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后生活很平静,一直没有跟丈夫说起以前那一段。
大成是很明事理的那种人。
行礼之前我问他:“你要不要知道我的过去?”
他即时说:“不要,没有兴趣,不关心。一切从今日开始。”
于是在他面前,我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我们很尊重对方,结过婚的人都知道,一注册登记,生活另一阶段便宣布开始,我们都不是餐风露宿的神仙,恋爱管恋爱,婚后一切在乎实际,再神魂颠倒也得去办开门七件事。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年。
渐渐想要一个孩子。
遍后搬到温哥华住,开始时非常乱,上屋搬下屋已经够忙的,别说从香港搬到加拿大。
先挤在大成的王老五公寓,地方不够用,四出去找房子,大成喜欢花园洋房,我情愿选大厦,他赞成租,我习惯买。
争论半晌,一人赢一半。租了大厦的公寓,三间大房,两个客厅,玻璃露台。月租一千,不便宜。在香港,我老听传说,以为外国房子烂贱。
等租到房子,安顿下来,已经有老夫老妻之感。
我老咕哝:“这么贵的租,不如买下来。”
他说:“太太,那笔款子的利息足够交租,担心什么,把大笔钱压死在一项投资上,不划算。”
在香港,我的主意顶强,来到异乡为异客,渐渐为大成占了上风。
我并没有找工作做。
不想再辛苦。
在全世界找高薪的工作都不是易事,包括香港在内,非得从头开始,打底层做起。
离开中环那一年我的月薪已经颇钜,也明知无法再屈就,所以干脆转变习惯做主妇。
大成并没担心我的适应能力,我会在墨尔本渡过四年大学生涯,该处更闷更苦燥。
做事的时候老是盼望有个大假期,真的休息下来,一年什么都足够,不由得向往起以前走路都小跑步的雄姿来。
以前中环也有人认识我,时髦的职业女性,爱说笑,独立,肯吃苦。
现在往超级市场一站,跟其他唐人街的主妇没什么分别,不知道为什么,一失去工作也就失去那个劲。
现在我套着大成的毛衣便可以过一天。说是另有一番风味,但到底有点滑稽。
大成说我像大学生。自然,学生都是随和的,不修边幅的。
我没有再进学校,我并不好学,而且也受够了。
亦没有视日煮三餐为人生大事,在家我们吃得很简单,要不往外跑,吃龙虾去。
日常时间平均用在阅读、家务、躲懒上头。
真的,或许应该生一个孩子了。孩子长得一两岁,便会得蹒跚的走过来,伏在母亲的膝盖上,温馨地表示亲爱。
不过也有现实苦恼的一面,雇保姆是不可能的事,半夜起床喂女乃极其可怕,白天一一难移。
笔此想管想,下决心还待将来。
时间过得真快,一蹉跎便三年。最近我买了画具回来,开始写生,有时在史丹利公园逗留至天黑。
大成的薪水是有限的,税金高达收入三分一,在外国做太太,跟在全世界做太太一样,身边有些私蓄较为安全。
再说,我们这一代女人,早已忘了如何做伸手牌,自由需要付出代价,谁说不然。
身边没有余钱自然也捱得过去,但已经用惯最好的润面霜、剪最时髦的发型,一时节缩不来。再说,为什么一个女人看上去潇洒时髦,另一个村气土气,倒与文凭无关,完全是,穿什么在作祟。
大成也知道我不用靠他。
他没有问我靠什么。因为他对我的过去不感兴趣。
但是他也该知道,即使年薪六十万港元的女性,到头来也不会有什么剩下,因为那种排场那种架势都非钱莫办。
这就是为什么许多红星到老潦倒的原因。
至于我此刻可以做得逍遥自在,那是因为曾经有人对我慷慨馈赠的缘故。
饼去,我做过一个男人的情妇。
他与我共同生活两年,分手之时,给我一笔款子。
不然你以为从良那么容易?身边有个钱,只要看到喜欢的男人,就可以一头撞过去,否则担心衣食住行,一踌躇就蹉跎。
说得难听,也确是事实。
倘若我不是胸有成竹,哪敢离乡别井嫁到这种地方来吃西北风。
那个时候,我还年轻,我以为那个人会娶我。但他没有,他听他父亲的命令,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对他事业有帮助的女子。
不是合法的妻,就是情妇,我无奈地做了别人两年情人,他觉得委屈我,故此补偿我。
罢在我认为婚姻生活挺有意思之时,他写信来给我。第一封信是半年前收到的。
他居然会写信,真是太难得,再去想法打听到我的地址,更加稀氨。
开头他诉苦,说他那娘家富甲一方的妻子如何与他志趣不合,然后就表示想念我。
我以为他开玩笑。
绑来信越来越多,礼物接踵而来,家中不是多了一整套的水晶瓶子,就是一打半打的时款大衣。
饼去是过去,我并不记念这个人。
男人再阔绰也没有用,如果他不爱惜女人,只把女人当玩偶,光有钱是无用的。
绑来我学乖了,把包裹与信退回去,让它们环游世界。
他于是打电报来。
邮差是个老伯伯,开始取笑我:——
“你要请我喝啤酒,一天见你三次。”
“到底是哪个罗密欧?”
“当心我告诉你那一家之主。”
我净微笑。
我不敢把电报退回去,怕他撒赖索性打电话来。区区长途电话费可奈他不何。
白天闲的时候我也问自己:他到底想怎么样?甩掉的人,又想她回到他身边?
像我这样的女人是很多的,何必一定要旧人,况且这旧人已经嫁人。
他第一个电话终于来临。
大成刚出门,我以为是他忘记文件还是什么的。
电话里的声音却不是大成。
“你忘记我了?”声音荡气迥肠。
我淡然说:“是你?”
“你好吗,生活可愉快?”
说不愉快,他会觉得有机会乘虚而入、说愉快,又怕他妒忌破坏。
对牢这种人,只得说:“托赖,过得去。”
他清清喉咙:“有孩子没有?”
“快了。”
“为什么把东西退回来?”
“用不着。”
他人在什么地方?电话中的声音那么清晰。
“我想来看你。”
我心头一松,幸亏他不在此地,还可以施缓兵之计。
我马上说:“看到你也不会认得我,老多了。”
“我是不应该放弃你的。”
“过去的事,不要去提它。”
“我以为你不会再听我的电话。”
“大家还是朋友嘛。”
他叹口气,“你不恨我?”
“恨?为什么要恨?我在你那里学到很多,我们在一起也曾经高兴过。”
“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女孩子。”
“谢谢你。现在我要出门办点事,下次再谈吧。”
我挂上电话。他的消息真灵通,不知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万多公里外的电话号码。
在目前的生活中遭到不如意,便想往回走,这是人之常情,可是我过得很好,好得不作他想,尤其是经他不住骚扰之后,更觉现在的平静舒适难能可贵。
大成与我已经很有了解,他是好伴侣,在周末,他阅读,我做运动,或是他看足球赛,我打理盆栽,两人可以半天不交谈,但心灵相通,脉脉流动。
做好夫妻至要紧有谅解,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俩是好伙伴、好兄弟,我极珍惜他,他也爱护我,两人一起坐看电视也会握着手。
这个小城使我们心静,有机会好好地培养感情,我想我们之间不会有问题。
我绝对不会回到以前的噩梦里去。
天天早上,我推开露台的玻璃门,深呼吸,公寓对牢海景及公园,犹如仙境,静得可听见露水滴下,喝瓶牛女乃,伸个懒腰,便有种夫复何求的感觉。
让我告诉你什么是快乐。
快乐是身体健康,可以有足够的体力去应付日常生活所需;快乐是活动一天之后,回到自己的家,与伴侣高高兴兴、谈谈笑笑吃顿晚饭,然后倒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八个小时。
快乐就是那么简单。
我不会容忍任何人来侵略这种快乐。
大成在下午下班返来,问我:“怎么睑色有点苍白?”
我微笑,“老了。”
“去买那种一百美金一瓶的营养霜来搽脸呀,”他笑,“广告上不是说可以青春常驻吗?”
“驻太久了,返阳乏术。”
“心情不好?”
“哪里。”我说:“你别瞎疑心。”
“我关注你身体,会不会有了孩子?”
“我在密切注意中,不会错过。”
他握住我的手,“生活还愉快吗?”
“希望可以躲到更安全更遥远的地方去,天之涯,海之角,大成,单独与你在一起,避开那些无良的人的追杀。”
“有什么人要害你?”
“谁没有仇人?”我反问。
“我会替你出气。”
“至怕你届时离弃我。”
“我像那种人吗?”
“要来到临头才会知道。”
那日下午我们到城内去逛街,买了许多钓鱼用的工具,秋季快来,又是钓三文鱼的季节。戴一顶塑胶雨帽,穿最旧的牛仔裤,带野餐篮子,一瓶最好的白酒,以及两张折叠的小帆布椅,便可消磨成个傍晚。
我出奇地适应这种生活。
廿五岁之前与廿五岁之后的我是两个极端。
年轻的时候比较外露,锋芒很劲,事无不可告人,掉一根头发都要宣扬出来,什么地方跌了一跤,什么时候与人吵骂,都是大事,太阳永远只绕着我转,稍受冷落便受不了。
经过风霜后人生观大变,现在只想寻个安乐窝躲起来,巴不得世人当我透明,不存在,好让我太太平平做人。这就是所谓物极必反。
有人偏偏要在这种时刻来骚扰我,怎能不惹我憎厌。多少礼物花束甜言蜜语,都不能再引起什么涟漪。
不过我实在怕得罪这种人,怕他会采取什么离谱的行为。
我想提醒那个人,在伤害别人的时候,行凶的人也往往会受到伤害。这是物理反应定律,
压力越强,反应也大。
他也不是没有身家财产的人,应当想到这一点。
正当我的困扰尚未平服,他人到温哥华来了。
他叫我接飞机。
他以为这还是他的全盛时期,我得伺候着他。我推说我要补课,并且告诉他,他来得不
跋时,我正要往纽约探亲,说不定半个月也不同来。
“你故意避开我。”他说。
我说:“避人也要精力,干么要避开你?”
“至少你应请我吃一顿饭,替我洗尘。”
“我实在忙,没有时间吃吃喝喝的。”
“哼,不是都说此地生活闲得慌?”
“视人而定吧!”我说。“我没说过。”
“那你是肯定不出来?”
“待你办完正经事咱们再联络。”
“我有办法见到你。”
这已经接近恫吓,我也并没有恼怒,顺手挂掉电话。
他为什么拚了老命来缠住我?我弄不懂。看不得别人有好日子过?我并不是在做皇后,
我开心不过是因为我满足。
即刻我收拾简单的行李。
我同大成说:“要向你请十天假。”
“神出鬼没,又到什么地方去?”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在展览现代美术,我想去逛逛。”
“三天还不够?”
“还想去参观皇牌大厦。”
“四天也够了。”
“看几个舞台剧、演唱会及舞蹈。”
“五天,最多给你五天半,周末要回来陪我。”
我们习惯这样讨价还价的。
我说:“一言为定,五天半。”
“住哪家旅馆,老规矩亚美利坚那?”
我点点头。
“这间旅馆已经很破,事事自己当心。”
大成一关心我,就像个老太太,我看住他笑。
我倒没有胃口去避开任何人,好的歹的,避都避不开。
一上飞机,发觉坐在我身边的,便是那个人。
我意外,这不是巧合吧。
他的兴致恁地好,万里追踪,是不是用上私家侦探?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
多年前追我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吃力。
他有点尴尬,“可不就是我。”
他半丝没有变,西装煌然,周身名牌,什么时兴就把什么搬到身上去,也不消化一下,处处显得生硬。
他看着我,“你变了。”
“当然,老多啦。”我坐在他身边。
这样也好,离远些,不会把大成牵在内,伤害到他。
“不,不是老,你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模模鼻子下巴,“没有呀,我并没去整容,明年吧,明年也许该拉拉皮。”
他膛目,像是不相信我会有这种幽默感。
我系好安全带便打算入睡,这一程旅程不长不短,挺闷的。
他并没有骚扰我,大概震惊过度,千里遥遥的来追求旧情人,没想到她此刻邋邋遢遢,像个男人。以前我妆扮得很厉害,化妆时用的扫子都有十多把,起码对牢镜子刷大半个钟头才能出门。衣服与鞋子成配,手袋与鞋子又得成对,一丝不乱,做人像上舞台。
我唏嘘的想:人真是会变的。
一觉醒来,我向侍应生取饮料,打开一本口袋书,读了起来。
他一直注视我,问:“你这样子开心吗?”
“还不错。”我合上书。
“可是你跟从前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是吗?人生在各阶段的要求不一样。”
“在纽约,我订了华道夫。”
“太贵了。”我摇摇头。
“我请你。”他说:“已租好两间套房。”
我讶异地说:“无端端有什么理由要你请我。不不,我不可能答应你。”
他也没有再求我,只是默默端详我。
飞机上的空气与座位都令我不舒服,我合上书,叫一大杯开水喝。
他看着窗外白云。
我替他说出心声:“来错了是不是?”
他不答,万分感慨的样子。
我只觉得好笑,“你要的是什么,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他苦笑。
“纽约有飞机直返香港,别浪费时间。”
“反正有空,与老朋友聚聚旧也是好的。”
他想穿了,我含笑闭目养神。
他又说:“你知道吗?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同自己说:从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女人。”
“不过是三分人材,七分打扮。”
“是,你真会打扮。”他承认。
“太虚荣了,两万元一件凯斯咪大衣一买三件之类。”我微笑地,像是在说别人的逸事。
“我不介意你打扮。”
“现在觉得多余,只有信心不足,或是靠外表吃饭的人,才会花尽心思去打扮。”
“爱美不是人的天性?”
我不去回答他:“这次你不远千里而来,有什么目的?”
他坦白的说:“带你回去。”
“你太太呢?”我讶异地问。
“早分居了。”
“真儿戏。”
“我不该接受盲婚。”
我伸伸腿。
“你怎么穿起球鞋来。”他不以为然。
“舒服。”
“你的足踝穿高跟鞋才好看,以前你独爱穿那种七公分的细跟黑色-皮鞋。”
“是吗。”
“你忘了。”
“小事我一向不放心中。”
“你会不会卷土重来?”
“我还能够吗?我都不是十八岁了。”
他极之失望,将手上的戒子除下又戴上。
这几个小时的飞机捱死我。
我与他那一段是真正完全过去了。真不明白如何与他共同生活了两年,当初怎么会被他吸引。
他并没有什么不好,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我心目中那种类型,一切都不附合要求。
连找个题目说话也办不到。
飞机着陆,我背起手提行李便拍拍手要离开机场。
他膛目,“你没有行李?”
“就这么多。”我说。
“什么?以前——”
“以前以前,我们活在现在,不是以前,够了。”
他住嘴噤声。
“再见。”
“你住哪里?”
“你总会找得到的,”我笑,“不过同你说也无妨,亚美利坚那。”
“那个破地方。”我摊摊手。
他还要尽最后努力,找到我酒店来,我刚准备出发去博物馆,短裤大毛衣。
他看我这身打扮很难过,“来,我同你去第五街买些衣服再说。”
我说:“没有时间,我要去看画展。”
他惨痛的说:“你几时爱上那种调调?”
“我一直喜欢,在大学中我副修美术。”
“是吗?”
他专门记得无关重要的事,要紧的事却置之不理。
他万分不情愿的陪我到博物馆,一小时下来他已闷死,几乎要叫救命。
我笑说:“你先回去吧。”
“你还没看完?”
“没有,明后天还得来。”
“有什么好看?”他大叫,“这些画像似猴子画,雕像有三个头。”
“嘘。”
他终于打了退堂鼓。
晚上他要约我到的士可去,我早已敷上面霜。拉开房门,他大吃一惊:“你的脸!”我身上穿着球衣当睡衣。他知难而退,黯然伤神。
第二天我仍驻博物馆,不过这次在东方文物部。
他游说我:“我们晚上去看“猫”,我好不容易买到票子。”
“我不去,我要去看话剧。”
“什么话剧?”
我笑,“你还是自己去吧,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几时变得那么遥远?J
我摇摇头,不再与他争辩。”
“你总要吃饭吧,”他不服气,“我们去“周先生”。”
“亲戚要替我接风,他家开北京馆子,你要不要来?”
鞋带散了,我蹲下缚好。
他又看不顺眼,公众场所不能蹲,亦不能弯腰,对他来说,女人,是装饰品,必须维持仪态。
我问:“你还跟着我作啥?”
“你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又不会随地吐痰,你这个人。”
他跟我到处逛,一边走一边埋怨说累,我专往小杯廊里钻,物色未成名新画家的作品。中午便吃一只热狗。
他忍无可忍。
“这种苦学生款是谁教你的?你再也回不了香港,你与时代月兑节,你变得又土又钝又过时。你不再像个女人,没有女人味。”
他心痛得不得了,像是要忍痛牺牲我。我这一切并不是装出来做给他看的,事实上时光没有隧道,回不了头,我为了适应新的环境新的生活,自然得作出改变。
不让他见到我,他不会心息,这一下子他完全明白,不再对我留恋。
我目的达到,反而对他真诚,还是朋友嘛,他们不是老这样说?
我拍拍他肩膀,他对牢我苦笑。
我们沉默许久。
他的选择应该是不难的。
他终于说:“我想我还是回香港的好。”
“对,明智之举。”
他黯然,“往事只能回味。”
我心中险些儿笑为两截。
我劝他两句,“回到香港,好好的挑个女朋友,恋爱再婚。”
他表情很怅惘,“不容易找到合心合意的人。”
“老换伴侣,没有归属感,多么彷徨。”
“那只是女人的想法。”他微笑。
晚上他送来大丛玫瑰,他失望的走了。
我立刻结束旅程,打道回府。
大成很觉意外,“怎么不叫我接你?”
“我故意要突袭检查,看你是否有越轨行为。”
大成笑,“查一百年你也不得要领。”
我似快乐鸟似的自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
大成问:“为何欢愉?有了孩子?”
“快了快了。”
“我看你脸色红润,如释重负。”
说得不错,知妻莫若夫。
那是因为我的过去,到此刻才正式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