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病了,是不是?”“没有!”他粗声说:“只是一阵头痛,好像整个脑子都要被扯破似的,几秒钟就过去了。”
“你看过医生吗?”“用不着!”他哼着:“这是心理影响,医生治不好,每次发作,都与采薇有关。”他正视着她,脸色在逐渐转好中。“她真说过希望我振作吗?”
“是的。”“她知道该怎么做!”“你是说──要她离开萧家,重回你的怀抱!”“嗯,”他点点头,唇边浮起一道深刻的刻痕:“然后,我再把她摔掉。”“再把她摔掉?”她惊呼着。“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论调?你相当残忍,你已经不爱采薇了,你在恨她。你想要报复她。”她热心的看他,把自己和阿奇的问题都抛在脑后。“这是不对的,很不对的。”他对着她冷笑。“我告诉你,人的心理是世界上最难捉模的事,因爱生恨,几乎是最直接的反应。是的,我恨采薇,恨她遗弃我,我更恨的,是萧家全家!他们明知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横抢竖夺!”“你知道,你这样说并不很公平,”她认真的凝视他:“一个没有结婚的女孩,原则上,任何人都可以追。”
“你这样说吗?”他提高了声音,愤怒立刻飞进了他的眼睛,那种近乎狞恶的表情又挂在他嘴角上。“他们全家都知道有我!他们甚至和我作朋友,让我对他们完全不设防。”
她勇敢的摇摇头。“可是,采薇没有嫁给你,在爱情上,人人都可加入战场。战败的人,应该有战败的风度。像你这样,一场败仗就把你打得心灰意冷,实在也太输不起了。”
“你说些什么鬼话?”他大吼起来,昨天大闹办公厅的嘴脸又露出来了,他伸手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握紧。她昨天被扭伤的瘀肿未消,立刻就痛得直吸气,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死瞪着她的眼睛,怒不可遏的喊:“你已经被萧家迷住了!你帮他们说话!你已经成了萧人奇的俘虏,你和采薇一样浅薄无知!”“我不是萧人奇的俘虏,我也不帮萧家讲话,”她大声说,忍着痛楚。“我只是看不惯你为这件事而自暴自弃!拔况,你该平心静气分析一下,你失去采薇,是不是自己也有过失?为什么她母亲病危时,你居然不在她身边?为什么输血救人的是萧人仰而不是你?”“我告诉你为什么?”他的声音从齿缝中迸出来,他更紧的握住她的手腕,脑袋逼向她的脑袋,她迫不得已的后仰着。“因为那晚我在跑新闻,我要赚钱养家,不像别人那么好命,睡在被窝里等告急电话!而且,这整件事可能就是件预谋的苦肉计,老太太八成被收买,她本来就喜欢萧人仰而不喜欢我!因为嫁到萧家,就可以再也不愁吃不愁喝!你知道吗?祝老太太现在和小儿女住在天母一幢花园别墅里,有专门的医生护士侍候着,病都快好了。你再用用你的思想,祝老太太忽然病危,我刚好不在家也不在报社,萧人仰飞车而来,送到他熟悉的医院,医院有血库,居然血不够,O型是最普通的血液,居然要从亲友的身上去抽血……想想看,你这个天真烂漫的幼稚园小女生,这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
她想着,努力的运用思想,不能不承认有些可能。但她的本性反抗着这可能,萧家或者会运用手段,但是不会这么卑鄙!“不。”她挣扎:“他们不会这样做的!”
“你还在帮他们讲话!”他大吼着,扯住她的手腕。“所以,你也相信阿奇只是个工人!你去查查看,他当年以榜首录取在政大政治系!他在对你玩政治手腕!你也相信他一点都不卑鄙!”她被刺伤了。重重的刺伤了。心里压抑的悲痛和被欺骗的感觉就排山倒海般对她淹没过来。她咬住嘴唇,眼泪夺眶而出。“你放开我!”她呜咽着说:“你弄痛了我!”
他惊觉过来,马上放开了她,她缩回手腕,用另一只手揉着伤痛之处。她的头低俯着,眼泪慢吞吞的、无声的,沿着面颊滚下来,落在裙子上。他看她,忽然就抓起了她的手,解开长袖的袖口,他把袖子往上捋掳,立刻,他看到了那只遍是红肿和瘀伤的手腕,他深深呼吸。
“告诉我,”他哑声说:“不是我弄的。”
“是你弄的。”她固执的说,抽着鼻子,忍着眼泪,可是眼泪更多了。内心的伤痛远胜过的,她借此发挥,干脆一任泪珠奔泻。她低垂着头,反捞起脑后的头发,让他看后面贴的纱布。“你恨萧家的每一个人,你恨吧,可是,你差点杀掉了我!”他审视她脑后的伤,慢慢的放下她的头发,他再审视她的手腕,再慢慢的放下她的衣袖,细心的扣上袖口的扣子。然后,他用手轻轻托起下巴,又审视她那流泪的眼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而干净的手帕,轻轻的拭去她的泪痕,他很温柔的凝视她,眼睛里燃烧着两小簇奇异的火焰。
“保证不再了。”他低沉的说:“以后,决不伤害你一根汗毛。”“以后?”她糊涂的问:“我们还有以后吗?”
“为什么没有?”他反问,“我们已经认识了,是不是?”“嗯,”她哼着:“很奇怪的认识,我从来没经历过在刀尖下的认识!”“忘掉它!”他诚挚的说:“那时我疯了!疯子总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再擦她的泪。“不过,你这眼泪不是为我伤你而哭,是因为我揭穿了阿奇的真面目而哭!是吗?”
包多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咬紧嘴唇,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就是止不住那疯狂奔流的泪珠。他深深看她,扶住她面颊的手因沾上泪水而颤抖了,他忽然就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前,用双手抱牢了她,他像个慈祥长者在安慰委屈的小阿一般,他轻轻的摇俺她,抚摩着她的背脊,带着泪,带着灵魂深处的同情,带着“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触,还有那种深深切切的“同病相怜”的心情,他沙哑的说:
“哭吧!哭出来吧!迎蓝。好好的哭一哭,你会舒服很多。”
她把头挣出了他的怀抱,用他的大手帕擦干净了脸庞,然后,她勇敢的抬起头来,勇敢的面对他,勇敢的挤出了一个微笑。“我不再哭了。”她说:“不再为根本不值得我流泪的事而哭了。”她扬起睫毛,眼睛清亮。“你,也不要再哭了。”
“我?”他苦笑了一下。“我从没有为这件事哭过,大概从我懂事以后,我就没流过眼泪了。”
“女人的眼泪往外流,男人的眼泪往肚子里流。”她说,缓缓的摇了摇头:“别以为我没看过你哭,我昨天就看到了。”
他也缓缓摇头,注视着她的眼光更柔和了。
“你太聪明,”他低语。“其实,女孩子迟钝一些反而好,越聪明的女孩子越容易受伤。”“男人也一样。”她接口:“平庸是一种幸福。”
他们彼此对看了一会儿。她从石凳上站起身来:
“逃诩快黑了,我要回家了。”
“走吧!”他挽着她往山谷外走,暮色正缓缓的从山谷中浮上来,夕阳的光芒早被山尖所吞没。“我能不能请你吃晚饭?”他忽然问。“今天不行,”她说:“老实告诉你,我今天一点胃口都没有,这两天,就因为你的出现,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必须回去休息一下。好好的想一想。”
“你一定非常恨我的出现,扰乱了你整个生活!”
“不。”她正眼看他。“我很高兴你出现了,让我看清了好多事情。其实。有些事迟早会揭穿的。”
“只怕揭穿的时候,你已经陷入太深,而身不由己了!”
这倒是真话。她微微颤栗了一下。阿奇,这名字依旧刺痛她每根神经。她叹口气,再看他一眼。
“明天,好吗?”她问:“我们去吃……”她看他,忽然正色问:“你有钱吗?”“吃一餐饭的钱总有。”他苦笑着。
“你有工作吗?”她再问。
“我曾经失业过一阵,目前,我在一家旅行社当外务员,做些跑大使馆、办护照这些工作。”
“可是……你并没有好好上班?”
“是的。如果那旅行社的老板不是我的朋友,我早就被开除了。”“廉者不受嗟来食。”她低语。“你说什么?”她抬起头来,正经的看他。
“为什么不回到你的本行去?你学的是新闻,怎么不学以致用?”他皱眉头,用手揉搓着下巴上的大胡子。
“你希望我回报社?”他怀疑的问。
“我希望你做个男子汉!”她冲口而出。说了就又后悔了,这关她什么事呢?她声音放低了,低而沮丧。“我不是真的要逼你做什么,我没这个权利干涉你,也没这个权利要求你。我只是自己很丧气,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很独立也很能干的女孩,谁知道,我刚接触这个社会就摔了一大跤,我真怕以后要面对的日子,我真怕自己再也振作不起来……我想找个榜样,如果有人摔得比我更重,仍然站起来了,我就会觉得,天下没什么更严重的事了。”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他们已不知觉的回到新店镇上,他买了两张回台北的公路局车票,上了车,车开了,他一直都没说话。下车后,他们安步当车的走着,他送她回家。她指示着方向,他默记着她的地址。夜色,早已笼罩着整个台北市,霓虹灯和广告灯在街头闪烁,一片的灯火辉煌。台北,是灯的世界,是繁荣的代表。为什么如此大的一个都市,有无数的人在往成功的巅峰上爬,却也有人消沉淹没在失败的浪潮里?他们走到了她的公寓门口。
“我就住在七层楼上,七A。”她说。
“能给我电话号码吗?”
她报出了号码。他用心默记着。然后,他一本正经的看着她,说:“明天晚上六点钟,我来接你。”
“好,”她点头,正要说什么,听到身后有人声,她一回头,就看到阿奇正从公寓中冲出来,他直冲向她,握住了她的肩头,他怒冲冲的对黎之伟喊:却上心头11/26
“你把她拐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拐她?”黎之伟仰起头来,又纵声大笑了。“哈哈哈!不知道谁在拐谁呢!”“我警告你!”阿奇双眼圆睁,满脸怒容,他伸出拳头来,似乎想揍他,又勉强的按捺住了。“你离她远一点!你敢招惹她,我不会饶你!”“是吗?”黎之伟嘲弄的笑了笑,立即转向迎蓝。“看样子,你今晚还要面对许多事情。”他摇摇头,深深的看她,眼睛里似乎有一千句叮嘱,一万句警告:“每个人都只有自己去解决自己的问题,是不是?你和阿奇好好谈吧,我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她对黎之伟挥挥手。
黎之伟大踏步的消失在夜色里了。
阿奇惊异的看着黎之伟的背影,再惊异的看向迎蓝,他的嘴唇发青,眼光阴郁。“你整个下午跑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你公寓中等你!那个家伙跟你说了些什么鬼话?你不能再见他,他是个危险人物,别让他……”她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的走进电梯。
他跟了进来,靠在墙上,锁眉,闭眼,叹气。然后他睁开眼睛来,自言自语的说:
“不攻击他!不攻击黎之伟!不攻击黎之伟。”他看她,忍耐的、痛楚的去抓她的手。“你都知道了?是不是?你在生气吗?因为我是萧彬的儿子而生气吗?”
她用力抽出手来,电梯停了,她往自己的房间冲去。阿奇跟了过来,她找钥匙,开门,走进房间,她转身就要把门摔上,阿奇机警的用脚抵住了门。同时,韶青已经在她身后笑嘻嘻的说:“何苦呢?迎蓝,人家已经坐在这儿等你一下午了,在窗子前面看到你过街,就像火烧了尾巴似的冲下楼去接你,有什么别扭和误会,两个人当面谈谈就过去了,不要这样闹小阿脾气!”她回头看韶青,气得声音发抖:
“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你,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个魔鬼!”阿奇大踏步的走进房间,关上房门。
他走到她身边,脸色铁青。
“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好不好?”他忍耐着说。
“不听!”她大声的叫:“你不用解释,我不听!绝对不听!”
韶青拿起了梳妆台上的皮包,走过来对迎蓝甜甜的一笑。拍拍她肩膀说:“我有事要出去,你们不要吵架,好好的谈。嗯?迎蓝,答应我不要太任性!”迎蓝一把抓住韶青的衣服,急促的说:
“你不要故意避开,我不和这个人单独在一起!”
韶青扯出了自己的衣服,又好气又好笑。
“我不是故意避开,我有约会,你知道,我们不像你们,见一面可不容易。我珍惜能见面的每个机会,我非去不可!迎蓝,你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她摆月兑了迎蓝,很快的出去了,房中只剩下迎蓝和阿奇两个人。一层沉默和僵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迅速的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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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迎蓝慢慢的走到梳妆台前,把皮包丢在桌上,拿起发刷,无意识的刷了刷头发,再走到床沿上坐下,月兑掉高跟鞋,换上一双舒适的拖鞋。然后,她往枕头上一倒,闭上眼睛,表示要睡觉了,自始至终,她就没有看过阿奇一眼。阿奇静静的望着她,望着她的冷淡,望着她的目中无人,望着她沉默中的反抗,望着她那倒在枕上的疲倦而憔悴的脸庞……够她受了,这两天像狂风暴雨,已经卷走了她脸上的喜悦和欢愉。一阵怜惜的情绪就把他紧紧的缠住,他的心脏在隐隐作痛了。慢慢的走过去,他在她床前的地毯上坐下来,抱着双膝,凝视着她的脸庞。
“迎蓝,”他轻轻的、温柔的说:“你必须听我解释。让我告诉你,我虽然欺骗了你,但是并没有丝毫的恶意,而且,连续好几天来,我一直想告诉你真相,是你自己不要听……”
她把身子一翻,连头带脑都转了过去,用背对着他,同时,抓起一个枕头,她把枕头压在耳朵上。
他有些恼怒,怒气在他胸头起伏,他重重的呼吸,然后,他扑过去,一把掀掉了那枕头,用力扳过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对自己,大声的喊:“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说过我不要听!”她睁开眼睛来,倔强的说:“拿你那一套装腔作势,去骗别的女孩去!不要来理我!”
“我已经理了你了,我非要理下去不可!”
“废话!”她嗤之以鼻。“你有演戏细胞,为什么不去演电影?为什么欺侮一个从乡下来的小女孩?”
“别说得那么委屈,台中不是乡下,你也不是小女孩!我骗了你是真的,欺侮你谈不上!”
她一转身又要背对他,他把她按住,不许她翻身,他开始对着她的耳朵,大声的、一连串的吼了出来:
“我告诉你,我们家已经一连娶了三任女秘书,个个都是千万人里选出来的,个个都优秀漂亮。这次,你来应征时,全家就开玩笑说:这次是在帮阿奇找媳妇了。说实话,这句话使我非常反感,我立誓什么女朋友都可以找,就不找女秘书。但是,当公司里考女秘书时,我仍然很好奇,我躲在一边,看过听过许多资料,这些应征者中,对别人都没什么,惟独对你,我有种强烈的好感,并不是因为你最漂亮,来应征的人里有比你漂亮得多的,也不为了你的学历,你知道你的学历不过普通。而是因为你反应敏捷,对答如流,和你那种与生俱来的幽默感。你猜怎么,那时我甚至希望你落选,如果你落选了,我再来追你,就不算追女秘书了,偏偏爸爸也看中了你,你竟然成为爸爸的女秘书了。”
他停了停,她不再翻身了,用手玩弄着枕头的荷叶边,她一语不发的听着,倒想听听他如何自圆其说!“你知道,我家虽然娶了三位女秘书,几乎都不太幸福,能干的女孩都有驾驭男人的习惯,而且,由于贫富的差距,这些走入萧家的女孩,常常会变成另一个人,跋扈,不讲理,贪得无厌,娘家的哥哥弟弟、叔叔伯伯、表亲姻亲……全要往萧家的事业里推进去,情况非常像长恨歌中提到杨玉环得宠后那一段:姐妹弟兄皆列士,一时光彩照门户。这并不能怪她们,这是一种自然的转变。我的大婶婶,小婶婶……全是这样,然后,轮到了我的嫂嫂祝采薇。”
他又吸了口气,注视她,她不满的蹙起眉头,心里的反感又在加重。你们家挑女孩子专挑势利鬼,然后就把普天下的女孩都看成势利鬼!“你已经见到采薇了,你也见到黎之伟了。我哥哥追采薇追得最苦,全家出动了来支援他。老实说,采薇是这些女秘书里最可爱的,难怪大哥一见倾心,就是我也为她动过心,她最美的是她那份性格,柔顺、热情,而容易感动。她已经有了男朋友,黎之伟一度也是我的好友,我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无所不谈。大哥发动追求后并没有顾虑黎之伟,我也认为情场追逐,是各凭本事。然后,大哥成功了,他娶了祝采薇。从此,就是我大哥悲剧的开始。”
她不知不觉的调眼来看阿奇了,谈到采薇,使她的注意力不能不集中起来。“大哥和我的性格不同,我比较达观任性而外向,大哥正相反,他是文质彬彬的,对感情固执到底的,他内向而不爱多说话。他们婚后,本该很幸福的,但是,黎之伟像个鬼影般站在他们中间。采薇不能忘怀黎之伟,她常常躲在没人的地方哭,常常在纸条上写满黎之伟的名字,冬天,她在窗玻璃上呵气成霜,写下:‘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诗句。”她记起来,阿奇也曾经在点菜纸上,写过这几句话,原来,是抄自祝采薇。“哥哥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对任何人都不能说,你不能想像他有多苦。从小,我们兄弟感情很好,他的事我都知道。有一次,他非常沉痛的对我说:‘阿奇,如果你有一天爱上了某个女孩,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你的身分,你要彻彻底底的征服她的心,甚至于,不要让金钱帮助你达到目的,你要让她爱上你的人,而不是你周围的一切,不是你能为她做的那些事。’哥哥这几句话对我刺激很大,我看过我婶婶们的例子,又看到祝采薇和哥哥的例子。我发誓,当我追女朋友的时候,我决不利用身分钱财,我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穷小子。”
她咬咬嘴唇,不说话。心底又涌起一层新的反叛和悲哀;原来,你把我看成她们,原来,你以为我会为了金钱嫁给你!原来,你千方百计掩饰自己的身分,只因为把我看成一个淘金的人!“第一天,我在电梯里和你巧遇,当然不是真的巧遇,而是我安排出来的。那时,我并没有追求你的意思,只想和你开开玩笑,试探一下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当时,你谈笑风生,天真烂漫。我用各种颓废的态度来对你,你心无城府,纤尘不染,只是一个劲儿鼓励我,使我当时就觉得惭愧得无地自容。而且──”他振作了一下,深深沉沉的注视她,眼神虔诚、热烈、而真挚。“你相信吗?仅仅是那么短的时间,你已经征服了我!”她不语,瞪着他,怀疑他那么会演戏,现在说的话里又有几分真实性?他仍然在玩弄她吗?他仍然在编故事吗?想起这两个月来,被他骗得团团转,她就又牙根发痒,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接着,我们几乎每天见面了,我也几乎每天想把真相抖出来,但是,大哥极力赞成我的做法,爸爸也站在大哥一边,因为他深解人情世故,他早就看到我所看到的事情,妈妈更赞成,她私下对我说:‘娶一个真实的人回来,不要娶一个美丽的躯壳回来!’他们全体打扮我,给我穿破牛仔裤,洗白了的衬衫,甚至掏空我的口袋,免得我露出马脚,这样,我的戏只能一天又一天的演下去了!”他停了停,把头放在膝盖上。
原来你们父母兄弟全家串通好了的!她心中的怒气在往上升,原来你们防我像防一条毒蛇一样!原来你们把我看得那么低俗,原来你们全家都怕我爱上你们的钱财势力!你们错了,你们大错特错了……
“我告诉你,迎蓝,”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到后来,这种欺骗对我已经是苦刑,我觉得你天真得像张白纸,我胡说八道,你也听我的,你也不追问。我认为我的欺骗,已变成对你的一种侮辱和伤害,所以……我好几次话到嘴边,又被恐惧堵了回去,我开始害怕你知道真相了,我可以猜出你知道后的反应和愤怒。时间过得越久,我越害怕,就越说不出口。昨天,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你说真话了,偏偏黎之伟来一闹,你又受了惊吓又受了伤,我……”他苦恼的用手抓头发:“我看你又累又弱又楚楚动人,我简直爱疯了你!我说不出口,我怎能说,迎蓝,我一直在骗你,我怕你会看上我的地位金钱而爱我?这是多大的侮辱和渺视!我说不出口,结果又说了另一个谎言,我说我结过婚,你哭得心碎,我看得心碎。我招认没结过婚时,逼着你答应了我一句话,你还记得吗?”她紧闭着嘴不说话。“我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能离开我!你答应了,记得吗?你答应了。所以,原谅我吧,迎蓝。原谅我对你的欺骗!我承认,我──是做错了。怪只怪,当我做的时候,我并没想到你是这样纯洁而善良的。”却上心头12/26
她仍然紧闭着嘴不说话。
他焦灼的去握她的手,去拂开她额前的短发。
“说话吧!”他祈求的。“你一直不说话,说一句话吧!迎蓝!”她仍然不说,眼光直射出去,透过他的身子,不知道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他开始焦急的去摇她的肩。
“说话!迎蓝,请你说一句话,你可以骂我,可以生气,但是,不要这么沉默!”她仍然沉默,奇怪的是,她现在不能想阿奇,反而浮起黎之伟的话:“……你已经被萧家迷住了!你帮他们说话!你已经成了萧人奇的俘虏,你和采薇一样浅薄无知!”
“……他先扮演穷小子,再回复阔少爷的身分,这样,你才能区别两者之间有多大差异!”
然后,她眼前又浮起第一次见到的阿奇:
“我赌你三年之内,会嫁到萧家去!”
第一次见面,他已经知道她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了!他对自己多有自信!多狂!多傲!他早就看扁了她!而她居然笨到连思想分析的能力都没有,就傻傻的往他布好的陷阱里跳下去!然后,她又想起了采薇,她那悲哀而含蓄的话:
“说不定,你也会走进萧家来,那么,我们就比朋友更亲了!”她想着想着,越想越多,越想越气馁,越想越悲切,越想越沮丧,越想越“自卑”了。
“迎蓝,”他忍不住了,喊着,一面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看着我!迎蓝。”他说:“看着我!”
她看着他,完全被动的。
“我说了那么多,你能了解吗?你能原谅吗?”
她定定的看他,终于,她开了口,她的声音好像从深远的山谷中传来,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不认识你,萧人奇!我曾经认识一个男孩,叫阿奇,他忍苦耐劳,善良真诚,我好喜欢好喜欢他。如果是他得罪了我,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他,但是,他不见了。而你,萧人奇,我不认识你!”他的脸色大变,眼神痛楚而狂乱,声音低沉。
“你在说些什么?”他问。
“我说──”她安静的、面无表情的。“我不认识你。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纠缠我?”
他扑过去,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庞,急切的迫近她:
“你有理由生气,”他说:“没有理由否定我!”
“我没有否定你,”她幽幽的说,语气不温不火,几乎不杂丝毫感情。“你是萧人奇。”
“就是阿奇!”他接口。
“不是阿奇!”她坚定而平稳的说:“阿奇爱开玩笑,但是不会用心机!阿奇尊重我,不会玩弄我!阿奇善良多情,决不奸诈险恶!不,你不是阿奇,请你不是冒充阿奇来迷惑我!”
他定定的看她,眼中燃烧起两股怒火。但是,他的声音仍然压抑而忍耐。“好,”他说:“萧人奇是坏蛋!让我们忘记萧人奇,那么,我是不是阿奇了?”“你不是。”她悲哀的说,悲哀的看着他。“你是萧人奇,一个陌生人,你把阿奇杀死了。也把我杀死了。”
他重重的呼吸,胸腔在剧烈的起伏,他咽了一口口水,喉结在颈子上滚动。他努力在压制自己,仍然竭力维持着声调的平稳。“迎蓝,你讲不讲理?”
“讲,我一直讲理。”“那么,承认我,我只是姓了萧,那不是我的罪过,别为了这个就把我推翻得干干净净。迎蓝,如果我不是这么爱你,我不会这样求你。”她闭紧嘴巴,又恢复了沉默。眼睛中流露出一股心不在焉的神情。他死死的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他把嘴唇压在她的唇上,她没动,也没有反应,好像她是个蜡人。他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在干什么?”她问,语气中终于有了些“感情”,是愤怒,而不是柔情。“想找回我们的过去!”
“我们没有过去!”她咬牙说,怒气挂在眉梢眼底。“你再敢碰我……”他不等她说完,就一把抱住她,再去找寻她的嘴唇。她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他用力把她抱牢,她开始挣扎,他从没经过这样强烈的挣扎。他本能的想制服她,她拳打脚踢,又用牙咬,他就是不放松她。她怎样都挣不掉他那铁箍似的双臂,她累极了,仰着头,她瞪着他,停止了挣扎。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萧先生,如果你倚仗你是达远的小老板,而来强暴我,我是无力反抗的,你动手吧!”
他颓然的一松手,把她推倒在床上,自己连退了三步,站在老远的地方看着她。她无力的躺着,蜷缩着身子,像个被伤害了的虾子。她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被单上,脸色几乎像被单一样,白得吓人。她轻声说:
“再见!阿奇。”这一句“阿奇”使他大大的震动了,把他每根神经都抽痛了。他立即整个崩溃,扑过去,他跪在她的床头,用双手紧捧着她的手,她的手又冷又颤,他惊慌的去模她的额,又去模她的脸,她额上滚烫而双颊冰冷。他拉开棉被,把她紧紧裹住,焦灼的去看她的眼睛,她已经把眼睛闭起来了,长长的睫毛在她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一排阴影。他凑向她的耳边,柔声请求:“我带你去医院,好吗?”
“不要!”她冷淡而嫌恶的。“别对我玩输血的花样!我没那么娇弱!”“什么输血的花样?”他听不懂,“你病了,你在发烧!”
“我没有。”她抗拒的。“我只是累了,我要睡觉,你为什么还不走?”“我在这儿陪你好不好?等韶青回来我就走!”他坐在床沿上,怜惜而心痛的看她,强烈的自责把他五脏六腑都绞痛了。为什么要对她凶呢?为什么要对她吼呢?为什么要去强吻她呢?他该早就看出来,她根本又病又累又衰弱,从昨天受伤后,她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而打击却接二连三的在刺伤她。她躺着,似乎浑身无力了。闭着眼睛,她沉沉欲睡。他忍不住就伸出手去,轻轻抚弄她那散乱的头发。这碰触使她像触电般惊醒过来,睁大眼睛,她惊愕的看他:
“你还没有走?”她奇怪的问。
“我陪你!”他慌忙说:“等韶青回来我就走。”
她伸手拂开了他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瞪着他,眼光清亮。“看样子,我不跟你说清楚,你是不会走的了。”她说,声音沉重而清晰。“听我说,我明天早上会去达远,把我未完成的工作交代清楚,我不会留在达远工作了。你呢?不管你是阿奇还是萧人奇,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戏可唱了。请你放我一条生路,再也不要来纠缠我!”
他死死的盯着她的眼睛。
“我们明天再谈这问题,好不好?”他说:“今天你不舒服,又在气头上,我不和你争辩!明天,等你精神好一些,我们再慢慢谈!”“不!”她忽然固执了起来。“你既然不肯走,我们就把话讲清楚。我没什么不舒服,精神也好得很。”她拥着棉被,神志清晰的面对他,一脸的坚决、固执,和倔强。“你从阿奇变成萧人奇,对我不止是欺骗,而且是人格上的侮辱。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不嫁萧家人,现在,我也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更不会和一个从开始就轻视我,怀疑我,把我当无耻小人来试探的人交朋友,所以,我们之间已经彻彻底底的结束了。我想,这对你不会是什么损失,你父亲会再征求秘书的,你还有成千上万的机会去挑选,你会遇到一个比我美丽,比我优秀一千倍一万倍的女孩……”
“不要说这种讽刺的话!”他打断她,嘴唇干燥得裂开了。他的眼睛幽幽的闪烁着,阴郁,哀愁,而绝望。“只讲一句,你怎么样可以原谅我?”她摇摇头。“这根本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这是彼此尊重不尊重的问题,在我人格被怀疑的基础下,没有感情可言。如果我们继续交朋友,我铁定我们不会像以前那样快乐了,这种耻辱会永远燃烧在我心里,我非但无法再爱你,我会恨你,仇视你,甚至想报复你,不止想报复你一个人,想报复你们全家,因为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哦,不行!”她拚命摇头:“萧人奇,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我是阿奇!”他的低声、挣扎的说。
“好吧,”她忍耐的咬嘴唇:“阿奇,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他阴沉的看她,咬牙说:
“你到底要逼我怎么做?和我爸爸月兑离父子关系吗?”
“荒唐!”她嗤之以鼻。“月兑离了关系你也是萧人奇!你不要幼稚!如果你认为经过这种侮辱之后,我还能和你继续交往,那么,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你说!为什么你迟迟不敢告诉我真相?事实上,你心里也明白,告诉我之后,要面临的就是结束。因为,我虽然渺小,还有自尊,还有傲骨!”
他凝视她,打了个冷战。忽然体会出来,这不止是情侣间的呕气,这是种彻底的毁灭!他落进了自己的陷阱,一手造成了一种无可挽救的局面。他从床沿上站起身来,眼光阴郁如死,声音僵硬:“你的意思是说,绝对无法挽回了?”
“是。”“你相当无情,你知道吗?”他憋着气。“我一生没有对任何人如此低声下气,没有求过人,没有这样被刺伤过!你是个可怕的女人,你的心像被冰山冻住的铁,又冷又硬又尖利!”
她瞅着他,低哑的说:
“谢谢你的赞美!”他内心似乎有根绳子,紧紧的一抽。他的眉头锁成了一条线。心里在懊恼的自责,他又说错了话!怎么样说,他都没有权利在这个时候攻击她的。可是,那股男性的自尊强烈的从心底浮起来。该说的话也说尽了,她那倔强苍白的脸依然凝着寒冰,再求下去,他就把所有男儿志气都磨光了。
他毅然的摔摔头,大踏步的走向门口,伸手去握住门柄。忽然,他有种强烈的幻觉,幻想她在身后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