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收藏贝壳的嗜好。
在香港,集邮的爱好者多,但是集贝壳的,就此较少。在书房里,我有四个特制的大玻璃柜子,放满了贝壳,我不敢说那些收藏品是第一流的,但是的确也有很多“慕名”来看一看的朋友。
在那几百只贝壳当中,有不少是“罕见”与“极罕见”的品种,但是我始终觉得有点不够。因为我找不到一只叫玫瑰蝴蝶的螺。这只贝壳,我经见过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以后在图片-,到是常常可以看到,然而图片再美,怎么可以与实物比!这只全世界不会超过十二只的玫瑰蝴蝶(MurexLobeckil)螺,曾给我太深的印象。事情是这样的,我必需从头讲起。大概廿年前,当我还只有十五六岁的时候,在故居,我有一个好同学,他叫沈梅生,年龄与我相仿。
梅生的家里有钱。他父亲,他的叔叔们,他的堂兄堂弟,全住在一间大屋子里,靠他爷爷一个人维持生活,梅生的父亲,可以说是二世祖,他是长子,那个时候,我们都嘲笑梅生是个三世租。
他穿得好,吃得好,又有各式各样的奇特玩具,而我,顶多不过是捉捉蟋蟀,到城隍庙去逛一趟而已。
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对贝壳发生兴趣,我会把一、两个月的零用省下来,买一只紫色的扇贝,放在抽屉里看半天。我的家境虽然不错,但是比起梅生,真是差一大截了。
幸亏父亲认为集贝壳也算是正当消遣,故此有意无意间,也偶然资助我一下。
我买了很多书来看,得到了不少关于贝壳的知识。当然那时侯的书本,图片印刷是差远了,不能与现在的比,但是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那些各种罕见的贝壳名称,都顺口可以背得出来。
有一次梅生来找我,叫我教他做几条代数。
那时候冬天刚到,梅生穿着皮袍子,围着绒-围巾,一派少爷样子,这人,虽然调皮捣蛋,但是因为一张睑长得清秀,所以母亲很欢迎他。
梅生在我那间小小的亭子间聊天,母亲弄了酒酿汤团给我们吃。
梅生说:“这团子,我们家三四个女佣人,没有一个做得好,怎么能跟伯母的手势比!”
我瞪他一眼,“你少拍马屁!”
梅生笑了,忽然问:“听说你收集贝壳,有没有这事?”
他问起了,我不必瞒,我有点骄傲,“是的。”我答。
“从那-得来的呢?”梅生问。
“到店-去买。”我说:“那来源是极困难的,又贵,早晓得,还不如集邮。”
“都放在哪-?”梅生问:“给我瞧瞧。”
“你瞧管瞧,”我对他说:“可不准粗手粗脚的乱碰。”
他有点不耐烦,笑着道:“得了,把宝贝拿出来吧。”
我打开那只抽屉,展示了那几十只辛苦得来的贝壳。
谁知梅生一看之下,轰然大笑,便弯下了腰。
我急了,“喂,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笑的?”
“唉呀我的天!”梅生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掉了来,“这叫做收集吗?恐怕到海滩去一次,拣回来的比你这些还多一点。”
我连忙板下了脸,“三世祖!你说话当心点!”
“别这样,阿杰,你听我说,我那爷爷,就是集贝壳的,我进过他书房,见过他那些东西,阿杰,真是密密麻麻,放满了几只大柜,那才精采呢!”
我问:“真的?”
我有点不大置信,因为从来没听梅生讲起过。.
“那有什么稀奇?”梅生一副不在乎的说:“我爸说我爷爷老了,真是有毛病,整逃阢在那书房-,对着一大堆贝壳,你想想,这不是疯了?贝壳!那算是什么呢?”
但我已经听得呆了。
我问:“你说有整整几个大柜子?”“有!而且都是直接问洋人买回来的,好贵一个!我爸说他如果有那个钱,必然多讨几个小老婆的,想想,放着世界上这么多好的东西,爷爷花钞票买几个螺!”
我跺足道:“三世租!你与你爸爸是天字第一号俗物!”
梅生并没有生气,他反而笑了,“你那口气,倒跟我爷爷一样,这样吧,你去拍拍他马屁,说不定他死了之后,就把那几柜子东西给了你呢。”
我瞪起了眼,“你怎么青天白日乱咒你爷爷?”
梅生撇撇嘴说:“他有心脏病,又不是我咒的,医生都说很危险,爸爸、叔叔他们,还天天盼他死呢。”
我楞了半晌。
暴,我想,整柜子整柜子的各种贝壳,能够让我瞧上一瞧,就好了——不过慢着!我还是不相信梅生,得问清楚才行。也许他噱我呢?他本是个滑头。
“这样子,梅生,你说你进过你爷爷的书房?”
“当然。”他笑道。
“你把那些贝壳都看清楚了?”我问。“也不太清楚啦,反正有印象。”
“那么我问你,有一种贝壳,那样子像鸭蛋,金黄色的,闪亮晶莹,你爷爷有没有?”
“有!怎么没有!”梅生笑,“年前才弄回来的,爸暗暗的嘀咕了半天呢,所以我记得,背面是白色的对不对?叫作什么黄金,黄金?爸说老头子的钱就舍得他自己
报!”
“黄金宝贝。”我叹了一口气。
“对了对了!”梅生嚷:“嗳,你倒是有研究。”
看样子不错了,梅生没撒谎。那黄金宝贝,也算是上品了,他爷爷有,那些其他的,更是不用说了。
“喂!阿杰,我们别老说这些好不好?”梅生忽然抗议。
“你呀,梅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你,就天天坐在你爷爷的书房里,光看那些贝壳,就呆上半天。”
侮生吐吐舌头,“爷爷?谁敢见他?他最近睥气益发怪了,见谁骂谁,还用拐杖打人,多怕。”
我罕纳了,“那你进他书房干什么?”
“老实跟你说了吧,阿杰,我是去偷钱的。”他笑了。
“梅生,你也真是,你的零用还不够多吗?”
他只是笑。
我说:“梅生,我们好几年的同学了,我求你一件事,你跟你爷爷说,我想去看看他那些贝壳。”
“不行!我一家都不跟他说话的。”
“他年纪那么大了,岂不是很寂寞?”我问。
“管他呢。”梅生还是那种腔调。
“跟我说一说好不好?”我还是求,“我真想去看一看。”
梅生犹豫了一会儿答道:“这样吧,我们偷进他书房去好了,你有没有胆子?”
“有!”我说。
“你倒是顶爱那玩意儿啊,”梅生笑,“我爸说将来爷爷死了,他会把它们全部扔到后巷子去,打个粉碎!”
“罪过罪过!”我说:“那我就在后巷子等着,全部接了回来。”
梅生说:“人家道玩物丧志,你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我们几时去?”我问。
“现在就去,爷爷这时候不在书房!”
“给他抓住了怎么办?”我问。
“怕?怕就别去嘛!”梅生拍拍胸瞠,“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一点胆色,像我,像我就好!”
我白他一眼,“我可没那么一个爷爷!”我说。
我披上棉袄,跟他出去,我们在寒风里一边走一边聊,也没乘车。
梅生的家,是一幢法国式洋房,两层高,有花园。屋子旁的马路,都是梧桐树。这时侯梧桐叶子落得光光的,他与我走进花园,梅生抬起头指给我看。
“你瞧,二楼那间书房,就是了。”
我也抬起头,“那个窗怎么是彩色玻璃的?”我好奇问。
“谁晓得我爷爷,都是他弄的,你看见那个小圆型的气窗没有?我就是从那里钻进去的。”梅生说。
“我的天,那个洞太小了,而且又在二楼!”
“你看到那棵梧桐没有?左边那个桠权,爬上去,刚好够,打开气窗,就钻进去,再安全没有的。我能进去,你也就可以了,来!咱们爬树!”
他一撩袍子,就要上树,我忽然看见书房里人影一幌。
“梅生,别爬了,你爷爷在书房里!我见到了。”
梅生有点变色,“真的?”
“真的。”我说:“看样子今天进不去了。”
“那你运气不好。”梅生说:“改天吧。”
“不愁,”我自己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梅生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喜欢哪一只?就是那只黄金宝吗?”他用手搭着我的肩膀问。
“叫黄金宝贝。”我改正他,“那只倒还罢了,将来是必然有机会得到的。有一只叫“玫瑰蝴蝶”的,你听见过没有?”
“没有,那名字倒是很嗲,样子是怎样的?”梅生问。
“太美了,”我陶醉的说:“不知道你爷爷有没有。全世界也没有多少只,那是淡红的,有翅膀,张开像蝴蝶,颜色似玫瑰,那名字,一半是我杜撰的,但是我想连你爷爷也不会有异见,只有这个名字能配它。”
梅生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有没有,我替你看着。”
“那我回去了。”
“要是你真爱,我替你拿出来。”梅生说。
“那怎么可以?”我失色说。
“你想想,我爷爷的东西,总归是我爸的,我爸的东西,迟早是我的,我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早一点,迟一点,有什么关系?”
“三世祖!”我只好笑了。
是这样,我才知道梅生的爷爷与我有同一嗜好,不过他是前辈。从那天起,我天天向往到他的书房去走一趟。并且我发誓,我将以搜集贝壳为我终身嗜好,永不放弃。谁晓得?或者有一天,我也可以收集得与梅生的爷爷一样多。
棒没多久,梅生又来了一次。他是特地来找我的,不为代数。
他说:“你有贝壳图片吗?”
“有。”我反问:“干嘛?”
“爷爷昨天买了一块鬼东西,比一座屋子还贵。跟你上面形容的差不多,”他匆匆翻着图片,“对了,是不是这个?”他指着问:“约莫二、三寸长,玫瑰色的。”
我申吟了一声,“是了!”我倒在沙发里。
“我爷爷说:“都全了!都全了!”你想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太想到他书房去一次了。我的天!我的天!
“我回去了。”梅生说:“真抱歉,爷爷这几天简直没离开过书房,一点机会都没有。”
“你索性就直说了吧,有什么关系呢?就说你有同学想看一下那些贝壳。”
“不行的。”梅生还是老话一句。
梅生再来的时候,事情不妙了。他苍白着睑,气急慌忙的奔进我家来,他一手抓着了我,那是冰凉的。
“什么事?”我连忙问。
“我有点害怕。”他喘气,“阿杰,”他瞪着我,“我爷爷死了。”
“嗄?”我吓一跳,“为什么今天上课你还没提起?”
“才咽气的,医生还没来呢,现在停在家里,爸跟叔叔们在大吵大闹,我逃了出来。”
“你怎么能逃出来,老天,你是长孙哪。”
“大叔要用刀砍爸,我才不敢留在那-!”
“原来你不是怕死人。”我取笑他。
“阿杰,你是我的好朋友,你陪我回去壮壮胆子,家里闹得不像话了。”他拉着我。
“好,我们走。”我说:“我去跟妈说一声。”
我穿了衣服,跟他奔出去。那个晚上,似乎真正的有冬天味道了,并且下雨,那雨,简直就是雪水。
我边跑边问:“你爷爷怎么死的?”
“心脏病,坐在椅子上僵掉了,女佣人发现的。
我喘气说:“那倒也舒服,好人应该死得舒服。”
“你怎么晓得他好?”梅生不服气问:“你又没见过他!”
“想必是个好人。”我说。
我们跑到了沈家。
沈家灯火辉煌,人头挤挤,都聚在客厅。
我们刚要进去,梅生就拉住我。“慢着,阿杰。”
我看着他,“干嘛?”我问。
他的脸是阴森森的,跑了一段路,不但没有使他的睑红润起来,反而更青了。他本来有极灵活的眸子,此刻也有一点呆滞。
雨水淋了他一身,他呵出来的气都成了白雾,皮袍子面子已经是湿透了,头发一绺绺地挂在额上。他突然变得与平常那个活泼、无忌、放肆的梅生有点两样,这我是注意到了。
我以为他害怕了,他刚才也说害怕。
于是我安慰他,“梅生,年纪大了的人,总是要死的,你又何必这样呢?你要我陪你,我就陪你好了,不必害怕。”
梅生站在园子-,依然不想回到屋子-去。隔了一会,他说:“他们都盼他早日死,他现在果然死了。只是这些年来,都是靠老头一个人,他死了,阿杰,你说我们的家会变成怎么样?”他问。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种问题。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他十五岁,我也只有十五六岁,他问我,我又问谁呢?但是在这种时候,我是必需讲几句话的。
我说:“那你也不必担心,你父亲是长子,既然你爷爷去世了,这个家,必然是他承担的,那么……那么……”我挤出一句笑话来,“你就由三世祖升为二世祖了。”
他没有笑,我也没有笑。
他说:“恐怕不行。爸爸并不想当家,他只想分家,拿了钱就走,那些叔叔婶婶们的意思也都一样……你一会儿就知道了。所以我害怕。”
我勉强笑着说:“你怕没饭吃吗?”
他答:“我爷爷那时候身体还好,能-人,常常说:“你们等着瞧吧,将来那没饭吃的日子,还是有的!”。”
梅生默默的低下头。
梅生是湿透了,我也一样,我觉得冷,打了一个颤,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说:“梅生,我们进客厅去吧,不要在这里空站着,淋雨也会淋坏身体。”
他还是不出声,一点也没有进屋子去的意思,于是我推了他一下。
“梅生,进去,我陪你。”我说。
他忽然抬头看了看他爷爷的书房,又低头想了-会儿,他看住我,“阿杰,有了!”他握着拳头,“你听我说,你会后悔。”
“干吗?”我又问了一句。
“你不是要看贝壳?”他问:“现在房里没有人,不去还等几时?现在爷爷死了,那些东西,准让我爸爸一块钱十个的秤了给人,你再也见不到了!”
“对!”我说,但是又犹豫起来,“现在去,不大好吧?”
“什么不好?”梅生向客厅呶呶嘴。
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尖叫:“乡下哪几块地?我们是死都不要的,谁回乡下去?哦,把烂货都给了我们,你倒想?”那声晋,真是直达户外。
我叹气。觉得梅生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是我小婶,”梅生说:“最厉害了。我们爬树上去吧。”
我与梅生爬上梧桐树,还听见那女人在叫:“不谈好,就不准叫医生来!叫什么?人都死了!”
梅生轻轻推开二楼那个圆窗,腿先伸进去,肩膀一缩,整个人钻进去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很轻易的滑进书房地下。那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一点也不觉得痛。
但是我一站起来,就吓坏了。
书房很大,中央放了张长沙发,沙发上分明停着一个死人,用毯子覆盖着睑与身体。
我混身热了起来,发着抖,“这……这……”
“别怕,是爷爷,”梅生倒很镇静,“何必怕呢?你不是说他是好人?可怕的是楼下那活人呢。”
我也静了下来,梅生说得对,有什么好怕的呢?他生前必然是个寂寞的老人,现在尸体还没有寒透,子女就在楼下争得天翻地覆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也不算太小,总而言之,我忽然觉得这老头子可怜,于是我向他鞠了一个躬。
梅生拉我,“别傻了,你看吧,这些贝壳,你爱取哪些就取哪些,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了。”
这个时侯,我才抬起头来,在微暗的光线下,我看到所有最最名贵的贝壳,我的心头狂跳起来,老天,我做梦都没想到,梅生爷爷搜集的种类,远远超过了我所想像。我站在那些柜子前面,一排一排的看过去,如痴如醉。我还记得在第四只柜子-,上格放着一只火红的龙宫贝,匠格有一只“大海荣光”。那时候也只是走马看花。
每一只贝壳,都有分类,每一类又标着名字,这位老先生真正花了很多心血在上面!但是他的儿子却要把它们都扔到后巷子去!
蚌然之间我转过头来,看住了梅生,偷贝壳不算偷吧?孔子说:“偷书不算偷。”
贝壳也是只有比书本更高贵的。
梅生说:“那个黄金宝就在那边。”
“梅生,那只玫瑰蝴蝶呢?给我带走好不好?”
“好,当然好,你找吧,找到就拿走好了,不拿白不拿!”他很豪爽。
我一时也热血上了头,不顾一切,在那四只大玻璃柜子-到处寻,偏偏就是不见。
我急了,“侮生,在那-?你是认得的!”
梅生指着一个空格子说:“明明在这-的,他就是把它放在这-,然后说:“都全了,都全了!””
瘪子-的确有一个空档,一张卡纸写着玫瑰蝴蝶的拉丁文学名。但是贝壳不在。我必需要找到它,我不能忍受它沦落在一个不懂欣赏的人手。
梅生帮我翻转了整个书房,连抽屉都拉开来看过了,只是不见那贝壳。
我颓然坐下来,“算了,梅生,别再动了,再动就对你爷爷不敬了。”
梅生默默的陪我坐下来。
书房静得离奇。我们俩湿漉漉的坐着,也不理。
楼下的争吵声不断传上来。
梅生忽然哭了。“要是爷爷有你这个孙子,该多么好。”
“何必后悔呢?”我安慰他,“你还可以做好儿子。”
我打量着书房,除了贝壳外,还有不少的线装书,当然也有有关贝壳的外文书籍,都散在地上。一张地毯铺在近窗口处,方便了梅生的进出。家俱是酸枝与云石的,很简单,一张沙发倒还舒服,此刻沈老先生就躺在上面。
这个老人,就在这间房间-渡过了他大部份辰光。
我哑声问:“你有女乃女乃吗?梅生。”
“女乃女乃早廿年死了。”
“爷爷几岁了?”
“六十五。”
“不很老嘛。”我说。
梅生忽然又振作起来,“阿杰,那一只寻不到,你随便再拿吧,其他的也不错呀。”
“不必了,我只想见一见那一个。”我站起来,摇着头,“既然没缘,也就算了。”
这时候,楼下的人忽然沸沸腾腾的一起上楼来,他们嚷着:“让医生上去。”
“怎么办?”我问梅生。
“躲到屏风后头去,人多了再出来,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与他缩在屏风后。
书房门被打开了,几十个人涌进来,七嘴八舌,还在争个没完。
大概是医生吧,他吆喝道:“请大家静一静!”
书房-的人都静了下来。梅生拉拉我,我们偷偷的走出来,刚巧他们都围着沙发,
背着我们,我与梅生就装作刚从客厅上来的样子,大大方方在后面看。
医生掀起了毯子,我看到了老人的睑。
他与睡着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一睑的和平,相貌很端正,一点也不像梅生所形容的那么凶恶与不讲理。要是我有机会向他提出要求参观,我相信他是会答应的。
医生把了脉说:“是心脏病发作。已经叫了救护车了。”
人群都“啊——”了一声,不知道是庆幸呢,还是叹息。
医生刚要走,忽然说:“咦,怎么他抓着拳头?手-有什么?”
已经散开的人群又围拢去,“什么?是什么?”都争着问。
我有一种厌恶,他们真像苍蝇一样,手-即使是一块大钻石,也不必这个样子嘛!
我看着医生慢慢的拨开老人的手,那僵白的手指中央,是那只玫瑰蝴蝶螺!
他-在手中。
至死他-在手中。
医生“咦”了一声,大伙就跟着叹息。
我看到了我要见的贝壳,的确是名不虚傅,虽然不可能闪亮夺目如珠宝,但是大自然的创作,上帝的意思,那种纤巧的线条,美丽的图案,真是无以上之。
就在那个时侯,那贝壳一滑,从死者手-滑到地下,敲碎了。
我轻轻惊呼一声。
只有那个高度,照说是不应该碎的,况且又是木皮地,但是它竟然跌碎了。
医生放下了他的手,梅生那些婶婶们,忽然都放声号哭起来。我也哭了。
哭得很伤心。梅生也哭。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心肠如铁,照理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哭,但是我为一个不相干的老人,好好的哭了一场。
我记得梅生抽抽嗒嗒的说:“人家爷爷死,抓住儿子的手,我爷爷,抓的是一只贝壳。”
我只见过那只贝壳一次,就是医生拉开沈老先生手的一刹那。以后再没见过。
我访过名家,只要提到那名称,他们都笑,全世界只有十来只的东西,只能放在博物馆-,私人如何寻觅得到?至于其他的种类,能找到的,倒都找来了。
有时侯偶然想起梅生,我倒希望能再见他,再与他聊聊天。出生在那种家庭,我并不怪他。
他爷爷死了没多久,家产都分了,那幢有梧桐的屋子,居然卖了出去,那些贝壳,不知所踪,梅生也转了校,开头还写几封信,以后就没有了音讯。
没多久,爸妈就带着我来了香港。
妈妈老说:“你那个皮袍子月兑套换套的同学……”那就是指梅生了。
我是很感激他的,他让我看到了我要看的东西。
如果他现在看到了我的收藏品,恐怕不会取笑了吧?只是他这个人现在在那-,我真是不晓得了。
我不是要为一只贝壳写一个故事。只是这段事情,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使我无法忘记。
即使永远得不到那只玫瑰蝴蝶螺,作为一个人来说,我还是此那个老人幸福。因为我除了四柜子贝壳,还有爱我的妻子,一儿一女。
我的生活幸福,我的家庭融洽。
我十岁的女儿,常常会来我的书房,指着问:“爸,这只是什么?这只又叫什么?”
我的书房有温暖,这是无可比拟的。
温暖!
温暖不是一只叫玫瑰蝴蝶的贝壳可以代替的。
有时候我这样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