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炎热的下午。
我刚刚拖干净浴室的地板,透一口气,倒了杯冰水喝,看着钟,预备去接小明回来。小明上幼稚园,迟了去接他,他就哭。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露台的竹帘幌动,一阵好风。
我们住在这里已经有三年了。家明是公务员,在政府机关做事。好处是有的,像这层配给房子,如果在外头租,还不知道是什么价钱呢,但是生活太稳定了,家明不但有点壮志消沉,而且也懒了下来,不到一、两年间,腰间就长了一圈肉,最近连肚子都凸出来了。
我笑他财未发,身体先发。
先一阵子女佣人又要求加薪水,我想一想,就咬牙把她辞掉了。一个月一千多块钱,连洗衣机洗碗机都买了给她,小明出生那年开始做的,好几年的宾主,说走就走,一点情义都没有,也只好随她去。
现在凡事自己做,倒也无所谓,空的时候还可以去喝一顿下午茶,太忙了就把小明往外婆或是祖母家里塞,反正她们都疼他。
一天又一天的就此过了,没有小明,我再也不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小明长得飞快,一下子裤子又要换松的,皮鞋不够大了。没有他,我还以为时光是停留不动的。日子乏味得很,天天是一模一样的工作。我奇怪的想:这就是做人吧?想到当初中学毕了业还巴巴的读了三年大学,如今也不过是刷地板。家明是大学里的同学,虽然说大学间接也是婚姻介绍所,到底别的地方也找得到丈夫,做女明星就很好,捞得风调雨顺,最后总还可以嫁得个金龟婿。何必去读大学!女人可走的路多得很。
我不大想得明白。
我叹了一口气,腰实在有点酸,不想去接小明了。我打了电话给母亲。
“妈妈,麻烦你去接小明一次。”
“小明有两个礼拜没来了,你爸想他想得紧,我把他接了来,索性吃了晚饭,才把他送回来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如果他听话,就玩久一点,你们吃不消,就把他轰走。”
“你不出去?”
“不出去了。”
“腰酸好一点没有?”
“人到中年百事哀,妈妈,别提了。”我说。
“啊,你算是中年,我们岂非成了老不死?”妈妈笑。
“妈妈,我三十岁了。”
“人生刚开始呢,好好的捱吧。”她还是笑。
“再见。”我说。
母亲也挂上了电话。
我坐在客厅里,动也不想动。
当年我可没想到日子会演变成这样:带儿子,理家务,伺候丈夫。我的天,我年轻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可也很多姿多彩,男孩子的约会,吃喝玩乐,回了家就专听电话,功课不行了,自有男同学抢着帮忙。
那几乎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微笑,现在这样,也是应该的。一个女人,结婚生子之后,也该完了,我还冀望些什么?如果以这种日于终老,在别人眼中,也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我少了什么?
我生活中还少了什么?
家明下班回家,就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完报纸吃饭,吃完饭看电视,看完电视与儿子玩一阵子,就该睡觉了。他很习惯家庭生活,很少抱怨,很少发脾气,在别人的眼睛里,他也就是一个很好的丈夫。
他是一个不错的人,不消说,我们的婚姻维持了这么久,他没有夜归过一次。发了薪水,扣了一份零用,便整整齐齐的交在我手中。他弟妹多,但都是争气的孩子,我与他们有说有笑,相处得极好。
但总少了一点点。
照说我应该满足了。
当年那么多的男朋友,最可靠最端正的也是他。
这个下午真热啊。
家明好虽好,却永远只像一盘温吞水,没有脾气,没有刺激,跟他在一起久了,我也变了温吞水,很糟是“不坏”,厌憎是“无所谓”,唉。
我常常想,如果我没有嫁他,以后的日子是怎么样的?说不定我找了一份工作,维持着自己的生活,租一层公寓,独自住着,约会着许多男朋友,过着风流放荡浪漫的生活。应该也很好。可惜在一般人眼光之中,良家妇女不是这样的。
我走到浴室去,洗了一个脸,恐怕也得洗一个澡,正用冷水泼着脸,就听见门铃响。
我放下毛巾——是什么人?
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年轻人。一头的卷发,瘦长个子,肩膀很宽,一张脸晒得红红的,穿件芝士布的衬衫,被汗浸湿了,都贴在胸膛上,那种青春、朝气,扑人而来。他有点喘气,漂亮的眼睛看着我,带点犹疑。
我也好奇的看着他,他一定是找错门了。
“找谁?”我先问他。
我们这里门户非要小心不可。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他说:“你是王太太是不是?”
“是,请进。”我说。
他进来,向我笑了一笑,坐下来,脚上穿著一双球鞋,没有袜子,深蓝色的粗布裤已经洗得发白了,但在他身上,还是显得那么自然,调和,比起家明硬绷绷考究的西装,巴利皮鞋,不晓得好看多少!
我失笑了。
多幺不公平!家明已经三十二了,这个男孩子最多不过二十岁左右,如果家明拿我去比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我的脸也就很黄。
我倒了一杯果汁给这个男孩子,他道了谢,一饮而尽。
“真热。”他说。
“是的。”
“我姓孙,叫孙家明。”他报上了姓名。
此家明不同彼家明,我笑说:“我丈夫也叫家明。”
他说:“啊?真巧,不过这是一个普通的名字。”
“普通是普通了一点,不过却是个好名字——孙先生,请问有何贵干?”
他为难的低下了头,想了一想,然后从裤袋里模出一只皮夹子,掏出了一张纸片,郑重地递给我。
他说:“请问王太太,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我接过了那张纸,却是一张照片,我看了一眼,诧异的问:“咦,这张照片,你是从什么地得来的?”
他兴奋的问:“你见过?”
“自然。”
“她是谁?我找她很久了!”男孩子的声音是快乐的,“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细细的看着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找她?”
他坦白的说:“我喜欢她。”
“你见过她吗?”我问。
“没见。”
“既然没有见过这个人,你怎么可以说喜欢她?”
“呀,王太太,这说来就长篇了,我不介意再重复一次,但是希望你有耐心听。”他看着我。
“请说。”我倒想听听他的故事。
这么热的一个下午,除了午睡,还有什么比听故事更好?
“请先把照片还给我。”他说。
我把照片放在茶几上,他取了过去,拿在手中,细细的看着,当珍品似的。我真是惊奇莫名,看样子这张照片他很宝贵的呢。怎么一回事-
他开始说:“我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是在加州,美国加州柏萨典娜,一个朋友家中,朋友姓陶,你认识吗-”
我摇摇头,我不认得姓陶的人,在美国我们以前只有一家亲戚,是我嫂子的弟弟两夫妻,姓李的。这张照片怎么会到姓陶的人家去了?
“没关系,反正这是两年前的事,我当时在加州理工学院念原子物理。”
哦,还是原子物理学家,真看不出来。
“偶然去陶家作客,没事做,大家便翻照相簿子,我看到了这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神采是那么好,马上吸引了我,我便问陶家她是谁,陶家说不认得,这照片是无意中得来的,夹在一大堆其它的照片当中,他们见照得很好,就顺手夹在照片簿里,没丢掉。”
他歉意的笑,仿佛是怕我没听清楚。
他的长腿伸在玻璃茶几下,握着双手,左手腕戴一只极薄的白金表,右手腕一条银链子。他隔一些时候便伸手去拨他那一头卷发,这个男孩子,风采是不可多得的。
他说:“我一直追问他们,他们说照片是夹在姓李朋友的信里来的,他们大概认得她。”他叹一口气,“不过姓李的博士住波士顿,在东部呢。”
这就是了,相信是李博士寄自己的照片给朋友,一不小心,把没相干的照片也夹进去寄出了。
“我打听有什么同学在哈佛读书,可以请他去问,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笑了一笑,雪白的牙齿——“倒有一位同学的哥哥,他是哈佛研究院的,过来西部渡假,被我抓住了。”
我忍不住,“他未必认得李博士。”
“是呀,但是哈佛有多少中国人呢?想必有一线希望。”
“说下去。”
“同学的哥哥看了照片,说见过这个女孩子!他说有好几年了,她是李博士的亲戚,从英国去看他们,拍了好些照片,也一起吃过饭,那个女孩子很能说会道,相当傲气。有人要替她介绍男朋友,她就笑说:“我是要嫁原子物理博士的。”你想想,王太太,我不是原子物理学生吗?”他天真的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女朋友,一直在找像她那种活泼可爱的女孩子,没想到她也在等我这么一个人,这么凑巧。”
我不作声。
他说下去,“于是我问起李博士,既然是他的亲戚,他该知道她的地址。”
我抬起了眼,“李博士搬走了,他回了香港。”
“咦,你怎么知道的?”他惊异的问。
我淡淡的答:“那是一定的,毕了业还留在外国作什么?”
“是,”他低下头,“我没找到李博士。但是我要了这张照片。我只知道她在英国念书,”他笑了一笑,“英国说大不大,但到哪儿去找这个中国女孩子?我很头痛,我只晓得如果迟了,可能会失去机会。”
“也许……只是照片拍得好,也许她真人不过尔尔,你怎么可以凭一张照片而——”我说。
“我有信心。”他的语气的确充满了信心。
我不以为然,“科学家总是一样的!”
“王太太,你不喜欢科学家?”他问我。
我笑了,我看着露台上太阳下的美人蕉,真绿得惊心动魄。不喜欢科学家?十年前,我多么想嫁一个原子物理学家!只是没有机会认得而已。
“线索完全中断了,所以我只好暂时放弃,不过我还是托着陶家,有什么消息,就告诉我。”
“陶家没有什么可说的,是不是?”
“没有。可是当年冬天,我又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哈哈!”他很得意,“我在一个美国同学的照片部子一里看到了她!”
“不会吧?”
“怎么不会?那同学的照片是她哥哥寄来的,他弟弟与我找的人是同学!”
“那同学叫什么-”我也好奇起来。
“英国美国距离不远是不是?那同学的哥哥叫哈里,哈里麦嚣,我要找的女孩子是他们班上唯一的中国人,那还不简单,我一眼便认了出来,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倒在外国人身上得到了她的消息。”
我说:“她叫什么名字?”
“照片背后写着,叫段绢绢。”
“啊。”
“那是一张毕业纪念照,廿多三十个人一起拍的,然后每个人都在照片后签名,奇怪啊,她签的却是中国字,我一眼便看到了这三个字。”他重复一次:“段绢绢。”
我低下了头。
“多么好听的名字,”他向往的说:“我牢牢的记着,又打听了很多事,我知道她念的是化学工程,成绩很好,人很活泼,只是不大参加课余活动,毕了业大概是回了家。就只有这么多,我还想多问,那个美国女同学把我轰了出来,”他扮一个鬼脸,“不瞒你,王太太,那个时候我正与她泡,我老逼她说另外一个女人的事,她当然沉不住气。”
我说:“既然与你同学的哥哥同班,年纪就不小了。”
“不会,他们兄妹年纪才差一点点。”
“也许那个女孩子迟入学。”
“照片看上去差不多年纪。”
我笑,“中国女人都生得女敕。”
“中国女人也一样有鸡皮鹤发的。”
“后来呢?”
“后来我得念硕士,一直走不开,就算走得开,到了英国,人海茫茫,又做什么?”
我点点头。
“但是我决心找她之后,就不再鬼混了,越混越没有意思,总好象对她不起似的。”
“这话从哪里说起,你还见过她的照片,她却连世界上有你这个人都不知道。”我说:“对不起什么?”
“是的,照说是这样,但是我也许是做实验做胡涂了。我把这张小照拿去放大,放得二-X三-大,就贴在墙壁上,人家问我:这是你女朋友-我也不否认。”
“又后来呢?”
“后来,大学里的中国同学都拿我当笑柄,谁都知道我有一个照片情人。”他稚气的笑着,脸就红了。
“你毕了业没有?”我问。
“没有,恐怕还要三年才拿博士。”
“你几岁了——别介意。”
“廿二岁。”
“啊。”我点点头。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算小了,今年回来渡假,我又找上了陶家,他们也搬回来了,陶家见我还没有忘记,就把李博士香港地址给我,我去找过李博士了,把照片给他看,他就叫我来这里找王太太。”
“李博士叫你来的?”
“是。”
“他还说什么没有?”
“没有,他看着照片,认了半晌,才叫我来找你。”
“你有没有把刚才的故事说给他听?”
“说啦,都说啦!”他爽气的答。
“你不怕别人笑?”我问。
“不怕。这世界的聪明人太多了,多一两个我这种笨人,点缀一下,有什么不好?”
我也只好笑了。
“于是我问李博士,她叫段绢绢,是不是?李博士说是。我问:是不是在英国念书?他也说是。所以这事错不了。你想想,王太太,这也算是缘份吧?我在两个陌生人的地方看到了她的照片。”
“照片而已。”我说:“依你想象,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她?我不是说过了?很活泼很可爱很漂亮,大概也很调皮,你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了。能够念化学工程,当然聪明伶俐,普通知识丰富。她身上的那件毛衣很别致,由此可知她很会穿衣服,头发是直的,可见她不是做作的女孩子,不会打扮得千奇百怪,依此类推,我还可以想到其它很多的事情——反正我是一定要找到她的。李博士不肯多说,他叫我来找你,由此可知你一定跟她很熟,王太太,你倒说说看,她是不是那样的一个人?”
“是的。你倒猜得不错,虽然把她过份夸奖了一点,她以前倒是那样子的。”
“以前?什么意思?”他问。
“她结婚了。”
“已经结了婚?”他吃惊的站起来,低着头,那神情之失望,是难以形容的。
我看着他,我说:“你真荒谬,怎么可以凭一张照片——”
他又打断了我的话,“王太太,她嫁的可是原子物理学家?”他问。
我摇摇头,“没有,不过是一个文学生,很普通的。”
“可是她不是要嫁一个——”
这次是我打断他了,“人是会变的。”
“我不明白。这么说来,王太太,你是认识她的?”
“是。”
“我有没有必要再见她?”
“没有必要了。”
他抬起头来,有点茫然,“我找了这么久,问了这么多的人,亲自来到,结果她已经结婚了。”
“没有结婚也不行,”我温和的说:“她比你大很多,那张照片,是多年之前拍的,我知道,相信我。”
“不会的,照片明明是几年前拍的。”
“不止了,几乎有十年了。”
“然而我同学处的照片——”
“她入学迟,廿二岁才进的大学,廿五岁毕业,没多久就结了婚,至今也五年了。”
“我只觉得是三两年前的事。”
“时间就是这么不知不觉溜走的。家明,”我叫他的名字,平静地说:“回去吧。”
“既然时间上犯了这么多错误,为什么又这么巧,叫我看到她的照片?”他还是不明白,“我看到这张照片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怎么你却说照片已经十年了?”
“的确是十年前的照片。”我说。
他颓然的靠在露台栏杆上。
“你见到她,代我说一声……”
“说什么?”我问。
“真是,说什么呢?这两年多来,我一直在排练,见到了她,该说些一什么话,现在千言万语,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他垂着头,长长的卷发垂在额角上,秀气如女孩子。这么漂亮的男孩子,何愁没有伴?是段绢绢的损失罢了。我有点心软,伸手想去模一模他的头发,终于把手缩了回来。我已经老了。
我说:“我给你去倒一杯果汁。”
我走进厨房,再出来,他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家明?”我叫,“家明?”
他走了。
没有说再会就走了。
我拿着两杯果汁,呆呆的站在客厅中央。
我看到玻璃茶几上的那张照片。他收藏了近三年的照片,他没有带走,他不再要它了。
他要找的人没有找到,他来迟了十年。
我把果汁放在茶几上,呆呆的拿起了照片。
我听见锁匙开门声,家明,我的丈夫,回来了。
他抹着汗,他说:“真热。”
见到果汁,他也不问拿过来就喝。
“这是什么?”他拿过照片。
“没什么,一张十年前的照片。”我说。
“给我瞧瞧——咦,倒是很漂亮,绢绢,你十年前真是这样子的?”他笑。
“当然是,谁一养下来就是黄脸婆?”我白他一眼。
“难怪当时追求你的人那么多。”他还是笑嘻嘻的,“我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道呢!”
我不响。
棒了一会我说:“如果当年你娶我是为了相貌体态,那么如今你好娶小老婆去了,我早变了。”
“你变了,但是我也变了。”他感喟的说:“当年我也是个网球健将,现在怕连球拍都拿不起来。”
我苦笑。
“你没煮饭?”他问:“小明呢?”
“没有。”我答:“小明在妈妈那里。”
“赶快叫妈妈帮忙找个佣人吧,你一个人两只手,怎么忙得过来?”家明说。
看,我早说过,他是个好丈夫。
于是他坐下来,拿起了报纸。
看了一会儿,他放下报纸,说:“今天我们出去吃饭。”
我不响。
我进浴室,开了莲蓬头,好好的淋了一个浴,足足洗刷了一刻钟。小明没有回来,看样子我们是可以出去吃一顿饭,多久没出去了?
浴罢我对着镜于,照看我自己。是变了。养了小明之后,胖了廿磅不止,脸上所有的轮廓都不见了,头发剪短了,而且熨了一个很普通的样子。
难怪他没有把我认出来,我不怪他。
我在心里叹口气。
这么快就老了。
十年前,我不正夸口,要嫁一个孙家明式的男孩子嘛?后来到处找着、玩着,终于累了,我选了王家明。孙家明来了,可惜晚了十年。如果今年我才二十岁,想想那种景况,又是不同的。
但时间总要过的。我有过我的一份,也没有什么可惜的了。刚才我差一点就想开口承认:我就是段绢绢。
我丈夫在门外叫:“绢绢,你好了没有?我肚子饿了。”
“来了。”我应。
我匆匆的穿著衣服。
他又叫:“电话!找你的。”
我套好衣服出去听电话,拿起听筒,对方便说:“绢绢?今天有没有一个男孩子来找你?”是李博士的声音。
“有。是你叫他来的吧?”
“这孩子倒是很痴心。你记得那张照片吗?是十年前拍的了,你到美国玩,来看我们,我替你拍的。不知怎么,落在他手里,怎么说都要见-段绢绢-,我没法子,只好叫他来找你——你怎么打发他的?”
“他没有把我认出来。”
“啊?奇怪。”
“他心目中的那个段绢绢又不是我,自然没把我认出来。”
“你别自谦了,当年那个段绢绢,不正活月兑月兑就是他形容的那个人嘛?再也没错的。当年你嫁家明,我们都有点惊奇,没想到你却立地成佛,果然成了贤妻良母。”
“说得我当年好象杀人放火似的!”
“绢绢,”他哈哈的笑着,“你自己细想去!可惜那个孩子生晚了,没见到你当年热闹的盛况,否则凭他的才貌,当可参加一份子,好戏更加好看。”
“当年如果见到他,我就嫁他了。”我坦白的说。
“是,我见到他,就吓一跳,”李说:“记得吗?那时候大家要跟你好好的介绍对象,你嘴里说的人,就是他那个样子:功课好,带点滑头,单爱你,风头要劲,都附上条件了,最奇的是,他刚好又是个原子物理……。”
我默默的笑着。
李说:“缘份就差那么一点点。”他感喟。
“什么一点点?差十年啦。”
“我不能再说了,再说你丈夫要揍我呢。”
“他?”我笑,“他是个烂好人,十年也不见他动一次气,要他为我生气,更是难上加难。”
“改天再说吧。”
“好。”
“再见。”他挂上电话。
我缓缓的放下听筒。
家明问:“可以走了吧?小明什么时候回来?”
我答:“吃完饭,我们顺便把他接回来,省得妈妈两头跑,他就是爱玩。”
家明笑,“跟我小时候一样。”
“家明,我小时候,可爱吗-”我忽然问。
“我认识你那年,你都二十五了,谁知道?”他说。
我笑了。
然而这个叫孙家明的男孩子却是知道的。只是他来迟了十年,整整十年。
我十年的那张照片,如今又回来了,搁在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