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许久之前,在他刚刚入行的时候,王佐明已经听说过,在他们这个行业里,有一位前辈,叫意大利莉莉。
扒请别误会佐明干的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职业,他在一间时装公司工作,任采购之职。
现在也没有谁会以为采购时装是轻松活泼逛花园性质的工作了。
做了五年。佐明已觉得宇宙洪荒,疲倦的时候,十分后悔当年没听老父之言,去读一门实用科学如电脑或电机,但一获奖励,又默默地苦干下去。
他听闻意大利莉莉这个大名的时候,一窍都不通,很天真地想,那该是什么东西?
法国莉莉是他们国徽上一个标志图案,意大利莉莉,可没听说过。
同事说,她是一个人。
形容得浪漫一点,她是一个传奇。
每一个走近意大利的买家都敬佩她,多多少少希望在她处得到一点帮忙或指示。
她具天生灵感,对意大利各等级时装了如指掌,很清楚知道,下一季什么会得流行起来,什么不。
她与每一家厂,每一个设计师,都有私人交情,其他人得不到的优惠,她可以取到。
她长住在意大利米兰,行家有空多数会去拜遏那幢位于近郊,墙上挂满紫藤的小别墅,但获她接见的人却不多。
事实上,近年来她已不大见客,故此大家都猜想她年事已高,真的,算一算,佐明的老板马太太与她同一辈分,如今,玛琳达已准备做外祖母。
岁月不知不觉流走。
佐明最近对于时间飞逝这个问题亦十分困惑,幸亏忙,他可以不大去想它。
佐明近一年在马氏时装担任的角色是在本市发掘可造之才,推广本地时装。
比诸跑意德法英的同事更累,他老怕埋没了人才。
一日,马太大召见他。
“佐明,伊利莎白结婚去了,你替她走一趟意大利如何?”
“不。”做替工最最吃力不讨好,又不知首尾。
“佐明,合理一点,帮帮忙,同舟共济,”马太太笑,“这样吧,在意大利办完公事后,放你一天假。”
佐明失笑。“一整天假,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敢当?折煞我了。”
听佐明这副口气,不难猜到他在马太太跟前受宠爱的程度。
“飞机票已经准备好,你明天上午不用上班。”
马太太结束这一次谈话。
佐明已有一段日子没到过欧洲,只得把文件带回家通宵温习功课,一壶黑咖啡,一盒薄吧巧克力,很快天就亮了,年轻,也不觉一夜不寐是什么大事,所以马太太常常说:“给我十年前的精力,我便可发大财。”
他收拾简单的行李上路。
在飞机上吃过午餐,才发觉有点疲倦,靠在窗口,便憩着了。
一觉睡醒,几乎已是着陆时间,与空中侍应生说几句笑话,佐明准备下飞机。
一连三天,马不停蹄,总算幸不辱命,连他这样铁打的小憋子,都觉得早上有爬不起床之苦,三天总共不知有无睡过六小时。
电话铃响,佐明去听。
是马太太,“佐明,八点半了,还不起来?你以为我不晓得罗马时间?”
“今天是我的假期,你答应过的。”佐明叫出来。
“佐明,”马太太不理会他的抗议,“我要你到米兰去一趟。”
“我不去我不去,今日我要逛梵蒂岗。”佐明懊恼到极点,语气似个孩子。
“你非去不可,我替你约了意大利莉莉。”马太太语带恐吓。
佐明静下来,他完全醒了。
“真的?”慕名久矣。
“当然真,你马上去搭十时正的飞机,我约了她下午三时,把地址记下。”
“我不会讲意语。”佐明还想混赖。
“佐明!”
他委屈地答:“好好好。”
“回来自有你的好处。”马太太挂上电话。
什么好处?加三块钱薪水已是天大的好处。这个万恶的社会,富者愈富,打工者永不出头。
跋到米兰,心倒是静下来。计程车驶了二十五分钟到近郊,嫣红姹紫,繁花似锦,鸟语花香,天清气朗,佐明并不后悔到这里来一趟。
意大利莉莉住的那间农庄房子,比佐明想象中小得多,佐明猜想它只有七八间房间。
没有狗,只有一只玳瑁猫悄悄地探头出来咪呜一声,表示好奇。
佐明按铃。
要过一会儿,才有一位管家模样的胖女士出来应门。
佐明礼貌的说:“我找莉莉小姐。”
避家问:“香港来的王先生?”
佐明点点头。
“你来早了,不过请进来稍等。”
“谢谢你。”
室内布置十分考究舒适,却一丝一毫中国味道都没有,佐明十分诧异,算来这位莉莉小姐应该想必接近五十,老人家通常留恋过去,又喜欢储物,务必把家居装扮成杂货摊子不可,但这个客厅明亮雅致,没有陈腐之味。
绑园有个荷花池。
佐明迷醉了。
将来,如果经济允许,他也要到一个这样的地方来退休隐居,所不同的是,他不会接见任何人,他愿意从此消失蒸发在这个世界上。
报香渐浓,佐明躺在木凳上,简直不愿起身。
他听见脚步声,睁开双眼。
一位年轻女子已经站在他面前。
她穿一件黑色丝裙,式样简单,不配饰物,更衬托得容貌秀丽,肤色胜雪。
佐明连忙跳起来。
女子与他握手,“你好王先生,我是苏维加,让我来接待你。”
佐明有点失望,看来莉莉不打算亲自招呼他了。
但他又觉得庆幸,与其小心翼翼拘谨的与一位老太太打交道,不如认识一个年龄相仿、气质怡人的女子。
“你代表香港马氏时装?”
“正是。”
“马太太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我听说是。”
“王先生,过来喝下午茶。”
“幸亏你们没有午睡习惯。”佐明微笑。
“所以要喝茶提神呀,华人到哪里总要比当地人用功十倍。”
这是真的。
“我本人在英国念书,吃惯了英式茶点,舍不得放弃。”
佐明坐在她对面。
她手势熟练地倒茶递糖,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干爽朗的人,这点令佐明放心。
“马太太跟我通过电话,她提的几点都不成问题,只是维隆纳这个牌子一向在香港打不开销路,没有信心找代理,恐怕会曲折一点。”
“你穿的正是维隆纳吧。”
“是的,”苏维加笑笑,“我是它信徒,喜它线条简单,舒适大方。”
“许多女顾客觉它设计得太朴素,不值那价钱。”
苏维加莞尔,“见仁见智。”
卑盒子一打开,便有说不完的题材。两人皆不多话,这里一句,那里一句,却无比融洽。
佐明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饼一会儿,他客气地问候:“莉莉小姐无恙吧?”
维加一怔,继而微笑,“很好,谢谢你。”
“但是不打算见陌生人。”
“有话同我说完全一样。”
佐明点点头。
贬客室火炉边茶几上放着许多精致的银相片架子,都由名设计师所赠,照片角多数签着上下款。
时常在相片里出现的是一位优雅华裔中年女士,想必便是大名鼎鼎的意大利莉莉了。
苏维加在一边注释:“我的姑母。”
佐明有点意外,没想她们有亲戚关系。
维加又指着另一张照片说:“我阿姨与维隆纳是姐妹。”
原来是一个家族生意。
“家母对这个行业不感兴趣,她在伦敦是位律师。”
“你进这行有多久了?”
苏维加吁出一口气:“一个世纪。”
佐明同情地说:“我明白。”
“请把香港最新的情况说给我听听。”
佐明摘要地把他们的苦与乐、明争与暗斗、过去未来、前途的光暗说了一遍。
时间溜得很快,维加虽然听得津津有味,也不得不无奈地说:“我还有另外一个约会。’,
“我送你出城。”
“让我送你才对。”维加问,“你几时走?”
“明天中午。”
她垂下双眼,或许是在意大利耽久了,浓眉长睫,染上南欧人的秀丽。
佐明忍不住说:“办完公事,还有晚上,你可愿意与我吃饭?”
维加微笑,“这是我最高兴接受的邀请之一。”
佐明也笑。
维加开一辆小小跑车把他送出城区,“我建议你到米兰开兰基罗广场敖近的市集去逛逛,那里有未成名的设计师集资开的时装店,有些媲美名家,一小时后我在拱门处等你。”
“一言为定。”
佐明被维加推荐的一列时装店迷惑,设计之新颖独特,用料之大胆不羁,简直匪夷所思,却又令他爱不释手。
佐明为他的模特儿朋友买了一件又一件,为参考用又买一大堆。
结果站在拱门下的他身边大包小包如行李一样。
维加尚未把车子驶近,看到这个情形,已经吓一大跳。
她帮王佐明把一只只购物袋塞进车尾厢。
维加含蓄地说:“年轻女孩看到这些设计真正会爱煞。”
佐明看她一眼:“我没有女朋友。”
完全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维加有点不好意思。
“多谢你的推荐,叫我大开眼界。”
“那条巷叫纪亚尼尼路,我阿姨曾经预言,二十一世纪的意大利时装将会是他们的天下,一定会有人窜出来。”
“我不会惊奇。”
“我跟他们其中一位签了合同,先支持他,再做他的代理,猜一猜是谁?”
佐明不加思索的答:“弗朗可,他最好。”
维加笑了,“说得不错。”
佐明想,不知维加与那英俊的意籍小憋子有什么交情。
维加立即解释:“我们纯粹是宾主关系。”
轮到佐明脸红,他的牵念,真的形诸于色,叫维加一眼看穿?
两人沉默下来。
发展得这么快,数小时竟仿佛已有数月光景的交情,佐明不禁迷茫起来。
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原以为来晋见一位老太太,吻过她的手,喝杯葡萄酒,寒喧数句,便可以交差,脚底抹油,溜之哉。
谁知遇见苏维加。
佐明有许多谈得来的异性朋友,结果统统变成兄弟姐妹一样,与维加相处的三数小时,佐明内心已经知道,他与她之间,绝对尚有下文。
他偷看她的侧脸,噫,耳朵后的皮肤一如凝脂,佐明运用极大的压制力才能勉强自己按手不动。
维加把他带到一家小小露天花园餐厅,情调与食物都一流。
佐明喝了相当多。
许多次许多场跋,他都以为那一刻会得来临,做足准备工夫,结果完全不是那回事,失望而返。
得来全不费工夫。
佐明已经肯定。
他问维加:“你会不会考虑转移阵地?”
“我们家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佐明也知道自己的要求过苛。
“你呢,”维加问,“你决定以后都在香港发展?”
佐明无奈,答曰:“我家自祖父那代南迁到小岛也已有五十年光景。”
“你是否痛恨乘搭长途飞机?”
“这倒未必。”
惫有希望,维加放下一半的心。
“你已经订好酒店?”
“马太太替我订的。”
这个时候,维加看见了熟人,三数位当地人士迎上来与她拥抱亲吻,并且介绍她给随后的朋友。
佐明听到他们嚷:“莉莉,意大利莉莉。”
正在嫌他们喧哗的佐明一怔。
招呼过后,维加坐下来,微笑说:“意国人与中国人有太多相似之处。”
“嘈吵。”
“怨怨相报。”
“家庭第一。”
“面食多多。”
两人一起笑。
佐明静了一会儿,才说:“我听见他们叫你莉莉。”
维加一怔,然后坦然道:“那确是我的名字。”
佐明凝视她,“你与意大利莉莉同名。”
“是。”
“原来有两个莉莉。”
维加但笑不语。
佐明本来还想发问,随后觉得毫无必要,无论她叫什么名字,他还是打算追她。
问来干什么。
棒壁又是一桌熟人,“莉莉。”向苏维加招手。
维加笑,“看来是散席的时候了。”
佐明并不反对。
他们走出马路,佐明心酸酸的,他很清楚知道,从今天开始,他身上点东西,大抵不再属于他了。
“相当夜了。”维加笑说。
“你疲倦吗?”
“肩膀发酸。”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们在此道别。”
“但是,你没有告诉我,我们下一次约会订在何时何地?”
“这里头可能会有点困难。”
“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佐明说,“我愿意尝试。”
“年轻人都喜欢这样说,不久之后,你会发觉,命运自有它那一套,。用一只大能无形的手,一直推,一直推,把每个人推至奇怪的角落。”
佐明听到这个悲观的论调,知道夜已深,人已倦,意旨力开始薄弱,真的到了分手的时候。
“下个月我再来,我会要求玛琳达马让我走意大利。”
维加笑,登上小小跑车,向他挥挥手,绝尘而去。
第二天清早,佐明盼望她来送行,飞机起飞之后,他才知道,这种想法,太过奢侈。
一下飞机,他直接回到公司打理公事。
马太太推门进来,“一切顺利?”
“托您老的鸿福,幸不辱命。”
“以你这样一表人材,谈吐得体,当然百战百胜。”
佐明几乎没想请马太太介绍一个户头给他。
同事伊利莎白放完假,显得容光焕发,与佐明办妥公事,含笑问一句:“有无艳遇?”
佐明生气了,“原本是很美的一件事,你们总有办法将之丑化。”
挨了骂,伊利莎白不服气,“那该叫什么,邂逅、偶遇?归根究底,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算了。”佐明挥挥手。
“受不了你那副文艺青年腔。”
佐明在她身后说:“对牛弹琴。”
伊利莎白转头给做一个不雅的手势,大意是叫他去死,而且死得有失斯文。
佐明坐下来,怔怔考虑如何向马太太提出调职之事。
下午,趁老板有空,他捧着咖啡杯进大班房。
马太太抬起头来对他说:“请坐。”
上司气色好的时候不妨多说几句话。
佐明把握机会,开口:“你不是一直说,想找多一个走意大利?”
“如果我没有听错,你好象话中有话。”
佐明走近窗户,看下街道,鼻端似还嗅到花香酒香以及伊人的体香。
“莉莉对我说,你是个人才。”
佐明一时间没有分清楚马太太指的是哪一个莉莉。
“她喜欢你。”
“谁,谁喜欢我。”
“著名的意大利莉莉呀。”
“她一定是听她外甥女说的。”
“外甥女?”马太太开始糊涂,“我不明白,谁有外甥女儿?”
“意大利莉莉的外甥女儿,二十八九岁年纪,她的英文名字,也叫莉莉。”
“啊,有这样一个人?”
“有。”
“我可不知道。”
佐明解释,“她老人家并没有亲自招呼我,派代表同我见面。”
“莉莉可没有代表。”
佐明问马太太:“你好象有一段时间没同她联络了。”
“岂有此理,你是指我消息月兑节。”
“不敢不敢。”
马太大这个人当然聪明极顶,忽然想通整件事,“我明白了,你对这位年轻的小姐有点意思。”
佐明坦白:“不只一点点。”
马太太垂询:“这一切在一天之内发生?”
佐明本人也大惑不解,“你说得对。”
“你想我帮你忙。”
“请调我走意大利。”
“一年去四次并不能帮到什么。”
佐明微笑,“加上我私人去八次,每个月都可以见面。”
马太大听了这句话,先是发呆,随后沉默,“好,我成全你,王位明,我佩服你,幸亏我不是每一逃诩可以看到年轻人疯狂恋爱。”
佐明微笑,“谢谢你。”
“那位小姐,长得很漂亮吧?”
佐明侧头想一想,“我不知道,我不能形容,亦不能解释,我也不明白。”
他游魂似出去了。
从此之后,他大抵只有在到达意大利的时候,人魂才会合一。
佐明回到办公室前,写下他第一封给莉莉的信,没有花巧的言语,只是把他所感所想记录下来,写完一张纸又一张纸,结果厚厚一叠,他趁着没有后悔之前,把信放进大信封里,以快速邮递寄往意大利。
信出发之后,他内心悠然,不知道多么舒畅,估计在二十四小时后莉莉可以收到信件。
靶情生活倒没有影响他工作进度。
有时会闹情绪的他,脾气不算好,但此刻的王佐明却觉得社会待他如瑰宝,他再也没有怨言,一连几天,都精神愉快,口哨连连。
莉莉收到信没有?
莉莉读到信没有?
莉莉对他的剖白有什么感想?
五天过后,他开始觉得莉莉过分羞怯。
怎么会没有表示,她接受抑或拒绝,都该给一个答复。
星期六,下午两点,佐明做得很晏。
马太太过来叫他,“佐明,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佐明笑,“明天派我去意大利7”
“你先坐下,吃些茶点。”
佐明一怔,老板对你越客气,你越是有难。
“佐明,关于意大利莉莉——”
他跳起来,“有消息?快告诉我。”
“佐明,莉莉并没有外甥女。”
佐明没有听明白,“或许她是冒认,这不重要,我原谅她。”
马太太脸上露出非常同情的样子来。
佐明心跳,硬着头皮问:“比这个更坏?”
马太太点点头,“根本没有第二个莉莉。”
佐明不服,“我亲耳听见有人叫她莉莉。”
马太大点头称是,“你说得再正确没有了。”
“我不明白。”
“佐明佐明,在米兰,统共只有一个意大利莉莉。”
佐明一惊,退后两步。
“你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意大利莉莉本人。”
“不!”佐明叫出来,“她说她叫苏维加,快帮我查,快。”
“苏维加就是莉莉,我认识她已有四分之一世纪。”
“我不相信,你骗我,你捉弄我,你寻我开心。”
“佐明,”马太太大喝一声,“请你控制你自己。”
“不可能,她只有二十多岁。”
“爱是盲目的,所以画像邱比德永远蒙目。”
“不,我有眼有珠,求求你,把真相告诉我。”
“真相是,科学进步,人有许多办法可以使外型看上去维持一贯的年轻漂亮,甚至跟二十五年前差不多样貌,佐明,你再笨也应该明白。”
佐明发呆,耳畔嗡嗡作响。
“莉莉托我把真相告诉你,她还说,跟你开了小小一个玩笑,希望你不要介意,事实上,她确是独一无二的意大利莉莉。”
佐明站起来。
“但是,如果你坚持,你仍然可以前往意大利……
佐明没有回答,他离开了马太太的房间,不能相信双耳。
莉莉!
那身型、谈吐、姿势、脸容没有一处不像年轻人,他的确觉得她比较世故,但是……
佐明伏在桌子上,听见一颗心在胸膛内轻轻碎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