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第二年,我随庆筠迁居高雄,因为庆筠终于想通了,在高雄铝业公司找到一个翻译的工作,要去上班,以改善家里的经济环境。上班,这对庆筠来说,实在是相当大的牺牲,他恨透了坐办公桌,一心一意只想写作。但是,经过一年的考验,“梦想”和“现实”终于抵触。这一年,我们彼此的作品都不多,想当职业作家固然不容易,想写一部能藏诸名山的作品更加难。最后,庆筠低头了。铝业公司的待遇并不很高,但它属于经济部,远景看好。当时人浮于事,找工作并不容易。庆筠一被录用,亲朋好友都来恭喜他,连父亲母亲都为我的生活松了口气,只有他自己,闷闷不乐。初抵高雄,在庆筠两位同学的协助下,租了一栋二层楼的房子。那两位同学是单身汉,和我们合租这栋房子,他们两个住楼下,我和庆筠住楼上。反正行李衣物,都很简单。楼上只有一间大房间,卧室书房客厅全在一起。
庆筠开始当公务员,早出晚归。每天回家后,匆匆忙忙吃完饭,就又去从事他的写作。但,上了一天班,回家已经相当累了。用剩余的时间去写作,当然写来写去不顺利。他以前可以有全天候时间写作,他的产品都不多,这一下,当然少之又少。我不用上班,每天一个人在家,时间多得用不完,生活也挺寂寞的。于是,我就全力卯上了写作。副刊小说不再是我的目标,我开始写长篇。总觉得自己感情丰沛,思想细腻,应该可以写出一两本好书来才对。可是,我整天涂涂抹抹,写了撕,撕了写,不知怎的,也是写不顺。
我写了好多“第一章”,都没有“第二章”,写来写去,真觉得自己无能极了,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才气。庆筠的写作,比我更不顺利,我还偶尔会发表一两篇短篇小说,他连短篇都没有!于是,在两个人都充满挫败感,情绪低荡的时候,冲突就时常发生。每次都从小冲突变成大冲突,冲突到了最后,就忘了为什么起冲突的,他会对我大吼一句:
“我知道你对我什么都不满意!因为你心里始终有个人!你忘不掉他!你一直忘不掉他!”
这实在是很不公平的!我一心一意要当个好妻子,我努力在“忘掉他”,是庆筠,他不许我忘掉他呀!他时时刻刻把吵架的主因丢开,而兜到他身上去。难道我成为庆筠的妻子以后,我就必须把我生命里的“历史”都一笔抹煞吗?可是,今天的我,不论值得人爱,或不值得人爱,不都是由过去的我堆积而成的吗?这种吵架,总是撕裂我的心。因为,无助的感觉,会随之而起。我会好几逃诩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好在,吵架总是会过去。庆筠心地善良,吵完了,也会觉得自己在“胡搅蛮缠”,于是,拥我于怀,轻轻说一句:
“对不起!”我会落泪。我一直好爱哭。泪水掉完了,纷争随之而去。我仍然一心一意要做个好妻子。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一切好奇妙呀,居然有个小生命在我体内孕育!我整个人像从睡梦中苏醒,全心灵震撼于这个发现。一个孩子!我的孩子!这事实挑起了我身体中所有的“母性”,带给我一阵莫名的欣喜。我这才知道,孩子在母体中孕育的第一天开始,母爱就同时存在了。庆筠对这个消息不像我这样兴奋。可怜的庆筠,他没有准备要当丈夫,就糊糊涂涂的当了丈夫,没有准备要当父亲,就糊糊涂涂要当父亲了。
但是,自从我怀孕以后,我的脾气就变得非常温柔了。我才二十二岁,已为人妻,且将为人母。过去的狂风暴雨,对生命的怀疑厌倦,都成“过去”。这时的我,开始“成熟”,开始热爱“生命”。感到我和庆筠所共有的小生命,正在我体内长大,使我对庆筠也充满了柔情,充满了感激。小生命是我们两个的,我们将在人生的旅途上,好好的走下去,为我们,为我们的孩子!我怀孕的这段期间,变成我和庆筠感情最好的一段时间。我们不再吵架,两个人都全心全意照顾对方,等待小生命的来临,这种感觉,实在是美好极了。我几乎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我会和庆筠恩恩爱爱的活过这一生!
这个时期,我的小弟已考入中兴大学森林系,去台中读大学了。麒麟从工专毕业以后,在庆筠的介绍下,也到铝业公司来上班,他学的是冶金,在工厂中担任助理工程师,我们双胞胎又常在一起了。他住在单身宿舍,交了个女朋友,每到周末,就和女友来我家。大家在一起包饺子吃,真是快乐极了。人生的变化,实在是想也想不到的!
就在我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的时候,庆筠忽然被铝业公司选中,奉派出国!在那个年代,出国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人人对于出国,都趋之若鹜。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可以出国去看看这个世界,这简直是件天大的好事!庆筠一被选中,大家对他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恭喜之声不绝于耳。我却忧愁极了。
我不喜欢离别,我更不喜欢在我即将临盆的时候,丈夫却不在身边。我希望我的孩子呱呱落地后,能躺入他父亲的臂弯里。我知道我的想法都很自私,可是,我就没办法很快乐的去接受这件事。何况,我和庆筠刚在高雄安定下来,如果他出国,我势必要回娘家待产。中国人的习俗,回娘家生产是不受欢迎的。我相信我的父母不会那么迂腐。可是,母亲在我结婚时,就对我说过几句话:
“我一生带大了四个孩子,觉得辛苦极了,所以,我绝不帮孩子再带孩子,如果你有了孩子,不要来麻烦我!”
母亲对我这么年轻去结婚,本就不太高兴。现在又要回娘家生产,母亲怎会坦然接受呢?我实在很怯场。庆筠一去,就要一年多,我觉得恐惧极了。总记得和老师轻易一别,今生就再也不能重聚,如今又要面对离别,会不会历史重演呢?我怕极了。庆筠还没走,我就已经心慌慌了。
不管我心中有多少担心和恐惧,庆筠还是决定走。我还是回到了娘家,重新住进了那间餐厅兼卧室的小房间。
那是一九六一年七月,庆筠终于乘上飞机,飞了。我在机场,目送飞机遥遥远去,心如刀绞。为什么人生要有离别呢?为什么青春作伴,却不相守呢?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却离我而去呢?我仰望长空,极目远眺,只见云天苍茫,飞机早已隐没于穹苍深处。我不忍遽离,伫立良久,老天啊,但愿这番离别,是值得的!但愿庆筠此去,真能获益良深!但愿时光飞逝,他已归来!但愿,但愿,但愿。
庆筠上飞机的第二天,我就动了胎气。一清早就住进了妇幼中心去生产。孩子来得并不顺利,我在产房中足足挣扎了三十六小时。我一直以为自己要死了,一直问医生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希望庆筠在身边,握住我的手,给我一点支持与力量。庆筠不在。母亲陪了我一段时间,太累了,她先回家了。当我的儿子呱呱落地时,医院里一个亲人都没有。我孤独的躺在那儿,听着儿子嘹亮的啼哭声,我的汗水和泪水一齐滚落,心中低低的自语着:“凤凰,你以后再也不会孤独,你有儿子了呀!”
虽然心中这样说着,但在初为人母的那一刹那,我一直躺在那儿掉眼泪。二十四小时以后,护士小姐才把我儿子抱来给我。我捧着他,凝视着他,虽然他不是个很漂亮的小婴儿,我却近乎崇拜的看着他的小手小脚,感到“生命”真是“伟大”极了。我心里充满了爱和骄傲,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感动。我对我的儿子,郑重的低语:
“孩子!不管生命的产生是多么的‘偶然”,你却是我全心全意所期待的,所需要的,所热爱的!以后,不论我的生命中再有多少风风浪浪,我都会为你而坚强的活下去!你,就是我的希望、快乐,和最伟大的一部长篇!”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从一个年轻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年轻的“母亲”。我还没有完全适应当“妻子”的角色,就要努力去适应当“母亲”的角色了。最麻烦的一点是:我搬回了娘家,我还必须兼顾当“女儿”的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