轻轻说:“她也不再爱他了。”
晓敏先是跟着笑,随即失声痛哭。
老伯拍拍她背脊,“你不妨好好哭一场。”
这个百岁老人与她之间有不可告人的了解。
她正在擦眼泪,郭剑波进来,一看,马上说,“晓敏,你怎么哭了?”
“我没事。”晓敏即席否认,别转头去。
双眼肿起如核桃,会不会是不舍得老伯、小冰过来看她,被晓敏推开。
老伯轻轻提醒她,“孩子,你答应过我,无论怎样,都会做他好朋友。”
晓敏只得站起来,“我要到图书馆去。”
冰剑波叫她,她没有应,讪讪地说:“一会儿见。”
什么都被老伯料中。他像个活神仙。
他并不属于顾晓敏,范里与她同时看到他。
抵达图书馆,晓敏拨电话找姐姐,接线生答:“顾小姐带客人到列治文看商场去了。”
晓敏略为放心,回到座位上,低头看参考书,经过适才发泄,心情平和得多。
“你好。”有人坐过来同她打招呼。
晓敏拾头,见是个廿一二岁的华人少年,便向他点点头。
那少年边嚼口香糖边说,“大家都是香港人,唔?”
他态度好不轻浮,晓敏对他没有好感,这种小阿,蓄着汗毛便当胡髭,不能认真。
“你是顾晓敏小姐是不。”他居然知道她名字。
“什么事?”晓敏不知道做错什么,竟得这等人前来搭讪。
那青年压低嗓子,“我经人介绍,与你联络。”
晓敏睁大双眼,“请你把话说清楚。”
他嬉皮笑脸,“听讲你经营一宗历史悠久的古老行业。”
晓敏眼神露出煞气,“你再说一次。”
少年一怔,挥手,“你误会了,顾小姐,此古老行业不同彼古老行业,有人说你愿替大学生撰写论文。”
“什么?”晓敏大奇。
他鬼鬼祟祟问:“代价是二十块钱一页A4纸,是不是?”
真相大白,怒意全消,代之而建的是另一种愤概。
晓敏问:“谁跟你说的?”
“你天天在图书馆内寻找资料,努力写作,很多人知道这件事。”
“你完全误会了?我不会写论文。”
“顾小姐,价钱可以商议,我念经济系,题目很简单,每张纸我可以加到二十五元。”
晓敏想查明这件事,因问:“一共多少页?”
少年以为有转机,大喜道:“起码六十多页。”
晓敏做了一下心算,这稿酬还真不赖,约莫有四百多港元一千字,高过许多中文报纸的稿费。
“我的名字叫张约瑟。”少年报上名字。
他看一看案头的稿件,“啊、有人请你撰写人文科的论文?”晓敏忍不住问:“张约瑟,你到了加拿大有多久?”
“四年。”
“一来就进大学吧,你父母盼望你得到最好的教育。”
“你说得一点都不错,”张约瑟笑,“有你的帮忙,他们不会失望。”
“你唯一需要做的,不过是读好书,可是你没有尽责,依我猜想,你泡妞,你好玩,你根本不理功课,你丢我们华人的面子,你居然四出找人代写论文,糟踏你父母的期望与心血。”
张约瑟不相信他双耳,“你倒底是什么人,无揣端教训起阿叔来,喂喂喂,你毋须讲起这些经文,你到底写还是不写?”
晓敏瞪着他,“不写!”
“去你的,不早说,罗哩八嗦讲两车子闲话,想教训人呀,生一打儿子慢慢教吧,爷叔没空陪你聊。”他站起来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