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霜被带到福晋房里。
雪如注视着遍体鳞伤的霜吟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卷起吟霜的衣袖、裤管,她迫不及待的去检查她身上的伤痕,片片瘀紫,点点烫伤,处处红肿……还有那已迅速肿起起的十根手指头!雪如心里,像有根绳子重重一揣,抽得五脏六腑都痛楚起来。怎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公主,好歹出身皇室,自幼也是诗画熏陶,受深闺女训,自然该懂三丛四德,怎么出手如此狠毒?雪如一面一叠连声叫秦姥姥和丫头们拿金创药、拿定神丹、拿热水、拿棉花……一面捧着吟霜的手,就不住的吹气。水捧来了,药也拿来了,雪如又亲自为她洗手擦药。嘴里不由自主的的,疼惜的低喊着:
“这个样子,也知道有没有伤筋动骨,要不要传大夫?秦姥姥,要不要传大夫呀?”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吟霜急切的感着。“我的手指都能动,身上也只是些皮肉小伤,千万不要传大夫,如果给贝勒爷知道了,会闹得不可开交的!”吟霜说着,就拼着命活动着手指头,给雪如看。雪如心里一惊,吟霜说的确实有理,这事必须瞒过皓祯,否则后果不堪想像。她紧紧的凝视着吟霜,这冰雪聪明、兰质蕙心的女孩儿,即使出身在江湖百姓家,却赛过名门闺秀!
“吟霜啊!”她忍不住激动的说:“我太难过了!我应该多护着你一些的!不说是为了皓祯的比故,单讲我心里头对你的感觉吧!已经从认可,到了喜爱与疼惜的程度,说什么我都有责任要保护你呀!”吟霜听得又感动又感激,看着福晋,心里热烘烘的。
“可我做了什么了?”雪如自责的继续说:“我总以为公主是有身分有地位的人,不会对你做出太离谱的事来,这才把你交给了公主,没料到她竟会下手如此狠毒!想想看,万一我凑巧不在府中,你和阿克丹,只怕都已成刀下亡魂!这,想来我就毛骨悚然了!”“您不要自责吧!”吟霜急急接口,惶然得不知所措了。“是我太不争气,太没有用嘛!以致公主恨我入骨,跟我形同水火,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惊动了您的大驾!您居然亲自为我出头,冒险得罪公主,不顾婆媳失和……我真不知道凭什么得您如此眷顾,如此爱护?又凭什么让大家都舍身为我,联手护我?我……我……”她说关说着,泪珠已夺眶而也。“我太感动了!我真的太感动了!”
“听我说!”雪如心疼的把吟霜拥入怀中。“你的苦难到今天为止!从今儿起,我一肩扛下来了,在我心底,你就是我的媳妇儿了!我再也不让你去公主房!鲍主要怪罪,就让她怪罪我吧!”听到雪如这句:“在我心底,你就是我的媳妇儿了!”吟霜又惊又喜,整颗心就像一张鼓满风的帆,飘向那浩瀚的、温柔的大海里去了。那份喜悦和满足正如同大海中的潮水,滚滚涌至,把手指上的伤痛,身体上的折磨,都给淹没冲刷得无影无踪了。这天晚上,皓祯兴冲冲的来到了“静思山房”。小寇子、阿克丹紧跟在他身后,拎着食篮,里面又是酒,又是菜,又是各种精美小点心。“吟霜!”皓祯笑着去抓吟霜的手,吟霜轻轻一闪,他只抓到她的衣袖。“我娘告诉我,她又把你从公主房要了回来。太好了!把你放在公主身边,我真是千不放心、万不放心,要见一面,比登天还难!唉我这些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现在,好了!你又回到静思山房里,我们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来来来!来喝酒!”他又要去抓她的的手,她再度轻轻闪开。微笑着说:
“别拉拉扯扯的,喝酒就喝酒嘛!”
“怎么?”他一怔:“几天不见,你憔悴了不少!身体不舒服吗?受了凉吗?”“哪有?”她急急接口,喊香绮、喊小寇子、喊阿克丹。“来啊!咱们把酒茶摆起来,让我侍候贝勒爷喝一杯!”她慌忙去提食篮,摆餐桌。但,那肿胀的手指实在不听使唤,一壶酒差点没掉到地下去。香绮和小寇子都奔上前来,拿碗的拿碗,拿壶的拿壶。好不容易坐下了。皓祯看着吟霜,尽避憔悴消瘦,那眉尖眼底,却满是春风呀!他未饮先醉,斟满了杯子,就连干了三杯。酒一下肚,心潮更加澎湃。这样的夜,已经好久都没有了。窗外月光把柳树的枝枝桠桠投射在窗纱上摇摇曳曳。窗内,烛光照着吟霜的翦水双瞳,闪闪烁烁。他深深的啜了一口酒,趁着酒意,醺醺然的说:
“吟霜!我想听你弹琴!”
“弹琴?”香绮正斟着酒,酒杯砰然落在桌上。“不可以!不可以……”“弹琴?”小寇子正帮皓祯布着菜,筷子哗啦掉落地。“弹什么琴?弹什么琴?”在门口把风的阿克丹也冲进了室内。
“不能弹琴!”他气呼呼的,直截了当的喊:“贝勒爷可以走了,改天再来!”“怎么了?”皓祯狐疑的看着众人。“我很想听吟霜弹琴,你们一个个是中了邪吗?吟霜!”他看着她:“我最喜欢你弹那首《西江月》,以前在帽儿胡同,咱们每次喝了酒,你就弹着唱着……自从你进府,那种日子,反而变得好遥远了……”
吟霜站起身子,转身就去拿了琴来。
“那么,我就再为你弹一次!”
“小姐!”香绮惊呼:“你不要逞能了吧!”
“贝勒爷!”小寇子对皓祯又哈腰又请安:“福晋交代,你不能这儿久留,请回房吧!”
“是!”阿克丹大声接口:“早走为妙!”
“什么早走为妙?”皓祯生气了,对大家一瞪眼:“整个府里,没有一个人了解我,没有一个人体会我的心吗?此时此刻,你们就是用一百匹马,也休想把我拖出这静思山房……”“叮叮咚咚”一阵琴弦拨动,琴声如珠落玉盘,清清脆脆的响了起来,打断了皓祯的怒吼。满屋子的人,都静默无声了,每个人的眼光,都落在吟霜身上。
吟霜拨着弦,十根手指,每个指尖都痛得钻心。她含泪微笑,面色越来越白,额头沁出汗珠。琴声一阵撩乱,连连拨错了好几个音,额上的冷汗,就大颗大颗的跌落在琴弦上。
香绮扑过去,把吟霜一把抱住,哭着喊:
“不要弹了!不要弹了!”
皓祯震动极了,愕然的瞪着吟霜,然后,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拉开了香绮,直扑向吟霜。把吟霜正往怀里藏去的双手,用力的强拉出来,然后,他就大大一震,整个人都呆住了。吟霜那双手,已经不是“手”了。十根手指,全肿得像十根红萝卜,彼此都无法合拢。药渍和瘀血,遍布全手,斑斑点点。而那十个指甲,全部变为瘀紫。
“吟霜!”好半晌,他才沙哑的痛喊出来:“你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目光,锐利而狂怒的扫过香绮、小寇子、阿克丹。“你们一个个,这样隐瞒我,欺骗我!你们都知道她受了伤,才一直催我走,阻止她弹琴,但是你们没有一个人要告诉我真相!”他咆哮着:“你们好狠的心!你们气死我了!”
“卟嗵”一声,小寇子跪了下去:
“是福晋的命令,咱们不能不瞒呀!”
“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皓祯脸色铁青,两眼瞪得像铜铃,里面冒着燃烧般的火焰。“怪不得额娘会把吟霜讨回来!原来如此!这手指是什么东西弄的?夹棍吗?是夹棍吗?”他大声问,不等回答,他猝然抓住吟霜的手腕,把她的衣袖往上一捋,露出了她那伤痕累累的胳臂。
皓祯死死看着这胳臂,好半晌,不动也不说话。然后,他用力双手握拳,砰的一声捶向墙去,嘴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一扭狂嗥:“啊……”这声狂叫把全体的人都震撼住了。吟霜噙着满眼泪,哀恳的瞅着皓祯,不知如何是好。
“你弄得这样伤痕累累,却叫我完全蒙在鼓里!”他大叫出声:“你不是浪迹街头,无依无靠的白吟霜,你是身在王府,有我倚靠的白吟霜!你却弄成这个样子!今天就当我是咽下最后一口气,无法保护你!那也应该还有阿克丹,没有他还有小寇子,还有香绮……”他一个个指过去,眼中喷着火:“就算大家统统死绝,无以为继了,还上有皇天,下有后土呀!”他一脚踹开了脚边的一张凳子,厉声大喊:“香绮!”
“贝勒爷!”香绮跪在地上,哭着,簌簌发抖。
“你给我一个一个说清楚,这每个伤痕,是从哪儿来的?”
于是,这天深夜,整个公主房都骚动了。
皓祯气势汹汹的来了,一路把太监侍卫们全给挡开,杀气腾腾,长驱直入。公主还没有入睡。白天的事,仍萦绕脑际。吟霜被福晋救走了,自己尽避贵为公主,却拿福晋无可奈何。公主恨在心头,气在心头,却完全失去了主张。连计策多端的崔姥姥,也乱了方寸。兰馨这一生,珠围翠绕,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虽然自幼骄宠,但也读过四书五经,学过琴棋书画。在嫁到王府来以前,她就听过皓祯的故事,对自己的婚姻,充满了遐思绮想。嫁进来以后,见皓祯果然是个文武双全的翩翩佳公子,自己这颗心了就热烘烘的,连同自己那白璧无瑕的身子,一起奉献给皓祯了。这种“奉献”,对她来说,是“完完整整”的,是“纤尘不染”的,也是“毫无保留”的。但是,这样的“奉献”,却换得了什么?在不知道有吟霜此人时,她还能自我排解,把皓祯的冷淡解释为“不解风情”。发现吟霜的存在,她才真是挨了狠狠一棒,原来皓祯身上也有热情,这热情的对象竟是府里的一个丫头!她在嫉妒以外,有更深更重的受伤,她的身份被侵犯了,自尊被伤害了,连尊严都被剥夺了。“她不过是个丫头呀!”兰馨对崔姥姥不住口的问:“怎么有这么大的魔力呢?如果我连个丫头都斗不过,我还当什么公主呢?我的脸往哪儿搁呢?”
“公主别急,公主别生气,”崔姥姥一叠连声说:“咱们再想办法!”“人都被福晋带走了,咱们还有什么办法?”
“办法总是有的,你还有皇阿玛呢!”
“你糊涂!”公主一跺脚。“这闺阁中的事,也能去跟皇阿玛讲吗?要丢脸,在王府里丢就够了,难道还要丢到皇宫里去?”崔姥姥连忙应着,又转过语气来安慰公主:“我看那吟霜丫头,弱不禁风的,是个福薄的相,哪有公主这样高贵!想那额驸,对吟霜丫头,顶多是有些心动罢了,不可能认真的!这男人嘛,总是风流些,等他知道你在生气以后,他衡量衡量轻重,也会想明白的!你别慌,他一定会来赔罪的!你瞧吧!”崔姥姥话未说完,皓祯确实来了。他一路乒乓乓乓,见人推人,见东西推东西,声势惊人的直闯进来。崔姥姥大吃一惊,才拦过去,已被皓祯一声怒吼喝退:
“你退下去!我有话要和公主说!”
他三步两步,冲到公主面前。横眉竖目,眼中闪耀着熊熊怒火,咬牙切齿的开了口:
“我统统都知道了!必于你虐待吟霜的种种阴毒手段,我统统知道了!你的所做所为令人发指,令人不齿!我简直难以置信,天底下居然有你这种恶毒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正是我的妻子,如此无品无德,你已经不只令你的丈夫蒙羞,也令整个皇家宗室蒙羞!”公主跄踉一退,脸都气白了,脸都气白了,身子都发抖了。“你……你疯了?胆敢这样子教训我!她不过是个丫头,我要打要骂,都任凭我!而我是公主,是皇上指给你、名正言顺的妻子呀!”公主颤声说。
“对!论名分、论地位,你是天,她是地!可是论人格,讲性情的话,她是天,你是地!”
“住口住口!”兰馨受不了了,大声叫着说:“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这样处处护着她?今天你母亲、你身边的人全现形了,你也原形毕露!你说你说,她到底是从哪里跑来的贱人?”“不许你这么骂她!”皓祯狂怒的大吼了一声。“你要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吗?我就老实告诉你吧!她是我心之所牵、魂之所系,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一个女人!”
鲍主像被一个闪电击中,脸色惨白,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说什么?”她不相信的问。
“对!”皓祯豁出去了,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的说:“她是我的女人!是我所爱的女人!如果你能容纳她,我和你那婚姻还有一丝丝希望,偏偏你不能容纳她,这样百般欺负她,你不是置她于死地,你根本是置我于死地!”他站在她面前,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她:“你听明白!你再想想清楚!你尽可高高在上,当你的公主,放她一马!井水不犯河水,过你的荣华富贵,太平日子!如果你不肯,定要除之而后快,你就把我一起除掉吧!”公主又惊又怒,又痛又恨,睁大了眼,激动万分的喊了出来:“你威胁我?你这样子威胁我?为了那个女人,你居然半夜三更闯进来,对我极尽羞辱之能事!”她抽着气,泪珠夺眶而出。“皇阿玛被你骗了!什么智勇双全,什么才高八斗,全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她一口气喊了几十个“假的”,喉咙都喊哑了,泪珠如雨般滚落:“皇阿玛误了我!我把什么都给了你,现在已经收不回来……皇阿玛!”她抬头向天:“你误了我!”这句“皇阿玛,你误了我!”使皓祯一震,看到兰馨那盛妆的面庞,已经泪痕狼藉,心中也掠过了某种怆恻之情。他闭了闭眼睛,深抽了口气,哑声说:
“这种王室的指婚,向来由不得人,是误了你,也误了我!如果你我都没有那种勇气在一开始就拒绝错误,但求你我都能有某种智慧,来解今日的死结!否则,这个悲剧,不知要演到何年何月……”他长叹一声,掉头走了。
兰馨公主,无助的哭倒在那刻着鸳鸯戏水,刻着双凤比翼的雕花大床上,泪水湿透了绡着百子图的河谛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