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星期日上午,淡水郊区的一栋公寓里,一个年约十岁的小女孩,困难地抱着一个大型的洗衣篮,将母亲丢在客厅里的外套、洋装、丝袜,一件件捡起来丢进洗衣篮,再连同其他的脏衣服,一起放到洗衣机里清洗。
她看看时钟——十点五十分,该去叫妈妈起床了。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将早餐准备好,免得妈妈生气。
她站在小板凳上,将挂在墙上的平底锅拿下来,放在瓦斯炉上,开火、倒油、打蛋,不一会儿,就煎好一个形状漂亮的荷包蛋。
她又利用锅子里剩下的油,煎了两片火腿,连同荷包蛋一起摆在吐司上,挤上美乃滋和胡椒盐,再配上一杯香浓的鲜乳,就是一顿美味丰盛的早点了。
她今年还不满十岁,却已经什么都会做了。
她将早餐放进托盘里,端着它,小心翼翼的走向母亲的房间。
“妈妈,该起床吃早餐了。”她一手端着托盘,一手转开母亲的房门。
走进房间,她将托盘放在床头上,然后拉开窗帘,刺眼的光线立即照入屋内。
“……现在才几点!你这丫头在搞什么鬼?”桑萍从被窝里探出头,睡眼惺忪、略带火气地质问女儿。
“妈妈,十一点半高叔叔会过来接你。”桑容仿佛已经习惯母亲的怒容,只轻声提醒一句,转身继续将窗帘挂好,并顺手清理床头烟灰缸里的烟蒂。
对了!女儿不提醒,桑萍差点忘了她和目前正打得火热的英俊小白脸——高建,约好去逛街。
她先喝一大口冰鲜女乃提神,然后拿起三明治张嘴咬下,忽然,她皱起了眉头。
“桑容,三明治里头为什么没有生莴苣?”
“冰箱里已经没有莴苣了。”桑容小声的解释。
“你是白痴呀!超市就在你们学校附近,没有了你不会去买吗?”桑萍不满地骂道。
没有莴苣的三明治,就像毫无滋味的海绵,叫她怎么嚼得下去?
桑容低着头收拾房间,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最讨厌你这副闷葫芦的死样子,又干又瘦、丑得要命,一点也不像我,真不知道像谁!”她记得当年那个画家也长得挺体面的,一对俊男美女,怎么会生出这个像老鼠一样的丑女儿?哼!
桑容没有辩驳,只柔顺地提醒道:“妈妈,十一点零五分了。”
“呀!糟了,说好不迟到的……都是你这个讨人厌的小表,只会花钱,一毛钱也吐不出来,讨债鬼!”
进浴室前,她狠狠掐了女儿一把,桑容细弱的手臂上,立即浮现紫红色的瘀痕。
桑容忍着痛,将眼泪含在眼眶里,如果让妈妈看见她哭了,少不了又是一顿打骂。
自从离婚之后,这些年来妈妈的脾气愈来愈坏,常常喝醉酒,抓着她就是一顿打骂,说她是讨债鬼、赔钱货,爸爸只会把钱留给她,连一毛钱都吝于给妈妈。
她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但是她好想念爸爸喔!
保姆陈太太在被妈妈辞退以前,常常会抱着她,告诉她许多爸爸的事。
陈太太说爸爸非常疼爱她,只要是她喜欢的东西,爸爸一定会想办法替她买来。有一次她半夜生了病,爸爸还抱着她,到医院去挂急诊……
她嘴角含笑,脑中一遍遍回想陈太太告诉她的事,幻想自己还是父亲掌中最宠爱的明珠。
“你这个孩子在傻笑什么?怪里怪气的!”桑萍走出浴室,看到女儿的笑容,便没好气的骂道。
不知为什么,她一看到女儿就觉得讨厌,或许是因为她让她少拿了四百万的赡养费,也或许是她那副畏缩胆怯的样子不顺她的眼。总之,她将拿不到钱的怒气全转移到女儿身上,有事没事就捏她几下,好出出心中的怨气。
“没有的,妈妈。”
“没有就给我滚出去,我一看到你就有气!”
“是的,妈妈。”桑容快步走出去,跑回自己的房间。
从小她就知道,妈妈并不喜欢她。她从不亲她、抱她,甚至常常打她、骂她,所以她总是尽量避开她,免得惹妈妈生气。
当然年纪愈大,她心中的疑惑也愈深,为什么妈妈不喜欢她?
然而这个问题,一直没有答案。
可怜的桑容当然不知道自己老是挨打的原因,是因为她比妈妈多了四百万的教育基金。
???
桑萍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准备出门约会去,她拉开抽屉准备拿钱,发现两个礼拜前才刚领出来的五万元,又只剩下薄薄几张了。
“该死,又没钱了!”她咕哝着将最后几张钞票塞进皮包里,然后走出房间,拉开嗓门大喊:“桑容?桑容!”
这个死孩子,躲到哪里去了?
“什么事?妈妈。”听到母亲的呼唤声,桑容立刻跑出房间。
“等一下你打电话给章律师,说你要学小提琴,叫他汇几万块到我的户头来。”
“妈妈,学小提琴这个藉口已经用过了。”
“那就说你要学电脑、舞蹈、溜冰——什么鬼东西都好,反正想办法叫他把钱汇过来就对了!”
“可是,妈妈……”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我没时间了你知不知道?”桑萍厌烦地瞪着她。
“上……上次章叔叔说,爸爸发现最近我们钱花得太凶了,所以要章叔叔暂时停止汇款给我们。”
“什么?!”桑萍发出恐怖的尖叫。“这个该杀千刀的蒋慕衡,我的日子过得已经够苦了,他还狠心把我推进贫穷的地狱里!”
她将自己丢进沙发里,原本出去玩乐的兴致,这下全没了。
对她来说,没钱可挥霍,就像活在地狱里一样可怕,没有了钱,她简直生不如死!
不行!她得想个办法,弄更多钱来花才行!
她咬着唇、绞尽脑汁,拼命想着能让自己发财的好办法。
她想了又想,最后决定朝她的前夫——蒋慕衡下手。
她和蒋慕衡在八年前离婚,而蒋慕衡又在五年前和他的前未婚妻施瑜破镜重圆。当年和蒋慕衡解除婚约时,施瑜已经怀有身孕,后来生了一个儿子,比桑容大三个月。
蒋慕衡那对偏心的父母,在他迎娶施瑜之后,让他重回蒋氏财团,并担任总经理的职务。穷讲师摇身一变,成了人人欣羡的亿万大富翁,她妒恨施瑜的好运,却已懊悔莫及,只怪自己没有享福的命。
对了!
桑萍纤指一弹,终于想出让蒋慕衡乖乖吐钱的好方法。
只要这个办法行得通,那么她就可以和高建带着那笔钱到国外去,过上几年逍遥的好日子了。
???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点着莹莹烛火的客厅里,一家三口围坐在茶几前,唱着生日快乐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幸福快乐的气氛,围绕在他们四周。
“来!小谦,快吹腊烛。”唱完生日歌,施瑜和蒋慕衡催促宝贝儿子吹腊烛。
蒋子谦倾身向前,用力一吹,一口气将蛋糕上的十根腊烛全部吹熄。
“小谦,祝你生日快乐,这是爸爸送给你的礼物。”蒋慕衡送给儿子一部从国外买回来的高性能越野遥控车,外型炫、操控性能又佳。
“哇!懊棒,谢谢爸爸!”蒋子谦高兴地抱着遥控车,猛亲父亲的脸颊。
“爸爸有,那妈妈就没有呀?”施瑜像个孩子似的争风吃醋。她送的是一套麂皮小猎装,既性格、又帅气。
“妈妈的部分,就交给我好了。”蒋慕衡嘻笑着在妻子唇上印下一吻。
“讨厌,孩子在看呢!”施瑜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
蒋慕衡搂着她,一径儿满足的笑着。
蚌然,门铃声响起——
“来了!”施瑜以为是公公和婆婆来看小谦,前去开门时,才发现来的人不是公婆,而是一个时髦漂亮的女人和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
即使经过十年的光阴,她依然一眼就认出那个女人就是桑萍。善于保养的她一点都没变,依然是那么亮丽抢眼。
而她身旁的小女孩,就是当年她月复中的孩子了吧!
照时间算来,她应该和小谦差不多大,可是她的体型明显比小谦瘦小许多,她不禁同情地多看了她几眼。
“老婆,是谁来了?”蒋慕衡走过来,看到门外的人,原本温和的笑脸,立即绷了起来。
“你来做什么?”这个女人出现,一定没好事!
“哇啊——慕衡,你要救救我呀!”桑萍丢开手中的行李,扑进蒋慕衡怀里嚎啕大哭。
“放开我!你这样很难看——”蒋慕衡想甩开黏在身上的八爪章鱼,却怎么也甩不掉。
“不!如果你不答应帮我,我死也不放。”
“你——”这个女人还是和从前一样自私、任性!
“呃,如果桑小姐不介意的话,请进来坐吧!”施瑜招呼道。
“好哇!谢谢,你真是个好人!”桑萍毫不客气的提着行李,大摇大摆的进门。
蒋慕衡无奈地翻翻白眼,重叹一口气。
正想转身进门时,意外瞥见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他立刻上前,激动的抓着她问:“你是……容容吗?”她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瘦弱得令他惊讶。
桑容点点头,知道眼前的人,就是陈太太提过,曾经很疼爱她的“爸爸”。
“已经长这么大了!”他不禁感叹时光的飞逝。
懊像才刚离开那个胖嘟嘟的两岁女娃,一转眼,她已经快十岁了!
“来——我们进去吧!”他朝桑容伸出手。
桑容咽了口口水,才小心翼翼的握住那只温暖厚实的大掌。
“咦?容容,你的手怎么了?”蒋慕衡不经意发现,她的手上有一条一条的红色瘀痕,看起来很像被打的痕迹。
“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桑容立即放开那个温暖的大掌,将小手藏在背后。
“桑容,你在蘑菇什么?”桑萍尖锐的声音传来,桑容瑟缩了一下。
“来了,妈妈。”她不敢再看蒋慕衡一眼,连忙迈开步伐,跑进屋里去。
蒋慕衡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
“哇——你们家好漂亮喔!”桑萍一进门就四处打量屋内的装潢与摆设。
这间房子位于天母,格局宽敞、设计别致,家具和用品都是高级的进口精品,看得出价值不赀,一股酸气不禁油然而生。
她的日子过得那么清寒,他们却过着如此优渥的好日子,真叫人嫉妒!
“妈妈,这位阿姨是谁呀?”蒋子谦看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桑萍,不禁好奇的问。
“她是爸妈的朋友。小谦,叫桑阿姨。”
“桑阿姨。”面容俊秀的蒋子谦歪着头,打量瑟缩在母亲身后的桑容。
“妈妈,这个小妹妹是桑阿姨的孩子吗?”
“是啊!”桑萍将桑容拉过来,假装慈爱的说:“她叫桑容,说起来应该算是你妹妹——”
“桑萍!”蒋慕衡立即沉声大喝。
巴桑萍那段失败的婚姻,他和施瑜一直瞒着儿子,他们不希望儿子小小的心灵被过去那段复杂的感情影响,所以蒋子谦根本不知道,父亲曾经和眼前这位阿姨结婚,还当了桑容两年的爸爸。
“啊!他还不知道呀!不好意思,你们没提醒我,所以我一时不小心说溜嘴了。”桑萍毫无歉意的笑着。
“爸爸,为什么桑阿姨说桑容妹妹应该是我的妹妹呢?”才十岁的蒋子谦已经十分精明,他听得出桑萍话中有话,立刻向父亲追问。
“小谦,这个妈妈以后再向你解释。”施瑜含糊应付过去,然后转头询问桑萍母女:“对了!你们饿吗?要不要吃点蛋糕?”
“蛋糕?我不要!”桑萍仿佛看见怪物似的,连连摇手。
天知道蛋糕的卡路里有多惊人,吃一片蛋糕,她得运动一整晚才救得回她的身材。
“那小妹妹呢?吃块蛋糕好不好?阿姨切一块有草莓的给你。”施瑜见桑容一脸羡慕的盯着桌上的大蛋糕,心头竟隐隐作疼;那种渴望的表情,根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十岁孩子的脸上。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吃吗?”桑容惊喜地睁大眼。
“别问这种丢人的蠢话好不好!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没吃过蛋糕!”她的反应令桑萍大觉脸上挂不住面子。
桑容听了,立即畏怯地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她是真的没吃过呀!妈妈不喜欢蛋糕,也从没买过生日蛋糕给她,每年生日,都是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过,没有人替她庆祝……她好羡慕那位小扮哥喔!
“没关系,小阿子嘛!来,你叫桑容是不是?蒋妈妈切一块大块的给你。”施瑜切了两块蛋糕,上头有草莓的给桑容,有栗子的则给儿子。
她对儿子说:“小谦,爸爸妈妈和桑阿姨有话要说,你带桑容妹妹到餐桌上去吃。”
“好!桑容,你过来,我带你去餐厅。”蒋子谦像个小大人似的,领着桑容到后头的餐厅去。
见两个孩子都走了,蒋慕衡才转头面对桑萍。
“老实说吧!桑萍,你到底来做什么?”
“如果我说我是特地来探望你们的,你信不信?”桑萍脸上堆着假笑。
“当然不信!”别人或许会被她蒙骗,但他可不会。“你要是不说,休怪我请你出去。”
“我——”桑萍眨眨眼,眼泪立即像扭开的水龙头,哗啦啦落下。“我完蛋了啦!”
“到底发生什么事?”蒋慕衡对她的耐心已经全部用完,如果她再不说,他就把她丢出去!
“我……说起来都怪我笨!我为了多赚点钱,让容容过好日子,所以听了我一位朋友的话,把你给我的三百万赡养费全部拿去投资。没想到那位朋友骗我!我的钱不但一毛都没拿回来,还倒欠人家两百万,我哪有那么多钱?所以只好去跟地下钱庄借钱。没想到……没想到地下钱庄那么黑,才短短一个月,连本带利已经累积到一千万了。哇……我一定会被他们杀死的,我该怎么办?救救我吧,慕衡!”桑萍捂着脸,放声痛哭。
施瑜见状,立刻同情的说:“好可怜!”
蒋慕衡撑着头,猛翻白眼。这种三流的剧本,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桑萍从来不是一个好母亲,她怎么可能为了女儿的将来,把所有的钱拿去投资?一定是她自己把钱花光,才厚着脸皮到他面前来喊救命。
“慕衡,求求你,救救我吧!”桑萍一想到没钱的日子,就哭得凄惨无比。
“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听到他这么问,桑萍哭红的双眼立即发出希望的金光。“很简单!你先借我一千万,等我以后有钱了,再还给你。”说得倒简单!蒋慕衡冷笑。依她挥霍无度的个性,这一千万就像沉进海里,还拿得回来吗?
其实对他来说,一千万不算大钱,他并不是拿不出来,而是不想变成她诈骗索财的冤大头。
他当过一次傻子,这辈子不想再当第二次!
“我是很想帮你,但最近为了投资矽谷的晶片厂,我几乎将所有的资金全部投注进去,要筹一千万,可能还得等上几天。”
他也好利用这几天的时间,想办法戳破她的谎言。
“如果这样的话,我那里还有一些——”施瑜才刚开口,蒋慕衡立刻按住她的手。
他以眼神暗示她,千万别把钱拿出来,她一拿出钱,可就称了桑萍的意了。
“怎么样?你愿不愿意等?”他转头询问桑萍。
“我当然愿意等!可是……为了躲债,我和桑容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是想,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桑萍话还没说完,就被蒋慕衡无情地打断。
“可是我真的没地方可去呀!”她偷偷拧了下大腿,勉强从哭干的眼睛里再挤出几滴眼泪。
“你可以去睡旅馆。”
“我不敢睡旅馆,我怕地下钱庄的人把我抓走。”她知道施瑜的心肠软,于是抓着施瑜的手哀泣道:“蒋大太,求求你,收留我们母女俩吧!”
施瑜心地仁慈,即使桑萍曾是破坏她幸福的元凶,她还是不忍见她流浪街头。
“慕衡,就让她暂时留下来吧!”她转向丈夫,为桑萍求情。
“不行!”桑萍的个性施瑜根本不了解,一但让她住进来,家里一定会被搞得天翻地覆。
“可是……她看起来真的好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他还是毫不心软。
桑萍见他态度强硬,立即改采哀兵政策,她故意拖着行李,假装往外走。“既然慕衡不答应,那我还是走好了……唉!说不定我一出去,就会被地下钱庄的人抓走……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施瑜真的看不下去了。她没想到慕衡这么狠心,好歹他和桑萍也曾是夫妻,如今桑萍有难,他居然见死不救。
“我去收拾客房,桑萍你就先住下吧!”施瑜以少有的坚决起身说道。
“施瑜,不要——”蒋慕衡急忙想阻止,妻子却不予理会。
桑萍朝蒋慕衡投去胜利的一瞥,然后赶紧抱着行李,跟着施瑜上楼去。
现在施瑜是她的免死金牌,有施瑜当靠山,就算蒋慕衡想赶她走,可也得先考虑考虑。