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象一片云,
往事似一个梦,
云散只留下雨中的我,
梦醒孤身拥衾不胜寒。
我追逐那云,
我追逐那梦,
只为着,
你我曾经深爱过……
自鞍山回来,十分疲倦,往内地做过生意的人,都会知道辛苦,无论体力脑力,都接受极度的挑战,一不小心,立刻败下阵来。
而且第二天接着要上班开会,下星期做好报告立时三刻要飞匹兹堡。
近两年来我这个人好比一只球,被踢来踢去,团团转。我大力按门铃。女佣没来应门。
她是个钟点佣人,每天下午应当在屋内。
无奈,我取出门匙打开大门,把两只箱子拉进去。
我大声叫妻的名字:"利璧迦,利璧迦。"
没人应我。
一个男人最恨辛劳的回到家没人应。
我不悦,抱杯咖啡坐下。
茶几上堆满旧报纸及信件,我用手抹一抹脸,很累,但不想睡,等到利璧迦回来,我要把好消息告诉她。
我将厚呢大衣挂好,逐层将冬衣剥下:凯斯眯外套、丝棉背心、全毛衬衫、摩利内衣,像粽子一般,不然还不足应付零下十度的气温。
洗把脸,我躺在床上伸伸腿。
不想睡也悠悠然进入梦乡,鼻中闻到利璧迦的香水味,是什么牌子?如树林中清晨的露水味。
大门有响声,我挣扎起床,"利璧迦。"我扬声。
没人应。
我自睡房模出去,客厅没有人,只有我的皮鞋在地毯当中。
我拉开大门,并没有谁在那里。
我纳罕,今日为何心神恍惚。
我回到床上,用手臂枕在脑后,打算休息。又忍不住起身到厨房取啤酒喝,顺便打电话到父母家。
案亲说:"回来了,几时再出发?"
我问:"利璧迦有没有来过?"
"没有,她足有半年没来过。"语气非常不满;
我有点惆怅,利璧迦与他们始终不是很接近。
"上头怎么说?"
"合作的事已谈得七七八八,只余维修的难题。"
"要不要来吃饭?"父亲问:"你们那里,一向有一顿没一顿的。"
"太疲倦。"
"那么休息吧。"
我再拨到岳父家去,小姨来接听。
"姐夫,有没有替我到上海去找古董钻饰?"
"找什么,那些东西也不过是香港人带回去,假充是上海人保存得好,再卖与香港的阿木林。"
"去你的。"
"利璧迦有没有来过?"
"没有。"
"在搓麻将?"那边人声沸腾。
"是。"
"多赢一点。"我挂上电话。
也许她同朋友出去了,也许开夜工,有一个礼拜没见到她,竟有点挂念。
我做了三文治吃。
实在筋疲力尽,便回自己睡房开着电毡,一下子堕入梦乡。
半夜转身,仿佛听见电视机中絮絮对话声。
啊,利璧迦回来了,她习惯在深夜看电视,非到十二点多不肯睡,有时节目坏得离奇,她也撑着心不在焉的看下去,第二天又起不来。
我安心的睡熟。
第二天我被闹钟吵醒,睁开眼便叫:"利璧迦。"
没有回应。
我掀开被子去找她。
睡房原封不动,被褥整整齐齐叠在床头。
我突然醒悟,她没有回来过,昨夜她根本没有回来过,一切是我自己的幻觉!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人呢?
已经没有时间猜测,我要赶回公司。
这个女人,我不悦,在百忙中给我加忙,明知我要集中火力应付公事,还要给我不必要的麻烦。
我开车赶回写字楼,吩咐秘书打电话到利璧迦的公司去,"还有,每隔一小时打一次电话回我家,直到佣人接听。"
整个上午我心情烦躁。
印象中结婚八年,利璧迦从未试过外宿,回到家她唯一的嗜好便是看电视听音乐,连周末都躲在房中,不搓麻将,不上街。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贬议完毕,女秘书忙不迭的同我说:"周先生,那边说周太太已经辞职。"
"什么?"
"她们说周太太早一个月已经没上班。"她重复。
"早一个月?"我发呆。
那种大公司辞职要提前三个月通知,她又已经一个月没上班,总共四个月时间,这么说来,早在夏季,她已经决定不再做事。
为什么不同我商量?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放下文件,"我家里没有人应?"
"有,女佣在。"
"替我接线。"
电话接通,我立即问:"你几时见过太太?"
"是周先生?"
"是,我问你,你昨日见过太太没有?"
"周先生,我还以为她同你一起出了门,这阵子我都看不见你们换下来的衣服。"
我震惊。
"约莫有多少天?"我追问。
"我记得你是十五号出门的,那时候屋里已经没人了。"
"你怎么知道?"
"床上不像有人睡过。"我真正呆住。
有计划,一切都是筹备过的,她等我前脚出了门,后脚便离家出走。
为什么?开这样的玩笑作啥?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什么事大可以摊开来说个明白。我取饼外套回家去。打开衣柜,发觉大部分衣服都已取走,一套路易维当的行李袋也告失踪。利璧迦走了?我不置信。没有留下片言只宇,就这样走了?她是个很黏家的女人,认为全世界最舒服的地方便是这个家,连长途旅行都不肯参加,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取出罐头啤酒,喝一口,停下神来。
我们并没有吵架,她也没有表示过什么不满。
也许她在父母那里,再正常的女人也会使小性子,她有这个权利。
我静一会儿,压抑着再度回公司开工。
莫紧张莫彷徨,也许到下班时分,一开门她已经坐在客厅中。
那日终于忙到七点钟才离开办公室,女秘书的目光疑惑,心内一定在想:老周同他的妻怎么了?继老陈小李阿张之后,他们这一对也靠不住了?
屋里漆黑一片,往日我晚回家,她在房内,也一定替我开亮走廊中的一盏小水晶灯。
我颓然倒坐沙发上,取起电话,追踪岳家。"
小姨说:"她真没有来过,你们吵架?"
"没有,你知道你姐姐,她脾气是有点乖僻,也从不与人正面冲突,我们结婚八年,没有失过风度。"
小姨沉默一会儿,"要不要报警?"
"太笑话了。"
"也许有意外。"
"什么意外,整套箱子都搬走了。"
"她会回来的。"
"我也知道她会回来,可是这算什么。"
"暂且莫告诉爸妈,免他们担心。"小姨说。
"知道。"
"她会不会到朋友家去了,找找看。"
"我不会到处去找。"
"姐夫——"看样子她要劝我几句。
"后天我要飞匹兹堡,如果她回来,你帮我稳住她。"
"能不能按兵不动?"
"不行。"
小姨不与我分辩,放下话筒。
真的不行,我也不过是人家伙计,地位高些,薪水多点,并不代表我可以不听命于人,假使有朝一日做了老板,更加要削尖了脑袋去钻,有什么时间寻找逃妻。
饼几日她无论什么气消了,自然会得回来。
那日半夜,模糊间听见音乐响。
是利璧迦最喜欢听的几首怨曲,音响如蚊叫般细微,若隐若现。
往日我听见,必得起身把房门关上,但今夜我起身推开她房门。
"利璧迦。"
房里空荡荡。
无线电没有开着,一片黑暗。
她并没有如往日般躺在床上抽烟。
绑半夜我并没有再睡。
东方渐渐鱼肚白,海港蒙着层烟霞,一片灰紫,我无暇欣赏,赶回公司。
门口碰到张晴,她正等候开锁。
"这么早。"她说。
"你也早。"
"做一杯咖啡给你?"
"谢谢。"
"一颗糖?"
"好记性。"
她捧着咖啡进来,我还在发呆。
她闲闲地坐我对面,"听说你太太搬出去住了?"
消息传得倒是真快。
我说:"她在东京。"
张晴一点不隐瞒她那幸灾乐祸之情,"没有什么不妥吧。"
我再无心情也得微笑,"多谢你关心。"
"她辞了工你也不知道?"
"公司还欠她有薪假期那张支票,我得替她拿回来呀。"
"周至美。"
"什么?"
"记得,万一你们两口子有啥不妥,我可是排第一位。"
这个笑话说说也不止一两年了,以前听在耳朵里,认为是女性对我的至高赞美,今天却特别刺耳。
我看着张晴。
败多男人会认为张晴活泼可爱吧,人如其名,永恒的大太阳,但我在英国受教育,我习惯阴天,濡湿的青石板路、紫黑色的玫瑰花、女孩子们白得如象牙的皮肤、优郁的眼神,才使我心跳。
我取饼笔,"要开工了。"
"你总是不给人机会。"
"我是个一女之男。"
"咱们走着瞧。"
她出去了。
我摇摇头,这个女孩子,永远如此浓妆,眼圈黑还不够,连眼睫毛上都还要搽一层黑油,一只一只似甲由脚。
惫是本市著名锋头女呢。
捱到九点正,我翻开黄页找到郭祠芬的电话。
那边女声应我:"小冰侦探社。""小冰在吗?"
"郭先生今日出差。"
"我叫周至美,你让他覆我电话。"我报上号码。
"是。"
什么出差,小冰这只鬼有什么生意,还出差呢,八成是在家躲懒,我莞尔,他那女秘书倒是精灵。
丙然,不到半个小时,他回我消息。
"周至美,怎么会是你。"
"郭祠芬,闲话少说,劳驾你出来一趟,有要事商量。"
"此刻我的费用同一级大律师一样,自出门那分钟起计,每小时八百港元。"
"去你的!"我恼怒,"你坐台子收不收钱?""周至美,到底什么事?""小冰,我老婆不见了。"
那边沉默十秒钟。
然后他不置信地说:"尊夫人,不会吧。"
"辞工、离家,早有预谋。"
"过数日她气平了就回来的。"
"小冰,你不明白,我们并无斗气。"
"我能做什么?"
"我不方便逐家逐户去查她——"
"下不了台,我明白。"
"你别打断我好不好?"
"好好,拿我出气吧。"郭祠芬说;
"你负责替我把她找回来,我明日要去美国三日,回来要听好消息。"我说。
他沉吟一会儿,"你几点钟下班?"
"五点,不,六点。"
"我到府上拜候。"
这还差不多。
小冰来得很准时。
他巡遍我的公寓,衣柜鞋柜药柜全部打开来研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连厨房中一只玻璃杯他都不放过。
我们家只有一只抽屉是上锁的,即使如此,钥匙也不过在案头一只瓷盆内。
瓷盆白底蓝纹,上面有李白的两句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那种普通礼品小店买的,但利璧迦显然很喜欢它,不然怎么会搁在案上好几年。
"我能否查看抽屉里的物品?"
"请便。"
半小时后他与我坐下来,共商大事。
他喝绿茶,我喝咖啡。
我开张支票给他,他小心翼翼、神色温柔地把它藏进外套里袋。
他开口:"毫无疑问,她离家出走了。"
我用手托着头,心中开始感觉到一阵炙痛,不用小冰说我也知道。
但为计么呢?
"你有外遇?"小冰问。
"绝无。"
"她有外遇?"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的说。
"那是为了什么?"他倒来问我。
"小冰,你这浑球,我付给你高价,就是想请你找出答案。"
"你们生活很富裕舒服呀,一般市民口中的成功人士还比不上你们,怎么出的毛病?"
他含笑问。我把咖啡杯重重放在茶几上,液体溅出来,洒在玻璃上,形成图案。"你有没有她的照片?""有。"
我找半晌,把一张与妻子合摄的照片递予郭祠芬。
"这是几时拍的?"
"数年前。"
"没有更近的照片?"
"没有。"
"为什么?"
"小冰,近照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不耐烦。
"周至美,你们是两夫妻,怎么会数年来一直没有合照?"
"我们俩都不喜欢拍照,好了没有?"
"这张照片又是在什么地方拍摄的?一个晚宴吧,持宝丽莱的摄影师迎上来,推辞不过,因利乘便,留下倩影。"小冰语带责备。
"看,"我说:"你认为我应当买一架哈苏,专用替妻子摄制人像?"
他把照片放进皮夹子内。
"这间屋子呢,买了多久?"
"半年。"
他扬起一条眉毛。
"机会把握得分秒不差,草签之前屋价已经跌至最低点。我还抓着现款死忍,"我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神色来,"谁知一宣布大局,楼宇更加跌破底价,连成本都不够,我立刻买下来,此刻又上升百分之十左右。"
"多少钱?""一百二十万港元。"
小冰吹一声口哨,麦示赞许:"噫,拣了空前的便宜货。"
"早二十四个月,一倍这个价钱也不行。"
才得意着,想到饶是这样,利璧迦还是离我而去,不禁兴致阑珊。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买房子?"
"我同你打-个譬喻:有一匹千里天马,平常以你永远追不上的速度奔驰,阁下一向只有眼睁睁看的份,忽然之间受特殊因素影响,它的速度慢下来,阁下还不把握这个机会飞奔追近,抢上马背?"小冰点点头,"你这个看法,也有点道理,只是我请问你,你怎么知道天马一定会跑向你的乌托邦?"
"这是要赌一记的,是不是?"
"本市每人都是睹徒,勿买穷定。"我说。
"下一句是买了稳定。"
"别这样悲观,小冰。"
"把门匙给我,你回来的时候,给你答案。"
他告辞。
尽避我看时局看得那么透彻,但看身边的人却如雾中花。我完完全全泄了气,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信心看样子会渐渐毁在这件事上。我不认为我会原谅利璧迦这种幼稚及不负责任的行为。一知道她的行踪我便会约她出来谈个清楚。我连胡子都没刮便上飞机,空中侍应生照例对头等舱客人服侍周到,我伸直双腿睡觉。
多年来我习惯在飞行中休息,因为一下飞机要即刻去开会。
这次我闷闷不乐。
我在检讨我们的婚姻。
我们一直是对模范夫妻,两个成熟与独立的人因爱情结合在一起,又早早决定不要后裔。她有她的事业,我有我的事业,在必要时又可以互相扶持。这样理想的关系,毛病出在哪里?
搜索枯肠,也不记得她曾经说过对这段婚姻有什么不满的话。
我气愤、怨忿,胸中似有一团慢火在烧:多少女人为丈夫出生入死还紧守岗位,我有什么地方失职,她要离我而去来惩罚我?
落飞机时喝的酒有点上头,空旷地方风急,我扯一扯大衣。
"周至美。"有人叫我。
腔圆音正的京片子。
这还有谁呢,我转过身来。
"马利安威廉斯。"我叫她。
"卫理仁,跟你说多少次,我的名字叫卫理仁。"
"好好,"我说:"你怎么接我来了?"
她很诧异,"周,你喝酒?"
"是。"
"你是从来不喝的。"
"怎么会来接我?"
"因为过几天我同你一起回去。"马利安说。
"你调职?"我说。
"我升了。"
"该死,你此刻是我上司?"
"正是。"
"让我看清楚你。"我扶着她双肩。
她金发熨得很蓬松,灰色猫儿眼,三围略宽,但正因为身上有肉,才更像个女人,看上去似时装杂志上的模特儿。
这样标致的洋女,对我倾心已不止一两年,利璧迦不是不知道的,但我不是个随便的男人,我从不曾动过马利安的脑筋。
利璧迦利璧迦,你还要我怎样。
"周,上车呀。"
我仍然不想放纵自己,继续拒绝马利安的柔情蜜意。
开完会我同她去吃饭。
马利安是英美混血几,在纽卡素出生,于匹兹堡长大,她说她一生与工业城月兑不了干系,父母离异后,她似人球般被双亲在两大洲踢来踢去,终于在大学学得一口好中文,能书能写,自此在东南亚的分公司打出一个局面来,因兼有管理科文凭,老板很重用她。
她一直喜欢我,有心事都告诉我。
马利安的母亲有一句名言:"别的女人在男人处得到归宿,我自男人处得到玷辱、羞耻及失望。"
讲得多了,马利安牢牢的记在心头,不肯嫁人,一下蹉跎,今年已有二八九岁。
她有个天真的想法,认为东方男性比较高贵.
心情好的时候,我也曾同她打情骂俏:"但马利安,你若以为中国男子都似我,你就错了呢。"
晚餐的时候,我向她诉苦:"马利安,你说我有何不妥?"
"你?周,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她握紧我的手,"任何时候,只要吹一下口哨,我便跟随你,水深火热,在所不计。"
利璧迦,听见没有?
"你认为我有没有缺点?"我说
"有,你不肯同我鬼混。"马利安说。
"不,说正经的。"
马利安说:"每个人都有缺点,不是相处长久不易发觉,这样吧,我们先同居六个月,然后我告诉你,你有何不妥。"
"马利安。"
"叫我卫理仁,周,我爱中国简直爱疯了。"
我说:"拿着超级大国的护照来爱中国,是最容易不够的事。".
"你不信我?"她问。''
我情绪低落,发呆,也无心再与她聊下去。尽叭着闷酒。
"周,有什么不对?"
"大大的不对。"
"说来我听。"
"大英帝国追我欠税,老板嫌我工作不力,父母怪我不孝,我的妻子失踪,我自己又为回归的问题彷徨。"
"周,你总不肯同我正经地说话。"她嗔说。
我抚模她柔软如丝的金发。起码有一半以上的金发是漂染的,但在根部一定看得见新长出来的深色发脚。
马利安这一头金发越到根部越是透明细丝,假不了。
"周,今夜到我家来,我煮咖啡给你吃。"
我想了很久,才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吧。"
她觉得很不是味道,脸上有不欢之色。
马利安把我送回旅馆,我倒在床上,默默地拉上被褥,看着天花板良久,终于闭上疲倦酸痛的双眼。
我梦见利璧迦在我身边徘徊。
我可以察觉到她的衣裙悉萃,她有到我房中来找书看的习惯,并不太过轻手轻脚,但也不致把我惊醒,我至多转两个身又堕入梦乡。
我梦见我伸手拉她,她低头看床上的我,她微笑着。
醒来知是梦,不胜悲。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以前她一直在我身边。
至此我已没有教育利璧迦的意图,我开始焦虑,只希望她平安回来。
开了三日会,我都忍耐着,没有打电话回家。
临走那一夜,我拨了家中号码,等着回音。
电话响了许久许久,没有人来应,自动切断。
我以前也从来没在出门时婆婆妈妈,做过这种事。
我尚想再拨,马利安进我房来,我只得放下话筒。
"要走了,一点钟飞机。"她催我。
她很兴奋,久已向往东方之珠,来不及要穿着比坚尼泳衣躺在白色游艇甲板上晒成金色,认识城内著名富有的公子,与他们把臂共游太平山,吃活捉的海鲜,喝水杯装的拔兰地,坐豪华大汽车,一切像香烟广告中的剧情。
也许我把她想得太幼稚,直觉上金发美女全部是浮浅的。
马利安的一口标准北京话能帮助她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我不能小觑她的志向。
在飞机上她问:"你在想什么?"
"还不是立方氮化硼。"
"周,你可以与它结婚了。"
我呆呆的看着手上的报纸,没有作出往日俏皮的回答。
"周,你精神不太好,开到茶蘼还是怎么的?"中文到底是精妙的语言,洋人说得再好,也还有会错意的地方,马利安又特别爱用成语、诗词,以及北方的歇后语,炒成一碟,有时候不大消化,但往往引来意外的效果,十分谐趣。
"你为谁骇然销魂?"她又问。
我长长叹息一声。
"看样子,你为她叹十声呢,"马利安问:"她是谁?"
"立方氮化硼。"
"多长多动听的闺名。"马利安说:"中国人打算采用它吗?"
"太贵了,全球都只可以作小辨模实验。"
"我真不明白,这项伟大的发现至今也有二十多三十年,为何无人推广。"
"因为钱已全花在先进武器上。"我用报纸遮住头。
"你打算去装置这部机器?"
"一共十部。"
"维修?"
"也是我。"
"要多久?"
"还要看着它的生产过程做报告,一年少不了。"
"周,带我去中国东北。"她兴奋。
"只怕我不带你,公司也会派你去的。"
"天气如何?"
"冷。"
"比赫尔辛基如何?"她侧侧头。
"那是你去过最冷的地方?"
"是。"
"简直可算四季如春。"
"我不相信。"
"欢迎实地观光。"
"周——"
我故意扯起轻微的鼻鼾。
我心中挂住的,还是利璧迦。
也许她已经到家了。这一程飞机简直坐老人。
我匆匆取了手提行李奔离飞机场,马利安大急,追出来要声讨我。
我对她喊:"外面自然有人接应你。"
跳上车,我着司机直驶回家。往日如果时间还这么早,我非得回公司做功课不可。
但今日我要赶回去。
到家,我发觉门廊前一盏灯开着,心便突一跳。利璧迦习惯开亮这盏灯等我回来,我用手大力按几下铃,电子门铃的组合是"爱是至奢华的一件事"这首歌头一句。
我等不及用锁匙开门进去。
鼻中闻到清微的幽香,她惯用的香水。
"利璧迦。"我一路寻过去。
厨房中咖啡壶的蒸气在卟卟顶动,漫溢温馨,小烤炉里有芝士吐司,我心爱的食物。
"利璧迦。"我完全松弛,相信她已经回来。
她心爱的一件旧毛巾浴袍搭在书房中,我踏入浴间,有淙淙水龙头声,
"利璧迦。"
我冒昧推开磨砂玻璃门,几乎听见她应我的声音:"至美,是你?"
浴白里冒出一阵蒸气,却没有人。
我冲出客厅,"利璧迦,利璧迦。"我疯狂地叫。
我在沙发前煞住脚步,安乐椅上坐着一个人,背着我,一边抽烟一边在喝咖啡。
我厉声问:"谁?"
他很戏剧化的转过身子,对正我。
是小冰,这人故弄玄虚,戏剧化得不似真人。
"你。"
"可不就是我。"
"利璧迦呢。"我向他要人。
"她没有回来。"
"什么?"我嗥叫起来。
"她不会回来了。"
"你胡说什么?她明明在这里,你看,点心已经做下,她准备淋浴……她人呢?"
"这是我布局的。"他喷出一口气
我咆吼,声嘶力竭地扑过去,因为势道太猛,我们两条大汉连椅子一齐撞倒在地上,作滚地葫芦。
"为什么?为什么作弄我?"
他的脖子被我扼住,透不过气来,"喂,喂,周至美,我不过是要看看你是否,咳咳咳,喂,你是否真的想念她松手松手,要闹出人命来了,放开我"他挣扎。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松开他。
他爬起来,坐沙发上喘气。
我跌坐在墙角,用手掩着面孔。
"看样子你倒还留恋她。"小冰边抚着脖子。
"你放什么屁,我们八年夫妻。"
他自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纸张,递给我,"要得七十五分以上,才算好丈夫。"
"什么东西?"我拾过翻阅。
"测验你是否有资格做个好丈夫。"
"笑话。"
"并不那么好笑,你有无胆量一试?"
"当然。"
小冰给我一支笔。
像份试卷一样,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问题。
我阅第一题。
她的芳龄。
我立刻写三十。随即犹疑,抑或是二十九?慢着,我比她大三岁,我三十三。她应当是三十。
我看第二条问题。(二)她换了身份证没有。
神经病,我怎么知道,这同做一个丈夫有什么关系,我打一个交叉符号。(三)她公司电话号码是什么。
芭码在我公司的自动拨号机内,我并没有把它背熟,又是一个叉号。(四)她心爱的颜色是什么。
我抬起头来问小冰:"开什么玩笑?"
小冰凝视我,"周至美,你一向以老成持重驰名,就算我偶尔开你一次玩笑,也无伤大雅,请继续看下去。"
心爱的颜色。白?(五)她的生日。十二月三十号。(六)上次见她的父母的日子。半年?(七)她常用的香水。叫什么?那只清如晨露的香氛。(八)什么地方买衣服。全世界吧。(九)爱吃的食物。三文治?我们是便食之家。(十)吸烟否?自然吸的。(十一)有无阅读习惯。有,常到我房来取书。(十二)家中订阅哪几份报纸。不知道,我只在公司看西报。(十三)她阅何种杂志?妇女杂志。(十四)她身份征号码。我背不出来,但税单上有。(十五)家中电费若干,一千元?(十六)家中有几扇门。神经病。(十七)女佣月薪若干。两千?(十八)每月家用若干。我们根本没有基本开销,每年年终我写张支票给利璧迦,就是那样。
这小冰走火入魔,无缘无故调查起这种琐事来。
我看下去。(十九)她最渴望什么?女人都喜欢钻饰。(二十)她上次升级是几时。升什么,她做份工作也不过是为消遣,有个地方去坐着。
我继续看下去,(二十一)她的朋友是谁。不过是些太大小姐。(二十二)她的敌人是淮。也不过是些太太小姐。(二十三)她的嗜好。这真难倒我,我不知道。
小冰看我答到这里,冷笑,摇头。
"干什么?"
"周至美,周至美,你对这个家一无所知,你甚至不像是住在这个家里的人。"
"胡说。"
"事实胜于雄辩,所以我叫你做这个测验。""有多少男人似你这般婆妈罗嗦?男人是做大事的,我又不是管家婆。"
"你上次送花给她是几时?"
"好端端送啥子花,"我恼羞成怒,"反正到了那一天,少不了你的花圈就是。"
"周至美,你们夫妻俩为什么分房?"
"因为她怕我需索无穷!"
"别闹意气,从实招来。"
"你问这些私人的问题干什么?"我大声说:"我付你酬劳,叫你找利璧迦,你到底找到没有?"
"没有。"
"无用之徒。"
"找到又如何?"
"求她回来。"
"不怕她再走?"小冰咄咄逼人。
我瞪着他。
"如果你看紧她,总得找出她出走的理由,免得重蹈覆辙。"
我百分之一百泄气。倒在沙发上。
"周至美,你不关心她,你连她岁数都搅错,她只有二十九岁,不是三十岁,很多女人会为了这一年同你拼命,还有,她生日不在十二月三十,在二十九号。她心爱的颜色是黑色,你只要拉开她的衣柜便知道,根本没有其他色素的衣服。她常用朗凡的香水'晨曦',她心爱的读物是国家地理杂志——"
"你怎么知道?"我坐起来,瞠目结舌。
"老周,正如你说,我是收取酬劳的。"
柄家地理杂志,这个名词仿佛敲响了什么。
我陷入沉思中。
是的,我听利璧迦说起过。
是那么一个晚上,她慵倦的靠在床上看电视中的沙漠探险历奇纪录片,我在找领带。
蚌然听得她说,她希望跟随国家地理杂志的探险队出发去天之涯海之角,"我只要带着我那罐金色的润面霜,就可以出发了。"
我当时忍不住笑。
女人!一边幻想去满布毒蝎的黄沙地,一边忘不了美容,还希祈她们做什么大事?
苞着她说:"怎么,你不相信我会走?"
我记得我说:"他们不会要你的。"
她没有回答我,眼神转回到电视机旁。
现在想起那几句对白,忽然一点都不好笑了。
有迹象,是早有迹象的,小冰说得对,我可能是有点粗心,但那是因为我把全部功夫用在事业上呀,男人勤力做事,还不是为了家庭。我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蚌然之间鼻子发酸,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们根本不了解我。"
"你了解你自己吗?"
"小冰,不要再逼我。"
'问卷上还有七十多条问题,你留着慢慢看吧,我保证你答不到十条。""小冰,她人呢。"
"我不知道。"
"你做什么侦探?"
"我与助手们忙了三日三夜,全无线索,我们怀疑她早巳离开本埠。"
"亲友家都去查过了?"
"全部查过。她朋友不多,没有知已。"
"那么,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已知道利璧迦离我而去?"
"你放心,我们问得很含蓄,你不必担心你的面子问题。"
"你肯定她不会躲在某处,偷偷地看我心急如焚般团团转?"
"你认为她会那样无聊?"小冰白我一眼。
我颓然说:"不会。"
他问:"你们到底为何分居?"
"我扯鼻鼾。"
小冰一怔,哈哈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
"为着这个便分居睡?"
"是,我们一结婚就没同过房。"
"周至美,这件事是不应发生的。"
"但她坚持。她怕噪音,一公里外有人咳嗽一声她便跳起来,她认为上帝没在人类的耳条上装开关是最不能饶恕的事。分了房还得两扇房门都关紧,不然的话,她照样失眠。"
小冰发怔,过很久他问:"你真的是夜雷公?"
"我怎么知道,我自己听不到,又没有旁的女人告诉我。"
小冰沉默一阵子。
"她有神经衰弱,大部分都市人都如此。"我说。"不,我不这么想。"小冰说。"你的高见特别多。"
"她有心事,精神压力大,无法松弛。"
我不以为然,"心事?一切都上轨道,事事不用她费心,她有什么心事?"
"是,如果她是一只猪,有吃有穿已经可以睡得着,但令夫人显然是个较为敏感的女子,她对生活的要求,显然要地一只猪为多。"
"小冰,"我怒道:"你为什么一直讽刺我?"
"因为你对一个女人的需求一无所知,蠢如头牛。"
"啊,你对女人这么了解又为什么至今未娶?"
"那与这件事无关。"
"那么,小冰,请你用心去寻找她的下落,别对我们的私生活详加研究。"
小冰说:"你好好看我那一百条试题。"
"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周至美,你为何铁石心肠?""小冰,你根本不用试图明自我,你只要去寻找利璧迦的下落。"
他看我一眼,把我的门匙放在茶几上,归还我。多事的小冰。
他生我气我生他气。
小冰的侦探术也许一流,为人实在太不识相,哪壶不开提那壶,专门挖疮疤,越挖得深越有味道。
我把他送到门口,大门一关上,孤独便排山倒海而来。
这间公寓忽然变得太大太大,空洞洞,我说话仿佛有回音。
即使开亮所有的电灯,仍然有阴暗的角落。
往日我与利璧迦也不是那种坐在一起商讨青菜肉类价格的夫妻。她有她的应酬,我有我的,两个人很少碰在一起谈家常。
不过有她在那里,我总有点精神寄托,无论是翻阅报纸、更换衣裳,她多多少少会发出些微的声响。
有时候,我一个人静坐房中做夜课,她也会在房门外张望一下,问声:"还在抽烟,真的视死如归?"
当然是假装没听见,但心中暗暗得意,有人管头管脚总是温馨的。
利璧迦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还会回来吗?
电话铃响,我扑过去接。
心中已叫出来:利璧迦。
"周至美?我是卫理仁,你这家伙,我要同你算账,"她咭咭咯咯的笑,"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飞机场……"
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照说万籁无声,有位金发女送上门来,我应当张开双臂欢迎才是,但我却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
"周至美?周?"
"马利安,今日我很倦,在公司见到你再聊。"
她受到这种空前冷淡的待遇,倒是沉默下来。
"周,有什么事?在匹兹堡我就发觉了。"
"马利安,改日再说,我在等个要紧的电话。"我挂断。
家有两个电话,她的与我的。
利璧迦的电话响我从不接,她对我的电话也采同样态度。
两具对外通话的机器都极少响,我不止一次觉得利璧迦与我是天生一对,两个人都懂得享受绝对静止的生活。
她到底为何离我而去。
最最有资格白头偕老的夫妻,便是我们俩。
我自酒柜取出老酒,像电影与话剧中的失意汉般,对准瓶嘴便啜饮。
叭了十多口,看清楚招纸,才知道是利璧迦每日喝一小杯的些利酒。
她轻微贫血,喜欢喝一点酒活血,一瓶足可以供应半年需要。今日被我一口气喝掉半瓶。
酒一到血中,我便松弛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她会回来的,我告诉自己,她会回来的。
半世的夫妻了,她会回来的。第二天我还得去上班。
以往一直最不同情那种为感情问题弄得蓬头垢面的男女,我的至理名言是"可以结合便结合,不能结合便升华",男女欲仙欲死的缠在一起,于个人于社会有什么益处?
现在自己也觉得刺痛了。
我同总工程师说有急事想告假。
他开头还不在意,"明天没事,后天好像要去取滨,你几时有事?"
"我想两个星期。"
"十四日?至美,你不是开玩笑吧。"他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顿时气馁。
"十四日内我们要到鞍山钢铁厂去作钻石打磨弊端的示范,你疯了,请假?我给你明天与后天,至美,星期五你销假上班,大清早八点半我要看到你。散会。"
他气呼呼的走出去,像是我给了他什么刺激似的。
我一个人坐在会议室,张晴经过,叫我。
"我找你呢,还不出去吃饭。"她拉过椅子,坐在我身旁。
我视而不见,听若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