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远一连串的报了下去,杜嘉文瞪大了眼睛,以为纪远在开玩笑。但,纪远一脸的正经,似乎又不像是开玩笑。终于,杜嘉文忍不住的打断了他:“你在干什么?别弄错了,我们只是上山去打猎,又不是移民到那儿,也不是去开饭馆,怎么油盐酱醋都得带?还要什么针线?”
“你不懂,我才报了一个头呢!油盐酱醋不带,你上山吃什么?物质文明早已把我们的嘴巴训练得高贵了。针线更是必需品,假如荆棘和树枝把小姐们的裤子刮破了,你说怎么办?”
“缺德!你!”杜嘉文叫。
“不是缺德,这是很可能的事情,所以针线必须带着,有备无患。”
“好吧,好吧,还有什么?”
“还有吗?”纪远说:“消炎药膏、胶布、绷带、感冒特效药,止痛药、止血药粉、八卦丹……”
“天哪,”杜嘉文叹了口气:“刚刚开饭馆,现在又要开医院了!”
“万一有人受伤了呢?”纪远说:“如果是我上山,我才不带这些呢,你弄上一群小姐,还是多准备点吧!最好你拿支笔记下来,免得等会儿忘记。”
杜嘉文真的掏出钢笔和记事册,纪远又报了下去:“小刀、绳子、筷子、饭碗、罐头、开罐器,每人自己要带的毛衣、外套、毛线袜、梳洗用具、要穿长裤和力士鞋、手套……”
“喂,有完没有?”杜嘉文越听越可怕了。
“还没完呢!惫有牛肉干、瓜子、花生、酸梅、口香糖、五香豆腐干、女乃粉、咖啡……”
“这是干什么?”
“增加情趣呀!”纪远笑着说:“告诉你,嘉文,不玩则已,要玩一定要尽兴,你想,到了晚上,我们在水边扎上帐篷,帐篷前烧上一堆营火,煮上一壶咖啡,吃点瓜子、牛肉干,谈谈唱唱,这才够味嘛!”
“好吧!有你的!”嘉文说:“这总全了吧!”
“什么?主要的东西都没说呢!兵、壶、锅铲、汤匙、猎枪、子弹、口琴、电晶体收音机、香烟、电筒、蜡烛或风灯……”
“哦呀,我的天!”杜嘉文叫。
“怎么,害怕了?害怕就别去,要去就得带这么多,少一样都不行!”
“不,不是害怕!”杜嘉文急忙申辩:“只是这么多东西,怎么弄上山去呢?”
“背呀!”纪远说:“我去准备几个大背袋,一人背一个,猎枪、子弹、睡袋、帐篷这些我去借,其他的东西你去准备,吃的东西当然越多越好,爬山之后都是胃口大开的!衣服得多带,山上其冷无比……”
“我看,”杜嘉文愁眉苦脸的说:“小姐们能把自己背上山就不错了,你再叫她们背东西,她们不连人带东西都滚到山沟里去才怪!”
纪远嘴角上那个嘲弄的微笑又浮了上来,靠在窗台上,他一面播弄着手里的音乐匣,一面用一种近乎欣赏的眼光,望着杜嘉文那副伤脑筋的样子。
“还有一个办法,”他慢吞吞的说:“假如你们要玩得贵族化一点,自己不想背东西的话,我们可以花点钱,雇几个山胞背东西,他们还可以做我们的向导,帮我们开路!”
“对呀!”杜嘉文跳了起来:“可以雇山胞,这不就解决了!你不早说!那么,多带点东西也没关系了!懊吧,我们就这样决定,元旦一清早出发,你去借你那一份,我准备我的。”
“就这样吧!”纪远点点头。“你还得借一辆车子,把人和东西带到乌来,才能雇山胞。”
“车子!”杜嘉文说:“那没问题!充其量去租一辆旅行车!”
“金钱万能!”纪远轻声说,微笑着把音乐匣放回茶几上。
“你说什么?”杜嘉文没听清楚。
“没什么,”纪远说:“你吃过早饭没有?没吃的话和我一起吃,我的伙食是包给房东老太太的,不过多你这一餐也没关系。”
“我吃过了,你去吃饭吧,我也要走了。你的房东老太太好像对你挺好的!”“就有一点不好,”纪远笑着说:“常常要强迫的帮我整理房间,还有一点也不好,每次有女孩子来找我的时候,她就要在背后品头论足,讨论别人是不是个贤妻良母型,能不能娶来做太太。”
杜嘉文笑了。站起身来说:“好了,我就和你讲定了,元旦一早出发。我现在还要到湘怡那儿去一下,帮可欣送封信去。”他走到玄关去穿鞋子,又站定了说:“喂,纪远,你觉得湘怡那个女孩子怎么样?”
“还不错嘛,白白净净的。干什么?”
“介绍给你呀!”
纪远大笑,说:“算了吧,你还不如把妹妹介绍给我呢!”
“嘉龄?”杜嘉文惊奇的说:“你真喜欢她?”
纪远又笑了,拍拍杜嘉文的肩膀说:“别开玩笑了,嘉文,难道你还不了解我?我从不对女孩子认真的。”
杜嘉文望着纪远,摇了摇头。
“你实在是个怪人,纪远。但是,我不相信你能永远不动心。”
“动心?”纪远耸了耸肩:“我想我是经常在动心的。”
“我所说的是真正的倾心,一种惊心动魄的恋爱,使你能放弃一切的那种恋爱……”
“像小说里常写的,一种置生死于不顾的那种恋爱!”纪远接下去说。
“对了!”
“或者,会有那么一天,”纪远似笑非笑的说:“但是,对象会是谁呢?”
对象会是谁呢?真的,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杜嘉文望着纪远那张满不在乎的脸,暗中又摇了摇头。这个人!你永远无法解释也无法看透他,甚至你无法断定他是个多情的人抑或铁石心肠的人。“或者,会有那么一天!”不过,谁能征服这个人?
跨出了房门,他回过头来,对站在门口的纪远挥了挥手。
纪远挺立在那儿,高大的身形,像一尊坚固的铁塔。
杜嘉文开始向湘怡的家里走去。
这儿是××处的员工宿舍,一个低洼而潮湿的地区,用竹篱笆围成个大杂院,里面是幢零乱的日式建筑,挤着二、三十户人家。走廊七弯八拐,每户人家用纸门隔着,孩子们常把纸门打穿,于是这家可以一眼看到另一家。湘怡每当有客人来看她的时候,总会觉得由衷的不安,让客人穿过泥泞的院子,又要在别人家门口七绕八绕的绕到她住的地方,每家的主妇和孩子们都好奇的盯着看,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居所,又得容忍她嫂嫂的盘诘和注视。因此,当杜嘉文告辞之后,她不由自主的长长的透了口气。
打开可欣给她的信,不过是问她怎么一天没上学,叮嘱她一定要参加他们的打猎大计画,任何理由都“不可以”“不参加”。放下信,她不禁发起呆来。上大学已经被嫂嫂冷嘲热讽够了,又要去打猎,嫂嫂更不知道要怎么说呢!缩在那间四席半大的小房间里,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托着腮,愣愣的望著书桌上的一盏小台灯。纸门哗的被拉开了,嫂嫂李氏抱着最小的侄儿小宝站在门口,对她上上下下的望着,她慌忙把托着腮的手放下来,坐正了身子,讪讪的笑笑,说:“嫂嫂,有事吗?”
“没有事不能看看你,是吗?”李氏歪着头问,拍着孩子的背脊。“刚刚来看你的那个男孩子是你的同学吗?”
“不,那是台大的。”她喃喃的说。
“哦,台大,”李氏锐利的盯着她:“台大的学生都是有钱人家的,这个看起来也不错呀!上次耶诞节也是他送你回来的,你们很要好了吧?”
湘怡猛的涨红了脸,急急的说:“不是的,你别乱猜,他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同学的男朋友!”
“哎哟,”李氏抿着嘴角,要笑不笑的说:“这又有什么可害羞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了男朋友总是件喜事呀!你哥哥还为你瞎操什么心,我早就知道你是会自己找人家的,大学生嘛,男男女女在一起,又有什么时髦的舞会呀,旅行呀,这个那个的,还不是──”“嫂嫂!”湘怡的脸更红了。“我跟你说那不是我的男朋友嘛,人家已经坑讴婚了!”
“他家里是做什么的?”李氏自顾自的问。
“谁知道。”湘怡懊恼的说。
“你连人家家里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亏你还和她交朋友呢!”
“我说了,他不是我的朋友嘛!”
“不是你的朋友,来看你干什么?耶诞节还巴巴的送你回家?湘怡,你什么事瞒得住我的?只可惜你哥哥为你白操了心!斑!”她拍着孩子,一面走开,一面唠叨:“人家喜欢的是小白脸嘛,谁肯顾及你做哥哥的人的面子!”
湘怡目送嫂嫂的身子消失,重重的叹了口气,把房门拉上,重新坐在床沿上。刚刚坐定,李氏的声音就又传了过来:“那么快的关门干嘛?谁会吃掉你?摆小姐架子给谁看呢?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别人就是生来的老妈子命!”
湘怡跳下了床,慌忙把纸门拉开,走到外间屋里,对敞着胸脯饱孩子吃女乃的李氏笑着说:“对不起,嫂嫂,我不是有意的,纸门关着比较暖和些而已。今天我没课,帮你去菜场买菜吧!”
“算了,算了,不敢劳动大小姐。”李氏说,斜睨着湘怡,又抿着嘴角笑。“难怪人家大学生要追呢,倒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嫂嫂!”湘怡皱着眉叫。
“好吧,湘怡,我问你,”李氏说:“上次你哥哥请到家里来吃饭的张科长,你倒是中意呢?还是不中意?”
湘怡大吃一惊,倏的抬起头来,什么?张科长?那个早已秃了顶,眼睛像猫头鹰一样的男人?难道哥哥嫂嫂竟想把她介绍给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想得出来的?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李氏那张瘦瘦长长的脸,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湘怡?你别以为他年纪大,不过只是三十出头而已,人长得老相一点,家里只有个五岁的小男孩,给人做填房也没什么要紧,现在都不讲究这些规矩,年纪大些有大些的好处……”
“嫂嫂!”湘怡恳求的喊:“谈这些不太早了吗?我还在读书。”
“读书?读了书干什么?还不是管家带孩子!人家是科长,又有点积蓄,你不会吃亏的,别贪着年轻的小白脸……”
“嫂嫂!”湘怡难堪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请不要谈这些好不好?”
“哼!不要谈!”李氏气冲冲的说:“看不上别人是吗?早就知道帮你操心是没用的!大学生嘛!生来就比别人尊贵!”
站起身来,她把孩子往床上一放。提起了屋角的菜篮。湘怡怯生生的说:“我帮你去买吧!”
“不敢!谢谢大小姐!盆子里还泡着被单呢!我可没时间跟你耗着,还是我去买吧!你在家享小姐福!”
湘怡望着李氏走了出去,不禁又长长的叹口气。把小侄儿抱起来,放在小推车里。她走进厨房,开始一声不响的去洗那床大被单。李氏永远是用这种态度和语气来“分派”她工作。被单在盆子里搅起了许许多多的肥皂泡泡,她凝视着那些肥皂泡,每个泡泡中都包着她的梦。她把头垂了下来,眼睛里蓄满了泪。
“人,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
她喃喃的自语。为了那些梦吗?望着那一个个在破灭的肥皂泡,每个泡泡中出现了一张相同的脸,她咬住嘴唇,陷入深深的沉思里。
难得的好晴天,太阳烘热了每个人的身心。
纪远背着一个大背袋,和三个雇来的山地青年走在前面。
唐可欣、郑湘怡随后,杜嘉文、嘉龄兄妹再随后,胡如苇走在最后面。三位女孩子都没有背东西,杜嘉文和胡如苇则象征性的背了两个小背袋,里面只有一床睡袋和自己的衣物。一行九个人,走成了一条直线,因为山路十分狭窄,不容两个人并行。
离开了信贤村,沿着一条崎岖的小径,他们进入了山林之中。路虽然很陡峻,但并不难走。曲曲折折,上坡下坡的绕了半天,始终没有碰到什么大的困难和险阻。嘉龄愉快的仰头看了看天,阳光闪耀得她睁不开眼睛。吐出一口长气,她说:“哥哥就会吓唬人,讲得多么危险和难走,也不过如此!”
纪远从前面回过头来,笑着说:“别讲得太早,我们还没有开始上山呢!”
“没开始上山?”湘怡惊异的说:“那我们现在在那儿?”
“在平地。”纪远说。“再走半小时,过了河才开始上山。”
“哦!”可欣哦了一声,望着纪远,后者只穿着件花格子的长袖衬衫,一条牛仔裤,脚下却是双笨重无比的爬山鞋。那又大又重的背包驮在他的背上,和他那身装束似乎调谐无比。
“我已经热起来了,”她说,月兑下了一件毛衣,搭在手臂上。
“是谁说要穿得多的?”
“没叫你们穿得多,只叫你们带得多。”纪远说。“爬山的时候会热,休息下来就会冷了。”
三个山地青年也都只穿着单衣,胸前的扣子敞开着,露出多毛而结实的胸脯。腰上都用绳子绑着一把大的铁刀,走起路来,刀面迎着太阳光闪亮。他们背着沉重的背包,每人还扛着把猎枪,但,步伐却快速而矫捷,充满了一种原始的野性。湘怡望望那明晃晃的铁刀,笑着对可欣低低的说:“你觉不觉得他们的铁刀怪可怕的?假如走到半路上,他们野性发了,回过头来给我们一人一刀怎么办?”
走在前面的纪远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回过头,他低声说:“别把人家当野人看,管保不会把你们煮了吃掉。”
“他们的刀是干什么的?”可欣问。
“开路呀!如果碰到藤葛和深草的时候就要派用场了!惫有,假如我们打到了野猪的话,还可以马上用刀宰了来吃!他们山地人最喜欢喝野猪血。”
“喝野猪血?”湘怡打了个冷颤,“怎么个喝法?”
“用手捧了喝呀!”
“什么?别说了!可怕兮兮的!”湘怡缩着头说,好像喝野猪血的一幕已经在眼前了似的,纪远大笑了起来。
“喂喂!”走在后面的嘉龄嚷着说:“你们在谈什么?讲得那么有声有色的?也讲给我听听!扮哥,让我,我要走到前面去!”
“别闹,嘉龄,你挤什么嘛!”嘉文叫,差点被嘉龄挤得摔倒,嘉龄已经窜到前面去了。后面的胡如苇喊着说:“嘉龄!别跑到前面去,你们三个女孩子走在一块儿容易出毛病,没人保护你!”
“没人保护我?”嘉龄回过头来做了个鬼脸:“你就保护得了我呀?别让人笑掉大牙!你保护你背上的背包吧!”说着,她又越过了可欣和湘怡,一直走到纪远的身边,用手拉拉纪远的袖子,说:“你们在谈什么?”
“谈他们!”纪远用子谠那三个山地人呶了呶。“谈他们的习惯。”
“他们有什么习惯?”
“烤人肉吃!”纪远开玩笑的说。
“哼!”嘉龄耸耸鼻子:“骗鬼!”
三个山地人对于身后那群来自文明世界的少爷小姐似乎也颇感兴趣,不时回头来张望一两眼。但是,对于因他们而引起的谈笑,他们却浑如未觉。只彼此愉快的用山地话交谈着,时时爆发出一阵笑声。纪远微笑不语,好一会儿,才对身边的唐可欣说:“你猜他们在谈什么?”
“谈什么?”可欣问。
“他们说,居然有我们这样的大傻瓜,花钱雇了人背东西到山上去打猎,就是猎到了什么野猪獐子,价值恐怕还抵不了旅费和食品,何况还可能什么都猎不到。”
“哈,这才有趣呢!”可欣说:“大概他们对我们的好奇,和我们对他们的好奇也不相上下!”她看看纪远:“你懂山地话?”
“懂一点。”纪远说,笑得更有趣了。“他们在计划,赚了我们这笔钱之后,要结伴到台北去玩一趟呢!”
“不同的人生!”杜嘉文感叹着。
“不同的什么?”胡如苇没听清楚,大声的问。
“你别多管闲事吧!苞如苇!”嘉龄喊,突然大发现似的叫了起来:“胡如苇!我发现了,你的名字的发音和你的人一样,胡如苇,标准的糊涂鬼!”
大家都大笑了起来,胡如苇仍然没听清楚嘉龄在嚷些什么,听到大家笑成一团,他在后面伸长了脖子,傻里傻气的追问个不停:“笑什么?说什么?说给我听听,让我也笑笑嘛!”
大家更加笑弯了腰,笑得前面三个山地人都驻足而视,奇怪着这些城里人是不是得了神经病。好不容易,笑停了,大家继续走着。山地人中的一个拉开喉咙唱起一支歌来,立即,另外两个也加入了合唱,调子单纯而悦耳,歌词倒有些像喇嘛经,不知其所云。
“乌希巴那哟──乌希巴那哟!多卡达播哦嗨扬!……”
“喂,纪远!”嘉龄喊:“他们在唱什么?”
“一支山地歌,”纪远说:“意思是要大家一起来跳舞!”他笑着倾听那些山地人愉快的歌声,顿时间,也感染了那份欢乐气息,张开了嘴,他也大声的加入了山地人的合唱:“哦苏巴那拉安多卡──达播卡达播──尼那鲁嘛!”
山地人显然没料到这个平地人也会唱他们的歌,回过头来,他们拍着纪远的肩膀,唱得更有劲了。那一张张黑褐色的、多棱角的脸上,布满了单纯的热情。纪远卷在他们的中间,又唱又叫,俨然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唐可欣放慢了脚步,走到嘉文的身边,低声的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特别欣赏纪远了!”
“为什么?”嘉文问。
“他是那种人,无论在什么场跋里,都会在无意间变成主角的那种人。”
杜嘉文望着纪远的背影,真的,他就是那种人,你在他身边,你就得受他的影响。
路,逐渐的变得难走了,下了一个陡坡之后,忽然水声大作,而眼前陡的一亮。大家放眼看去,一座瀑布正倒挂下来,激流奔泻着,巨石在激流中嵯峨耸立,瀑布高而陡,水声如万马奔腾。在激流中的一块巨石上,有一根树木摇摇欲坠的架在上面。大家都站定了,嘉龄仰望着瀑布,高兴的喊:“多美哦!这么高,这么伟大!乌来那个瀑布比起这个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红叶!”可欣大叫了起来:“看!满山都是红叶,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看到红叶了!”她仰视着峭壁,那上面正有一株红叶斜伸出一枝来,嫣红的叶子映着雪白的瀑布,在太阳光下闪烁。“哦!”她赞叹着:“我不惜任何代价,去换这枝红叶!”
纪远深深的望了可欣一眼,后者眼中流露出的渴望和切盼使他心动,那枝红叶在她眼中仿佛是无价之宝。他衡量了一下峭壁的高度,要想采到这枝红叶是不可能的。退后了几步,他从肩上取下猎枪,瞄准了一根细弱的枝子,放了一枪。
立即,一枝红叶应声而下,冉冉的飘坠在岩石上。纪远走过去拾了起来,拿到可欣的面前,微笑的说:“并不需要花太大的代价,不过是一颗子弹而已。”
可欣接过红叶,那是小小的一枝,一共只有五片叶子,却长得疏密有致,楚楚可人。她握紧了红叶,闪亮的眼睛里有着惊愕和欣喜,喃喃的说:“无论如何,我谢谢你。”
杜嘉文看了看纪远。他惊奇于他的机智。那几个山地人却面面相觑,用猎枪打红叶,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打猎”。摇摇头,他们继续了行程。城里人!有的是无法解释的古怪行为!惫是少管为妙。
“嗨!”胡如苇惊讶的大喊:“你们看!那几个山地人在干什么?”
大家看过去,那三个山地人正一个个小心翼翼的跨上了水面架着的树木,慢慢的走过去。到了对面的石块上,那石块都尖峭而滑不留足,他们却攀着石块,像猿猴一般从激流上跃过,也不知怎么就到了河的对面。纪远微笑着说:“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敝的?他们在过桥,我们也要这样走过去。”
“什,什,什么?”胡如苇一急就会口吃:“这,这,这叫桥?”
“不叫桥叫什么?”纪远说:“这是行程中的第一站,过了桥我们才算是进入情况,开始爬山。来!走吧!谁先过去?”
“喂,纪远,”杜嘉文说:“我们出钱给山地人,要他们给我们带‘路’的,他们怎么不找有路的地方走呢?这怎么可能过去?”
“路?”纪远笑了:“这就是‘路’呀!上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假若连这个桥都过不去,还想打什么猎?”
“天哪,”湘怡注视着那根浮架着的横木,和横木下涛涛滚滚的流水,颤栗的说:“说实话,我不相信我能走过去,如果掉到水里,一定会被激流冲走。”
“好吧,我打头阵,”纪远说:“你看,山胞已经来接应你们了。”
真的,三个山地人把背包卸了下来,放在地上,他们又走回头来接应后面的人。纪远走上石块,一只脚跨在横木上,伸手拉住身后的可欣,低声说:“把胆量放大一点,你如果走不过去,她们两个更走不过去了!”
可欣紧紧的扶住纪远的手,那只手强而有力,她感到微微一震,仿佛有无数生命的源泉正从他的手里注入自己的体内。他紧紧盯着她,眼睛里有着鼓励和坚定。她咬咬牙,踩上了横木,纪远的手扶着她,把她送上了木条,然后站着目送她走过去。她颤巍巍的移着步子,这不到两码的路程好像有几百哩一样漫长,好不容易,她碰到了对面山地人伸给她的手,同时,听到身后纪远轻松的声音:“你看,没什么吧,看起来危险,走起来还不是和平地差不多!”
她站到对面的岸上,双腿还不住的发着抖。回过头来,她看到嘉龄也被送上了横木,才走了两步,她就站在横木上哇哇大叫:“不行了!我一步都不能走了!这木头好像在我脚底下跳舞!”
“走过去!”纪远在喊:“再走两步就行了!只要两步!”
嘉龄咬着嘴唇,摇摇蔽晃的向前面冲过去,她显然是横了心,抱着一不做二不休的精神,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走得惊险之至,简直像在横木上表演华尔滋,看得可欣心惊胆战,但她终于也走了过来。站到岸上之后,她瞪视着可欣,愣愣的说:“我是怎么样过来的?可欣?”
“走过来的呀!”可欣说。
“真的吗?”她大大的高兴起来,昂着头,她说:“我告诉自己,我正表演走钢丝,有几千万个人看着呢,不能出丑,就走过来了!看样子真正走钢丝也不过如此呢!”
纪远握住了湘怡的手。
“轮到你了,”他说,带着个温暖而鼓励的笑。“眼睛望着木头,不要看水。”
但是,湘怡望着的却是水,那清澈而透明的水,可以一眼看到水底的石块。水流迅速的奔泻着,激起了无数的洄漩和白色的泡沫。那么多小水泡,挣扎着,破灭着……她想起家里的洗衣盆,许许多多的肥皂泡,每个泡泡里都有她的梦……站在那儿,她看呆了。
“怎么?”纪远说:“真不敢走?”
“哦,不。”她轻轻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水花搅乱了她的思想,神思是朦胧而恍惚的。在一种半机械的情况下,她跨上了木头,迷迷糊糊的往前面走,有几只手接住了她,她落在石块上,又稳稳的站在岸上了。
“噢,湘怡,”可欣抓住她的手,摇俺着说:“你简直勇敢得超过我的想像!你走得那么稳,比我强多了,我心里怕得要命,只能用意志力克服恐惧,我一直认为意志力是可以克服一切的。你怎么能走得那样好?”
“我?”湘怡苦笑了笑,神思依然有些迷糊。“我自己也不知道!”
“哎!糟糕!”嘉龄发出一声尖叫:“胡如苇摔下去了!”
随着嘉龄这声尖叫,是胡如苇的一声大喊,他大概是刚跨上木头就滑了下去,一只脚已经落入了水里,纪远抓住他肩膀上的衣服把他猛然一提,他又被拉了上去,用手撑住木头,他顺势坐在那条横木上,湿淋淋的脚挂在那儿淌着水。纪远望着他,透了口气:“你在表演什么?别丢人了!三位小姐都走过去了,只有你出毛病,还不赶快站起来走过去呢!快一些!节省时间!”
苞如苇站了起来,摇摇蔽晃的走过了那独木桥。嘉龄用手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胡如苇,她边笑边说:“真精彩哦!褒涂鬼!纪远真不该拉你,变成了落汤鸡才好玩呢!亏你还想保护别人呢!”
苞如苇恨得咬牙瞪眼,拉了拉肩膀上的背包,他点点头说:“别得意,等你摔了跤,看我来拍手!”
“你以为我也像你一样没用呀!”嘉龄叫,笑得更加开心了。
大家都走了过来,三个山胞又背上了他们的背袋。纪远站在人群中间,重重的拍了两下手,说:“注意了!现在开始,路不会很好走了,大家都小心一点,不出问题就没什么,真要出了问题可就麻烦了,别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现在,三个山地人分开,一个走前面带路,一个在你们中间照顾你们,还有一个殿后保护。”
有个山地人拿了一根草绳,对嘉龄走了过去,用草绳比划着,嘴里咿咿啊啊的,嘉龄一叠连的退后,一面大叫大嚷:“纪远!你看这山地人要来绑我!”
纪远走过来,笑了。
“他要你把这绳子绑在鞋子上,这样可以增加摩擦力,爬山的时候不至于滑倒,山路如果潮湿的话,会很滑的。我看你们三位小姐,每人都绑一绑吧!”
三位女性都把脚上绑了绳子,山地人又用刀子分别削了三根木棍递给她们。湘怡低声的说:“我现在觉得这些山地人不那么可怕了,好像比平地人还懂礼貌些!”
纪远又微笑了。
收拾停当,大家走成了一排,开始上路,纪远和一个山地人走到前面,后面的人紧跟而上。纪远大声的用山地话喊:“朗尼路加!”
“路加路加!”山地人热烈的应着。
“你在说什么?”杜嘉文问。
“朗尼是朋友,路加是加油!”纪远解释的说,大踏步的向前跨去。路,确实比以前陡得多了,而且是沿着山的边缘向上走,一面是山壁,一面就是深谷。路宽不到两尺,而杂草丛生,大家才走几步,都已挥汗如雨。
“噢!太热了!”可欣叹着。
“把你手里的毛衣塞到我背袋里去,”纪远说,站定了让她把衣服放进去。同时看了她手里的红叶一眼:“那枝红叶可以丢掉,事实上,山上还多得很,随手都可以采到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放枪打这一枝下来?”可欣问。
“因为你那时渴望得到它──不惜任何代价的想得到它。”
“所以,我现在也不会把它丢掉,虽然遍山都有,但不会是我这一枝。对吗?”可欣微笑的说,黑黑的眸子深沉而慧黠。
纪远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继续大踏步向上走。嘉文轻轻的拉了拉可欣的衣服,低声的问:“开心吗?可欣?这旅行是不是满够味的?”
“确实不错,”可欣说:“我觉得一切都新奇,好像我已经月兑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可别变成另外一个人,”嘉文笑着说:“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怎么办?”
“什么你怎么办?”可欣不解的问。
“我娶谁做太太?”嘉文说。
“呸!苞扯些什么!”
嘉文笑了。
“小心!栈道!”纪远在前面喊。
“什么叫栈道?”杜嘉文问。
“这就是!”纪远指着路说,先走了过去。大家看着,路已经断了,架在深谷上面的,是一条条的木头,用铁丝绑了起来,像一个横倒的工作梯,而每两根木条中间,都是空的,底下杂草蔓生,不知谷深几许。杜嘉文说:“要从这上面走过去吗?”
“不走过去怎么办?”纪远说:“走稳一点,当心滑倒,而且,注意朽木,可能折断!”
大家鱼贯着,战战兢兢的走过了栈道,湘怡叹口气说:“如果摔下去怎么办?”
“很简单,”纪远说:“爬起来再走!”
大家又继续走了下去。后面的山胞发出一声“哟□!”的大叫,接着,就拉开喉咙又唱起那支艰涩难懂的山歌来,前面的山胞立即响应,纪远也加入了合唱。嘉龄听他们唱得那么开心,不禁喉咙发痒,跃跃欲试。拍了拍手,她叫着说:“但愿我也会唱!”
接着,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开喉咙,也跟着他们乱喊乱嚷了起来:“乌希巴那哟──乌希巴那哟!多卡达播哦嗨扬!”
山路是越走越艰苦了,坡度随着山高而变得陡峻,杂草蔓生下的小径几乎不可辨识,垂下的藤葛经常蛇般的缠住人的脚,而深埋在草丛里的栈道更如同陷阱,使人必须步步留心,以免失脚落入栈道下的深谷之中。山胞们已抽出了腰刀,不住的砍伐着杂草和藤葛,太阳光在闪亮的刀背上反射着。歌声忽断忽续,每当歌声停止,走在后面的人就知道前面必定有了新的险阻。时间已过了中午,太阳依旧闪耀而明亮,所有的人都已挥汗如雨,只有山胞们轻松如故,阳光在他们着的,红褐色的胸膛上发着光。带着分原始的、野性的气息,仿佛他们和山、岩石、丛林、深谷……都结成了一体。纪远站住了,回过头来说:“前面有一条很长的栈道,我看我们先休息一下,吃了午餐再继续走吧!”
这并非一个很好的休息的地方,他们停在山腰中,一边的山壁上布满了原始林木,高不可测,一边的绿色深谷更触目惊心。纪远四面张望了一下,发现不远处有一块凸出的大岩石,岩石下形成了个凹洞,看来整洁清爽。就笑着指了指说:“到那儿去吧!那是最豪华的大餐厅!”
大家越过了几块岩石,来到那块平坦的山凹里面,顶上凸出的石块遮去了阳光,一株横倒的枯木成了天然的座椅,洞内阴凉、干燥、而舒适,地上还铺满了枯黄的、松脆的落叶。
杜嘉文深吸了口气,解下背包,席地而坐,赞叹的说:“简直是圆山大饭店嘛!”
“如果没有带帐篷,”纪远解释的说:“山中的这种地方就是最好的旅舍!”唐可欣站在洞口,痴痴的眺望着一望无垠的山谷,和山谷对面的山头。绿,把一切都遮盖了,密密层层的绿,重重叠叠的绿,深深浅浅的绿,明明暗暗的绿……绿得人喘不过气来。而在那成千成万种的绿色之中,还点缀着几株嫣红,几点黄褐,以及岩石的苍灰,和对面山崖上挂下的一条瀑布,闪耀着光莹的洁白。顺着对面的山崖向上看,山岭上缀着轻云,天空是一张蔚蓝的网,网着云,网着山,网着树丛和衰草,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喃喃自语的念着秦观的句子:“山抹微云,天粘衰草……”
有人走过来,站到她身边,她直觉的认为是嘉文。没有收回目光,她仍然眺望着前面,轻声的说:“我从不知道绿有这么多种,更不知道山中并不单纯是绿色,还有各种其他的颜色,数不清有多少种。”她俯视着山谷中的树木,摇摇头,对自己静静的微笑。“绿得那么美,这整个的山,像一条绿色的小船。”
她觉得身边的人悸动了一下,接着一个沉着的声音稳重而安宁的响了起来:“你常常把许多东西,都比喻作船的吗?”
她微微的吃了一惊,调回眼光来,才发现身边站着的是纪远而非嘉文。他站在一块较高的土坡上,额角碰着了一株大树垂下的枝叶,挺拔的身子和宽宽的肩膀,看起来仿佛是顶天立地的。树叶和枝桠在他脸上投下了许多暗影,那对发亮的眼睛在她脸上游移,带着股对什么都不在意,而又像是对什么都在意的神色。
“哦,”她淡淡的说:“我想并没有。不过,船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件很美的东西。”
“是吗?”纪远问,望着那起伏凹凸的山谷,他无法把这绿色的山谷和船联想在一起。“但是,船是动的,这山是静的。”
“不错。”可欣微笑了,“我常凭直觉去比喻,而不经过深思。我认为它像一条船,只因为它载着我们。我总觉得自己是在船上,一种朦胧的,模糊的,难以解释的感觉。”
“这证明你对未来缺乏信心。”纪远说,他手里拿着两个罗宋面包,分了一个给可欣,他把另一个塞进嘴中,大口大口的吃着,看他那副吃相,似乎足可以吞下一只大象。
“信心?怎么讲?”可欣不解的蹙蹙眉。
“你在潜意识里,一定觉得不安定,没有安全感,对未来感到茫然、困惑……换言之,你认为自己在一个航行中,而不知目的地在何方?”
“是么?”可欣锁起了眉,深思的望着前方,一面慢吞吞的把面包撕碎了放进嘴里。“你认为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我从没有分析过自己为什么这样想,不过,我想你不见得对!”
她笑了,把一对充满了信心的眼光从山谷中收回来,生动而愉快的望着他。“你错了,纪远,我对未来是很有信心的!不止信心,还有憧憬、希望、和理想!”纪远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像鼓励一个孩子似的笑笑,说:“好的,但愿如此!”转过头,他向洞中走去,又回头加了一句:“别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我常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可别介意!”
“介意?我怎么会!”可欣说,用牙齿轻咬着罗宋面包的尖端,却瞪视着山崖上的一株红叶发愣。有好一会儿,她的思想是停驻的,脑子里似乎是空空茫茫的一片,自己也不知道在出什么神。她一定愣了好半天,直到嘉文推了她一把,送过一个鲨丁鱼的罐头,她才惊觉过来。嘉文笑着说:“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她说,不知所以的有些讪讪然。回转身子,她发现山洞里正热闹万分,胡如苇扯开了他的破锣嗓子,尖着喉咙在唱苏三起解,纪远斜靠在山壁上,正悠然的、轻松的开着罐头。嘉龄斜睨着胡如苇的做工和台步,笑弯了腰。
三个山地人则狼吞虎咽,大吃大嚼,湘怡坐在枯木上,秀秀气气的吃着面包,一面若有所思的微笑着。可欣拂了一下随风飘飞的长发,走进了山凹,坐在湘怡的身边。湘怡不经心似的看了她一眼,问:“你在外面看什么?”
“欣赏风景!”可欣说:“一切都美极了!”
“是吗?”湘怡问,站了起来:“我也看看去!”
她走到洞口,四面眺望了一下,绿色的山峦起伏着,树木和杂草在风中摇曳,一层层滚动得如同绿色的波浪。杜嘉文靠在一株树木上,修长的身子迎风而立,和树木同样的有种超拔挺秀的气质。他正凝视着对面山崖上的瀑布,白皙而清秀的脸庞映在太阳光里。湘怡走过去,他脚边的草丛里有一束蓝色的小报,她弯腰去摘下来,刚刚站直身子,就听到嘉文轻声的说:“你猜我现在想做什么?我想吻你。”“什么?”湘怡吃了一惊。
“噢!”嘉文收回视线,也吃了一惊,顿时涨红了脸,尴尬得无以自处。讷讷的说:“对,对不起,我以为是──可欣。”
湘怡看着他,因为他的脸河邙也脸红了。她想找几句话来解除嘉文的窘迫,仓卒中又找不出话来,就愣在那儿。嘉文看她红着脸站在那儿不说话,就更感到不好意思,也更说不出话来。一时间,两人都涨红了脸,默然对立,直到嘉龄冲出来,诧异的喊:“咦!你们两人在干什么?”
湘怡猛悟了过来,脸更像火烧一般的通红了,转过身子,她逃避什么似的跑进了山凹里,心脏不规律的猛跳着。可欣奇怪的说:“怎么了?”
“还说呢,”湘怡低声的说:“都是你那位未婚夫嘛!”
可欣皱皱眉头,掉过头去看了看站在外面的嘉文。嘉文那一副满不对劲的样子更引起了她心中的狐疑,再看看满脸通红的湘怡,在人群中也不便于细问。湘怡也不再说什么,只低着头去给面包抹上果酱,那一脸的红潮,好久都没有退掉。
“好了,大家注意!”纪远站在人群里拍了拍手:“背好东西,我们要准备上路了,今天黄昏的时候可以到卡保山,扎了营吃晚饭,夜里去打猎!”
“为什么要夜里?”嘉龄问。
“夜里野兽比较容易出来!”纪远说,背上了东西。“不过,你们女孩子别去了,留在帐篷里睡觉吧!等我们猎着了野兽来叫你们!”
“为什么?”嘉龄的下巴朝天挺了挺。“我就要去!别以为女孩子就不能打猎!”
“好吧,”纪远嘲弄似的笑了笑:“随你!”
大家整理好东西,又都纷纷的准备上路。离开了那个舒适而豪华的山凹,回到了杂草丛生的小径上。纪远和一个山胞依然走在前面,紧跟着就是嘉龄和可欣。大家仍旧走成一条直线,鱼贯着向前进行。
在栈道的前面,纪远停了下来,眼前的栈道长而险,一条条的横木看来单薄而细弱,几乎令人无法相信它能禁得起一个人的体重。木条下面,山崖下斜伸出的杂草像一条绿色的绒毡。从草的空隙处向下看,一片黑黝黝的,深不可测。纪远回过头去,大声的说:“一个一个的走,千万别两人踏在一根木条上,当心折断。尽量踩稳步子,不要抓崖壁上的草,那些草不足以信任!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
说完,他领先跨了过去,那些木条在他脚下挣扎申吟,整个栈道都颤动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随时都可能折断。一个山胞跟了过去,嘉龄和可欣硬着头皮,也跨上栈道。湘怡喃喃的说:“走这种路是要短命的!”
“要不要我扶你?”杜嘉文回头来问,衷心的想找个机会,弥补一下刚刚对湘怡无心的冒犯。
“不用了,你走稳一点吧,摔一个还不要紧,两个都摔下去就更冤枉了!”湘怡说。“反正,我的命是没有关系的!”
“为什么你的命是没关系的?”杜嘉文问。“别轻视生命!每一条生命,冥冥中都有神灵安排好了的!”
“是吗?”湘怡幽幽的说:“只怕神灵会太忙了,没时间去安排每一条!假如冥冥中真有神灵的话,被疏忽的生命,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杜嘉文蹙蹙眉,看了看湘怡,是吗?这话似乎也有她的道理。湘怡的面孔苍白细致,那裹在衬衫长裤中的身子,看来是瘦弱可怜的。他脑中浮起了她家庭的情况,一个弱小的女孩,倚靠着兄嫂为生,何况,那个嫂嫂必定是很难缠的!
“被疏忽的生命!”看样子,神灵就没有好好的安排眼前这条生命。他不由自主的叹息了,心中涌上一股恻然的怜惜的情绪。他的叹息使湘怡震动了一下,她抬起眼睛来,目光悄悄的从他脸上掠过。叹息,为了谁?她吗?她摇摇头,自嘲似的微笑了。
走过了这条长长的栈道,眼前的路突然变得平坦了,在泥土中,还修筑了一条条的木头。在这荒山里,出现这样“文明”的修建,真让人惊叹!纪远说:“这可以和中山北路比美吧?这种嵌着木条的路,山地人称为木马道,是预防崩陷的。”嘉龄的精神又来了,开始引吭高歌起来,唱的是一百零一首世界名曲中的“风铃草”。满山的草木摇摇,风声瑟瑟,嘉龄的歌喉愉快嘹亮,把草木都唱活了。野花在山崖上点着头,小草在微风里摆动腰肢,仿佛都在纷纷响应着嘉龄的歌声。嘉龄跳跃着向前走,唱得更加高兴了。路边,一株红叶伸出了枝桠,红艳艳的叶片映着阳光,在风中动人的摇摆。可欣又惊呼了起来:“红叶!像醉酒一般的红!”
“我曾经告诉过你,山里的红叶很多,”纪远说:“还要一枝吗?”
“不,”可欣摇摇头。“我已经有了一枝,够了!那枝比这枝更有价值些!”她继续向前走,感慨的说:“我不知道台湾山里也有枫树,我以为台湾是没有枫树的!”
“这不是枫树,”纪远说:“这是槭树。槭树和枫树的区别,是一个叶子是对生的,一个是互生的。台湾的槭树很多,枫树很少。枫树要经霜才会红,所以诗里说‘晓来谁染霜林醉?’台湾很少落霜,枫树也不容易转红,台湾的枫树,大抵都是绿色的。”
可欣凝视纪远,眼睛里有着困惑。
“我以为你是学工的。”她纳闷的说。
“我是学工的。”纪远点点头。
“那么,你怎么懂这些?”可欣问,愣愣的望着他。“你好像懂的东西很多,植物、动物、文学、艺术──甚至于人的心理!”
“哈!”纪远笑了起来,那褐色的脸庞上竟然浮起一层微红。他把眼光投向山谷里,含糊的说:“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是喜欢对什么都注意留心,然后在适当的机会中,把自己懂的那点皮毛说出来,让别人认为我懂得很多!被言之,我是在卖弄。”
“不,”可欣继续凝视着他。“你不是那样,你这几句话,倒好像是在掩护。”
“掩护?”纪远锁起了眉头:“掩护什么?”
“掩护你自己,你好像──”她顿了顿。“经常用很多烟幕弹,把自己隐藏起来。”
“是么?”纪远耸耸肩,语气忽然生硬冷漠,还微微的带着些不耐。“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明白的,”可欣固执的说:“你藏起你自己,因为你害怕别人走进你的领域里!”
“我的领域!”纪远烦躁的说:“我的什么领域?”
“我也不知道,”可欣摇头,困惑在她脸上加深:“你是个难以解释的人!”“那么,别冒险去解释!”纪远说,注视着脚下的道路。
“每个人都会有隐藏的一部分,你也是如此。既然别人要隐藏,最聪明的办法是不去揭穿,对不对?”他抬起眼睛来望着她。
“你是不是常常这样鲁莽的去剥别人的外衣?”
可欣的脸红了。
“对不起。”她讷讷的说。
“没关系!”他表现得很洒月兑,好像她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失。拉了拉肩上背袋的带子,他迈开大步,把可欣抛在身后,大踏步的走到前面去了。可欣注视着他的背影,那矫捷的步子和他那高大的身形有些不相称,但他却像是山和林野的一部分。
木马道走完了,路又变得陡峻而艰险起来。嘉龄仍然唱着歌,和纪远走在一块儿,纪远不时回过头来拉她一把,并且和她大声的谈笑着。嘉龄显得很兴奋,缠着纪远,她开始学着那支山地歌,她圆润的歌喉和他雄浑的嗓音混在一起,出奇的动听。每当有一个陡坡时,她就止住拌声,让纪远拉她过去。纪远笑着唱着,拍打着嘉龄的肩膀,好像她是个男孩子一样,嘉龄的笑声像泉水般流泻了出来,清脆的荡漾在山林之中。
“他们像一对儿,”湘怡在可欣耳边说:“胡如苇要失恋了!”
“唔,”可欣有些神思恍惚:“纪远?他不会喜欢嘉龄。”
“你怎么知道?”湘怡说:“嘉龄是越来越好看了,很少有男人能抵制美丽的女性的。”
“他们并不相配。”可欣说,注视着前面一对欢笑着的人影。
“不相配?”湘怡抬了一下眉毛。“我倒觉得他们非常相配!都属于外向型的,活泼,爱玩,爱动的典型。”
“是吗?”可欣淡淡的问。心不在焉的跨上了一条新的栈道。由于栈道已经走得太多,胆量也训练出来了,对于栈道不再像刚走时那样害怕和顾忌。从一根横木上越到另一根横木上,她低垂着头,一步步的走着。突然间,她听到前面有人惊心动魄的大叫了一声:“可欣!注意!有一根木条是断的!”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脚踏了一个空,在意识到危险以前,整个身子都翻倒了下去。接着,是木条折断的声音,和发自自己嘴中的一声尖叫。本能的,她伸手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抓到。整个人就以惊人的速度,像个皮球一般从山崖上向下滚。她咬紧牙齿,脑子里已无意识,连恐怖的感觉都没有,只能被动的、昏乱的、听天由命的一路滚着。可是,猛然的,有个人影迅速的从上面滑了下来,连滚带跌的扑向了她,接着,她觉得自己被人抓住又抱住了,有人把她的头压在怀里,用手紧紧的护住了她。下滚的速度依旧未减,不过,已不是她一个人向下滚,而是两个人。终于,她觉得像煞车忽然煞住一样,她不再向下滚了,但她依然蜷伏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
“好了,没事了!”她耳边有个镇静的声音,轻松的说:“站起来吧!检查检查有没有摔伤了那儿?”
她慢慢的抬起头来,接触到的是纪远嘲谑和满不在意的眸子,闪烁着一丝轻蔑和不耐,冷冷的望着她。
“怎么?还舍不得站起来呀?”他蹙着眉说:“我想,这地上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她站了起来,双膝在剧烈的颤抖着,手臂上擦破了一块皮,正流着血。她喉咙里梗着个硬块,有种想哭一场的冲动,并不为了摔这一跤,只为了摔了跤后还要看别人的脸色。纪远对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从那边绕上去吧。记住,以后摔跤的时候先保护头部,像你那样豁出去,一切不管的滚法,碰上一块石头就没命了?!懊了!你还不爬上去,在等什么?”
她咬住了嘴唇,一语不发的从另一边向上面爬,一个山地人已滑下来接应她,把她拉到了上面。大家立即包围了过来,嘉文苍白着脸,颤栗的抓住她的手腕,抖动着嘴唇,喃喃的唤着:“可欣!可欣!”
他的眼睛里凝着泪,看他的样子,好像可欣已经没命了似的。纪远走过来,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忍耐的说:“什么事都没有,别紧张,谁爬山能够保证不摔跤?你倒是找出纱布绷带来给她包扎一下,最好上点消炎药膏!”
说完,他迳自走到前面去了,和那几个山地人叽哩咕噜的讲山地话,大概讨论栈道的安全问题。可欣站在那儿,竭力憋住胸头翻滚着的一股没来由的委屈感,卷起了衣袖,让湘怡帮她裹伤。嘉文站在一边,仍然不能抑制他的颤栗,一面紧紧的握住可欣的手臂。嘉龄拍拍胸脯,深吸了口气说:“还好没出事!可欣哦,你这一跤可把我哥哥的魂都摔掉了!”
“应该你摔这一跤的。”胡如苇对嘉龄做了个鬼脸:“你最皮,最不老实,摔的却是可欣!真是老天没眼睛!”
“呸!褒涂鬼!下次摔跤的准是你!看着吧!”嘉龄扬了扬头说。话刚说完,感到手臂上一阵痒稣稣,粘答答的,低头一看,不禁“哇”的大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在地上跳着脚,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胡如苇没弄清楚,直觉的以为她要摔,就不经考虑的冲过去,出于反射作用的把她一把抱住,嚷着说:“怎么了?怎么了?”
“一条蚂横!”嘉龄大喊大叫着:“一条蚂横!”
苞如苇这才看到,在嘉龄挽着袖子的手臂上,一条吸血蚂横正粘附在她的皮肤上面,黑色扭曲的身子已一半都钻入了她的手臂,剩下的一半还肉麻的蠕动着。胡如苇毫不考虑的伸手就去抓,希望能扯下来,谁知他越扯,那蚂横越往里赞,嘉龄就越发尖叫不停。纪远跑了过来,一把推开胡如苇,握住嘉龄的手臂,在蚂横吸住的部份敲了敲,然后用手指一弹,蚂横立即被弹掉了。纪远说:“贴一块消毒胶布,要不然会一直流血!”抬头看看胡如苇,他又说:“蚂横不能拉扯的,只要敲一敲就可以敲掉了,要不然就用火烧,拉扯会使它更钻得深!”拂了拂额前的头发,他环视了一下所有的人,命令似的说:“好了吧!懊继续向前走了吧!”
大家整理了一下,又都纷纷上路。可欣和嘉文走在后面。
可欣始终咬着嘴唇,默然不语,脸色反常的苍白,眼珠却黑蒙蒙的瞪着前方。走了好半天,嘉文怜惜的模了模她的手,轻轻的问:“为什么不说话?摔得很痛吗?”
“我恨你那个朋友,那个纪远!”可欣咬着牙,低低的说:“我不知道他神气些什么?我讨厌他!”
“但是,他救了你!”嘉文嗫嚅的说。
“是的,他救了我,”可欣咬了咬嘴唇:“我并没有要他救我,我也不领情,我讨厌他!”望着脚下的小径,她愤愤然的跨着步子。嘉文看着她,不解的蹙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